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于五月初五,端午节。
村里的神婆子那日一早就站在我家门前,翻着她灰蒙蒙的两只瞎眼珠瞪着我娘的大肚子。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不停。
扛着锄头包着头巾的殷老大是我爹,他皱着眉用手推赶着神婆子。
走走走,别来我家念叨!晦气!
说着一把推得神婆子跌倒在地,我娘心善,赶紧撑着肚子要扶她起来。
神婆子却像看得见似的,躲开我娘伸出的胳膊,自己爬了起来。
你扶她作甚!这瞎眼婆子一早给我寻不痛快,快撵她走!
我爹作势要拿锄头打神婆子,神婆子到底还是瞎,也不知道躲。
只是突然抬头盯着我爹,竟然笑了起来。
咯咯咯,不是你!是你爹,你爹要将你的孽种生吞活剥……
神婆子的嗓子和眼睛一样坏,她笑得像树上的老黑鸦,仿佛下一秒就要来啄人眼珠子吃掉。
我爹本还只是吓唬她,这下又惊又气,横着一棍扫在神婆子小腿上,大骂她:
滚!你这瞎眼黑心的婆子,看我不拔了你舌头!
我娘急忙拦着我爹,劝他别生气耽误了地里活计。
今日是端午节,忙完地头的活,还要归家为晚上全村的河祭做准备。
我爹自是知道孰轻孰重,遂狠狠瞪了依旧疯癫的神婆子一眼,便抄起家伙往东头的田地大步走去。
万大娘,今日日头晒,你快些回家去吧。
我娘见我爹走开才敢替神婆子拍她身上的灰,她那灰白破烂的老布衣原本就蒙着土一般,怎么也掸不干净。
神婆子忽的拽住我娘手腕,连连摇头。又念起先前一样的话来。
五月五,男克父,女克母……
什么
我娘自是听得清楚,只是皱着眉看着眼前神婆子沟壑纵横的脸。
万大娘,你莫要跟他胡说。我知你头脑混沌不会计较,他不同……
莫饮雄黄!莫饮雄黄!
神婆子手上用力,声音也提高了。
你怎知……
我娘惊讶,只是话未说完就转脸变为厌恶,急急抽回手推搡着神婆子。
只因她余光中瞅见不远处的大树后有人。
你这神婆子,我好心待你,你竟咒我们家。快些走开吧,仔细我家男人再揍你一顿!
神婆子踉跄着退后几步,又咯咯咯笑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瘸着腿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我娘双手撑在后腰挺着肚子进了院,后脚殷老二就从那树后跟了进来。
殷老二是我二爹,殷家两子,我爹为长兄。
他一早去摘了新鲜箬叶,此刻拎了满满一竹篮送来与我娘。
我们村子在山脚,三面环山一面是河。因着依山傍水几乎年年好收成,也因这地势每隔数年端午前后就要涝灾。
是以家家都要年年办初五敬神宴,每家办完,便各自带着家里妇人亲手做的贡品去东边河畔敬河神。
我娘最拿手做那箬叶米粽,今年也不例外。
殷老二送完箬叶便也去地里忙活,临走还不忘叮嘱我娘仔细些身子。
我娘仔细舀了山泉水清洗箬叶,和那早就泡过的粒粒饱满糯米包成粽子,一条条垒起。
2.
烈日高悬,正当晌午。
我爹殷老大在地里忙了一上午,直累得腰酸背痛,满头大汗。
老二!歇歇吧。
说着走向田边草棚,打开清早由我娘亲手打包的吃食。
一摞芝麻烧饼,最适合这燥热的天,放一天也不坏。
一壶浓茶一壶酒,浓茶解渴,酒解乏。
还有一碟渍了油辣椒的萝卜干,一碟油汪汪撒了盐粒粒的花生米。
我爹咬上一口烧饼配萝卜干,囫囵咽下肚,直哽得灌上好几口茶才吞下去。
殷老二光着膀子也走了过来,同我爹面对面坐在地上。手指捻起花生米嚼得香脆,给自己倒上一碗酒。
忙一上午不吃点东西就喝酒,当心烧胃!
