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封的心
偌大的顾家别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苏冉端着温水和药,走进顾时衍的书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三下。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一如过去五年。
她推开门,顾时衍正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侧脸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份与生俱来的疏离。
时衍,吃药了。苏冉把水杯和药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声音放得很轻。
顾时衍像是没听见,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苏冉习惯了,也不再多说,默默退到一旁,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乐谱。这是她每天的工作,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忍受他的沉默、排斥,以及偶尔失控时的暴躁。五年,足够磨平一个人的棱角,也足够让一颗心冷却。她曾以为自己能捂热他,后来才发现,他是一块捂不化的冰。
直到林晚晴出现。
那是半个月前,一个午后,苏冉在花园里修剪玫瑰,看到顾时衍带着一个笑容明媚的女孩走了进来。那个女孩就是林晚晴,他口中唯一能让他安静下来的朋友。苏冉看见顾时衍破天荒地没有避开林晚晴递过来的花,甚至在她靠近说话时,身体也没有僵硬。后来,她无意中听到他为林晚晴弹奏新写的曲子,旋律温柔得不像话。甚至,他允许林晚晴进入他从不让外人踏足的书房。
苏冉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顾时衍依旧对着钢琴发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细密地刺着。原来他不是不懂温柔,只是温柔从不属于她。她算什么一个碍眼的、多余的摆设还是顾家买来照顾他的高级保姆
思绪飘回到一年前那个不堪的夜晚。顾老爷子急于抱孙子,瞒着所有人,在他们的晚餐里动了手脚。第二天醒来,苏冉只觉得浑身像被拆开重组过一样疼,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镜子里狼狈的自己让她感到一阵灭顶的羞耻和恶心。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冲洗了很久很久,直到皮肤泛红,也洗不掉那种屈辱感。
更让她绝望的是顾时衍。药物效果过去后,他看着她身上那些痕迹,躁郁症发作,情绪彻底失控。他指着她,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词汇:脏!你好脏!别碰我!恶心!滚开!我讨厌你!
那些话语比身体的疼痛更伤人,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从那天起,她彻底死了心。
现在,林晚晴的出现,不过是在她早已冰封的心上,又划开了一道新的口子,提醒她这份婚姻有多么可笑。
苏冉闭了闭眼,将散落的乐谱整理好,放在钢琴旁。她看着顾时衍的背影,五年来的疲惫、委屈、心酸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受够了这种没有温度、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尊重的日子。她不想再做这只被精心豢养、实则随时可能被厌弃的金丝雀了。
她转身,脚步异常坚定地走向楼下顾老爷子的书房。
敲门,进去。
顾老爷子正戴着老花镜看文件,抬头见是她,有些意外。
爷爷。苏冉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我们离婚吧。
顾老爷子放下文件,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审视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苏冉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我要和顾时衍离婚。她挺直了背脊,第一次在这个家里,为自己争取一次。她不要补偿,不要名分,只要自由。
2
逃离金丝笼
顾老爷子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着眼前的苏冉,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离婚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苏冉,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为什么会嫁进顾家
苏冉攥紧了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面上却尽量维持着平静:我没忘。
那就好。顾老爷子身体微微前倾,当初选你,就是看中你身世简单,父母早亡,无依无靠,性子也还算温顺,适合照顾时衍。你进了顾家,吃穿用度,哪一样亏待过你这份庇护,足够让你安稳度日,你应该感恩。
苏冉心底冷笑一声,感恩感恩这五年的活寡和精神折磨吗她抬眼,直视着顾老爷子:老爷子,我不是一件没有感情的物品。我也有我的底线。
底线顾老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的底线就是顾家的少夫人,这个位置,林晚晴永远也坐不上。你安安分分待着,该你的,一样不会少。他的话语冰冷,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将苏冉牢牢钉在顾家工具人的位置上。
苏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弥漫全身。她知道多说无益,转身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书房。
