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三年的雪下得蹊跷,惊蛰未至,宫墙上的琉璃脊兽已披了层薄绡。
我跪坐在椒兰殿的檀木回纹窗前,看银丝炭在错金博山炉里裂成猩红的碎星。
青瓷盏里的君山银针浮沉三遭,到底没等来父亲下朝的身影。
姑娘且宽心,锦瑟捧着鎏银手炉掀帘进来,相爷今早出门时特意嘱咐,要给姑娘带西市新出的螺子黛。
她话音未落,檐角铜铃忽地乱响,惊得廊下挂着的红肋绣眼扑棱棱撞进雪幕里。
我伸手接住一片冰晶,看着它在掌心化作浑浊的水珠。
宫闱二十年,最忌揣测天心,偏生那些攀在父亲蟒袍上的眼睛,总要将我淬成一把量度圣意的尺。
昨日尚食局送来两斛瑟瑟珠,今晨贤妃便遣人赠了十二幅缂丝屏风——连禁足多年的丽嫔都托人捎来半阕《长门赋》。
真真是门庭若市。
暮色漫过万字纹窗棂时,前院传来车辙碾雪的吱呀声。
我扶着锦瑟的手立在垂花门下,却见父亲肩头落满碎琼乱玉,鹤氅下摆沾着朱砂似的斑点。
阿爹...我话音凝在舌尖。
父亲向来只用松烟墨,此刻袖口却洇着团诡异的猩红,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去书房。他嗓音裹着北风的凛冽。
穿过回廊时,我瞥见角门处闪过半幅玄色衣角,金线绣的蟠螭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青铜雁鱼灯照亮案头明黄卷轴时,父亲的手在发抖。
我从未见过这位三朝元老露出这般神情,仿佛捧着的不是圣旨,而是先皇后殡天时那口描金柏木棺。
陛下说...他喉头滚了滚,喉结在苍老的皮肤下颤动如将倾的棋子,磬儿的及笄礼,该添些彩头。
冰裂纹梅瓶突然倾倒,清水在紫檀案几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
我盯着缓缓晕开的墨迹,看到太子妃三个字被水渍蛀空半边。
可当朝尚未立太子。
那我
这岂不是被架在火上烤。
父亲枯槁的手指死死扣住青玉镇纸,指节白得能看见底下跳动的血脉。
子时的更漏混着雪粒砸在琉璃瓦上。
室内静默无言。
我倚着暖阁的缠枝牡丹引枕,听锦瑟说六皇子在太医院前跪了整宿。
他存了什么心思,倒是半点猜不出来。
金丝炭噼啪爆响,熏笼里苏合香混着血腥气往肺里钻。
说是瑜嫔娘娘犯了心疾,当值的张太医被三皇子召去瞧风寒...锦瑟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望着菱花镜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去年春猎时见过的少年——玄甲银枪立在御帐外,肩上落满杏花,像尊淋了血的玉雕。
真真是个玉人,却没想到有那样的一面。
卯初时分,我被一阵断续的箫声惊醒。
推开雕花槛窗的刹那,积雪裹着梅香扑面而来。
玄衣少年立在墙外老梅下,玉箫尾端缀着的墨色流苏与长发纠缠,恍若宣纸上晕开的泪痕。
他吹的是《凤求凰》。
细雪顺着风钻进颈间,激得我打了个寒颤。少年忽然仰头,恰有一朵白梅坠在他眉心。
殷红的血珠从破损的额角渗出,顺着鼻梁滑落唇畔,被他伸出舌尖轻轻卷去。
惊扰姑娘了。他拱手作揖时,腕骨从宽大袖口露出半截,青紫的冻疮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箫声再起时,我注意到他尾指有道新鲜的刀伤,结痂处翻着粉色的肉芽。
锦瑟捧着斗篷追出来时,墙头只剩半截断枝。我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玉箫,触手温润的竹节内侧刻着蝇头小楷——梧瑜。