我爹忍不住提醒他。
老二咂上一口,大嫂这酒不烈,再说今日端午不喝雄黄酒怎的成‘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
你这酸词我可听不懂对不上。我只饮茶,饮酒还得夜里闲暇才舒坦!今夜咱俩兄弟好好喝上一顿。
吃得兴起,我爹也打了赤膊。这样俩兄弟便乍一看分不出谁是老大老二。
村里人人都知,殷家兄弟一张脸两个身,只老大脖颈后面多一颗痣。
一摞干硬的烧饼见了底,我爹我二爹纷纷打了饱嗝。
吃饱就犯困,尤其是这炎热的午后。
我爹心疼自己弟弟,就让他收拾好碗碟和两只空壶送回我家。
这草棚挡不住两人,我且先躺下在这阴凉处打个盹。你将碗碟交于你嫂嫂,再在家中歇上一歇。这地里余下的不多,不打紧。
我二爹赶着大太阳去了我家,正是一天中日头最高的时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出来。
到了我家放下碗碟,已见到我娘忙活一上午的箬叶米粽,煮过后垒放在灶边。
清甜的香气馋人,二爹情不自禁拿起一只剥了箬叶,晶莹剔透的糯米闪着光泽,两粒蜜豆凸显在白油油的米粽上,煞是好看。
二爹两口吃下一只,甜丝丝入了喉,心满意足进了里屋。
我娘怀我已有九月,近些日子来身子愈发笨重。
这忙了一上午,更是累得不行,早就躺在她与我爹的房里睡着了。
隔壁一间摆了杂物的卧房平日里空着,只是偶尔有亲眷往来借个宿。
我二爹今日就往这屋里的木板床上一躺,欲睡个醒酒觉。
只是不知是方才贪那一口箬叶米粽给撑着了,还是床头堆放的我娘酿的酒又勾起了他心神。
二爹总觉着有淡淡甜香绕着自己,从鼻腔钻进口腔,引得他分泌出口水咕咚咽下。从口腔溜进胸腹,勾得他气息沉重胸膛快起快伏。
那丝丝香气从上往下,愈攒愈多,竟都盘桓在他小腹那处,直愣愣火热热,让人无法安生。
蛇虫鼠蚁最爱这个时节。此刻这背光的屋里就有一条长蛇。
黑红相间,蜿蜒爬行。爬进我娘房中,爬上床榻那白生生裸露在外的双腿。
不知何时天竟突然变暗,乌压压浓重的乌云聚起,给这簸箕似的小村盖上一团抹布。
一声炸雷惊起躲在屋里的男女老少,一道闪光劈在我家门前的老杨树上。
伴随着我娘凄惨高昂的喊叫,啊——!
包裹我的圆滑羊膜囊忽然破开,我要出生了。
3.
村民们纷纷站在屋檐下看这毫无征兆的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呼啸,似有千军万马躲在黑云后。
五月五,龙王哭,水漫山,鬼引路!
又是那神婆子,踉跄着走在村里,嘴里念念有词,刀割过般的嗓音越来越大,和这鬼天气一样吓人。
没有一户人家敢叫她进来躲雨,倒是有胆子大的朝她扔石头,嘴里还要骂上一两句晦气。
可惜我心善的娘这时正忙着生产,不然好歹也要拿我家的油伞让那婆子挡雨。
我此刻也不好受。
都怪我在娘肚里吃的太好,我娘身子瘦弱,她拼命用力,我还是出不来。
二爹着急忙慌请来的产婆是我们村顶有经验的稳婆王婶,此刻她也嘀咕,只能先提醒我娘莫要慌张。
这胎忒大,你且忍耐些,听我口令再用力!莫乱了阵脚白费力气!
屋外暴雨如注,屋内我娘双腿间的血水也淌个不停。
我二爹见迟迟没有动静,转身走进雨里去寻我爹。
这可如何是好……
王婶只觉凶多吉少,我娘已经渐渐没了力气。
殷家娘子,不可睡着……这,得罪了!
说话间王婶抓起剪刀,伸向我娘。
我娘早就叫不出声,双眼失神空望着房顶。
你且清醒些,我这就伸手进去助你!