门刚被拉开一条缝,她就僵住了。
顾时衍不知何时站在门外,苍白着一张脸,眼神空洞地望着她,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他听到了多少
你……要走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茫然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冉的心猛地一紧。她预想过顾时衍听到她要离婚时的反应,或许是漠不关心,或许是如释重负,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
下一秒,顾时衍猛地冲上前,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角,力道大得惊人。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里充满了恐慌,像是即将被整个世界抛弃。
不要走!他不断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不要走……我需要你……谁来照顾我谁……他语无伦次,手指因为焦虑而不停地抠着掌心,那是他发病时常见的刻板行为。
苏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照顾他,似乎已经成了她刻入骨髓的本能。可理智又在尖锐地提醒她,不能再心软,不能再回头。她看着他病态的依赖,那不是爱,只是一个病人对唯一熟悉、能给予安全感的护理工具的恐惧性占有。这份认知让她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林晚晴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她手里拿着一份乐谱,看到眼前的情景,脚步顿了顿。
她走近,将乐谱递给旁边的佣人,目光落在紧抓着苏冉不放的顾时衍身上,眼神复杂,有无奈,有怜悯,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看向苏冉,轻声说:他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试过,但他抗拒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靠近他的生活核心。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过几天就回英国继续进修了。苏冉,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林晚晴没有多停留,简单几句,算是告别,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助攻,让苏冉看清现实。
苏冉没有再回书房去争取顾老爷子的同意。趁着夜深人静,她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她攒下的为数不多的私房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顾家大宅。
她坐上最早一班去往邻近小城的火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第一次感觉到了名为自由的气息。她在那个陌生的小城租了个便宜的单间,晚上一个人坐在路边摊,点了一大份滋滋作响的烧烤,就着冰镇啤酒,看着人来人往,竟然觉得无比惬意。这种烟火气,是她在顾家五年从未体验过的。
然而,这份短暂的自由仅仅持续了不到四十八小时。
顾家的人如同天降,精准地找到了她租住的小旅馆。两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保镖堵在门口,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请她回去。
苏冉试图反抗,却被轻易制住。那一刻,希望彻底破灭,愤怒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像一只刚飞出笼子几步就被捉回的鸟,翅膀被再次折断。自由的滋味如此甜美,被剥夺的痛苦便愈发刻骨。
3
最后的依赖
苏冉被带回顾家,熟悉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却不再让她感到绝望。顾时衍看见她,原本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孩童般困惑的眼神看着她。苏冉直接去了顾老爷子的书房。谈判桌前,她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唯唯诺诺的苏家养女。
我要离婚。苏冉开门见山,语气平静但坚定。
顾老爷子微眯着眼,打量着面前这个脱胎换骨的女人,试图寻找一丝过去的影子,徒劳无功。离婚当初是你自己签的协议,苏冉,顾家给你的够多了。
我尽了五年的责任,甚至付出了更多。苏冉的目光没有闪躲,现在,我需要自由。作为补偿,以及对我这五年付出的认可,顾家需要支付一笔合理的费用,并保证我能顺利离婚,不受任何阻碍。她没有提具体的数字,但语气中的势在必得让顾老爷子意识到,她要的绝不是打发叫花子的小钱。苏冉知道,这笔钱不仅是补偿,更是确保她未来能彻底摆脱顾家和苏家纠缠的筹码。最终,顾老爷子权衡利弊,同意了她的条件,一个月后,她将带着一笔顾家支付的补偿金,恢复自由身。
回到顾家后,苏冉开始着手交接顾时衍的护理工作。她找来笔记本,详细记录下顾时衍的生活习惯、饮食偏好、情绪触发点以及安抚方式。新来的护理人员王阿姨经验丰富,但面对顾时衍的特殊状况,依然显得小心翼翼。苏冉耐心指导,演示如何喂药,如何在他躁动时分散注意力,如何在他封闭时保持距离。她有条不紊,如同完成一项精密的工作,不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这种近乎冷漠的专业,让顾时衍敏感地察觉到了异样。
