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淮水瘦影】
暮色将秦淮河染成血色时,我正蜷缩在潮湿的墙角。画舫上传来的丝竹声像毒蛇般游进小院,与母亲压抑的咳嗽声绞在一起。父亲的烟袋锅子在门槛上敲出沉闷的声响,火星子溅在我补丁摞补丁的裙摆上,烫出焦黑的洞。那烟味刺鼻又苦涩,和着母亲咳出的血沫气息,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
墙根下,老鼠啃食着我们剩下的半块发霉的窝窝头,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清晰。我盯着那只老鼠,心想它至少还有自由,能在夜里穿梭于街巷,而我们却被困在这破败的小院,连饱腹都成了奢望。对岸盐商们的宅邸灯火通明,听说他们用象牙雕成牙签剔牙,金丝楠木打造的马桶镶着夜明珠,连廊下的灯笼都缀满翡翠珠子。那些老爷们在香叶湖上泛舟,把成筐的碎银撒进水里,只为看歌姬们争相跳入湖中争抢的模样。他们逛遍了扬州城的青楼,看腻了丰乳肥臀的舞姬,如今豢养上等瘦马成了新的消遣,这畸形的癖好如同野火,烧得整座城池都跟着疯狂。
阿黎,你别怪爹娘狠心。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抚过我的头顶,声音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把你送出去,好歹还有口饭吃,能活下去。我抬起头,望着母亲蜡黄的脸,她浑浊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却连抬手摸我脸颊的力气都没有。母亲瘦得可怕,嶙峋的锁骨支起松弛的皮肤,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眼神诉说着无尽的愧疚与不舍。
远处传来马车的辘辘声,车辕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和着歌女们的娇笑。我知道,那是盐商们又在彻夜狂欢。这些年,他们垄断两淮盐运,富可敌国,连官府都要忌惮三分。而我们这些穷人,却要为了交租子卖儿卖女。
我知道,父亲已经三天没找到活计了。地主家的租子像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老爷们,坐着雕花的轿子从我们门前经过,连看都不会看我们一眼。他们在画舫上一掷千金,吃着山珍海味,而我们却在为下一顿饭发愁。这世道,穷人的命贱如草芥,富人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的生死。
第二天清晨,人牙子跨进院门时,我正蹲在井边淘米。浑浊的井水倒映着我脏兮兮的脸,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肩头。人牙子上下打量我的目光像刀子,划得我浑身发疼。他穿着黑色的绸缎长衫,腰间挂着的玉佩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这丫头生得标致,正是养瘦马的好苗子。他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端详,几两碎银落在父亲颤抖的掌心,父亲的手哆嗦得厉害,仿佛那不是银子,而是烧红的烙铁。
我攥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松开,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肤里,希望能借此留住最后的温暖。但那些人像恶狼一样扑过来,硬扯开我们。母亲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那崭新却勒得人喘不过气的衣裳裹住我时,我才知道,自己成了扬州城里最见不得光的货物。
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了。风情万种的女人涂着丹蔻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身上的金饰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她身上的香粉味呛得我直咳嗽,与母亲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截然不同。我被带进一处雕梁画栋的宅院,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比我的拳头还大,门槛高得要踮起脚尖才能跨过。
直到进了这院子,我才知道,扬州城里现在有好几百家养瘦马的专业户,他们组成了严密的网络,从乡下挑选女童,到培养训练,再到卖给富商权贵,已经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我们这些被选中的孩子,就像流水线上的商品,被按照富人的喜好雕琢、改造,直到变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当那扇黑屋子的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时,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个婆子眼疾手快地按住我,粗糙的手掌捂住我的嘴。三米长的裹脚布像毒蛇般缠住我的脚骨,我疼得满地打滚,指甲在青砖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男人最喜欢三寸金莲,熬过去就能做少奶奶。妈妈倚在门框上轻笑,金护甲敲着门框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暴行伴奏。
第二天,他们将铜铃系在我的腰间。只要铃铛一响,鞭子就会如雨点般落下。瘦马要比柳条轻,走起路来小晃。妈妈冷笑着用鞭子指着我,再重些,就等着被卖到窑子里!我咬着嘴唇在回廊里来回踱步,铜铃的声音和着哭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回荡。