我听着这王婶颇大的声音中掩藏不住的颤抖,马上就有一只手从我娘宫口伸了进来,拽住了我一只脚。
房门砰的被撞开,有一人猛地冲到我娘床前推开王婶。
蠢货!你要害死她!
竟是神婆子的声音。
王婶摔了个跟头,又赶紧站起来。
疯婆子你来作甚!快滚出去,要不好了,你快出去!这胎儿再不出来,只怕一尸两命!
蠢妇!神婆子拽住王婶满是我娘鲜血的胳膊,她是生来讨命的冤种,你岂能救得了!
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桃木簪子,急急地戳在我娘滚圆的肚皮上。
第一下是神阙,只见我娘肚皮蠕动,我亦随之转动正了胎位。
第二下是鬼窟,忽地狂风吹开紧闭的窗,直吹得我娘一头汗湿的乌发飘起,双眼回神。
第三下是育门,我娘魂归体,重又用力,我的头已快要冒出。
热水!
神婆子大喝一声,王婶迅速眼疾手快备好。
第四下是黄泉枢,木簪插下的一瞬,窗外一声巨响,我娘撕心裂肺喊出最后一声。
我终于出生了。
我爹就是这时进门来的。他浑身湿透顾不上避讳,径直几步到了我娘床前。
我娘的血染红了半张床,我爹瞪大双眼,下一秒伸出手要拧神婆子的脖颈。
你做什么!若不是万大娘,你婆娘只怕早就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王婶拦住我爹,又拽他往我娘肚皮看去。
万大娘用桃木簪给你婆娘点了穴位,这才生得下来你的种!
神婆子突然又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扭身晃荡着重又神叨叨念了起来。
双身婴,哭三声,一哭洪,二哭冢,三哭阎王敲丧钟……咯咯咯。
我爹方才还想好生感谢神婆子,此时见她嘴里又没好话,也就顾不得这许多礼节。只皱了眉目送着神婆子晃荡出我家。
王婶又拿起剪刀为我剪断脐带,只是她突然顿住,剪刀哐当跌落在地。
造孽啊!殷大,你,你的儿……不……
我爹顺着王婶手指的位置看去,只见我两只婴儿肉腿间,既有男娃的阳刚,也有女娃的娇嫩。
双身婴……快,快去寻万大娘回来!
王婶急急催我爹找神婆子,方才她嘴里念叨的正是什么双身婴。
而我爹刚出院门就撞上西山脚那家的陈猎户。
殷大哥!不好了,你家殷二弟直往山上去,拦都拦不住!这雨忒大,怕是要发山洪的!
哇——
我自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响起。
4.
我二爹原是要去东边寻我爹的。
他才跑进雨里,泼水似的暴雨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去东边田地的路我二爹闭着眼也摸得到。他急急在雨中跑着,满脚满腿都是泥泞。
忽地撞了什么人,二爹闷哼一声爬起,对上的是一双圆睁的瘆人双眼。
咯咯咯,是村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神婆子,你要去何处。
二爹脱口而出一句脏话,愤恨的冲她喊,你个瞎眼婆子,滚远些!你管得着吗!
咯咯咯,神婆子不气不恼,笑得得意,我知道,你要寻你哥。
说着,她抬手指向分岔路的左边。
快去,快去,她就在那里等你。
说罢,神婆子咯咯咯瘸着腿消失在雨里。
二爹方才愤怒的脸渐渐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往前赶着路。
走向的正是神婆子指的那条前往西山的路。
西山顶上有一天然的洼地,祖辈们亲手引了沟垒了坝。旱日里存山泉水浇地,雨季时引洪流入河。
二爹走这一路遇到不少山脚下村民往东边跑,有人叫他,他不应。只是直直的往西山走去。
山脚下有一独居猎户姓陈,与我爹交情颇深。每每猎了多余的山鸡野兔都半卖半送赠与我家。
陈猎户正捆了前些日猎得的山货背在背上,与下山的村民一同往东边祠堂去。路见我二爹背向而行,急忙上前叫他。
殷二弟,你这是作甚!这暴雨下得厉害,山上的人家都赶着下山,恐有山洪。你怎的偏往山上去快随我走,莫大意。
二爹却不见停步,也不曾瞧一眼陈猎户。不发一言继续前行。
殷二弟
陈猎户放下捆着的重物,伸手拽我二爹臂膀,竟分毫不动。给自己拽了个踉跄。
哎你怎的这般犟骨头!