三日后,我在父亲书房的火盆里找到半张焦黄的纸。
残存的墨迹依稀可辨:…六皇子生母...巫蛊案...灰烬中躺着枚鎏金臂钏,缠枝纹里嵌着暗红的血垢。
也是个苦命人。
在深宫中一点不受宠,还遇到这样的事情。
惊蛰那日,宫中传来瑜嫔殁了的消息。我站在廊下看宫人们撤换素绢宫灯,忽见角门处闪过玄色衣角。
王梧瑜跪在青石砖上接旨谢恩,额头磕出血印的刹那,朝我的方向勾起一抹笑。
那笑意温柔如风般醉人,细细密密扎进我的心里。
那时候我在想,也许他可以。
但是我所背负的,也不知这人能否担起。
惊蛰后的第一场雨裹着冰粒子砸在琉璃瓦上,我数着檐角垂落的雨帘,看父亲用犀角笔在《盐铁论》批注间画下第三道朱痕。
羊皮宫灯将他的影子拉成扭曲的藤蔓,缠住案头那封描金帖子——三皇子邀我明日赴梅岭雅集。
他的心思一目了然。
我有些疲于应付,疲倦袭来,我昏昏欲睡。
姑娘该用燕窝了。锦瑟捧着剔红漆盒进来时,带进一缕铁锈味。
我瞥见廊下闪过玄色衣摆,金线绣的螭纹在雨幕里泛着青灰的死气。
翌日辰时,梅岭的胭脂霞色还未褪尽,三皇子府上的鎏金车驾已碾碎满街晨露。
我攥着缂丝暖手炉,看车帘外闪过王梧瑜单薄的背影——他跪在宫道旁青砖上,肩头积雪被鲜血洇成褐色的花。
晦气。三皇子掀帘啐了口唾沫,金冠上的东珠随着车驾摇晃,老六惯会做这副可怜相。我垂眸盯着袖口银蝶暗纹,忽然想起昨夜父亲书房飘出的半句:…六皇子近日在御前默写《盐铁论》…
倒也不全然是可怜相,我想。
梅宴设在临水的听雪阁,十二扇螺钿屏风隔出森严的尊卑。
三皇子将滚烫的建窑兔毫盏递来时,我闻到他袖间浓烈的龙涎香。
茶汤泼溅的瞬间,斜里伸出一只布满冻疮的手,青瓷盏在玄色袖袍里碎成齑粉。
三哥当心烫。王梧瑜跪在满地瓷片中,掌心皮肉翻卷如绽开的红梅。
血珠顺着袖口金线滚落,在青砖上凝成细小的珊瑚枝。三皇子抬脚碾过他指尖时,我听见骨节碎裂的轻响。
有点心疼,我暗暗蹙眉却也不便说些什么,心底却有些难受。
暮色染透茜纱窗时,王梧瑜腕间的白绫已渗出血色。
他执意不肯接我递去的金疮药,倒退着跪出门槛:臣弟污了华姑娘的眼。
夜风卷起他破碎的袖角,露出臂上陈年鞭痕,新旧伤疤交错如枯死的藤。
他是否不愿意和我我想多了解,他却偏偏离开了。
上元夜的花灯晃得人眼晕,我隔着幂蓠看王梧瑜立在朱雀桥头。
他手中河灯画着拙劣的白梅,烛火将纸面上安康二字映得透明。
我的心仿佛也随着烛火在跳动。
锦瑟忽然拽着我往后跌去,惊马嘶鸣声裹着铁蹄腥风扑面而来。
玄色身影如离弦箭簇破开灯海,我跌进满是药香的怀抱时,听见铁钉刺穿皮肉的闷响。
王梧瑜的月白襕衫迅速绽开血花,他竟还笑着将我发间歪斜的玉步摇扶正:姑娘的簪花...乱了。
他的心里有我,我确认了。
太医署的灯火彻夜未熄。
我盯着案上染血的襕衫残片,突然发现内衬绣着极小的篆文——竟是半阙《洛神赋》。
心间像闯进了小鹿,这是我第一次悸动。
锦瑟惊呼着捧来铜盆,清水忽地泛起诡谲的碧色。
五更梆子敲响时,我在游廊尽头撞见王梧瑜。
他披着单衣立在风口,肩胛处的绷带渗着黄红脓血,手中却攥着支折断的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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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来,他慌忙将簪子藏进袖中,露出半截缠着青丝的金箔。