训练院里的日子暗无天日。桐木琴弦磨破指尖,鲜血渗进琴身的纹路里。妈妈突然将茶盏砸在地上,锋利的瓷片扎进我的掌心:抬手要像垂露,染血的衣裳才金贵!为了让我瘦成掌中娇,每天只有半碗稀粥。隔壁小花偷藏半块馒头,被吊在房梁上打得皮开肉绽。血顺着她的裤腿滴在地上,引来成群的苍蝇。
在这里,我们像木偶一样,被妈妈们随意摆弄。那些达官贵人们定下的规矩,成了套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他们要我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我们举止优雅、风情万种,却从不把我们当人看。
夜晚蜷缩在硬邦邦的床铺里,我数着窗外的星星想爹娘。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照见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被卖掉的姐妹们留下的印记。泪水浸湿枕巾时,我总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撕碎这吃人的规矩。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孩们,她们脸上还带着稚气,却早已没了孩童的天真。我们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着被挑选、被买卖的命运。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富人,却在享受着我们用血泪换来的奢靡生活。这世道的不公,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
【第2章
绣阁囚雀】
铜镜里的少女描着精致的妆容,胭脂却盖不住眼底的青黑。嬷嬷们粗暴地给我换上缀满珍珠的襦裙,金步摇沉甸甸地压在发间,勒得头皮发麻。今年的我已经十五岁,已是到了备选年纪。我站在厅前,听着妈妈像介绍物件般说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抬起头来。盐商王伯年的声音像裹着蜜的毒酒。我缓缓抬头,正对上他肥厚手掌里转动的翡翠扳指,那抹碧色映着他打量货物般的眼神。周围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里,有人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端详:这腰肢倒是细软,有人用折扇挑起我的下颌:可惜眼角带了点凶相。当听见调教得真不错时,我咬着舌尖尝到的血腥味更浓了——七年来,那些被戒尺打肿的手掌、琴弦割破的指尖、跪碎膝盖的青石板,此刻都化作滚烫的羞辱,从心口直冲眼眶。
被带进盐商宅邸那天,马车驶过泛着咸腥气的码头。我隔着帘子最后看了眼我爹娘的方向,是水还是墙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跨进朱漆大门的瞬间,铜铃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管家阴阳怪气地笑着:恭喜老爷,又添新宠咯!这句新宠,不过是他豢养的金丝雀。
入夜后,雕花木门被踹开时,我正蜷缩在床角。王伯年酒气熏天地扑过来,我拼命挣扎,指甲不慎划到了他的手背。他暴怒的吼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皮带抽打在身上的剧痛让我几乎昏厥。贱骨头!敢在老子面前装贞洁烈女皮带裹挟着风声一次次落下,我数着疼痛的次数,直到他打累了,瘫在榻上鼾声如雷。
黎明时分,粗使丫鬟春桃端着铜盆进来,热气氤氲中,我看见水面映出自己苍白的脸。脖颈上的淤青蜿蜒如毒蛇,嘴角结着血痂,浸透冷汗的襦裙黏在伤口上,每动一下都牵扯出钻心的疼。春桃红着眼眶替我擦拭伤口:姑娘忍着些,大夫人等着您去请安呢。
偏厅里,散发着檀木熏香味。大夫人斜倚在紫檀木榻上,丹蔻染就的指尖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老爷花重金买的瘦马,总得验验今年的成色吧。她话音未落,仆妇们便将一筐碎瓷片倾倒在地,锋利的瓷刃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我咬着牙褪去鞋袜,脚底刚触到瓷片,钻心的剧痛就让我眼前发黑。碎瓷深深扎进皮肉,殷红的血珠顺着瓷片缝隙渗出,在青砖上蜿蜒成细细的溪流。
接下来的半个月,结痂的伤口反复裂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可当夜幕降临时,我仍要换上最华美的舞衣,在王伯年醉醺醺的喝彩声中,踩着鼓点旋转跳跃。舞袖翻飞间,伤口迸裂的血渗进绸缎,我却要笑靥如花,将最轻盈的舞步献给这些吃人的魔鬼。有个胖商人借着酒劲,竟当众扯下我一缕头发:听说瘦马的青丝能入药,给我留个念想!我攥着断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只能赔着笑脸。而王伯年只是端着茶盏冷笑,我的命在他眼中,或许还不如账本上的一个零头。不过也多亏这些反复裂开的伤,王伯年嫌有血腥味,再也没有想碰我。
寒冬腊月,王伯年带回了新欢——一个十三岁的歌姬。从那天起,我被赶到后院潮湿阴冷的厢房。被褥发着霉味,老鼠在梁上窜来窜去。三餐只剩半碗冷饭。有次端茶时不小心洒了几滴,被管家罚跪在结冰的石板上,膝盖很快没了知觉。我看着自己青紫的膝盖,想起王伯年曾说盐巴是白的,人心是黑的,此刻才明白这话也适用于我们这些瘦马。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春汛。新任盐政使巡视扬州,王伯年在接风宴上,将我当作最贵重的礼品献给了那个眼神阴鸷的男人。我被塞进一顶红绸小轿,送往盐政司衙门。轿帘缝隙里,我看见王伯年与盐政史碰杯时的谄媚嘴脸,突然意识到,在这些人眼里,我们瘦马不过是疏通关系的筹码,是比盐引更便捷的交易品。
踏入盐政司的那一刻,我抚摸着琴上的裂痕,心中的仇恨愈发清晰。从盐商宅邸到盐政衙门,我走过的每一步都浸透血泪。
【第3章
朱门选艳】
井绳在掌心勒出深深的血痕,我望着桶里漂浮的枯叶,忽然听见回廊传来脚步声。李管家的破锣嗓子声响起:阿黎,老爷说要带你进宫献艺,你且把《十面埋伏》再练十遍。练不好不许吃饭!
