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叔和我父亲同辈,父亲这一辈的人都叫他阿醒,按理我们都该叫他醒叔,不过我们也都像大人一样叫他阿醒,他听了就习惯性地呵斥一声:没大没小的,说完也就笑呵呵地走开了。
醒叔高高瘦瘦的,见人就笑,一脸的络腮胡子,露出他那因为常年吸二手烟并不洁白的牙齿,打招呼的客套话就是吃了吗只要对方也回一句你吃了吗,醒叔就名正言顺地去蹭饭,次数多了以后,人家也懒得跟他打招呼了。
醒叔父母走得早,只念完了小学就无奈辍学了,他自然是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的,尤其是数学,考试经常是挂零蛋,每次数学考试结束,数学老师总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醒叔说,解答题不会我就不说你了,选择题你哪怕乱选一通,也不至于得零分。说得多了,醒叔也就不当回事了,于是每次中午放学,醒叔总会被数学老师单独开小灶。说是开小灶,其实就是让醒叔中午放学的时候,到数学老师所在的职工宿舍楼里,在走廊的水泥墩子上面,一遍一遍地抄写着数学公式。正是中午饭时间,数学老师正在里面炒菜,不一会儿香气弥漫而来,醒叔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完全没有心思抄写,想象着数学老师会走出来喊他进去一起吃饭,只不过每次等到的都是数学老师那冰冷的口吻:写完了吗,写完了就赶紧回家吃饭吧。醒叔这时候才从幻想中醒来,收拾好书本,跟数学老师打了招呼,才飞速地跑回了家。
村子距离学校大约四五里地,从村子出发去学校,需要经过一片长长的稻田,还有一半路程是叫不出名字的运河边上的公路。有一次,隔壁村的几个同学,放学回家路过那片稻田时,看到不远处有一片西瓜地,正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于是萌生了一个想法,提前踩好了点,准备大干一场,趁着没人的时候偷瓜吃。为了给他们几人壮胆,把醒叔也忽悠进团伙里面来。于是在那个傍晚随着太阳消失于天际,五个小学生每人抱着一个西瓜狂奔,一路跑一路笑,那画面还真有几分童趣呢。西瓜地的主人,六七十岁的老头,边喊边在后面追,只是没多久,五个小学生就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了。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各自把手里的西瓜往地上重重地一摔,火红火红的果实绽放开来。没有餐具,他们就用手大口大口地挖着吃了起来。西瓜的清甜直冲味蕾,所有人都吃得心满意足,然后躺在地上美滋滋地睡了一觉。
醒叔他们本以为自己跑得足够快,不会被认出来,觉得相安无事了,谁知没两天,西瓜地的主人就找到家里来了,指着醒叔破口大骂,醒叔自然是极力否认的,还在心里暗骂着那几个小子都是贱骨头,这么容易就全招了,醒叔打算当一只煮熟的鸭子,反正就是嘴硬。那西瓜地的主人一时之间也没办法,于是也耍起了无赖,整日整日地蹲守在醒叔家门口。醒叔只偷了一个西瓜,那西瓜老农把前几天被偷的连同被踩坏的瓜,这些账全记在醒叔一个人头上,醒叔自然是不肯的。
我就吃了你一个瓜,怎么全赖我一人上河村的那几个呢他们才是主谋好不好,我最多是从犯,判最轻的那种,懂吗
他们那边我自然也是要去讨说法的,但你的责任也别想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你不给钱我就不走了,我不但到你家里来,我还要去你的学校,让你的老师和校长和同学们都知道,他们都教出了什么样的货色。
醒叔一听这老头还要去学校里闹,明显有些慌了,在家里怎么死缠烂打都无所谓,这事要是在学校里弄得人尽皆知,自己以后都挂着个小偷的头衔,彻底抬不起头了。
事情很快传到了村支书耳朵里,村支书觉得丢脸,跟又一次前来讨债的西瓜地主人砍价,双方你来我往,最终达成了一致,村支书极不情愿地付了钱打发他走了。
