金属锈味。腐烂甜腻。还有……烧焦塑料。
三种味道,浓得像化不开的柏油,糊住我的口鼻,几乎要把我溺死在这间衣冠楚楚的会议室里。
完了。
我又一次,用我这该死的天赋,搞砸了一切。
客户那张涂满昂贵粉底的脸上,职业微笑无懈可击。
但我闻到了。那笑容背后,是正在急剧蒸发的耐心,和即将沸腾的、冰冷的愤怒。
而我的老板,坐在我对面,西装革履,发胶一丝不苟。
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鼓励和期许的温和光晕。
可我闻到的,却是他领口散发出的、属于弃子的酸腐气息,越来越浓。
我那份被寄予厚望、号称能深度洞察用户情绪的方案,现在就是一张废纸。
不,连废纸都不如。
它是一场灾难。
一场由我,苏净,这个所谓情绪嗅觉的天才,亲手导演的、价值三百万的灾难。
1
冷风中的倒计时
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太足,冷风像刀子一样刮着皮肤。我坐在长条会议桌的末端,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慢得像冻住了一样。
对面的客户代表,姓李,我们叫她李总。此刻她正用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倒计时。
她唇角的弧度还维持着标准的礼貌,但那股代表着极度不耐烦的、类似烧焦塑料的气味,已经从她那身精致的香奈儿套装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越来越浓。
我几乎要窒息了。
我的老板,王总,还在努力维持局面。李总,苏净是我们团队非常有潜力的新人,她的这个方案,出发点是非常创新的……
他声音里的鼓励和期许,闻起来像超市里廉价的空气清新剂,试图掩盖某种更真实、更难堪的味道。
我知道那是什么。是恐慌。带着汗液咸味的恐慌。
他也在害怕。害怕失去这个大单,害怕他刚买的最新款特斯拉月供还不上的窘境。
而我,苏净,就是那个把大家拖下水的人。
我的情绪嗅觉,这个我曾经引以为傲、甚至偷偷幻想能借此平步青云的天赋,此刻正像个失控的警报器,在我脑子里尖锐地鸣叫。
它告诉我:别挣扎了,一切都完了。
2
冰面下的嘲讽
李总终于停止了敲桌子。她抬起眼,目光像两把精准的手术刀,越过王总,直直地钉在我脸上。
苏小姐,她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恕我直言,你这份报告……很有趣。
有趣。在商业语境里,这通常是不知所云或者异想天开的委婉说法。尤其是当这个词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嘲讽的、类似消毒水的气味时。
我的喉咙发紧。
但,她话锋一转,冰面裂开,我们公司需要的不是有趣。我们需要的是数据,是逻辑,是能直接转化为销售额的策略。
她的目光扫过我方案封面上那个标题——《用情绪气味重构品牌用户画像》。我甚至能闻到她视线里飘来的,那种对不切实际的鄙夷,像灰尘落在腐朽木头上的味道。
你提到的什么『焦虑的铁锈味』、『渴望的蜜糖香』……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拒人千里的冷漠,苏小姐,你是在写诗,还是在做市场分析
写诗。这个词像一根针,准确地刺进了我最脆弱的地方。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甲掐进掌心,传来一阵钝痛。
3
的感性
王总试图打圆场。
李总,苏净的意思是,我们或许可以从更感性的层面去理解消费者……
感性李总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那股烧焦塑料味瞬间变得刺鼻,王总,我们这次合作,标的是三百万。你跟我谈感性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裙摆。
抱歉,我想我们今天的会议可以到此结束了。
她拿起桌上的皮包,动作干脆利落,像是在切割什么。
至于合作……我们会重新评估。
重新评估。这通常是没戏了的官方宣告。
王总的脸瞬间变得惨白,那股汗味的恐慌几乎凝成了实质。
李总没再看我们任何人,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厚重的会议室门被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像是一记丧钟。
为我的职业生涯,也为我那可笑的、试图用情绪嗅觉在现实世界闯出一片天的理想。
4
失落的雕塑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冷气还在嘶嘶地吹。
王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失掉了魂魄的雕塑。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转过头,看向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
我闻到了。
失望。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像隔夜的冷茶。
愤怒。被压抑的愤怒,带着硫磺的呛味。
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是的,如释重负。那种终于甩掉了一个麻烦、一个异类的轻松感,像雨后泥土的腥气。
我懂了。
从一开始,他或许就没真正相信过我的天赋。
他只是在赌。
赌我的有趣能撞大运,赌我的创新能成为他向上爬的垫脚石。
现在,赌输了。
而我,就是那个需要被清理掉的、代价昂贵的错误。
苏净。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你……去人事部结一下手续吧。
没有指责,没有怒骂。
只有一句平静的、冷酷的宣判。
这比任何指责都更伤人。
我点点头,麻木地站起身。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走到门口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承载我无限憧憬的地方。
空气里,各种复杂难辨的气味还在交织、碰撞。
唯独没有一种,叫做希望。
5
情绪的浓汤
离开那栋闪闪发光的写字楼时,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像一个被突然扔进陌生星球的宇航员。
四周都是人。
行色匆匆的白领,悠闲逛街的情侣,被父母牵着手、哭闹着要买冰淇淋的小孩。
每个人都在散发着属于自己的情绪气味。
焦虑的金属味,疲惫的汗酸味,隐秘的嫉妒带着点霉味,短暂的快乐像气泡水一样嘶嘶作响……
无数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色彩斑斓却又浑浊不堪的浓汤。
以前,我曾试图从中分辨出规律,解读出意义。
