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雨像被谁打翻的墨水,把整座城市洇成灰蓝色。
拍卖行的玻璃外墙淌着水痕,
映出里面金碧辉煌的吊灯和西装革履的人影,像一幅被雨水泡皱的浮世绘。
我缩在最后一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边——
这条三年前周予安送我的裙子,现在已经被洗得发白。
接下来是第37号拍品,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主持人的声音突然卡了壳,低头看纸条,哦,仿制品。台下响起几声嗤笑。
我盯着台上那把琴,琴颈上有一道疤,是当年我为了护住它被酒瓶砸的。
现在它像条死鱼躺在绒布上,估价牌写着¥8,000-10,000,刚好够付我妈这个月的透析费。
五万!
角落里有人举牌。
镁光灯突然扫过去,我眯起眼,看见周予安翘着腿坐在VIP区,西装袖口露出半截疤痕——
那是我咬的。
三年前他攥着我的手腕说
沈知夏你他妈别发疯的时候,血就顺着那道疤滴在我婚纱上。
现在他冲我晃了晃香槟杯,唇形分明在说:
真贱。
我攥紧号牌,指甲陷进掌心的旧伤里。
疼才好,疼才能压住喉咙里翻涌的铁锈味。
医生上个月就说我咳血该住院了,可住院单和墓地报价单一样,看一眼就让人想笑。
十万。周予安的声音像把刀插进拍卖厅。
周总,主持人赔笑,这琴不值……
我买的是故事。
他站起来,皮鞋碾过地毯上的玫瑰花瓣,比如…天才钢琴家怎么沦落到卖假货
全场目光突然扎向我。
我抬头看他,他眼底的火星子快把我烧穿了——还是这么恨我,挺好。
签完交割单已经晚上九点。
后门垃圾桶边,我摸出皱巴巴的烟盒,火机却死活打不着。
现在连尊严都能标价了
阴影里传来皮鞋声,周予安把打火机扔进我怀里,金属壳上刻着SW,我们名字的缩写。
我吐出口烟:周总亲自来收垃圾
他猛地掐住我下巴,拇指蹭过我嘴角的血痂:装病真脏。
——他看不见我藏在口袋里的肺癌确诊书。
就像三年前我没看见他父亲递来的支票底下,压着一张肝癌晚期诊断报告。
雨又下大了。
他的助理撑着黑伞过来,我听见伞骨咔地一声响,像极了我右手韧带断裂的声音。
周予安拽开后车门:上车。
车载电台在放《梦中的婚礼》,是我拿肖邦奖那年的决赛曲目。
琴声淌过车窗上的雨痕,把回忆割得支离破碎。
后视镜里,拍卖行的霓虹灯牌渐渐模糊成一片猩红。
我知道,那把小提琴此刻正躺在他后备箱里,和我一样,成了个标好价码的囚徒。
雨后的江景公寓像一块被擦得发亮的玻璃,
落地窗外是灰蓝色的天,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砸下来。
客厅里铺着羊毛地毯,踩上去没有声音,像踩在棉花上。
沈知夏站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帘的流苏——
这是她唯一能碰的东西,周予安不准她碰钢琴。
门铃响了。
去开门。
周予安的声音从书房传来,冷得像冰。
沈知夏走过去,指尖刚碰到门把手,门就被推开了——
周母带着几个女人站在门口,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像刀尖扎进棉花。
哟,这就是予安养的金丝雀
周母上下打量她,红唇一掀,
怎么瘦成这样该不会是为了装可怜吧
沈知夏没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
周母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人,
一个穿香奈儿套装,一个戴卡地亚手镯,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像在看货架上的瑕疵品。
予安呢周母问。
在书房。沈知夏说。
啧,连杯茶都不会倒
周母皱眉,径直走向沙发,高跟鞋在地毯上碾出几道印子,予安怎么受得了你这种没教养的
沈知夏转身去厨房,手指在发抖。
她听见客厅里的笑声,像玻璃杯摔碎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她们在笑什么
——笑她笑周予安还是笑她身上这条洗得发白的裙子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节泛白,指甲掐进掌心。
疼,但疼才好,疼才能压住喉咙里那股铁锈味。
沈小姐,听说你以前是弹钢琴的
香奈儿套装的女人突然开口,声音甜得像蜜,怎么现在不弹了
手伤了。沈知夏说。
真可惜。卡地亚手镯的女人轻笑,不过予安哥现在也不爱听钢琴了吧他上次还说,听腻了。
沈知夏没接话。
她知道她们在等什么——等她的难堪,等她的失态,等她像个小丑一样崩溃。
可她只是站着,像一尊被雨淋湿的雕像。
周予安终于从书房出来,西装笔挺,眉眼冷淡。
妈,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养的好东西。
周母冷笑,目光扫向沈知夏,予安,这种女人配不上你。
周予安没说话,只是走到沈知夏身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拇指蹭过她嘴角的血痂——那是她昨晚咳血时咬破的。
装病真脏。他低声说,声音只有她能听见。
——他看不见她藏在口袋里的肺癌确诊书。
——就像三年前,她没看见他父亲递来的支票底下,压着一张肝癌晚期诊断报告。
窗外突然响起雷声,雨又下了。
周母站起身,香奈儿和卡地亚跟在她身后,高跟鞋的声音像刀子刮过地板。
予安,下个月林家的订婚宴,你必须来。周母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关上后,周予安松开沈知夏,转身去酒柜倒了杯威士忌。
跪下。他说。
沈知夏没动。
我让你跪下!