铜盆里的冷水溅在手腕上,我盯着水面里扭曲的倒影。自从被盐政史程大人带回府中,我就像被关进金丝笼的雀鸟,表面光鲜,内里却满是伤痕。
程夫人的桃花木匣里藏着十二把檀木戒尺,每一把都沾着我的血。记得初入程府那日,她捏着我的下巴冷笑:果然是调教过的瘦马,连眼神都勾人。当晚我就跪在祠堂,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听她在佛堂诵经。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我身上,像一道道惨白的鞭痕。
府里来了贵客,我就得在花厅抚琴。有次指尖被琴弦割破,血珠滴在琴面上,程夫人当场摔了茶盏:真是晦气!那夜我被拖进柴房,婆子们的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嘴里还骂着:下贱胚子,也配玷污老爷的名声
两天滴水未进时,连站起来都头晕目眩。可只要程夫人一个眼神,我就得强撑着在宴会上表演。有次实在撑不住晕倒在地,醒来时浑身酸痛,耳边是程夫人的嗤笑:果然是贱骨头,这点苦头都受不住。
程大人升任礼部侍郎那日,府里张灯结彩。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模样,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雨夜。他醉醺醺地闯进我的房间,酒气喷在我脸上:小妖精,等我进了京,定让你风光无限。话音未落,程夫人已赶到,打翻了桌上的烛台。火光中,我看见她眼中的杀意,也听见程大人的怒骂:不过是个玩物,你至于这么较真
如今,他要带我进宫献艺。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我掀起车帘,望着巍峨的宫墙。红墙黄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让我想起程府的地牢。那里常年不见天日,是程夫人惩罚下人的地方。我曾被关在里面整整一夜,黑暗中只有老鼠的叫声相伴。
选秀场上,我站在一群华服女子中间,粗布襦裙洗得发白。那些千金小姐们窃窃私语,眼神里满是轻蔑。嬷嬷们挑剔的目光扫过我时,我挺直脊背,想起训练院里嬷嬷的话:腰杆挺直了,才有卖相。此刻,这句话却有了新的意义——我要挺直脊梁,做一个真正的人。
轮到我表演时,古筝的琴弦在指尖震颤。《十面埋伏》的曲调从弦上流淌而出,仿佛千军万马在厮杀。我想起被卖掉那天母亲绝望的眼神,想起程府地牢里的黑暗,想起无数个被饿晕的夜晚。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手指却愈发有力,每一个音符都带着血泪。
琴声戛然而止,全场寂静。我抬头望向龙椅上的身影,皇帝的面容模糊不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我鼓起全身的勇气抬头,与他的目光相撞的刹那,仿佛看见命运裂开一道缝隙。
被封为才人的旨意传来时,我攥着圣旨的手在发抖。这皇宫或许是更大的牢笼,但只要能靠近权力中心,我就还有机会。这一刻,我不再是任人摆布的瘦马,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渴望自由、渴望尊严的人。
【第4章
凤阙修罗场】
踏入钟粹宫东配殿时,鎏金花鸟纹的宫灯在廊下轻轻摇晃,湘妃竹帘外飘来若有若无的玉兰香。我攥着衣角跪在织金地毯上谢恩,余光瞥见紫檀木架上摆放的白瓷瓶,瓶中斜插着几枝新鲜折下的海棠,嫣红花瓣上还凝着晨露。掌事姑姑的银护甲轻轻搭在我肩头,声音虽冷,却带着三分客气:沈才人且安心住着,缺什么只管吩咐。