我觉得这是我的超能力,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
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铺天盖地的、无孔不入的、令人作呕的情绪噪音。
我捂住口鼻,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片区域。
我需要安静。
我需要一个……闻不到任何人味的地方。
6
玻璃渣的理想
我叫苏净。
听起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名字,对吧可惜我不仅食,还食得挺费劲。
尤其是在我这个情绪嗅觉失灵——哦不,是太过灵敏,灵敏到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之后。
三百万的单子飞了。工作没了。兜里还剩两千三百块五毛。够我撑到下个月房租到期吗呵,算术题都比我的人生简单。
我那点小小的、妄图用闻情绪这种玄学玩意儿改变世界的理想,碎得像被十六轮卡车反复碾压过的玻璃渣。连拼都拼不起来。
还不如当初老老实实听我妈的话,去考个公务员。至少旱涝保收,闻不到领导心里骂你蠢货时那股子臭鸡蛋味儿。
哦,也许还是闻得到。然后呢忍着呗。毕竟,忍字头上一把刀,穷字下面一个忍,绝配。
我现在不也得忍着吗忍着这满大街五颜六色的情绪污染,忍着胃里因为恐慌和饥饿搅在一起的酸水,忍着不去想陈烁那张写满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脸。
呵,陈烁。那个曾经把我这特异功能当成稀世珍宝,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前男友。
分手时他说:苏净,你活得太累了。你闻到的东西,不是真相,是负担。
当时我觉得他不理解我。现在看来,他才是人间清醒。
我这哪是天赋异禀我这是老天爷给我开了个最恶毒的玩笑。一个注定要在现实里处处碰壁的天才。一个对世界极其敏感,却被世界无情钝化的废物。
7
麻木的保护色
我在城市边缘租了一个小小的顶楼房间。窗户外面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白天噪音巨大,但好在……没什么人味。
泥土、钢筋、水泥,还有机器轰鸣。这些味道虽然不好闻,但至少是诚实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我开始过一种近乎隐居的生活。切断了大部分社交。手机调成静音。每天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出租屋到楼下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我买最便宜的泡面和面包,偶尔奢侈一下,加个茶叶蛋。便利店的店员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哥,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气味。大概是麻木了吧。挺好。麻木是这个世界的保护色。
我也想麻木。我想关掉我的嗅觉,或者至少,关掉对情绪的感知。
我试过很多方法。用劣质香水把自己腌入味。往鼻子里塞棉花。甚至,尝试过感冒药——据说有些感冒药会暂时性影响嗅觉。
都没用。那些情绪的气味,像是刻在我基因里的诅咒,无视一切物理屏障,执拗地钻进我的世界。
恐慌时邻居吵架摔东西的碎裂声响,混合着暴怒的硫磺味。深夜里楼下醉汉嚎啕大哭,那绝望的、带着酒精发酵的腐朽气息。隔壁房间情侣短暂的温存,甜腻得发齁,却又转瞬即逝,留下空虚的灰尘味。
我像个被迫接收全世界负面情绪的垃圾桶。快要满了。快要爆炸了。
8.
微弱的善意
有天晚上,我又去便利店买泡面。
结账的时候,那个沉默的小哥突然递给我一小块巧克力。
是那种最普通、最便宜的牌子。
我愣住了。
给我的
他点点头,没说话,眼神有些闪烁,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闻到了一丝……非常微弱的,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温暖的气息。
是善意。
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目的的善意。
很淡。
淡得几乎被便利店里各种商品和消毒水的味道所掩盖。
但我闻到了。
在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裂开了一条小缝。
我低声说了句谢谢,拿着泡面和那块巧克力,走回我的小破屋。
那天晚上的泡面,好像……没有那么难吃了。
9
情绪安抚犬
浑浑噩噩地过了大概两个月。
山穷水尽。
卡里的余额只剩下三位数。
房东开始催租,语气一天比一天不客气,带着那种你再不交钱就滚蛋的、冰冷的驱逐意味。
我不得不开始找工作。
海投简历。
目标只有一个:能活下去就行。
什么理想,什么天赋,都滚蛋吧。
我去面试过餐厅服务员、超市收银员、电话销售……
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原因很可笑。
我要么因为闻到面试官虚伪的客套背后藏着的鄙夷而表情僵硬,要么因为某个潜在客户电话那头传来的强烈恶意而生理性反胃。
我的情绪嗅觉,再一次,成了我融入这个世界的巨大障碍。
就在我快要彻底绝望,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找个桥洞过夜的时候,我在一个犄角旮旯的招聘网站上,看到了一条奇怪的信息。
诚聘:情绪安抚犬训练辅助员(兼职)。
地点在远郊的一个宠物救助站。
薪资微薄。
要求:有耐心,热爱动物,能感知并安抚犬类情绪者优先。
感知并安抚犬类情绪者优先。
这句话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的视线。
狗的情绪……我能闻到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需要这份工作。
或者说,我需要一个……能暂时逃离人味的地方。
10
桥洞与狗舍
拿到那个兼职信息的晚上,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脸色蜡黄,黑眼圈浓重,眼神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这副尊容,别说去安抚狗了,估计狗见了都得绕道走。
卡里只剩下两位数。
我甚至认真地打开手机地图,搜索了附近的桥洞和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
那一刻,胃里的酸水混着绝望的苦涩一起涌上来。
原来,怀才不遇的下场,不是悲壮的抗争,不是戏剧性的逆袭,而是如此安静、如此狼狈的……濒临饿死。
去他妈的天赋。
去他妈的理想。
我现在只想活下去。
哪怕是去一个连导航都找不到的破地方,跟一群狗待在一起。
至少,狗不会嘲笑我闻起来像个失败者。
11
破败的庇护所