将人打发走了以后,村支书看着醒叔摇了摇头,说道:我说阿醒啊,你以后能不能少给我惹点事
醒叔尴尬地挠了挠头:叔,谢谢你了。
醒叔的童年算不上有多悲惨,却也是和幸福、无忧无虑这些完全不沾边的。
转眼醒叔就到了结婚的年纪。
村里的媒婆六婶远近闻名,在她的撮合下,附近十里八乡的大龄青年都娶妻生子,六婶就成了很多孩子的干娘,过年过节的自然是少不了往家里送礼走亲的。六婶自然是愿意给醒叔做媒的,只是先前不知给他介绍了多少对象,却没有一个是能谈成的,醒叔不是嫌弃女方长得丑,就是嫌弃女方长得胖,到后面六婶也不耐烦了,给醒叔泼冷水道:阿醒啊,不是我说你,你自身什么条件自己心里没数吗像你这样挑肥拣瘦的,这辈子就自己一人过得了,我是没办法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六婶给醒叔带过来一个女人,模样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的,就是皮肤有些黑,一看就是干农活给晒的。
阿醒,你看这姑娘怎么样你看看这身板,不但能生孩子,下地干活也是不含糊的。六婶笑眯眯地问道。
醒叔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女人同时也在看着他,醒叔觉得虽说不上有多喜欢,但至少还算顺眼,没有拒绝进一步交流。
阿醒,你觉得怎么样女方这边是同意的。六婶把醒叔叫到一边问道。
醒叔点了点头。
你同意就好。有个情况要和你说,她是从越南那边过来的,同你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拿身份,虽然目的不单纯,但是我相信,只要你们好好过日子,这些都不是问题。
越南人醒叔惊讶地问道。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不少越南女人偷渡到我们这边,就是为了要一个身份,农村单身汉为了摆脱光棍的命运,也往往会选择同越南女人结婚,越南女人除了普通话说不标准,其他的不管是样貌还是言行举止,都跟土生土长的农村妇女没什么区别,时间一久,也完全能学会,语言上的差别基本不存在了,外面的人完全无法分辨出来。
眼前的越南女人正用她那蹩脚的普通话做着自我介绍,表达着愿意同醒叔一起创造美好未来的愿景。
醒叔被越南女人表现出来的真诚打动了,于是在六婶的建议下,直接领了证,简单摆了酒,婚礼就算成了。我们叫不出越南女人的名字,只知道醒叔娶了个越南老婆,从此她有了个名字叫醒婶。
结婚后的第一年,醒婶果然和六婶介绍的一样,洗衣做饭,地里的农活,一样不落都一个人挑了起来,醒叔时不时地打个下手,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醒叔一时之间感觉有些不真实。
后来有一天,醒叔像往常一样收工回家,却没有看见醒婶,锅里还是昨晚的剩饭,家里的钱都不见了,醒婶的衣服也不见了,醒叔这才意识到醒婶一定是跑了,只是如梦初醒为时已晚。
醒叔这回又像以前一样,成了一个老光棍了。
村里同龄人都娶了媳妇,抱上了大胖小子,醒叔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老光棍,一天到晚也没个正经事,就是喜欢逗小孩,每次有小孩路过他家门,他总会从破旧衣服的口袋里熟练地掏出下班炒花生米,笑眯眯地说,小娃娃,看这是什么,喷香喷香的炒花生米,要是再配上二两酒,那可真是美极了。
阿醒,你自己馋酒,别教坏了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的父亲说道。
怎么是教坏呢酒是多美好的东西啊,再说他们早晚要喝酒的。
醒叔逗小孩归逗小孩,他是舍不得真的跟小孩子分享他的炒花生米的,更是拿不出更多诱惑小孩的东西了,诸如糖果、饼干等能让小孩子馋得流口水的东西,醒叔是决计拿不出的,于是次数多了以后,村里的小孩都不上当了。只有我,在醒叔逗小孩失利的时候还愿意跟他搭上几句话。
醒叔,我妈给我买了大白兔奶糖,才不稀罕你的炒花生米呢!