陈猎户皱了眉对着我二爹一直往前的背影大喊。
路过的村民见状,忍不住开口。
陈家哥,你莫拉他。我看他怕是中了邪。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你且自己快快下山!
轰隆隆雷声又响起。陈猎户托了旁人替他将山货背去祠堂,自己赶忙往我家跑去。
黄泥路被雨水不断冲刷,浑浊的泥水越积越多,顺着山路流淌。
二爹沿着山路向上,几次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滑倒,又爬起来继续走。他去的不是别处,正是那山顶上的洼地。
不多时他已经爬上西山顶,因着路滑摔倒,脸上身上竟都擦破几处流了血。他也不觉疼痛。
洼地虽已人为扩深扩宽,此时也要装不住泼天的雨水。浑黄的水浪一下一下,直冲着坝子顶,越出去一波一波水流往山下淌。
这洼地深不见底,二爹停在边上,死死盯着水面。
只见他表情颇为奇怪,脸颊抽搐,眉毛忽高忽低。一会儿嘴角勾起笑得诡异,一会儿双唇微张颤抖害怕。
那模样就像是……
有两个人在他身体里争斗!
他们俩在我二爹肉身上争执了许久,忽然,应是一方说服了另一方。
二爹表情渐渐转为微笑,心满意足,伸出脚往前跨了一步!
二弟!你不能!
我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到,震天响的高喊出这一句要阻止我二爹跳水。
只是他迟了一步,我二爹纵身跳进水里的一刻方才如梦初醒,扭过头瞧见自己兄长。
他微笑赴死,满是泥的肮脏黄水淹没了他刚流下的两滴泪水。
一道闪电几乎伴随着炸雷声响同时从天空劈下,正正好好劈到了已有些松动的水坝。
决堤的山洪顷刻间奔腾而下。
此时,接生婆王婶怀中的我皱了皱眉,又哭了一声。
哇——
5.
外面人声吵闹,你且抱着你孩儿,我去看看。
王婶将我连着襁褓递给我娘,便急忙出了我家门去外头查看。
我娘此时仍然虚弱,生我下来她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不易。
我很是喜欢我娘的味道,她身上用热烫的水简单擦洗过,少了许多血腥之气。
她自身的那股清甜体香就显现了出来。就同她包的箬叶米粽一般,甚是好闻。
好闻就是好吃,我闭着眼凭本能嗅到我娘胸前的柔软。娘扯开了衣襟,我张嘴吸吮。
吃了我这口奶,就当我不欠你了。可惜你投错了胎,去了阴曹地府,好生喝碗孟婆汤罢……
我听不懂我娘在说什么,我只想多吃些我娘甘甜的乳汁。
她将我搂得紧紧的,我安稳极了。
可我渐渐松了嘴,我的鼻子贴上我娘的软肉,一口气也吸不进去。
我皱眉,我摇头,我想喊娘,我的嘴巴也被堵上。
我娘是想闷死我!
放手!你莫要糊涂!
有人冲了进来,一把从我娘怀里抢过我。
我正要开口哭嚎,这人竟戳了我后颈,我张大了嘴也发不出声。
万大娘!你快把这孽障还给我!我不能……不能让她活!
是那神婆子救了我小命!
她将我身上裹的薄被打开,仔细查看我幼小的身体。先是如那王婶一般确认我是男是女,又急急将我翻了过去查看我背。
果然如此……
神婆子粗粝的手指在我背上摩挲,惹得我很不安逸。
你这孩儿不是孽障,她是……
她倏地扭头看向我娘,明明灰蒙蒙的瞎眼仿佛能看透一切。
你如实告诉我,那殷二是否玷污过你身子
我娘震惊,万大娘,你,你在胡说什么
你莫要同我隐瞒,我可不是你那蠢货男人!你只需回答我,是与不是!