这是...我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晕开的血迹里混着细碎的金粉。
宫灯骤灭的刹那,我瞥见他眼底来不及收起的爱慕,心颤了颤。
惊蛰后第七日,父亲在书房焚毁一叠密信。灰烬中残存兵符二字,恰与王梧瑜襕衫内衬的暗纹严丝合缝。
窗外老梅突然簌簌落尽繁花,我数着满地残瓣,想起太医说的那句话:六殿下肩上的铁锈,瞧着像是军器监的制式。
我暗暗下了决心,求了赐婚,选择了梧瑜。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父亲到底没有异议,我想他是赞成的。
大婚夜的龙凤喜烛燃到子时,烛泪在鎏金烛台上凝成血色琥珀。
我盯着合卺杯中晃动的月影,看梧瑜用缠着绷带的手掀开盖头。
他指尖拂过我鬓边珍珠时带着颤,像春猎那日掠过箭翎的微风。
殿下...我甫一开口,他便将玉杯抵在我唇间。
酒液混着微微的苦味滑入喉管,是我没尝过的滋味,我有些不明白为何世人多爱酒。
这可并不好喝。
他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时,烛光在脖颈处投下跳动的阴影,我有些沉醉。
寅时的更漏声碎在阶前,王梧瑜握着我的发梢在锦帕上描梅。
狼毫笔尖突然顿住,他盯着我腕间鎏金香囊轻笑:夫人可知,玄铁遇火会现出龙纹
窗外惊起寒鸦,扑棱棱撞碎满庭月光。
东宫的岁月在画眉笔下来回碾磨。
每旬初九,王梧瑜总要亲手为我描远山黛。
他拇指按着我耳后穴位,温热的吐息拂过颈侧:磬儿的眉骨生得妙,合该用螺子黛混着蔷薇露来画。
铜镜里,他垂眸的模样深情得近乎虔诚,若忽略窗外闪过的玄甲卫身影的话。
惊蛰前夜,我在书房寻父亲旧札时碰倒青瓷笔洗。
水流漫过暗格机关,露出半卷染血的《盐铁论》。
王梧瑜批注的朱砂字迹爬满页边,在平准均输四字旁画着诡异的兵阵图。
窗外忽起喧嚣,我吹灭烛火时,瞥见密道口飘出半片玄色衣角。
我心紧了紧。
有些风雨欲来的紧张感簇拥着我。
不敢再深想下去。
梅雨时节来得蹊跷,父亲病重的消息随潮气渗进宫墙。
我攥着半枚断裂的玄铁兵符冲进寝殿时,王梧瑜正在给新贡的波斯猫梳理毛发。
那畜生突然暴起抓破他手背,他笑着拧断它的颈骨:不听话的东西,留着何用
我一时怔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的陌生让我心惊。
也许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样。
是我错了。
先帝驾崩那日,钦天监的铜壶滴漏碎了满地。
我跪在龙床前接虎符,父亲枯槁的手指突然暴起青筋:陛下...六..话未说完,王梧瑜已握着我的手按在诏书上。朱砂从传位于六皇子梧瑜的字缝里渗出,顺着袖口金线爬上手腕,像条吐信的血蛇。
原来他接近我是有预谋的,他是有打算的。
是我庸人自扰,以为不是人人爱慕那位置。
我太天真。
竟被迷了眼。
登基大典的礼炮震落檐角积尘时,我在凤仪宫发现了那个青瓷小瓶。
避子汤的残渣凝结在瓶底,混着西域奇毒朱颜碎的香气。
凑近闻了闻,这味道是熟悉的苦味。
是我们大婚第一天,我喝到的酒里就有的苦味。
原来不是酒不好喝,是我喝的不好喝。
我还怀疑世人多爱酒为何
真真令人发笑。
妆奁最下层躺着支玉簪,簪头梅花蕊里嵌着暗红的血垢——与当年瑜嫔臂钏上的如出一辙。
霜降那夜,王梧瑜带着初雪气息踏进寝宫。
他指尖还沾着林将军的血,却温柔地替我抿好鬓发:皇后脸色怎的这般差
我数着他朝珠上新增的东珠,忽然想起三皇子咽气前吐出的半句话:老六的猫...吃人...