大白兔奶糖那不是过年拜新年的时候才有的玩意吗,你家有那闲钱买
有啊,我家前几天挖藕了,把藕都拿去卖了换钱,我缠着我妈给我买的。醒叔,你挖过藕吗,知道挖藕有多难吗那藕长得有两米多深,力气小了拔不出来,力气大了容易扯断,我爸说,断藕可就没那么值钱了。对了醒叔,你吃过刚挖出来的藕吗刚挖出来的藕,直接用藕池里的水一洗,雪白雪白的,尤其是最上面那一节,轻轻咬上一口,藕断了丝还连着,脆甜脆甜的。
醒叔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说道:我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没吃过。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花生米,自顾自地嚼了起来。
醒叔有自己的几亩地,只是他只种其中的一亩,剩下的全部丢荒了,问他为什么不一起种完,他总是搬出那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说辞。村委会想让他把丢荒的那两亩地让出来给需要的村民种,醒叔不愿意,说是爹妈就给他的财产,凭什么要让。
村委会的人多次上门劝说道,土地是国有的,不是私有财产,国家有权利进行分配,资源整合,在你手里纯属糟蹋了。
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这几块地是我爹妈留给我的,谁要是抢过去,我就跟谁拼命。醒叔对着众人怒吼道。
村委干部们眼看不能来硬的,就只能服软,真把人逼急了,弄不好他真能干出什么事来。
村支书把醒叔拉过一边,说道:不如这样吧,你把空余的地给别人种,到了收成的时候,分给你稻谷,种地的成本你也不用摊,只需等着收稻谷就行。
醒叔一开始想狮子大开口要五五分成,后来讨价还价到一亩地给三袋稻谷。醒叔掰着手指头算了许久,一亩三袋稻谷,总共两亩,一年种两季,那就是十二袋,自己一年无论如何也是吃不完这么多的。
在那个年代,水稻的产量还不像现在这么高,亩产千斤已经算得上是好收成了,醒叔把地给人家种,相当于分走了近三成的收益了。也难怪醒叔感叹,当了半辈子贫农,一下子倒成了地主了。
于是乎,每到种水稻的季节,醒叔总是种的比别家晚,收的也晚,庄稼零零散散的,杂草倒是比水稻茂盛,算是整片田野里最特殊的风景了。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从家里到学校的路上,需要经过一片稻田,醒叔家的正好在必经之路,每次经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每当看到那些参差不齐的稻苗,总是忍不住一阵惋惜。可当我们想要想要询问大人们,为什么醒叔家的稻田会如此特别,大人们对此一笑置之。原来种水稻并不简单,从选种子,育秧苗,犁田,插秧,施肥时机,杀虫锄草等,每一步都有讲究,醒叔自然是不会管那么多的,因为没有养牛,有时候连土地都不犁,直接插秧,这种做法倒是省事,但是会造成不少秧苗夭折,成活率就大大减少了。再加上醒叔插了秧苗之后就不管了,施肥这些是不可能的,完全就是靠天吃饭了,秧苗养分不足,长成这样也不足为奇了。
自从醒叔把地给别人种之后,加上自己种的那一亩,每年收回来的稻谷都吃不完,剩余的稻谷,交完了公粮之后,就借来别人家的牛车,一袋一袋地扛到车上,然后慢慢悠悠地赶着牛车到镇上的粮仓,然后再一袋一袋地卸下来,逐一过秤,所有程序都完成了以后,拿上属于自己的号码牌,最后到财务处领钱。
同村的和邻村认识醒叔的人,纷纷调侃醒叔是粮仓的稀客,八百年也没来过一回。
少小瞧人,咱现在也是有余粮的人了。醒叔把卖稻谷换来的钱紧紧攥在手里,一脸骄傲地说道。
阿醒,有了这些钱,打算怎么花啊
自然是吃喝玩乐。醒叔一脸傲娇地说道。
阿醒,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应该把这些钱存起来,再过个几年,手里钱多了,娶媳妇用啊。
对啊,阿醒,这钱拿去吃喝玩乐可不经花啊,三两下就没了,还是存起来实在,就算不娶媳妇,将来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拿来应急不是
不存不存,娶媳妇要花钱,养小孩要花钱,家庭琐碎一大堆,哪有一个人自由自在。醒叔摆摆手说道。