顾时衍开始出现反常行为。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完全排斥苏冉的靠近,反而会笨拙地跟在她身后。她在花园散步,他会折下一片枯叶递给她;她在书房看书,他会坐在一旁,用铅笔在纸上画下扭曲的线条,然后推给她。王阿姨试图接过喂药的工作,他会立刻推开,身体紧缩,发出抗拒的声音,只点名要苏冉。他的依赖像藤蔓一样缠绕过来,带着病态的、令人窒息的力量。苏冉应对他的方式,从最初的警惕,渐渐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她清楚,这只是他病症的表现,不是她可以留下的理由。
在交接的最后几天,顾时衍破天荒地允许苏冉长时间待在他的书房。苏冉在整理书架时,无意间碰落了一个小盒子。里面的东西让她愣住了。有她多年前随手送给他的一个廉价的塑料小挂件,有她还在沈家时,参加某个活动被拍下的模糊老照片,甚至还有一张被压平、小心收藏的糖纸,那是她某天吃完糖随手丢在客厅的。这些被他偷偷起来的、关于她的微不足道的物件,无声地诉说着他病态的关注。苏冉的手有些颤抖,她看着这些东西,再看看不远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顾时衍,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顾时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变得更加焦虑和不安。那天晚上,他冲进苏冉的房间,紧紧地抱住她,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他重复着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的恳求,声音带着哭腔。苏冉被他抱得生疼,感受到他巨大的恐慌。为了顺利脱身,她轻声在他耳边哄道:好,我答应你,不离开。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她怀里慢慢放松,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她抱着他,看着窗外的夜色,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对不起,这一次,我必须离开。这是她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她奔向新生的决绝。
夜色渐沉,别墅里安静得只剩下钟摆规律的滴答声。苏冉刚协助王阿姨安顿好顾时衍睡下,回到客厅准备歇口气,却看到顾时衍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有些年头的音乐盒,那是她很久以前随手放在客房的。
他走到她面前,将音乐盒递给她,动作有些僵硬。这个……给你。
苏冉接过,没说话。
顾时衍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双手不安地交握,视线低垂,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声音开口:我小时候……看到过……他们吵架。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很多……红色的……像水一样……他猛地闭上眼,身体蜷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瞬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苏冉静静地看着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来这就是他恐惧触碰,害怕激烈情绪,厌恶一切失控的根源。那些她曾经以为是针对她的冷漠和排斥,背后藏着这样深的恐惧和创伤。
她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房间里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和钟摆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顾时衍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抬起头,眼眶泛红,看着苏冉,像个迷路的孩子。我不是故意的……让你难受。
苏冉看着他破碎的眼神,心里积压多年的怨怼,好像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然后慢慢消散了。她对他,不再有恨,只剩下一种复杂的、类似于同情的情绪。但这份理解,并没有动摇她离开的决心。她清楚地知道,他的病太重,而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他的药了。她需要为自己活一次。
几天后,林晚晴意外地来了。她看起来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苏冉,我要走了,去国外进修。林晚晴开门见山,语气平和,来跟你道个别。
苏冉给她倒了杯水:一路顺风。
林晚晴捧着水杯,指尖微微泛白:其实……我试过靠近他,想帮他,也想……或许我们能有未来。她自嘲地笑了笑,但他很抗拒,非常抗拒。他的问题,不是换个人就能解决的。是我天真了。她看向苏冉,眼神里带着歉意和祝福,他对你的依赖,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深。希望你以后,能找到真正的幸福,为自己而活。
苏冉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林晚晴的坦诚,像最后一块拼图,让她彻底看清了这段关系的本质。
送走林晚晴,苏冉回到客厅,顾时衍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到苏冉面前,眼神里充满了苏冉从未见过的恐慌。
你要走了他声音发紧,像拉满的弓弦。
苏冉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嗯,一个月后。