玻璃杯砸在她脚边,碎片溅起来,划破她的脚踝。
血珠渗进地毯,像一朵小小的玫瑰。
---
沈知夏跪在地上,看着血慢慢晕开。
——原来疼到极致,是不会有声音的。
凌晨三点,雨停了。
江景公寓的落地窗上还挂着水珠,映着外面零星的灯火,像被掐灭的烟头。沈知夏蜷在沙发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那上面是一条未发送的短信:陈医生,止痛药还能再开吗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
周予安站在门口,衬衫领口敞着,手里捏着半杯威士忌,冰块已经化了。
过来。他说。
沈知夏没动。
别让我说第二遍。
她站起来,膝盖还疼着,走路的姿势有点瘸。周予安盯着她的腿看了一秒,突然冷笑:装得挺像。
书桌上摊着一堆文件,最上面是她的病历——肺腺癌Ⅲ期。
旁边放着她的旧手机,屏幕碎了,但还能亮。
周予安拿起手机,点开一段视频。
认识吗他问。
视频里的沈知夏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琴房门口,背后是夕阳。下一秒,枪声响起,她猛地扑向镜头——画面黑了,只剩下一声闷哼,和杂乱的脚步声。
——那是三年前。
——她替他挡了一枪,子弹卡在肋骨里,右手神经被震断。
——他父亲站在病床前说:沈小姐,予安的前程值多少钱你开个价。
沈知夏的指尖掐进掌心,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她咽下去,抬头看周予安: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周予安把手机摔在桌上,知道你拿了我爸的钱还是知道你他妈装死三年
我没拿钱。
那视频怎么解释!他猛地掐住她下巴,拇指蹭过她嘴角的血痂,沈知夏,你当我是傻子
她没躲,只是看着他,眼底像一潭死水。
周予安,她轻声说,你父亲肝癌晚期,活不过半年。
空气凝固了。
周予安的手僵在半空,威士忌杯砸在地毯上,闷响一声。
你说什么
沈知夏弯腰捡起杯子,玻璃碎片划破她的手指,血珠滴在地毯上,像一串省略号。
三年前,他拿你的前程威胁我,她抬头,嘴角扯出一个笑,现在他死了,你满意了吗
——周予安想起父亲葬礼那天,雨下得很大。
——他站在墓碑前,听见身后有人说:周董走得太突然了。
——现在他突然明白,那根本不是突然。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沈知夏转身往卧室走,背影瘦得像一张纸。
周予安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那年琴房里,她弹错的最后一个音符。
天快亮了。
沈知夏躺在床上,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
——他哭了。
——可她早就没眼泪了。
我数到第七根肋骨的时候,止痛药的药效过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谁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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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蜷在床角,把脸埋进膝盖里,呼吸像刀割一样疼。
周予安昨晚摔门出去的时候说:沈知夏,你他妈就是个骗子。
——他说得对,我确实骗了他,骗他我还能活很久。
床头柜上放着我的病历,翻到第三页,黑色加粗的转移两个字刺得眼睛疼。
凌晨四点十七分,公寓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嗡鸣。
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像被雨水泡发的药片,一点点溶解在黑暗里。
我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温度从脚底窜上来,让我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
周予安跪在雪地里求我别走,而我头也不回地上了他父亲的车。
浴室的门突然开了。
周予安站在门口,衬衫皱巴巴的,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盯着我,像盯着一个陌生人。
穿衣服。他说,声音哑得不像话。
去哪
商业谈判。他扔过来一条裙子,你不是喜欢装吗今天让你装个够。
——他想折磨我。
——他知道我快撑不住了,所以要把我最后一点尊严也碾碎。
我慢慢站起来,后背的止痛贴已经被血浸透,黏在皮肤上,撕下来的时候疼得眼前发黑。
但我没出声,只是把裙子套上,拉链卡在脊梁骨那块凸起的地方,怎么都拉不上去。
周予安走过来,一把拽起拉链,手指蹭到我后背的血,动作顿了一下。
别在这时候装可怜。他说。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可我还是冷。
周予安把西装外套扔在我腿上,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是苦橙和雪松,三年前我送他的那瓶。
你还在用这个香水我问。
他冷笑:怎么连这个也要管
我没说话,转头看窗外。雨刷器在玻璃上来回摆动,像一把钝刀,怎么也割不开这厚重的雨幕。
谈判桌上,对方公司的老总一直盯着我。
周总,这位是
助理。周予安头也不抬。
哦那人笑得意味深长,周总连快死的情妇都物尽其用
空气凝固了。
周予安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下一秒,他抄起茶杯砸在对方脸上——滚烫的茶水混着血从那人额头流下来,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周予安!我抓住他的手腕,你疯了吗!