钱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它能让人觉得,以前不着边际的幻想,变得理所应当。
后来有一天,村委会接到派出所电话,让人过来一趟。村支书火急火燎地赶过去一看,原来是醒叔被治安拘留了。事情的经过就是全县正开展扫黄打非行动,醒叔正和一个女的在床上翻云覆雨,扫黄组的警察破门而入,被抓了个正着。醒叔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屁滚尿流,警察让询问对方名字等隐私信息完全回答不出来,警察查到床上那女的有前科,然后就被当作嫖娼犯抓回局里了。
村支书来到派出所,正看见醒叔蹲在墙角埋着头。
阿醒,你糊涂啊,怎么能干出这龌龊事呢村支书指着醒叔的鼻子骂道。
醒叔羞愧难当,低头沉默不语。
这时旁边的警察打破了沉默。
根据国家法律相关规定,对他处以七日治安拘留,罚款五百的决定。如果对处罚有异议的,可以去进行行政复议。
警察同志,我们没有异议,我们认罪认罚。村支书诚恳地说道。然后看向醒叔,
阿醒,别傻坐着了,快点过来认错。
警察同志,我错了,我不该干这缺德事。醒叔声音低沉地说道。
大点声啊,刚才干事的力气哪去了村支书几乎要吼叫起来了。
负责办事的警察摆了摆手:不用跟我道歉,下次别再犯了,因为是初犯,也没有前科,这次已经是罚得轻的了,再有下次可就要重罚了。你们抓紧时间,交完罚款,我还要带他去拘留所呢。
是是是……保证不再有下次。村支书一个劲地点头说道。
七天后醒叔从拘留所出来了,他知道自己的事迹传遍了十里八乡,觉得无地自容,一直躲在家里不出门。
一段时间以后,醒叔接连几天发着高烧不退,吃退烧药也不管用,什么土方法都用上了,也不见效,身形更显消瘦了。
后来觉得实在不能再拖了,才去了医院。一查,吓个半死,原来是确诊了性病。好在并不致命,但是需要长期服药。醒叔卖稻谷挣的钱,全都拿来买药了,他擅自停药了一段时间,又再次高烧不退,比上次还要难受,被村支书和医生接连批评教育了,这才老老实实地遵医嘱服药,不敢懈怠。好在村委给他开了低保户的证明,又办好了慢性病证明,才得以免费用药。
醒叔逢人就说:国家政策好啊,像我这样犯错的人,不但治好了我的病,还给我免了药费。还是国家政策好啊。
阿醒,还出去找女人吗
不找了,不找了……醒叔尴尬地摆摆手说道。
阿醒,你讨个老婆回来不就行了。
不讨了,不讨了……醒叔还是摆摆手说道。
醒叔从派出所回来后,沉沦了一段时间,整日里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满脸的胡子也不刮,活脱脱一个野人模样,村里的小孩见了都远远躲开,更没人愿意和他搭话了。
醒叔也知道自己现在名声很臭,索性就躲起来不见人了。
可是一直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最主要的是米和油这些生活必须品都快用完了,再不出门,就要饿死了,醒叔是坚决不能接受自己做饿死鬼的。
醒叔听说同村的志强叔在城里当了包工头,专揽建筑活,干得好的话每个月收入能过千,村里的几个年轻后生跟着志强叔去干活,过年回来都挣到钱了,醒叔心里直痒,也想去志强叔的工地里干活。
这天醒叔把身上仅有的几十元钱拿出来,买了一只老母鸡和两斤猪头肉,来到了志强叔家里。
志强哥,咱们虽说没什么交情,但是好歹同村,你只要能带上我,我保准很卖力地干活。
醒叔小心翼翼地把母鸡和猪头肉放在桌子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志强叔。
志强叔看了看瘦弱的醒叔,又看了看桌上的老母鸡和猪头肉,都是自己的最爱,心想这小子挺会办事,说道:我是看在同乡的份上,给你这个机会,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前头,到了工地,你要是干不了这活,那我也保不了你。
当然,当然,我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我就不干,不让你为难。
后来醒叔就跟着志强叔的队伍来到了城里的工地,因为是新手,一开始只能从最基础的杂工做起。所谓杂工,就是什么都得干,但干的都是纯体力活,搅拌水泥浆,扛钢筋,搬砖头,反正就是哪里需要人搭把手的就去哪里。
才干第一天,醒叔就直呼受不了了。
我的妈呀!这比我种十亩地还累。
旁边的工友看着大喘气的醒叔哈哈大笑。
你们笑什么呢醒叔生气地问道。