顾时衍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下意识地想去抓苏冉的衣袖,手伸到一半又停住,转而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不……不行……他语无伦次,我们……我们出去看看……去外面……也许……也许会不一样他紧紧盯着苏冉,眼里混合着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希冀,好不好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苏冉有些意外。她看着他努力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去外面看看她知道,环境的改变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挑战,甚至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但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也让她,彻底认清现实的机会。她需要一个明确的节点,来斩断这最后残存的、因同情而生的牵绊。
好。苏冉平静地回答,心里却做出了决定,去哪里
顾时衍似乎没想到她会答应,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措地摇头。
苏冉替他做了决定:去内蒙吧,看看草原。
广阔无垠的草原,或许能映照出他内心的牢笼,也或许,能给她带来彻底告别的勇气。这趟旅程,注定不会轻松,但苏冉知道,这是她奔向自由前,必须走完的最后一步。
4
自由的代价
夜深人静,别墅里只剩下钟摆规律的滴答声。苏冉刚给顾时衍喂完药,准备回房,却被他拉住了手腕。他的力气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苏冉。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和平时发病时的尖锐或孩童般的依赖都不同。
苏冉停下脚步,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段时间,随着交接工作的进行,她和他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顾时衍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腕皮肤,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艰涩:小时候……我看到过……爸爸和妈妈……他似乎很难组织语言,身体微微颤抖,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很多血……妈妈她……一直哭……爸爸他……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但苏冉拼凑出了一个模糊而惨烈的画面——一场因激烈感情纠纷而导致的家庭悲剧。她能感受到他重温记忆时的巨大痛苦和恐惧,他的呼吸急促,额头渗出冷汗,像是溺水的人。
原来这就是他抗拒亲密、恐惧触碰、害怕变化的根源。不是不爱,是不能。童年的阴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他感知和表达爱的能力,也将靠近他的人拖入深渊。
苏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过后,是漫长的酸涩。过去五年所受的冷遇、排斥,甚至那晚不堪回首的屈辱和之后刻薄的恶语,似乎都有了源头。他不是故意要伤害她,他只是病了,被困在了那个充满血腥和哭喊的夜晚,无法走出来。
理解涌上心头,冲淡了积压多年的怨恨。她甚至有些同情他。但同情归同情,理解归理解,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她的人生已经被这个无底洞拖拽了五年,她不能再陷下去了。离开,依然是唯一的选择,只是此刻,决心之外,又多了一份复杂的怜悯。
几天后,林晚晴来了。她看起来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但眼神却很平静。
我要出国了,来跟你道个别。林晚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温水。
苏冉点了点头:一路顺风。
时衍他……林晚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的问题,你知道的,很复杂。我试过……想要靠近他,但他会非常恐惧,甚至……伤害自己。她看向苏冉,眼神里带着歉意和无奈,他不是针对你,苏冉。他只是……无法接受任何人真正走进他的世界。这些年,辛苦你了。
苏冉没有说话。林晚晴的这番话,再次印证了她的判断。这无关情爱,无关选择,只是他病了。
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林晚晴站起身,轻轻抱了抱苏冉,真的。
送走林晚晴,苏冉回到客厅,发现顾时衍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迷路的孩子,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他能感觉到,苏冉是真的要走了。交接工作即将完成,新的护理人员也越来越熟练,这个家里,似乎不再需要她了。
苏冉,他慢慢走下楼梯,在她面前站定,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苏冉有些意外。
去……外面看看。他努力组织着语言,眼神里交织着对未知的向往和根深蒂固的恐惧,也许……也许会不一样呢他像是在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这是他最后的尝试,用他自己都害怕的方式,试图留住她,或者,证明他还有被留下的价值。
苏冉看着他眼底的脆弱和努力,心中五味杂陈。她沉默了片刻。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许能让他彻底认清现实,也让她自己,彻底斩断最后一丝不该有的牵绊。
好。她应了下来,你想去哪里
顾时衍似乎没想到她会答应,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内蒙……他们说,那里很空旷,很自由。