我娘沉下脸来,仔仔细细盯着神婆子浑浊的双眼,片刻后只说了二字:
是他。
只是,我娘疑惑,万大娘,你怎知
我此时被这神婆子塞还到我娘怀中。
这双身婴,阴阳相争,本就不吉。偏又生在今日。
她指着我背上说,你这孩儿颈后三寸之处,你仔细瞧瞧可有何异常。
我娘赶紧凑近细看,只见我新生光洁的背上,竟隐隐有一团鳞光暗闪,在屋内随着微弱烛光显现出黑红相间的纹路。
这是蛇鳞!我娘惊呼。
方才我点了她哑门穴,出手便觉蹊跷。果然她体内另有乾坤。
万大娘,那我这孩儿,可还有救
你方才不是还要将她闷死。
神婆子眼珠子忽的一转,戏谑地笑出几声,咯咯咯,原是如此!
冤有头,债有主。孽障本就不该活,只可惜犹犹豫豫害人害己啊……
话未说完,王婶匆匆跑进屋来。
不好了不好了!西山裂了口,山洪冲进村子,乡亲们都在逃命。只怕咱们这处很快也要遭殃!
我娘又抱紧了我,万分焦急要抱着我逃命。可她哪里起得来身,稍一动弹下身又有股股暖流涌出。
神婆子扭头对着王婶说:你好生看着她们母女,切莫让人带走。若有人来,拼了命也要护下!否则这村里几千条人命,只怕真要今日一齐祭了冤魂!
说罢,她从又脏又破的衣襟中掏出那只救了我娘一命的桃木簪,塞入我襁褓中。
锦秀,有这木簪,恶鬼邪神伤不到你们。但是活人有天地阳根,只能靠你自己了。我定在今日亥时返还,切莫随任何人离开!切记!
我娘重重点头应下。只见神婆子转身,飞快消失在门口。
暴雨未减,山洪肆虐。活人逃命,孤冢显魂。
6.
锦秀是我娘闺名。杨锦秀。娘家在村东南角的孤僻一处。
我阿公,也就是我娘的爹,是我们村里唯一的殓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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殓尸人,不仅要会收殓遗体、修容整妆,让人去时保留最后一面尊容;还要不时去接手些尸身打捞、残肢拼凑的差事。
更重要的是,要渡那些枉死之人冤魂,免得他们不肯投胎,飘留在人世为害。
我们村子地少,人丁不旺,在我阿公壮年之时,堪堪百余户人家。
西山上叫一声,东滩上就能听着。
那一日,阿公上山寻那被野兽叼走的陈家幼子。刚在林子里拾得一只断臂,便听得东边传来极为凄厉的尖叫。
他心下一惊,顿感不妙。速速往林子深处黑熊洞附近探查,瞧见那吃饱的黑熊正卧在洞中好睡,旁边散落着沾了血的一只黑布小鞋。
只能等黑熊离洞再去取回陈家幼子的小鞋了。
阿公用随身携带的粗布包裹了幼子残肢和几块衣物碎片,钻出深林走大路下山,交还给陈家。
陈家夫妻抱着包裹哭得伤心,又搂着懵懂的大儿子尽力说出感谢。
我阿公谢绝了陈家的酬金,立刻扭头往东滩赶去。
方才那声应是东滩殷氏家传来。
殷氏祖辈据说是我们村子第一户人家,从山外迁来此处,寻得东滩上唯一一处地势凸起的风水宝地,从此世世代代在此处住下。
算着日子,殷氏如今的当家婆娘也该分娩了。她与我阿婆前后脚怀上,我阿婆的产期也在近日。
阿公脚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赶到。
只见殷氏门前已经聚了数名邻里,彼此小声议论。见我阿公来,急忙涌上前。
杨明匠,村里尊称敛尸人为冥匠,冥字有忌讳,便改为明。
杨明匠,你可算来了。
众人期盼我阿公多时。
殷家媳妇生了,只是……只是……生了个怪胎!