就你这小身板,不像是能干重活的人,实在不行回家去吧,哈哈哈哈……
志强哥,咱们工地有没有干活不累,又能挣钱的工种
有啊,志强叔用手指了指工地的一侧,看见那几个戴白色帽子手上拿着图纸的没他们干活不累,一天到晚拿着个图纸和放大镜,这里指一下,那里指一下就把钱挣了,而且挣得最多。
醒叔顺着志强叔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说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有如此待遇
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当上建筑师,你也可以有这待遇。
那就算了,没这个命。还有其他挣钱多的工种吗
有啊,比如我,包工头,也不用干活,躺着就把钱挣了,要不我让给你干
志强哥别拿我开玩笑了,你那活我哪能干得了呢,只有你有这本事能揽这么大一工程。
志强叔听着这话很是受用,满意地一笑。
不过醒叔还不死心,接着问道:还有其他轻松点的工种吗
有啊,砌砖的,还有贴砖,还有装板的,开吊机的,他们工资高,还不用晒太阳,你觉得你能做吗
那个我确实做不了。
醒叔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的,先前提到的那些工种自己一个都做不了,只能乖乖地去搅拌水泥浆,扛钢筋,搬砖头去了。
到了晚上,才是工人们的娱乐时间。白天在工地挥汗如雨,晚上自然是需要找点乐子的,有些工人聚集在一起打麻将,有些打扑克牌,但无论打哪一种,都是要赌上几把的。有些人,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没两天就输光了。
醒叔一开始跟投了两把,都输了,再想玩第三把,就被志强叔给拉走了。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你有多少钱啊就敢跟他们玩
志强哥,我一开始没想玩的,他们非拉着我一起,我实在不敢拒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玩了两把。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玩这个,立马给我滚回去,听到没有
醒叔连连点头,表示绝对不会再玩了。
又咬牙坚持了一个月,到了发工钱的时候了,醒叔小心翼翼地把工钱装进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人抢了去。
走,阿醒,带你去喝地方。一个看起来比醒叔还要骨瘦如柴的工友说道。
去哪里啊
你跟上我就知道了。
说着就带着醒叔往城区中心走,大约过了两个街区,又拐到了一个小巷口里面,巷子有点窄,灯光比较昏暗,又往深处行进了几十米的距离,看到几个穿着裙子打扮得很妖艳的女子正无聊地坐在门口旁边的凳子上,看到有人过了赶忙起身招手。
醒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进了红灯区了,一开始是愣在原地,然后脑袋里出现了之前被抓进派出所的画面,身体不由得一抖,拔腿往回跑了。
阿醒,你跑什么呀瞧你那胆小的样,真没出息。
醒叔没听到后面工友喊他的声音,只觉得自己跑得太慢,如果有超能力,他此刻最想要的就是可以瞬移,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
到了第三个月,醒叔在一次搬砖的过程中,对自己的力量认知有误,多放了几块砖头,谁知还没走两步,只觉得头昏眼花,几十块砖头从头顶轰然倒塌,砸中了他的脚,应该是骨折了,疼得当场哇哇大叫,工友们听到声音立即将他送去了医院。
好在志强叔还算厚道,在他的操作下,认定了工伤,住院费用全额报销了,还得到了一些后续养伤所需的补助,只是工地的活不能继续干了。索性等腿伤好一点后,直接买票坐车回了家。
回到家也是无所事事,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到镇上买二两酒回家,再炒上半斤花生米,隔一段时间才舍得买上半斤猪头肉,一个人也能喝得有滋有味的。
有一次醒叔还没回家,在镇上买了酒直接就喝起来了,喝完酒就直接骑着他的二十八寸凤凰牌自行车回家,一路上哼着小曲,路过一个转弯处,刹车不及时,直接栽倒在农田里了,由于喝醉了酒,直接在农田里睡到了天亮,从那以后醒叔喝酒才减少了些。