自由。苏冉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也好,就去那个象征自由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吧。她答应这次旅行,是为了完成协议里最后的责任,也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楚——看看在全然陌生的、广阔的天地间,他的病症是否真的牢不可破,而她自己,是否真的能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轻松,更像是一场带着预感的、走向终结的仪式。
5
告别与新生
飞机引擎的轰鸣和逼仄的机舱空间让顾时衍从起飞开始就坐立不安。他紧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扶手,指关节泛白。苏冉坐在他旁边,低声提醒他调整呼吸,又从包里拿出他常用的抗焦虑药物和水。他机械地吞下药片,身体却依旧紧绷如弓。空乘人员推着餐车过来时,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头埋得更低。苏冉替他要了一份简餐,但他只是僵硬地看着,直到苏冉把餐盒里的食物按他习惯的顺序摆好,他才迟疑地拿起叉子。整个航程,苏冉几乎没合眼,时刻关注着他的状态,像拉着一根随时可能绷断的弦。
抵达内蒙古,走出机场换乘车辆,迎面而来的开阔感并未让他放松。坐上前往草原的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为无垠的绿意,天空蓝得像是画布。苏冉看着窗外,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忘了身边这个需要她时刻看顾的男人,想要像那些自由的风一样。可顾时衍的呼吸声提醒着她现实,他依旧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眼神里是对陌生环境的不安。
终于到了草原腹地,牧民的歌声、游客的笑闹声、马儿奔跑的景象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苏冉扶着顾时衍下车,他茫然地看着四周,试图学着别人的样子深呼吸,却被过于新鲜的空气呛得咳嗽起来。他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拍照,拿出手机,也想给苏冉拍一张。可他的手抖得厉害,屏幕里的画面晃动不清,他烦躁地摁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放下了手,低声说:拍不好。苏冉看着他挫败的样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走过去,轻轻握了握他冰凉的手。
他们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下。不远处,一对年轻情侣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女生的哭喊声和男生夹杂着背叛、死了心吧之类的词语断断续续飘过来。顾时衍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猛地站起来,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惊恐。
不……不要吵……他喃喃自语,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争吵声仿佛点燃了埋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引线。他突然抱住头,发出压抑又痛苦的尖叫,声音嘶哑,像是困兽的悲鸣。他蹲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双手用力抓挠着自己的手臂,留下一道道红痕。那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童年夜晚。
时衍!苏冉吓坏了,立刻冲过去,不顾一切地从身后紧紧抱住他,时衍,看着我!听我说!没事了,都过去了!那不是真的!她的声音带着颤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声音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他的挣扎力气很大,苏冉几乎抱不住,手臂被他无意识地抓疼,但她不敢松手,只能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心疼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过了许久,也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也许是苏冉持续的安抚起了效果,顾时衍的尖叫渐渐平息,身体的颤抖也缓慢下来。他脱力地靠在苏冉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涣散,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苏冉能感受到他身体的虚弱和冰冷。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苏冉,眼神破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玻璃。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看着她眼中的担忧和疲惫,看着她手臂上被自己抓出的红痕,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苏冉……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全身的力气,才继续说:你跟我在一起……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你活得太累了……他的目光落在远方自由奔跑的马匹上,又转回到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我……只会让你更痛苦。我就像……像个怪物,会毁了你。