深夜躺在雕花拔步床上,纱帐外传来远处昭阳宫飘来的丝竹声。我数着床顶彩绘的并蒂莲,突然听见窗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隔壁值夜宫女小雀蹑手蹑脚掀起帘子,指尖还沾着胭脂:才人别怕,是浣衣局的人在搬运物件。她将一盏温好的桂花酿放在案头,烛火映着她清秀的眉眼,奴婢给您留了块枣泥糕,垫垫肚子。
第二日请安,我在永寿宫长廊撞见淑妃。她的鎏金护甲划过我脸颊,丹蔻在皮肤上留下红痕:听说妹妹是扬州瘦马出身倒让本宫想起那些调教出来的玩意儿,眼神都带着勾人的贱相。周围宫人们的窃笑像毒蛇般钻进耳朵,我低头行礼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滴滴鲜血。身后的小雀突然惊呼一声,打翻了手中的参汤,滚烫的汤汁溅在淑妃裙裾上。
下贱东西!淑妃的耳光劈头盖脸落下,小雀被拖出去时绝望的哭喊刺痛耳膜。我跪在碎瓷片上收拾残局,膝盖传来钻心的疼,却听见淑妃轻飘飘的声音:果然是瘦马教出来的,连下人都这么没规矩。鲜血顺着小腿流进绣鞋,我突然想起训练院里嬷嬷的话:在贵人面前,连呼吸都是错的。
此后我越发谨小慎微。每日天不亮就去给皇后请安,跪在铺着软垫的矮凳上听她训话,膝头的旧伤在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御花园里遇见其他妃嫔,总要提前三步避让,低着头数她们裙裾上的珍珠。小雀每日变着法子用少的可怜的食物给我做膳食,用攒下的月钱买新鲜的菱角,剥出雪白的果肉哄我开心:才人尝尝,这是今早从宫外送来的。
然而皇宫岂是你躲起来就会相安无事的地方。某个雪夜,我在回殿的路上被人推下台阶。刺骨的寒风灌进领口,我蜷缩在铺满雪絮的青石板上,恍惚间又回到被程夫人罚跪的那个冬夜。装什么清高!熟悉的尖笑在头顶响起,我勉强睁开眼,看见淑妃踩着金线绣鞋,正将滚烫的热酒浇在我身上。小雀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用单薄的身子护住我,后背瞬间被烫出大片红肿。我拉过她,将她护在身后。淑妃大笑着扬长而去。
转机始于一场诗会。我故意在御花园的梅树下抚琴,琴声裹着寒风飘向皇帝的书房。当他驻足倾听时,我瞥见暗处淑妃扭曲的脸。皇帝驾临我的寝殿。但这份恩宠也带来了灾祸——三日后,沈才人勾结宫外男子,意图不轨!淑妃将一叠伪造的书信拍在御案上时,我正盯着她鬓边晃动的东珠。皇帝勃然大怒,侍卫的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被押进慎刑司那日,我看见小雀被吊在刑架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突然想起小雀总爱偷偷给我塞点心,说看不得我挨饿的样子。
地牢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腐臭味,烙铁的红光映在墙上。当鞭子抽在背上时,我突然笑出声——原来这皇宫与瘦马院并无不同,都是吃人的地方。但我早已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小女孩,袖中藏着的密信,是我暗中搜集的淑妃与盐商勾结的证据。
我想要求见皇上!烦请公公通报!可能是没想到我语气的淡然,慎刑司的太监愣了一下。还是去请示了,毕竟还没确认我的罪,只是审问环节。
地牢,皇帝还是来了,高高在上的看着我,
陛下明鉴,这些信件上的印泥,是三日前才调制的新色。我跪在混着腐烂和血腥味的稻草上,展示着信件边缘未干的朱砂痕迹,而丞妾身份卑微,并未曾得到过这等品相的朱砂。皇帝的目光扫过淑妃瞬间苍白的脸,我知道,这场赌局我赢了。
当淑妃被拖出宫殿时,她突然挣脱束缚,扑过来撕扯我的头发:贱人!你以为进了宫就能摆脱贱籍别忘了你永远是扬州瘦马!我任由她抓挠,看着她被侍卫带走,耳边回荡着程夫人当年的咒骂。小雀一瘸一拐地扑过来,泪水滴在我肩头:才人受苦了。我知道,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要活下去,不仅需要才情,更要学会做一把藏在暗处的刀。