他甩开我,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步离开。
我的后背撞在他胸口,疼得眼前发黑,却听见他心跳声震耳欲聋——咚、咚、咚,像那年我替他挡枪时,子弹打进肋骨的声音。
回程的车上,谁都没说话。
雨越下越大,车窗上的水痕扭曲了外面的霓虹灯,像一幅被水洗坏的油画。
为什么他突然开口。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病了
我笑了,转头看他:告诉你有什么用周予安,你能让时间倒流吗
电台里在放一首老歌,女声沙哑地唱着:假如时光倒流,我能做什么……
周予安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马路上擦出尖锐的声响。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抖得厉害。
我伸手想碰他,却在半空中停住——我的指尖全是血,早就脏得不能碰他了。
雨停了。
我望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脸色惨白,嘴角还挂着血痂,像个从地狱爬回来的鬼。
——周予安,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从你父亲递给我那张支票开始,从我把子弹送进自己肋骨开始,从我爱上你开始。
车重新启动,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路边的玫瑰。
鲜红的,像血。
医生说我还能活三个月,但挪威的极光不等人。
我靠在病房窗前数点滴,一滴、两滴...像在倒数生命。周予安推门进来时带进一阵冷风,他手里攥着两张机票,边缘都被捏皱了。
收拾东西。他说。
特罗姆瑟的夜晚冷得像块冰。极光在头顶流动,绿得发亮,像谁把银河揉碎了洒在天上。我坐在轮椅上,毯子盖着瘦得不成样子的腿。周予安站在我身后,呼吸喷在我耳边,温热,又遥远。
冷吗他问。
我摇头,手指在毯子下悄悄按住肋骨的旧伤——那里嵌着颗子弹,三年来一直没取出来。
他突然蹲下来,眼睛和我平齐:沈知夏,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他想知道什么
——知道我偷偷把止痛药减半,就为保持清醒多看几眼极光
——还是知道我枕头底下藏着他送的第一枚戒指,冰凉的金属贴着抗癌药瓶
极光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原来是我的手在抖。
当年那颗子弹,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为什么取不出来
我望着天:医生说离心脏太近。
骗子。他突然抓住我手腕,病历上写的是你自己拒绝手术!
极光映在他眼里,像团烧着的鬼火。
我笑了:因为这是你名字的笔画数啊,周、予、安。
掰着手指数,七画、四画、六画,加起来十七毫米——弹头长度。
他的表情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回程的飞机上,我疼得蜷成一团。周予安把我搂在怀里,手掌贴在我后背,正好是子弹的位置。
忍一忍,他说,马上到家了。
多可笑,他到现在还以为那个公寓是家。
氧气面罩扣下来时,我听见他在哭。
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刺耳,像那年琴房里走调的钢琴。
我想抬手擦他的眼泪,却看见自己胳膊上插满了管子。
极光在舷窗外流动。
我想起他说要带我看极光的那天,阳光很好,他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像只停在掌心的蝴蝶。
现在蝴蝶飞走了。
我躺在病床上,听见电视里在播我的新闻。
——周氏集团前董事长夫人沈知夏涉嫌诈骗,卷款潜逃……
镜头扫过周母那张保养得当的脸,她对着话筒叹气,说:我儿子被她骗了三年,现在才知道她是个骗子。
我笑了,笑得肋骨疼。
葬礼那天,雨下得像天漏了。
灵堂里摆着周父的遗照,黑白色调衬得他像尊冰冷的雕像。宾客们撑着黑伞,站得整整齐齐,像一群被驯服的乌鸦。
我站在角落里,裹着一条薄毯子,手指掐进掌心,血渗出来,又很快被雨水冲淡。
周予安来了。
他穿着黑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像墨汁一样黑。
媒体立刻围上去,闪光灯亮得像闪电。
周总,您母亲说沈小姐骗了您,您怎么看
周予安没说话,只是走到灵堂中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插进了投影仪。
——他要干什么
——他是不是终于要亲手撕碎我了
屏幕亮起来,画面里是我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拿着镊子,从我肋骨里夹出一块弹片。
镜头拉近,弹片上刻着三个字:周予安。
全场死寂。
这是什么有记者问。
周予安的声音冷得像冰:三年前,她替我挡了一枪,子弹卡在肋骨里,取不出来。
周母脸色变了:予安,你疯了这种时候放这个
周予安没理她,又按了一下遥控器。
下一张是我的X光片,肋骨上的弹片清晰可见,旁边是我的病历——肺腺癌Ⅲ期,转移。
妈,他看向周母,嘴角扯出一个笑,你说她骗我钱,可她连命都快没了,骗钱干什么
周母猛地站起来,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地上,差点滑倒。
你为了个女人,连你爸的葬礼都要闹!