有一年冬天,村里来了十几个操着浓重北方口音的人,开着一辆大货车,货车两侧XX杂技团全国巡演的大字很是醒目,一行人在村子里稻谷场安营扎寨,还在稻谷场中央搭了个简易舞台。村里人都没见过,觉得新鲜,没多久就围满了人。
来啦……来啦……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一个彪形大汉敲锣打鼓卖力地叫喊着,即使冬日里狂风呼啸而过也掩盖不住他洪亮的声音。
接下来就是一众杂技团成员的表演时间了。
先是胸口碎大石,只见一身型壮硕的男子躺在特制的板凳上,然后示意同伴自己准备好了,旁边的举锤人一锤重重地砸下去,大石从中间碎裂开来,躺着的人却没事,一脸笑容地致谢。
好……好……好!围观村民纷纷拍手叫好。
接着就是把木炭烧得通红,杂技团员打着赤脚站上去,在上面载歌载舞,围观的村民们一阵哆嗦,心想这脚底板是有多厚啊,烧得这么旺的炭火,猪上去都得变成烤猪了吧。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拿出一根很粗的钢筋,一端抵着墙角,另一端则顶着喉结下方凹进去的位置,然后啊的一声,深吸一口气后,感觉整个身体都在发力,脸胀得通红,青筋暴起,偌大的一根钢筋,就弯成了月牙形。
好功夫!
村民们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不吝赞美地说道。
这少说也有二十年功夫,真功夫啊。
另一边,也是一个彪形大汉,拿出一把砍柴刀模样的刀和磨刀石,当着众人的面磨起来了。不一会儿,刀就磨好了,为了证明刀的锋利程度,当着众人的面,把一块木头三两下劈得稀碎。然后扎个马步,把刀架在自己的肩膀位置,另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一个大铁锤哐哐哐地砸在刀背上,一连砸了几下,那刀已经嵌进肩膀大半了,也不见血,此时表演者面目已变得狰狞,大口喘着粗气。
哎呦我去……这人能耐大了我去……怎么做到的我去……这不疼吗我去……真有种啊我去……
醒叔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最前排,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一阵惊呼,村民们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醒叔当然不知道这是杂技团惯用的障眼法,不光醒叔不知道,在场的村民都不知道,都觉得眼前的人练了刀枪不入的神功了。
负责敲锣打鼓的人此时手里拿着一个脸盆围着众人走了一圈,又叫喊了起来: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一圈下来,脸盆里零星散落着几张一毛、两毛、五毛的纸币,看到自己走了一圈下来也没打赏几个钱,又重新走了几圈,然后才无奈鞠躬道谢了。
到了傍晚,杂技表演都结束了,村民们也都陆续回家生火做饭了。那时正值冬夜,寒风刺骨,村里人为了抵御寒风,没有别的手段,只有门窗紧闭。
于是在那个寒风刺骨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的夜晚,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原来杂技团的晚饭,都是靠挨家挨户一次一次敲门敲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正在屋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外面北风呼呼作响,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一开始父亲让我们不用理会,可是门口的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母亲开了门,看见门外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捧着一个银色的不锈钢盆,盆里散落着一些吃的,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身上的衣服很是单薄,小脸蛋冻得通红,头发在北风中显得有些凌乱,仿佛要冻僵的小手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角。