那个宠物救助站,比我想象的还要偏僻和……破败。
几排低矮的平房,一个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大院子。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狗粮,以及……各种动物的气味。
很杂乱,但不算难闻。
至少比写字楼里那些虚伪的香水味和焦虑的汗味要好得多。
接待我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姓王,大家都叫她王阿姨。
她穿着沾满狗毛的蓝色工装,脸上皱纹很深,但眼神很亮,透着一种长期和动物打交道才有的、质朴的平和。
她身上有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温暖,踏实。
没有一丝虚伪和算计。
我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点。
她简单问了我几个问题,没有问我学历,没有问我工作经验。
只是问我:你怕狗吗
我说:不怕。
你能接受有时候会被弄得很脏吗
我说:能。
你觉得,狗能听懂人话吗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
我想了想,说:不一定能听懂字面意思,但它们能感受到人的情绪。
王阿姨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我闻到了,一丝好奇,像嫩芽破土的味道。
我们这里有些狗,她叹了口气,指了指远处一排单独隔离的犬舍,是从非法繁殖场或者被虐待的环境里救回来的。它们怕人,非常怕。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候会攻击人,或者自残。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需要有人能帮助它们,重新建立对人的信任。这需要极大的耐心,还有……一点点特别的感知力。
她看着我: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我看着那些犬舍里,一双双警惕、恐惧、或者空洞的眼睛。空气中,飘来各种浓度的、代表着恐惧的金属锈味,还有代表着绝望的、湿冷的泥土气息。很强烈。但和人类复杂的情绪相比,它们……更纯粹,也更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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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我说,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意外的笃定,但我愿意试试。
12
煤球的信任
我的第一个重点关护对象,是一条叫做煤球的黑色土狗。
名字很可爱,狗却一点也不。
它蜷缩在犬舍最里面的角落,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性的呜咽。
只要有人靠近,哪怕只是隔着铁丝网看它一眼,它都会龇起牙,露出发黄的犬齿,摆出攻击的姿态。
王阿姨说,煤球是从一个非法狗肉车上救下来的,经历了极度的恐惧和虐待。
它身上那股恐惧的铁锈味,浓得几乎要滴下来,还夹杂着一种……类似烧焦羽毛的、属于创伤记忆的灼痛气味。
我的任务,就是每天去它的犬舍待一会儿,不做任何事,只是让它习惯我的存在。
这听起来简单。
做起来,像是在走钢丝。
我需要精确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有丝毫的怜悯或者急躁。
因为我发现,狗的情绪气味虽然比人简单,但也同样敏感。它们能轻易捕捉到你试图隐藏的东西。
怜悯,在煤球闻起来,可能带着一种让它不安的、类似示弱的甜味。
急躁,则会散发出让它警惕的、短促的火药味。
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放空自己,散发出最平和、最没有威胁性的气味。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
我努力回想,大概像……无风的夏日午后,图书馆里旧书页散发出的、干燥而宁静的味道。
13
石头的耐心
我在煤球的犬舍外,隔着铁丝网,坐了整整三天。
每天两个小时。
不靠近,不说话,不直视它的眼睛。
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
煤球一开始对我充满了敌意。
低吼,龇牙,做出扑咬的假动作。
空气里,铁锈味和烧焦羽毛的味道反复交织、爆炸。
我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味道。
这很难。
就像让你忽略掉身边持续不断的噪音。
我的神经因为过度紧绷而隐隐作痛。
但我忍住了。
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哪怕只是一丝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微弱的金属气息——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
我必须比它更有耐心。
14
失败者互助组
这份工作,时薪十五块。
每天通勤来回四个小时。
午饭是救助站大锅饭,水煮白菜加点没几颗肉的土豆。
同事只有王阿姨和另外两个志愿者,一个退休大爷,一个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的迷茫大学生。我们三个加起来,像个人生失败者互助小组。
陈烁要是知道我现在这样,估计下巴都要惊掉了。
他大概会用那种我早就料到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语重心长地说:苏净,现实一点吧。你那套『闻情绪』的东西,只能感动你自己。
他现在应该已经升职了吧朋友圈里晒着欧洲旅游的照片,和新女友笑得一脸灿烂。
新女友我见过一次,远远地。身上散发着那种……精心调配过的、名为完美人生的香水味。甜美,得体,但也……没什么层次。
像一杯加了太多糖精的水。
说实话,我居然一点也不羡慕。
真的。
可能是被煤球的铁锈味熏傻了。
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那种需要时时刻刻扮演完美的人生,闻起来……也挺累的。
至少我现在,只需要扮演一块石头。
虽然又脏又累,但至少……不用对狗撒谎。
连情绪都不用伪装,因为煤球能闻出来。
它只接受最真实的、最平和的石头味。
某种意义上,这比在写字楼里揣摩人心,要轻松多了。
15
微小的进展
第四天,我去煤球的犬舍时,它没有立刻龇牙。
它只是依旧缩在角落,用那双黑亮的、充满警惕的眼睛看着我。