我想不只是他的猫,他的人也一样,会吃人。
我就是下一个。
子时的梆子惊起寒鸦,我望着镜中突然折断的玉梳,齿缝间卡着根银白的发。
那分明是昨日暴毙的浣衣局宫女春桃的头发,她临死前塞给我的香囊里,裹着半片带血的玄铁兵符。
冬至祭天那日,钦天监正突然溺毙在观星池。
我站在结冰的池畔,看王梧瑜将我的狐裘披在瑟瑟发抖的林昭容身上。
那女子鬓边簪着西府海棠,花瓣纹路与我及笄那日所戴的分毫不差。
池底浮起的官袍袖中,露出一角染朱的《盐铁论》。
上元夜的灯火依旧晃眼,我望着朱雀桥下漂过的河灯,忽见王梧瑜在灯面题了新的诗句。
墨迹被水晕开的刹那,现出底下藏着的蝇头小楷:玄铁为骨,朱砂为魂。
更漏声里,我摩挲着父亲临终前塞给我的玉珏。
月光透进冰裂纹的刹那,内壁浮现出密密的篆文——竟是当年巫蛊案的完整名录。
其中瑜嫔二字被朱砂圈了数重,墨迹边缘晕着泪痕般的污渍。
惊蛰雷声炸响时,凤仪宫的合欢树突然枯死。我蹲在虬结的树根间,挖出个鎏金盒子。
里头躺着支断裂的玉箫,竹节内侧的螭纹与玄铁兵符严丝合缝。
王梧瑜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皇后好兴致。
他腕间新缠的佛珠串,分明是用人骨打磨的菩提子。
原来是他。
登基大典的礼炮震碎檐角冰凌时,十二顶粉轿自玄武门鱼贯而入。
我望着掌心血玉镯映出的朱墙,恍惚看见十年前那个立在梅树下的玄衣少年。
林昭容的软轿碾过青砖缝里未扫净的雪,绯色裙裾下露出双蜀锦绣鞋——针脚与我院中丢失的那双分毫不差。
娘娘,该更衣了。锦瑟捧着凤冠的手在抖,累丝金凤口中衔的东珠撞出细碎声响。
我盯着镜中突然断裂的眉黛,看墨色在牡丹纹妆台上爬成蛛网。
窗外飘进片合欢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
大理寺送来丞相旧部认罪书那日,我在冷宫废井边拾到春桃的绣鞋。
井水泛着尸油般的浑浊,浮尸指甲缝里嵌着龙涎香屑——那是我上月亲手为王梧瑜调的安神香。
锦瑟掰开春桃紧攥的拳头时,半枚带血的玄铁兵符硌疼了我的掌纹。
霜降宴上,林昭容跳惊鸿舞时跌进王梧瑜怀里。
她腕间翡翠镯滑落阶前,露出内侧刻着的瑜字。
我笑了。
曾经以为的一切原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我饮尽杯中冷酒,尝到避子汤的苦味里混着朱颜碎。
我又有何能力,需要如此防备呢
殿角青铜鹤灯突然爆响,灯油在波斯地毯上烧出个囚字。
皇后醉了。王梧瑜捏着我下颌灌醒酒汤时,指尖沾着林昭容口脂的嫣红。
好脏。
我数着他朝服上新绣的金龙,龙睛竟是用巫蛊案卷宗烧成的灰烬点的睛。
夜色渐深,我微侧身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远远听见小宫女在禀报些什么,有些呱噪,我没有兴致仔细聆听。