我阿公一愣,不发一言推开众人,径直敲了殷氏大门。
敛尸算不得上流行当,他不敢贸然进去,恐惊了人家,惹来是非。
只敲了两下,大门便从里推开一条缝。
殷氏当家愁眉中又尽是惊恐,颤着声邀我阿公进去。复又重重关了门落了闩。
阿公跟着殷氏进了屋,越走近里间越觉得腥气重。直待到了殷家卧房门口,他停下脚步,不便再进去。
殷氏叹了口气,从卧房抱出他新生的孩儿。
竟是一双,双生婴。
两个襁褓,一样的幼稚小脸。一个闭目安睡,甚是可爱。一个双眼圆瞪,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
阿公抬眼看向殷氏,见他惊魂未定,便伸手掀开襁褓查看。
睡觉的那个周身完整,白嫩肉乎,是个男娃。
睁眼的那个虽有着同样的一张脸,襁褓之下竟是萎缩成一团,自脖颈以下仿佛被剥了皮红彤彤地皱巴着,未发育完全的四肢似刚出生的狗崽子那般细小。
隐约可见双腿之间的细缝,是个似人非人的女娃。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得这样一个……一个……
殷氏声音颤抖,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女婴。
卧房内传来殷氏婆娘的悲切哭嚎。方才那一声响彻整个村子的尖叫,便是她被自己产下的怪胎所惊吓到。
饶是我阿公见惯了死尸,也不曾见过这样新生的怪胎。他和那女婴四目相对,竟在心底犯了怵。
他忽然想起一人,忙对殷氏叮嘱:
你且好生照顾你婆娘和一双儿女,我或许能找到法子……姑且容我一试,无论如何,我定在两个时辰内回来!
说罢便出了殷家,再次飞奔向西。
7.
西山上丛林茂密,野兽颇多。
村里人家大多住在山脚往下,不敢再往山上盖屋。
唯独靠近山顶的洼地旁有一间山石砌成的小房。
房主姓万,寡居多年。捡一女婴养大,乳名不详,村民都称万幺女。
我阿公正是来找这万家。
万师傅,阿公跑的气喘,我有一事相求。
无人知晓,我阿公一手敛尸技艺,均传自这山顶的万家。所以每每上山拜访,都要尊称一句师傅。
万师傅似是早有预料,不急不忙将方才已泡好的茶水递于我阿公。
茶水温热,阿公一饮而尽,解了大半干渴。
万师傅,东滩殷家生了阴阳胎。
只需一句,万师傅便了然。
世人道一胎双胞是为双生胎,若为一男一女便为龙凤胎。
而对于通晓天灵地魂的那些人来说,双生胎一女一男,一缺一全,便是阴阳胎。
此事皆有命数,你不要多管。强行扭转只怕会招来无端祸患。
万师傅出口便是拒绝,我阿公却不肯。
可是师傅,我既接了您的衣钵,学了这门手艺,怎能眼见着殷氏蒙难。更何况,我家婆娘也将生产,我实在于心不忍……
那女婴与我相看,我既心惊又可怜。师傅,权当徒弟我私心里求您,您且告诉我个法子,我自己去救殷氏幼女!
我阿公说着竟要屈膝跪下磕头,万师傅出手拦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幺女,将我房中木龛拿来给他。
一直躲在里屋偷看我阿公的万幺女赶紧取了她爹的木龛,轻轻放在我阿公手里,遂又钻回里屋。
阿公感激的看了眼万师傅,双手小心打开。
里面是根手工雕琢的木簪,头上刻着一只龙头,龙嘴里含着一粒褐色丹药。
将这桃木簪赠与你想救之人,务必在三日内的亥时,让那女婴服下龙首中的蛟蜕,再施以穴位封印,可保她平安长大……
多谢师傅!
阿公激动不已,将木龛合上放入贴身衣物的暗兜,就要下山。
哎,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万师傅略微用力放下茶杯,穴位
阿公不过一愣,立刻信心满满回答:封天门,锁地户,补先天。
万师傅点头,大手一挥。
去吧!
躲在里屋门后的万幺女见此,也不禁为我阿公的聪慧善良感到欣喜。
这一趟上山极为顺利,阿公行至东滩时也才刚过一个时辰。
他已望见百米处殷氏宅院,想到自己可以救下殷家刚出生的女婴,一直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此时却有一人急匆匆从侧面奔来,险些与阿公撞上。竟是阿公的邻家小子王生。
哎哟,杨叔!可算找到你了!