空气里的铁锈味,淡了一点点。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我依旧坐在老地方,尝试着,非常缓慢地,伸出手,手心向上,放在离铁丝网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煤球喉咙里又开始发出呜呜声。
铁锈味重新浓郁起来。
我立刻停下动作,保持静止。
同时,努力散发出更强烈的平和气味。
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拔河。
僵持了大概十分钟。
煤球喉咙里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
铁锈味再次回落。
我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能急。
和这些受过创伤的灵魂打交道,每一步都需要如履薄冰。
16
进化的嗅觉
日子就在这种缓慢的、几乎看不见进展的拉锯中一天天过去。
除了煤球,我还负责另外几只问题狗。
有因为长期被关在笼子里而焦虑狂躁、不停转圈的金毛。它身上总散发着一股类似氨水的、刺鼻的焦虑味。
有被前主人遗弃、极度缺乏安全感、一刻不停发牢骚的比熊。它的气味是酸楚的,像淋湿了的旧报纸。
还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对声音极度敏感、总是惊恐不安的萨摩耶。它的恐惧是纯粹的、冰冷的金属味,比煤球的更甚。
我每天穿梭在这些浓烈而原始的情绪气味中。
一开始,我每天回家都头痛欲裂,筋疲力尽。
好像身体被这些负面情绪掏空了。
但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些变化。
我的情绪嗅觉,似乎在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进化了。
我开始能更清晰地分辨不同狗狗情绪气味的细微差别。
比如,同样是恐惧,煤球的恐惧带着攻击性(铁锈味),而那只萨摩耶的恐惧则是纯粹的无助(冰冷的金属味)。
我甚至能隐约闻到它们情绪变化的前兆。
就像天气预报一样。
在金毛即将狂躁之前,那股氨水味会变得异常尖锐。
在比熊快要崩溃大哭时,那股酸楚的报纸味会变得潮湿而粘稠。
这种预知,让我在和它们相处时,多了一份从容。
我能在它们情绪爆发前及时调整自己的行为,或者给予适当的安抚。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的天赋,第一次,不再是带来困扰和灾难的诅咒。
它变成了一种……工具。
一种可以用来沟通、理解,甚至疗愈的工具。
虽然应用的范围仅限于这些不会说话的毛茸茸的家伙。
17
蜂蜜的信任
一个月后,我第一次成功地让煤球吃到了我放在手心的狗粮。
它靠过来的时候,全身的肌肉还是紧绷的。
鼻尖在我手心嗅了又嗅。
我能闻到它身上残留的铁锈味,但那味道下面,有了一丝……非常微弱的、像初春泥土解冻时的好奇气息。
当它终于伸出舌头,舔走那几颗狗粮时,我屏住了呼吸。
那一刻,空气里所有的杂味仿佛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柔软的气味。
像阳光下慢慢融化的蜂蜜。
是信任。
极其微小,却滚烫得几乎灼伤我的手心。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发热。
不是因为感动。
是因为……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不是通过三百万的合同,不是通过老板的赏识,也不是通过前男友的认可。
而是通过这条伤痕累累的黑色土狗,小心翼翼舔舐我手心的瞬间。
这种价值感,很轻,很安静。
却比我以往追求的任何东西,都更真实,更踏实。
18
与狗共处的平静
救助站的工作,依旧辛苦,依旧清贫。
但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
习惯了每天和各种或好闻或难闻的情绪气味打交道。
习惯了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去建立信任。
习惯了在这些毛茸茸的生命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那些恐惧、不安、渴望被理解的心情。
有时候,安抚它们,也像是在安抚我自己。
那个曾经在人海中惶恐不安、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苏净。
我和它们一起,在学习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
学习如何处理那些汹涌而来的情绪。
学习如何在伤痕累累之后,重新伸出触角,去试探一点点温暖。
19
宝马的幽灵
那天,我刚给那只失明的萨摩耶做完安抚训练,累得满头大汗,浑身沾满了狗毛和口水,形象可以说是非常狼狈。
走出救助站大门,准备去挤那趟能把我晃散架的公交车时,一辆熟悉的车停在了路边。
黑色的宝马,像一个来自另一个光鲜亮丽却与我无关的世界的幽灵。
车牌号我记得。
是陈烁。
他降下车窗,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是的,震惊。那种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混合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探究的气息,像冰块掉进热油里,噼啪作响。
我愣在原地。
一瞬间,那些关于写字楼、关于精致生活、关于我们曾经共同规划的未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还有他分手时说的那些话。
苏净,你该醒醒了。
你闻到的东西,救不了你,只会毁了你。
我下意识地想躲。
想把自己藏起来。
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副失败者的模样。
20
雨后的平静
陈烁下了车。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散发着那种昂贵的、混合了木质调和麝香的古龙水味道。成功人士的标准气味,也是……隔绝真实情绪的盔甲的味道。
他走到我面前,眉头微微皱着。苏净你怎么……他似乎在斟酌用词,你怎么会在这里工作
我闻到了他话语里潜藏的疑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那种你看,我当初说得没错吧的、淡淡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气味。有点刺鼻。
我深吸了一口气,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狗毛,消毒水,还有……残留的、煤球那一点点信任的蜂蜜味。嗯,确实不怎么上流。但我突然不想躲了。
我在这里做志愿者。我平静地说,尽量忽略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让我不太舒服的气味。