总归我困了,她应当能打发来人。
直接我感受到有人近身,我眯起了眼,想仔细打量是哪个大胆的。
却听到衣裳细微的破碎声,他撕开我衣襟,将虎符烙在锁骨处:夫人这副身子,合该刻上朕的名字。
是我大意,我的宫中,早已不是我的宫。
丞相府走水那夜,我在凤仪宫闻见松油味。三百条人命烧出的青烟凝成黑龙,盘踞在朱雀大街三日不散。
侍卫呈上焦尸怀中的半枚兵符时,我认出父亲小指残缺的骨节——那是在御书房为君王挡刀落下的旧伤。
王梧瑜踏着骨灰进殿时,腕间佛珠串换了人顶骨制的菩提。
他将我按在《璇玑图》前,蘸着朱砂在心字上画圈:皇后可知,丞相咽气前还在喊你的闺名冰裂纹窗外飘进片纸灰,依稀可见巫蛊案残迹。
腊八粥在银碗里结成血痂时,林昭容带着身孕来请安。
她鬓边金步摇刻着细密的蟠螭纹,正是当年瑜嫔殉葬时的旧物。
我盯着她尚未显怀的小腹,忽然想起太医说过的话:陛下用的香,能教人怀上死胎。
上元夜的朱雀桥挂满白灯笼,我望着河灯上熟悉的字迹发怔。
王梧瑜题的诗被水泡开后,露出底下盖着的军报:北疆大捷。
墨迹蜿蜒处,玄铁兵符的纹路与玉箫裂痕严丝合缝。
春分祭祖那日,我在太庙暗格里找到先皇后手札。
泛黄的宣纸上写着:吾儿梧瑜,若见玄铁现龙纹...后边字迹被血污浸透,衬着夹层里半片婴孩的颅骨。牌位后的密道飘来龙涎香,混着新鲜的血腥气。
夏至正午,林昭容的惨叫撕开宫墙。
我望着接生嬷嬷捧出的紫河车,脐带缠着串染血的佛珠。
王梧瑜将死婴抛进炼丹炉时,火光映亮他眼底癫狂:皇后可知,用至亲骨血炼的丹药,可增一甲子阳寿
白露那夜,我在冷宫井底挖出个鎏金匣。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带血的人牙,每颗都刻着磬字。
匣底压着泛黄的《凤求凰》曲谱,王梧瑜的批注爬满页边:得天下者,当舍情爱。
大雪压折合欢枝时,我对着铜镜拔下第一根白发。
发根处沾着朱颜碎的粉末,在烛火下泛着幽幽蓝光。窗外飘来婴孩啼哭,宫人们说那是林昭容疯了后在养猫鬼。
我数着镜中新增的皱纹,忽然笑出声来。
笑声惊起梁间寒鸦,撞碎了满室死寂。
菱花镜里浮现出梅园少年的身影,他手中玉箫裂痕处渗出黑血,在地上蜿蜒成四个字:万劫不复。
除夕夜的雪裹着香灰落进酒樽,我望着鎏金烛台上凝结的蜡泪,看它们蜿蜒成父亲临终前抽搐的指节。
林昭容的猫鬼在殿梁间嘶叫,衔着半枚带血的乳牙跌进丹炉,溅起的火星烧穿了《璇玑图》上最后一处完好的心字。
皇后尝尝这个。王梧瑜将青瓷盏推过案几,盏底沉淀着朱颜碎特有的靛蓝。
我盯着他新戴的翡翠扳指,内圈刻着丞相府库房的徽记——那花纹正与冷宫井底挖出的人牙严丝合合。
更漏声碎时,我掀翻了药膳汤盅。
鹿胎膏混着西域红花在波斯毯上爬成诡异的图腾,恰似当年瑜嫔棺椁上的镇魂符。
王梧瑜掐着我脖颈按向满地狼藉,玉冠垂旒扫过眼睫:皇后可知,相爷的骨头在焚化炉里炸开时,响声格外清脆