苏冉的心狠狠一揪,她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顾时衍看着她,眼底深处翻涌着浓重的痛苦和不舍,但最终,那痛苦和不舍沉淀为一种艰难的决心。他移开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苏冉,我放你自由……我们,离婚吧。
草原上的风吹过,带着青草的气息,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寂寥。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最好的东西了。
回程的路途安静得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苏冉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顾时衍则缩在另一侧,闭着眼,眉头却未曾舒展。这份沉默一直延续到他们重新踏入那座冰冷的豪宅。
几天后,民政局。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打印纸的味道,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递过表格。苏冉接过笔,指尖有些凉。
冉冉,你不能这么冲动!顾家是什么地方,离开了你……苏家母亲的声音尖锐地插了进来,她和苏父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气势汹汹地堵在了门口。
不等苏冉开口,一直沉默的顾时衍忽然抬眼,那双总是蒙着雾气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晰,他看着苏家父母,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不欠你们,也不欠顾家。是我,放她走。
苏家父母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气势震慑住,一时语塞。旁边顾老爷子的助理也适时上前,低声但强硬地请他们离开。
没有拉扯,没有争吵,笔尖在纸上划过。当那红色的本子递到苏冉手里时,很轻,却又好像有千斤重。她走出民政局大门,抬头看了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终于不再是压抑的沉闷。旁边,顾时衍安静地站着,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远方,像一尊即将风化的雕像。
离婚手续办完的第二天,顾家的律师联系了苏冉。
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包间,律师将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苏小姐,这是顾先生和顾老先生的意思。
苏冉翻开,看到那一长串零时,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十亿。
这不是赡养费,律师的声音很平静,这是顾家对您这五年多来,超出协议范围的付出,以及……您所承受的伤害的补偿。同时,也是为了确保您未来的生活能够完全独立自主,与顾家彻底切割。
苏冉看着那份文件,心里五味杂陈。她曾经的痛苦、忍耐、绝望,如今被量化成了这个数字。她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生出一丝荒诞感。她拿起笔,在文件末尾签下名字,动作干脆利落。
替我谢谢他们。她对律师说,语气平静无波。
拿到这笔钱后,苏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斩断了与苏家的联系。面对再次找上门来哭诉、索要的父母和弟弟,她直接让律师出面,一次性给了他们一笔足够生活的钱,并签署了断绝关系的协议。看着他们签下名字时的贪婪和松了口气的复杂表情,苏冉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解脱。
从此,天地广阔。
她去了很多地方。在云南看洱海,学着当地人扎染;在冰岛追极光,冻得瑟瑟发抖却笑得像个孩子;在佛罗伦萨的美术馆待上一整天,看着那些传世画作,感受艺术的沉静力量。她报了摄影班,从一开始连光圈快门都搞不清,到后来能拍出像模像样的风景照。她甚至还匿名资助了几个偏远山区的孩子读书,偶尔收到他们用稚嫩笔迹写的感谢信,心里会泛起一种温暖的、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她不再是那个看人脸色、小心翼翼的苏冉,也不再是顾家那个名为少夫人实为高级护工的金丝雀。她就是她自己,自由,独立,拥有无限可能。她学着投资理财,看着账户里的数字因为自己的决策而变动,那种掌控感让她着迷。她偶尔也会在某个午后,坐在自己新买的小公寓阳台上,喝着咖啡,看着楼下公园里嬉笑打闹的孩子,恍惚间想起顾时衍,但那感觉已经很淡,像褪色的旧照片。
关于顾时衍的消息,苏冉是从一则财经新闻的角落看到的。报道提到一位深居简出的音乐人顾时衍,近期发布了一张纯音乐专辑,风格空灵治愈,在小众圈子里备受好评。配图是一张模糊的侧影,依旧是记忆中清瘦孤僻的样子,但似乎多了些平和。苏冉只是看了一眼,便关掉了页面。他好,或者不好,都已与她无关。只是心底深处,终究还是希望那个被困在过去的孩子,能找到属于他自己的出口。
一年后的春天,苏冉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举办了自己的第一个小型摄影展。展出的照片大多是她旅途中捕捉到的风景和陌生人的笑脸,充满了生命力。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展厅,落在她自信从容的脸上。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微笑着和参观者交流。
她不再需要依附任何人,也不再惧怕未来。过去的阴影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彻底消失不见。她的世界,终于由她自己掌控,明亮而开阔。
自由万岁。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