志愿者他挑了挑眉,我以为你……
以为我还在哪个写字楼里,拿着我的『情绪嗅觉』方案到处碰壁我替他说了出来,语气里带着一点自嘲,也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释然。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那你现在……还好吗他问,语气听起来像是真诚的关心。但我闻到了。那关心下面,是一层薄薄的、属于客套的蜡味。
挺好的。我说。是真的。虽然累,虽然穷,虽然每天和屎尿屁打交道。但我的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平静。那种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的平静。闻起来,像雨后空旷的森林,带着泥土的清爽。
21
不同的轨道
陈烁看着我,眼神更加复杂了。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苏净,如果你需要帮忙……或者想换个环境,我可以……
不用了,谢谢。我打断他。语气比我自己预想的还要坚定。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利用他的人脉,给我介绍个体面点的工作。回到那个我曾经拼命想挤进去、最终却被撞得头破血流的世界。
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我重复了一遍。
不是赌气,也不是逞强。
是真的觉得挺好。
他大概是无法理解的。
就像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放弃三百万的单子,跑来这种地方,挣着微薄的时薪,和一群失败的狗待在一起。
就像我,也无法真正理解他所追求的成功,那些由金钱、地位、和他身上那股昂贵的古龙水味所构建起来的世界。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用情绪嗅觉也无法穿透的壁垒。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那你……保重。
你也是。
他上了车,黑色的宝马悄无声息地滑走,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像一场短暂的幻觉。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波澜。
没有不甘,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多少遗憾。
只是觉得,我们终于,彻底地,走在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轨道上。
也好。
22
盲闻识狗
在救助站待了半年,我几乎已经能盲闻识狗了。
每只狗都有它独特的气味档案。
那只焦虑的金毛,它的氨水味在得到足够运动和安抚后,会变成一种略带青草香的、满足的憨厚气味。
那只缺安全感的比熊,在被人抱着、轻轻抚摸时,酸楚的报纸味会慢慢散去,透出一点点像牛奶软糖一样、依赖的甜味。
那只失明的萨摩耶,虽然对外界依旧警惕,但当听到我固定的脚步声和声音时,那冰冷的金属味会稍微回暖,掺入一丝如同炉火边暖木的、微弱的信任感。
我甚至开始能分辨出一些更复杂的情绪。
比如,两只狗在争抢玩具时,那种混合了占有欲(类似皮革味)和玩耍兴奋(类似气泡水味)的复杂气味。
比如,一只老狗在阳光下打盹时,那种混合了满足(温面包味)、疲惫(旧棉絮味)和对死亡的淡然(尘土味)的、宁静而悠长的气息。
我的情绪嗅觉,这个在人类社会几乎将我逼疯的天赋,在这里,找到了它的语言。
一种沉默的、却无比丰富的语言。
23
真实的情绪
王阿姨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变化。
有一天,我们一起给狗舍做大扫除,累得坐在院子边的台阶上休息。
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看着远处正在互相追逐打闹的几只半大狗崽,突然说:小苏,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跟这些毛孩子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要简单得多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人呐,她拧开自己的水瓶,喝了一口,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心思太多,弯弯绕绕。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闻起来,肯定也乱七八糟的吧
我惊讶地看向她。
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
我虽然闻不到你说的那些味儿,她说,但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见过太多被人心伤透了的狗,也见过太多因为养狗而变得面目全非的人。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心粗糙,却带着一种坚实的力量。你能『闻』到它们心里想什么,挺好的。这是你的本事。不是谁都有这份能耐。别的地方用不上,那是他们没眼光,或者说……是他们不敢面对真实的情绪。
她的话,像一道温和的光,照进了我心里某个长久以来阴暗的角落。
不敢面对真实的情绪……
是啊。
在那个充斥着职业微笑、客套话术和虚伪香水味的世界里,真实的情绪是被排斥的,是需要被掩盖的。
而我的天赋,恰恰是撕开那层伪装的利器。
难怪我处处碰壁。
不是我的天赋无用。
是那个世界,用不起这样赤裸裸的真实。
24
山泉的肯定
王阿姨这番话,说得我差点老泪纵横。
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肯定我的特异功能,而且不是出于猎奇,是真的觉得它挺好。
关键这人还是个每天跟狗屎打交道、看起来比我还失败的中年妇女。
人生真是讽刺。
以前我觉得,能得到陈烁那样的精英人士的认可,才算成功。能让李总那样的大客户点头,才算有价值。
现在看来,那些认可和点头,背后都标着价码,掺着算计。闻起来,大概率是那股子腐烂的甜腻味。
而王阿姨这句挺好的,什么也不图,就是单纯觉得,你能感知情绪,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这气味,干净,纯粹。
像山泉水。
喝下去,熨帖。
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我宁愿待在这个又破又穷的救助站,也不想回那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世界了。
不是因为我失败了,只能龟缩在这里。