春分的雨水混着血水漫过宫阶,我在太庙梁柱间发现父亲的头骨。
空洞的眼窝里塞着泛黄的《盐铁论》,书页间夹着片婴儿的肚兜——绣着梧瑜二字,针脚与先皇后殡天的寿衣如出一辙。
香案下的密道飘来龙涎香,混着新鲜的血锈味。
卯时的天光刺破茜纱窗时,我拆开凤冠上最后一颗东珠。
鲛人泪混着孔雀石粉在掌心碾成齑粉,恰够染就一幅《江山图》。
王梧瑜立在残破的《璇玑图》前,蘸着朱砂在绝字上画圈:皇后这幅画,缺了题跋。
夏至正午,林昭容的棺椁自玄武门抬出。
我望着棺盖上深深浅浅的抓痕,忽然认出那是父亲教我的第一个篆字——冤
陪葬的十二个鎏金匣子突然炸开,飞出三百片带火的骨殖,在琉璃瓦上烧出偿命的阴文。
白露那夜,我跪在冷宫废井边拆解玉珏。月光透过冰裂纹的刹那,内壁浮出完整的巫蛊案名录——瑜嫔二字下赫然压着先皇后的金印。
井水忽然翻涌如沸,浮起半张泡烂的婴孩面皮,眉眼与王梧瑜分毫不差。
原来如此。我笑出声时,惊落了梁间筑巢的寒鸦。
当年梅园少年眼底跳动的不是欲焰,而是从娘胎里带出的、弑母的罪孽。
玄铁兵符在掌心裂成两半,露出内芯刻着的生辰——恰是先皇后殡天的时辰。
大雪压塌合欢树那日,王梧瑜带着炼丹炉的焦臭气踏进凤仪宫。
他将骨灰混着朱砂抹在我唇上:皇后可知,用至亲炼的丹,需佐以仇人之血
我盯着他颈间暴突的血管,忽然想起父亲教的最后一课:玄铁遇火,可诛真龙。
上元夜的河灯漂满护城河时,我点燃了珍藏多年的《凤求凰》曲谱。
火舌舔舐处现出密密的兵符拓印,与玉箫裂痕拼合成完整的北疆布防图。
王梧瑜在火光中癫狂大笑:好一个华氏璇玑图!
子时的梆子声里,我饮尽鸩酒。
琉璃盏在青砖上迸裂时,瞥见案头父亲赠的玉笔突然淌出血泪。
王梧瑜撕开我衣襟寻找虎符,却只触到满手溃烂的皮肉——那夜他烙下的印记,早已被朱颜碎蚀成森森白骨。
陛下...我最后一次抚上他狰狞的面容,可曾听过凤凰泣血
七窍涌出的黑血滴在玄铁兵符上,锈迹斑斑的龙纹突然暴起,将他的掌心灼出焦黑的窟窿。
雪还在下,合欢树的残枝在风中写就最后的谶语。
远处传来新后册封的礼乐,我望着梁间垂落的《璇玑图》,看火苗从心字开始,一寸寸吞没这吃人的河山。
番外
永昌三年的雪压折了冷宫的梅枝,我跪在青石砖上擦洗血渍时,捡到支缠着水藻的玉箫。
竹节内侧的螭纹硌着掌心,像极了前日暴毙的徐美人颈间指痕。
作死的蹄子!李尚宫的金刚杵敲在脊梁骨上,震得我怀中玉箫跌落井台。
那物件撞上青砖的脆响里,分明混着金属颤音。
老尚宫浑浊的眼突然暴出精光,绣鞋尖将玉箫踢进枯井:晦气东西,也配沾手
子时的梆子声漏进耳蜗,我攥着偷藏的烛台摸回废井。
井壁青苔间卡着半幅泛黄的《璇玑图》,火折子照亮处,玉箫裂痕里竟嵌着片玄铁——纹样与新帝腰牌上的龙鳞严丝合缝。
姑娘好眼力。阴恻恻的嗓音惊落井底碎雪,我回头撞见老尚宫笑成菊花的脸。
她枯爪扣住我腕骨,甲缝里的血垢蹭在玉箫螭纹上:这物件原该在二十年前随华皇后入殓...