可能是为了补偿我,皇帝下旨封我为黎嫔,此后的日子里,我将自己更好得裹在层层伪装之下。但该做的事也该准备起来了。
小雀借着浣衣局宫女的身份,用御赐的酒贿赂值夜太监,从他们酒后的胡言乱语里拼凑线索:某盐商在城郊设有秘密囤盐仓,某官员每月十五会在烟雨楼收取孝敬。我则将这些信息绣进锦帕——缠枝莲的纹路代表牙行地址,牡丹花瓣的针脚标注盐商宅邸,甚至连他们交易的暗号,都被我编成了《子夜吴歌》的曲调。
最关键的是盐引私售的账本。这些盖着户部官印的文书,本应是朝廷管控盐务的凭证,却成了权贵们中饱私囊的工具。盐商们用伪造的盐引走私私盐,每年逃税银高达百万两。而这些钱,又被用来豢养瘦马、购置田产,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而找到一个可以合作的帮手至关重要。
自从淑妃倒台,后宫的风向微妙偏转。贤妃膝下育有皇子,却因娘家势弱,哥哥只是一介商贾,总被排挤,我看准这个缺口,每日卯时便去她宫中侍奉汤药。那日见她对着枯萎的兰花叹气,第二日清晨,将皇帝新赏的兰花簪子赠予了她,美其名曰更适合贤妃高雅的气质,而我太俗气不敢玷污。
妹妹有心了。贤妃指尖抚过簪子,目光扫过小雀怀中的食盒,听闻扬州的千层油糕最是香甜我立刻会意,当晚便与贤妃商议后将所需事物写成信,带上贤妃信物让小雀第二天一早将密信藏进油纸包,以为贤妃采买千层油糕的理由,带出宫交于她兄长。信纸边角染着淡淡的胭脂,那是仿照贤妃最爱的落霞红调制,确保信件能安然通过层层盘查。
那个暴雨夜,当我正将新到手的密信藏进夹墙,忽听殿外传来杂乱脚步声。小雀眼疾手快将信封塞进炭盆,火苗瞬间窜起半人高。掌事姑姑举着灯笼闯进来时,我伏在案前啜泣,腕间的金镶玉镯磕在青瓷笔洗上:都怪臣妾不小心,把陛下御赐的墨锭打翻了。我紧紧握着已成一团的密信哭的泣不成声,姑姑环顾四周,没有看出异样黎嫔娘娘,若是没有别的事就早些休息吧。退了出去。这张纸,是某位盐商与知府大人的密约。
为了接近更多线索,我开始主动参与后宫宴饮。当庄妃炫耀新得的翡翠屏风时,我奉上扬州巧匠打造的象牙微雕,听她无意间说起侍郎府最近添置了三艘漕船;贵妃抱怨胭脂色号不正,次日便有十二色苏绣胭脂盒摆在她宫门前,换来她酒醉后吐露的盐引换美人荒唐事。这些看似琐碎的闲谈,拼凑起来便是撼动朝堂的罪证。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对着铜镜反复练习表情。嘴角上扬的角度精确到分毫,眼波流转间藏着恰到好处的怯意与仰慕。小雀曾红着眼眶说:主子现在笑起来,倒比扬州瘦马院里的假笑还像真的。我摸着她新添的伤疤:等这一切结束,带你去扬州看真正的琼花。
晋升为妃那日,我在册封大典上看见台下妃嫔们虚伪的笑容。她们说着恭喜的话,眼中却藏着毒蛇般的杀意。我跪在明黄的锦缎上,听着太监宣读诏书,突然想起训练院里妈妈的训诫:瘦马要学会做影子,藏在暗处才能活。而此刻,我终于成了这深宫里最危险的影子,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小雀站在身后,替我整理发间的步摇,轻声道:主子,咱们快熬出头了。
【第5章
利刃斩缚】
秋夜的铜漏声在寝殿外滴答作响,我将最后一针金线绣进百子千孙图的孩童眼眸,烛火突然被穿堂风扑得剧烈摇晃。小雀匆忙起身关门,却在看到玄色衣角的瞬间僵在原地——皇帝竟未惊动宫人,独自踏月而来。
又在绣女红他的声音惊得我指尖一颤,银针在素绢上划出歪斜的血痕。月光透过窗棂爬上案几,照亮挂在一边的绢帕上,绢上被铁链锁住的女童、人牙子狰狞的嘴脸,还有盐商宅邸中奢靡的欢宴。皇帝的目光骤然冷下来,鎏金袖扣重重叩在檀木桌:这满纸血泪,为何与你往日绣的花鸟全然不同