而是因为,这里的气味,更适合我呼吸。
至少,不会中毒,也不会……闻到自己灵魂腐烂的味道。
25
愤怒的将军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救助站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那是一条高大凶猛的德国牧羊犬,名叫将军。
它不是被虐待或遗弃的,而是因为原主人(一位老人)去世,子女不愿接手,才被送到了这里。
将军和煤球它们不一样。
它不害怕,也不自闭。
它充满了……愤怒和攻击性。
它的犬舍单独设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用更粗的钢筋加固过。
即便如此,只要有人靠近,它就会疯狂地扑咬铁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混合了被背叛的痛苦(尖锐的酸味)、失去主人的悲伤(湿冷的雾气味)以及极度焦躁不安(刺鼻的硫磺味)的复杂气味。
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几个经验丰富的志愿者试图接近它,都被它凶狠的态度吓退了。
王阿姨也束手无策,只能保证它基本的饮食和安全。
这狗……性子太烈了。王阿姨看着将军的犬舍,忧心忡忡,再这样下去,没人敢领养。它的结局,恐怕……
她没说下去,但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安乐死。
这是很多救助站对那些无法被驯服、具有强烈攻击性的动物,最终无奈的选择。
26
熟悉的愤怒
我主动请缨,去接近将军。
王阿姨很不放心。
小苏,这太危险了!将军跟煤球不一样,它真的会咬人!
我知道。我说,但我想试试。
不只是因为同情。
更是因为,我在将军身上,闻到了一种……极其熟悉的味道。
那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和痛苦。
像极了当初被王总清理门户、被陈烁理性分手时的我。
虽然我的反应是内缩和麻木,而将军是外放的攻击。
但那内核里的气味,是相通的。
我想……也许我能懂它。
27
气味的拔河
接近将军的过程,比当初接近煤球要困难得多,也危险得多。
我不能仅仅散发出平和的气味。
因为平和在它闻起来,可能是软弱,会激起它更强的攻击欲。
我需要找到一种……既能让它感受到我的存在,又不至于激怒它,还能传递出我理解你,但我不怕你的信号的气味。
这太难了。
我尝试了很多次。
每一次靠近,都被它狂暴的怒吼和几乎要撞开铁门的冲击吓得心惊肉跳。
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酸、雾、硫磺的狂暴气味,像海啸一样反复冲击着我的感官。
有好几次,我几乎要放弃了。
那种纯粹的、原始的、不加掩饰的愤怒和绝望,太有压迫感了。
光是闻着,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28
雨中的共鸣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雨下得很大,整个救助站都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
将军的情绪比平时更加暴躁。
它在犬舍里疯狂地踱步、咆哮、撞击铁门。
我穿着雨衣,像往常一样,站在离它犬舍不远不近的地方。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似乎……冲淡了一些空气中的气味。
或者说,是雨水本身那种干净、微凉的气息,暂时压制了将军身上一部分狂暴的硫磺味,让那股被背叛的酸味和失去主人的雾气味,变得更加清晰。
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没有试图散发平和或者力量的气味。
我只是……放任自己去感受那份酸楚和悲伤。
去回想自己被抛弃、被否定时的心情。
那种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孤独感。
那种对曾经的温暖和信任的无望眷恋。
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雨中,任由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混合了理解、悲伤和一点点同病相怜的、咸涩的雨水味。
29
裂开的墙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
将军的咆哮声渐渐停了。
它站在犬舍门口,隔着被雨水打湿的铁栏杆,看着我。
那双原本充满狂躁和攻击性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困惑。
空气中,那股狂暴的硫磺味明显减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像浓雾一样的悲伤。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想要靠近却又害怕的、类似幼兽呜咽的脆弱气息。
它……好像第一次,把我当成了同类。
一个同样被伤害、同样感到悲伤的同类。而不是一个需要驱逐和攻击的敌人。
在那一刻,我闻到了我们之间某种无声的共鸣,像雨水落在干涸土地上的滋润气息。
我慢慢地,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小步。
将军没有后退,也没有再次咆哮。
它只是歪着头,看着我,喉咙里发出一种低低的、像是叹息一样的声音。
雨还在下。
冲刷着这个破败的院子,也冲刷着我和它之间,那道无形的、由伤痛和愤怒筑成的墙。
墙,裂开了一条缝。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驯服将军的愤怒,治愈它的创伤,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至少,我找到了那扇门。
一扇通往它紧闭内心的、只有用同理心的气味才能打开的门。
30
微妙的连接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将军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连接。
我每天花更多的时间陪它。
不再刻意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是学着用一种更真实、更坦诚的方式去面对它。
我会在它烦躁的时候,散发出带着理解的、沉静的雨水味。
会在它偶尔流露出一点好奇时,回应以带着鼓励的、温暖的面包味。
我甚至开始尝试和它说话。
不是命令,也不是哄劝。
就是……像和朋友聊天一样,告诉它今天天气怎么样,哪只狗又干了什么蠢事,我今天又吃了什么难吃的午饭。
我知道它听不懂字面意思。
但它能闻到我话语里传递的情绪。
那种平静的、没有威胁的、带着一点点絮絮叨叨的日常感的气味。
将军依旧警惕,依旧会在某些时刻突然暴躁。