惊蛰雷劈开夜幕时,我在尚宫局耳房找到了鎏金臂钏。
缠枝纹里卡着片婴孩指甲,内侧铭文被血污浸得模糊,唯有个瑜字亮得瘆人。
窗外闪过玄甲卫的佩刀寒光,刀鞘纹路与玉箫裂痕如出一辙。
卯初的雾气漫过回廊,我捧着浣衣局的红漆托盘,看血水从徐美人的襦裙滴落。
那件月白绫衫心口处破了个洞,边缘焦痕拼成梅枝形状——与冷宫枯井里捞出的《璇玑图》残片分毫不差。
这料子可是蜀锦林昭容的护甲划过我手背,丹蔻染红了袖口银蝶暗纹。
她突然掐住我下巴,将滚烫的茶汤泼在玉箫烫痕处:本宫最恨白梅香。
白露夜的更漏混着血腥气,我在太庙梁柱间发现半匣人牙。
月光透过冰裂纹窗棂时,牙面上的磬字竟渗出黑血。
守夜太监的灯笼突然熄灭,青砖缝里爬出个鎏金盒子——里头躺着先皇后手札,朱批玄铁为骨四字被鼠啃去半边。
腊月二十三祭灶,我跪在御膳房擦洗铜鼎时,总管太监扔来包香灰:添进昭容娘娘的安神汤。
青瓷碗底沉淀着靛蓝色粉末,与那夜井底捞出的《璇玑图》残色无异。
窗外梅枝突然爆开数朵红苞,像极了徐美人咽气时瞪裂的眼珠。
上元夜的河灯漂满太液池,我望着林昭容题字的灯面发怔。
墨迹被水晕开后,露出玄铁兵符的拓印——与玉箫裂痕拼合处,赫然是新帝的私章纹样。
池底突然浮起个鎏金匣,锁眼插着半枚带血的乳牙。
春分祭祖那日,我在神龛暗格里摸到块头骨。额角金箔下压着片泛黄的纸,血书万劫不复四字正是华皇后笔迹。
斋宫突然走水,烈焰中飞出三百只黑蝶,翅上金粉拼出个冤字。
该你值夜了。李尚宫将铜钥匙拍在我掌心时,指甲缝里的血垢蹭过虎口。
子时的冷宫梅香混着尸臭,我举灯照见井台新添的血迹——蜿蜒如二十年前史书里那行永和宫变。
五更天鸡鸣时,我在废井底挖出完整的玄铁兵符。
螭纹卡进玉箫裂痕的刹那,井壁轰然塌陷,露出半幅描金棺椁。
棺中女尸戴着鎏金臂钏,唇角笑意与林昭容饮鸩那日如出一辙。
雪粒子砸在眼皮上生疼,我攥着兵符退到梅树下。
玄甲卫的脚步声混在风里,新帝的龙纹靴踏碎满地落梅。
他弯腰拾起玉箫时,袖口金线蟠螭正与兵符龙鳞交颈。
赏。新帝将染血的东珠抛在我脚边。
珠子滚进雪堆时,我瞥见林昭容的贴身宫女吊死在老梅枝头,舌尖钉着片带字的婴儿颅骨——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