周予安笑了:爸怎么死的,您心里没数
他转身走向我,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砸在我手背上,烫得吓人。
沈知夏,他低声说,你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雨越下越大。
宾客们窃窃私语,有人开始拍照,有人直接离场。周母站在遗照旁边,脸色铁青,像一尊风干的蜡像。
我抬头看周予安,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你赢了,我说,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个快死的傻子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尖锐刺耳,像一把刀划破雨幕。
周母突然冲过来,抓住周予安的手臂:你报警了你报警抓我!
周予安甩开她,声音很轻:妈,您该休息了。
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过来,一左一右架住周母。
周先生,其中一人说,您母亲的精神评估报告显示,她需要治疗。
周母尖叫起来,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周予安!我是你妈!你为了个女人把你妈送进精神病院!
雨停了。
我坐在车里,看着周母被带走。她的咒骂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雨后的寂静里。
周予安拉开车门,坐进来,身上还带着雨水的寒气。
疼吗他问。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窗外。
——疼啊,怎么不疼
——从三年前那颗子弹打进肋骨开始,我就没停过疼。
车开动了,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路边的野花。
鲜红的,像血。
法官翻开日记本的时候,我听见法庭的空调发出嗡嗡的噪音,像是某种垂死的昆虫在挣扎。
那本日记是我故意留下的。
最后一页写着:今天化疗吐了七次,但他说‘装病’时眼神在抖…或许还爱我
法官的手指停在那一页,没翻过去。
法庭的灯光很亮,白得刺眼,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旁听席坐满了记者,相机镜头反着冷光,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周予安坐在被告席,西装笔挺,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仿佛今天不是来听审,而是来参加一场葬礼。
——我的葬礼。
沈小姐的日记是否可以作为证据法官问。
周予安的律师立刻站起来:反对!这属于个人隐私,且无法证明其真实性。
法官没理他,继续往后翻。
突然,他的手顿住了。
——那一页夹着一张X光片,我的肋骨上嵌着弹片,边缘刻着三个字:周予安。
法庭一片死寂。
——他看到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
我站在证人席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留置针痕迹。针眼已经结痂,像一排小小的坟包。
周予安突然抬头,目光越过人群,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他在恨我。
——还是恨他自己
沈小姐,法官的声音很轻,你为什么不取出弹片
我笑了笑:取出来,疼的就是他了。
旁听席一阵骚动。
周予安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法官先生,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能说几句吗
法官点头。
周予安走到法庭中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我的止痛药,还剩半瓶。
她死了,他说,这些药,没用了。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拧开瓶盖,仰头吞了下去。
药片卡在喉咙里,他呛得眼眶发红,却硬是一颗没吐。
记者们的相机疯狂闪烁,快门声像一群饥饿的蝗虫。
周予安跪在地上,手指抠着喉咙,却不是为了吐药
——他在笑,笑得肩膀发抖,笑得胃出血,笑得嘴角渗出血丝。
法警冲上去按住他,有人喊叫救护车,场面乱成一团。
法官敲了敲法槌,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闷雷:
休庭。
三个月后,周予安买下了那家孤儿院。
——我长大的地方。
他拆了旧楼,重建了一间钢琴教室,纯白的三角钢琴,琴盖上刻着SW——沈知夏的缩写。
但没人能弹。
——他锁了门,钥匙扔进了海里。
我去看过一次。
风吹过琴键,发出零星的声响,像谁在哭,又像谁在笑。
远处有孩子在唱歌,调子跑得厉害,却莫名让人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我以为疼痛是暂时的,爱是永恒的。
多天真。
周予安站在琴房门口,手里攥着一把钥匙——最后一把。
你想弹吗他问。
我摇头。
——有些曲子,注定是沉默的。
他松开手,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像极了心脏停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