我跪伏在地,腕间的玉镯撞出清响:臣妾得皇上赏赐搬入新殿,前日整理库房,发现淑妃留下的旧物,其中竟藏着扬州盐商的密信。小雀适时捧出裹着绣帕的檀木匣,信纸边缘胭脂指印犹在,朱砂印泥与娘娘妆奁里的一模一样,臣妾不敢隐瞒...看完后臣妾寝食难安,便找人绣了这绢帕。话音未落,案几上的青瓷笔洗已被扫落在地。
三日后的宫宴,鎏金烛台将太极殿照得恍如白昼。我看着户部侍郎端起金樽豪饮,他腰间的和田玉佩随着动作轻晃,像极了当年人牙子揣着的银锭碰撞声。舞姬的水袖扫过席间玉盏,清脆的碰撞声混着丝竹乐,像是瘦马院里戒尺敲打桌面的声响。我攥紧袖口藏着的血帕——那上面用苏绣密法绣满了扬州牙行的名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看着醉眼朦胧的大臣们将金樽里的琼浆泼向跪地献舞的宫女。
当最后一支曲子戛然而止,我起身时环佩叮咚,故意让鬓边的珍珠步摇撞出清脆声响。陛下,臣妾近日绣《女诫图》时,忽见'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不禁想起故乡见闻。我刻意放缓语速,从袖中取出素绢展开,上面绣着的自然是扬州街巷里瘦马交易的场景:被铁链锁住的女童、人牙子狰狞的嘴脸、盐商宅邸中奢靡的欢宴。
席间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我转向皇后身侧的贤妃,她微微颔首示意。诸位娘娘可知这绣工为何如此逼真我指尖抚过绢上伤痕累累的孩童,声音发颤,因这每一针每一线,都出自曾被卖作瘦马的绣娘之手。
户部侍郎拍案而起:后宫妇人怎可妄议朝政!他腰间的和田玉佩与桌案相撞,发出刺耳声响。我却忽然轻笑,从怀中取出几枚绣着暗纹的香囊抛向席间:大人可知这香料配方正是扬州瘦马训练院里,用来掩盖血腥味的特制香方。随着香囊散开,殿内顿时弥漫起熟悉的甜腻气息,几位命妇突然捂住口鼻,脸色煞白——她们中有人正带着瘦马院出身的侍婢。
皇帝突然将奏折摔在丹陛之上,朱批瘦马二字在烛光下如凝血:诸位爱卿可知,扬州街巷里,有多少女童被铁链锁进暗巷
侍郎身形已然发抖:陛下明察!此乃民间风俗...他话音未落,我向暗处的小雀使了个眼色。她立刻捧着檀木匣上前,匣内整齐码放着二十封密信,信纸边缘还带着胭脂指印:这些是扬州盐商与官员往来的书信,每封信末的朱砂印泥,都取自娘娘们赏玩的印鉴。我故意看向淑妃一党的庄妃,她的翡翠护甲正死死抠住座椅扶手。
这二十封密信,每封印泥都取自后宫印鉴。小雀抱着匣子跪地,胭脂指印在烛光下触目惊心。庄妃的翡翠护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身后的宫女突然瘫倒在地,怀中滚出半块刻着淮商总会的铜牌。皇帝猛地拍案而起,龙袍扫落案上酒盏:开仓查账!但凡涉案者,一个都不放过!
半月后,圣旨颁下。掌事姑姑被拖出掖庭时,银护甲早已被卸掉,八十杖刑让她没了生气;庄妃蜷缩在冷宫角落,发间金钗散落,嘴里喃喃重复着是淑妃指使;户部侍郎被押往刑场那日,白发老母的哭喊混着百姓的怒骂,响彻朱雀大街。而扬州的盐商大宅里,金丝楠木马桶也被钦差大臣捏着鼻子指挥着充了公,那些曾囚禁无数少女的宅院,如今已全都上了封条。大街上,孩童们唱着《子夜吴歌》,拍着手跳着跑着。
废除瘦马制度的诏书颁布时,我站在宫墙之上。秋风卷起鬓发,恍惚又看见六岁那年秦淮河畔的血色夕阳——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原来被折断的翅膀,也能重新拥抱天空。如今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大地,手中的绣针终于不再绣那些讨好的花鸟,而是将自由与新生,一针一线绣进天下女子的命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