哥哥嫂子,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你们了,家里有剩余吃的吗孩子饿了一整天了。中年妇女略带哽咽的声音说道。
哎呦,家里也没多煮啊。
看着眼前的中年妇女失望的表情,母亲知道她来之前一定是多次吃了闭门羹了,再看小女孩的可怜样,实在于心不忍,于是转头盛了满满的一碗米饭,夹上几块本就不多的猪肉,还有些许青菜,一并倒到中年女人的盆里。
只有这么多了,快给孩子吃了吧,怪可怜的。
谢谢嫂子,谢谢哥哥,谢谢你们了。中年女人一边鞠躬一边说道。
我探出脑袋来看,分明看到那不锈钢盆里,炒花生米铺满了一层又一层。
村里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楼房,醒叔还一直住着土砖瓦房,每到刮风下雨,房子吱吱作响,雨水沿着破烂的瓦流到房间,房间里顷刻间成了汪洋大海。等雨过天晴之后,也不去修补,他总说自己恐高,上不得房子。
村里建了一个篮球场,旁边还有个文娱活动室,有麻将桌、乒乓球台,墙上还安装了电视。每天饭点过后总有他的身影,他总是习惯性地从一帮小孩子手里抢过遥控器,然后训斥道:遥控给我,看新闻联播,看国家大事,想看动画片,回家看去。小孩子也不怕他,一遍遍阿醒阿醒地叫着,醒叔也生气道:阿醒也是你们叫的吗没大没小,回去让你爸妈教你。大人们也不喝止,只当是个玩笑。
醒叔看电视总是看到深夜,打麻将的人都回去洗澡睡觉了,他还意犹未尽,叫他把电视关了,他总一脸无所谓道:公家的。
公家的钱不是钱吗下个月让你出电费。
醒叔这才不情不愿地关掉电视,口中还继续念叨着公家的东西,公家的东西,用一下怎么了。
看到有人在打麻将,总会过来围观,他也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插话,教别人怎么打,其实自己没打过几回,人家觉得厌烦了就会跟他分享香烟,他没领会意思,抽完烟还是说个不停,别人实在拿他没办法,
只是停止了与他分享,他口里还骂骂咧咧,赌博是犯法的,小心警察一锅端了。别人也不理他的威胁,意识到没用,只好扫兴离去。
酒也是醒叔的生活必需品,之前醒叔就因为喝醉酒出过事,村支书不止一次劝过他让他把酒戒了,他总说自己就馋酒这一个爱好,如果连这点快乐都被剥夺了,那干脆死了算了。时间久了,人们也懒得去管了。只是没想到,醒叔最后竟真的因为酒丢了性命。
后来我去了县城上高中,基本都是住校,再后来去了外地城市上大学,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几乎没再见过醒叔了。
只是有一年的冬天,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里头说,醒叔出车祸了,人还在重症监护室抢救。醒叔当时喝了酒,像往常一样骑着他的二十八寸凤凰牌自行车回家,也是在上一次出事的拐弯处路段,当时正好有一辆汽车经过,听说车开的速度很快,对方可能也喝了酒,在意识到撞人后肇事逃跑了,对方也没钱赔,现在急需用钱,村委号召每家每户都捐点,我按照最高金额捐了,并一遍遍祈祷他能挺过来。半个月后就听到了醒叔去世的消息,是在医院死的,不让拉回村安葬,被送去了殡仪馆火化,最终连个葬礼也没有。
那年寒假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醒叔住的地方看看。醒叔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加上台风暴雨的摧残,已经倒了一面墙,村里觉得有倒塌的危险,于是干脆全部拆了。
醒叔出事的那段路正好在村口,是个拐弯处,离他家也就几十米。在那个拐角,我分明看到那里赫然立着一块警示牌,上面是冷冰冰的文字此处发生交通事故致死一人,眼泪再也不听使唤地流下来。
后来政府规划出一条省道,要从村里经过,在原来路段的基础上拓宽,醒叔出事的路段,连同那个警示牌,被一起拆除了。
从此以后,关于醒叔的痕迹都没有了,村里人也很默契地不再谈起这个人。
仿佛他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