但它攻击我的次数越来越少。
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敌意和困惑,渐渐变成了一种……混杂着依赖、试探和某种心照不宣的理解。
有时候,当我坐在它的犬舍外,它会安静地卧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用鼻子轻轻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真的达成了一种……超越物种的、用气味连接起来的默契。
31
气味的手艺
将军的转变,是缓慢而显著的。
救助站的其他人也看在眼里。
王阿姨不止一次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苏,你真行!这狗当初送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没救了。
退休大爷会偷偷给我塞红薯干,说:这孩子(指将军)能遇到你,是它的福气。
那个迷茫的大学生志愿者,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敬佩,少了些刚来时的疏离。
我成了救助站里,处理疑难杂症的专家。
虽然这个专家的名头,听起来有点心酸,而且依旧拿着最低的时薪。
但我确实……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无法被取代的位置。
我的情绪嗅觉,这个被主流社会视为无用甚至麻烦的天赋,在这里,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它不再是让我痛苦的诅咒。
而是我赖以生存、甚至能帮助到其他生命的……一门手艺。
一门独一无二的、关于气味和情绪的手艺。
32
理想领养人
高潮来得猝不及防,以一种充满希望的、几乎完美的姿态。
一对看起来非常符合理想领养人标准的中年夫妇,来到了救助站,指名想见将军。
他们自带狗粮和玩具,穿着得体的户外服装,谈吐温和,履历光鲜——据说家里有院子,有过饲养大型犬的经验,并且对将军的故事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和同情。
王阿姨和志愿者们都喜出望外。
对将军这样背负着攻击性标签的狗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王阿姨特意嘱咐我:小苏,等会儿他们见将军的时候,你也在旁边看着点。将军最听你的。
她脸上洋溢着真切的喜悦,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明朗。
我也希望将军能有个好归宿。
然而,当我隔着一段距离,看到那对夫妇走近将军的犬舍时,我的鼻子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33
伪装的善意
那对夫妇表现得无可挑剔。
他们没有贸然靠近,只是温柔地和将军说话,声音不大,语气和缓。
丈夫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磨牙骨,妻子则蹲下身,试图与将军的视线平齐。
一切都符合标准的、科学的领养流程。
可我闻到的气味,却和他们的行为格格不入。
那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丈夫身上,除了礼貌的、如同稀释酒精的客气味之外,还缠绕着一股……非常隐蔽的、类似铁锈和汗液混合的、属于控制欲和不耐烦的气味。这气味与他嘴角的微笑形成了刺耳的对冲。
而那位笑容可掬的妻子,她的同情闻起来像一层薄薄的糖霜,底下透出的,是一种……带着点猎奇和炫耀的、类似劣质香粉的虚荣气味。仿佛将军不是一个生命,而是她即将收入囊中的一个战利品。
他们不是真的爱狗。
或者说,他们爱的不是将军本身。
他们爱的,是成功驯服一条烈性犬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向别人展示自己有爱心、有能力的标签。
将军显然也感觉到了什么。
它没有像以前那样狂暴地扑咬,但它全身紧绷,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吼,那股代表警惕和抗拒的硫磺味,又开始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它在害怕。
害怕这种……伪装出来的善意。
34
窒息的选择
王阿姨和志愿者们却没察觉到这些暗流涌动。
他们只看到了将军异常的平静(对比以前),看到了那对夫妇专业的态度。
太好了!将军好像不排斥他们!一个志愿者小声欢呼。
王阿姨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开始向那对夫妇介绍将军的日常习惯。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知道,如果我不说,这次领养很可能会成功。
将军会被带走,去一个看起来很美的家。
但那对夫妇隐藏的不耐烦和控制欲,迟早会暴露出来。
当新鲜感过去,当将军的创伤反应再次出现时,他们会怎么做
我不敢想。
那对将军来说,可能是比待在救助站更糟糕的结局。
可是,我该怎么说
说我闻到了他们不对劲
谁会信
这听起来太荒谬了。
那些被否定、被嘲笑、被视为异类的感觉,像冰冷的毒蛇一样重新缠上我的心脏。如果我说出来,如果我错了……王阿姨的信任,这个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容身之所……会不会瞬间化为泡影我会不会又变回那个一无是处、连自己都嫌弃的苏净
窒息感再次袭来。
35
信任的暖流
王阿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异常清晰,我觉得……这对夫妇可能不太适合领养将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王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对夫妇也停止了和将军的互动,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里带着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不悦。
那位丈夫开口了,语气还算克制,但那股铁锈味却浓烈了起来:小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将军状态很不好,我强迫自己迎向他的目光,不去理会那股让我胸口发闷的气味,它很紧张,很害怕。它不喜欢你们靠近。
我们很有经验,那位妻子立刻反驳,虚荣的香粉味扑面而来,我们知道怎么和它相处。它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不,我摇摇头,指了指将军紧绷的背脊和微微后缩的耳朵,这不是适应的问题。是它能感觉到,你们不是真的……
我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你们身上,我豁出去了,决定相信自己的嗅觉,哪怕这会让我再次坠入深渊,有让它非常不安的味道。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王阿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小苏!别胡说!她低声呵斥道。
那位丈夫冷笑一声:味道小姑娘,你是在开玩笑吗我们是诚心来领养的。
他的诚心,闻起来像生了锈的铁锁。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又一次,因为这个该死的天赋,把自己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王阿姨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她没有看我,而是紧紧盯着那对夫妇,又看了看高度警惕的将军。
她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抱歉,两位。我们救助站有规定,必须确保领养人和动物之间有真正的连接。从将军目前的反应来看,它和你们……确实还需要更多时间互相了解。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不容置疑:所以,今天的领养评估,暂时不能通过。你们可以以后再来看看。
36
自洽的平静
那对夫妇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伪装的温和彻底消失了。
丈夫几乎是咬着牙说:王女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是……
我知道你们很有诚意。王阿姨平静地打断他,但我们必须对动物负责。
她不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转身对我和其他志愿者说:好了,送客吧。
那对夫妇最终悻悻地离开了。
留下一地尴尬和沉默。
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未散尽的愤怒和难堪的气味。
志愿者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阿姨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无奈,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带着审视的信任。
小苏,她叹了口气,你最好是对的。
我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我是对的。
我的嗅觉不会骗我。
那一刻,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把我压垮的虚脱感,以及一种……因为被信任而产生的、滚烫的、近乎疼痛的暖流。
她……相信了我相信了这个别人眼中的胡言乱语第一次,有人选择了我这无用的感官,而不是那些看似完美的条件。
空气的味道,仿佛在这一刻变得不一样了。更稀薄,却也……更真实。
37
那次风波之后,将军的领养计划被暂时搁置了。
我和它的关系,似乎又近了一步。
它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依赖和……感激
也许吧。狗的情绪有时候比人更直接。
大约又过了三个月,王阿姨通过一个非常可靠的渠道,给将军找到了一个新的领养人。
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退伍军人。
他来看将军的时候,话很少,也没有带什么花哨的玩具。
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将军待了很久。
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像大地一样沉稳、又带着点硝烟过后沉淀下来的、淡淡的悲伤气味。
很复杂,但很真实。
将军对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敌意。
甚至在他离开时,还主动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
我知道,这次是对的人了。
将军被领走的那天,我去送它。
它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不舍,但没有恐惧。
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微酸的惆怅,但也混杂着对新生活的、如同嫩芽破土般的好奇与期待。
我知道,它会过得很好。
38
我还在救助站工作。
依旧拿着微薄的薪水,依旧每天和屎尿屁打交道,依旧住在那个城市边缘的小破屋里。
生活好像没什么改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不再试图去解读每一个人的情绪气味,不再执着于分辨那些真真假假的信号。
我学会了过滤,学会了保持距离。
也学会了……在必要的时候,相信自己的嗅觉。
尤其是在面对那些更纯粹、更直接的灵魂时。
我依旧能闻到这个世界的复杂、混乱、甚至肮脏的气味。
焦虑的铁锈味,虚伪的腐烂甜腻味,贪婪的铜臭味……它们从未消失。
但它们不再能轻易地伤害到我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的那片洁净之地。
它不在于环境有多好,薪水有多高。
而在于,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本来的样子,去呼吸。
39
偶尔,我路过市中心那些曾经让我向往又让我受伤的写字楼。
看着那些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人们。
我还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各种气味——野心、压力、疲惫、伪装……
但我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
就像看一部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世界。
我也许永远也成不了那个世界所定义的成功人士。
我只是苏净。
一个能闻到情绪气味的怪人。
一个在狗屎堆里找到平静的失败者。
一个……在无用的天赋里,找到了自己独特价值的……普通人。
这样,好像也挺好。
至少,我闻到的自己,不再是迷茫的酸腐,也不是绝望的尘埃。
而是……一种淡淡的、像雨后青草混合着阳光下旧书页的、带着点咸涩汗水味的……自洽的平静。
嗯,这味道,不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