王生那时不过虛十一二岁,因家住的离我阿公颇近,家中祖辈又都经我阿公之手入棺下葬,是以总称呼我阿公一声叔,以示亲近。
他拽起我阿公臂膀就要走,却哪里拽得动分毫。
王生别闹,我此刻有紧要的事,带我忙完再去你家寻你。
杨叔!你家就有最紧要的事!快快,我娘催我见到你必要速速叫你回家。我杨婶要生了!娘说胎位不正,恐有不妥。你且赶紧回去看看吧!
什么她怎的今日发动
阿公心惊,可……也罢,王生,我这就回家。你替我去东滩殷氏告知一声,就说我即刻就到!
说罢,阿公干脆狂奔起来。一颗心扑通扑通,只盼着我阿婆平安。
还没进家门就已听得我阿婆痛呼,王生他娘虽已生育,却无过多助人生产的经验,此刻也急得团团转。
阿琇!阿公急呼我阿婆闺名,你莫害怕,我这就来!
杨明匠,你可算回来了!你快看看,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王生娘急忙退到一旁,留出位置给阿公。
阿公迅速净手查验阿婆的情况,见她疼得浑身湿透,浑圆的肚皮此刻不断抽搐,一眼可见腹中胎儿横在宫内。
我今日午后来给琇妹子送婴儿小衣,幸亏我来得及时,刚进你家门就见一只黑红毒蛇盘在梁上,嘶嘶吐着信子。许是我惊叫一声吓着琇妹子,她竟平地里摔了一跤……我……都怪我!
王生娘自责不已,流下一串泪来。
阿公顾不得许多,手上已经开始为我阿婆点穴封脉。
经火炙过的银针又快又准插进阿婆至阴穴和三阴交。
阿公又双手迅速揉搓片刻置于阿婆腹部两侧,以肚脐为中心,缓慢相向画圈推动。
阿公默念:乾天坤地,坎离胎定。
双手推拿轨迹,竟是阴阳八卦的形状。
阿婆又痛呼起来,肚皮随之扭动,胎儿转过来了!
王生娘,快过来!
阿公大叫一声,王生他娘急忙扑到我阿婆腿间。
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王生娘大喊。
阿琇,再加把劲!用力!
随着阿公的这句话,阿婆用尽全身力气,啊——
鲜血中一团肉从阿婆腿间滑出,是个完好的女婴。
阿公喜极,又心疼极。
我阿婆此刻疲惫不堪,却也甚是欢喜。夫妻俩相视而笑,终于是安稳过了鬼门关!
突然,阿公想起殷氏今日早两个时辰出生的女婴,心下又一沉,差点忘了这事。
他叮嘱好王生娘和我阿婆,交代了一些产后汤食护理事项。急急出门赶去东滩殷氏。
还算万幸,阿公学的一手好技艺,及时救了我阿婆母女。
等他再次奔至殷家叩响大门,也还并未过了约定的两个时辰。
只是他砰砰拍了好一会儿门,又高声叫喊几次殷大哥,门内都不见动静。
奇怪,怎的殷家竟无人听见吗
8.
阿公焦急地在殷氏房门前踱步,正疑惑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还是那殷氏,这次他却意气风发。
杨明匠,你怎的来了
他仿佛忘了之前的约定,却暗自紧紧抓着门边守住家门。
你这是何意我说两个时辰定然回来,快带我进去,我找到方法救你幼女了!
阿公说着就要进门,殷氏却不让。
杨明匠说笑了,我家今日有喜,何需你相助我殷某喜得麟儿,恕我家中招待不周,这大喜之日,你杨明匠身份……恐不宜入内。
你说什么阿公愕然。
殷氏急忙要关上家门,但哪里抵得过我阿公力气。他竟面露愠色,沉声怒骂。
你这敛尸人怎的这般不懂规矩我今日喜得一子,生门有喜,你个烂捞尸的怎能进我家门晦气晦气!快些走开!
殷氏遂一用力关上家门,将我阿公拒之门外。
发生了什么
阿公救人心切,再次拍起殷家大门,却再也无人回应。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阿公见殷氏这般,也只得先作罢。
怀中木龛尚在,明日再来亦可。
略加思索,阿公还挂念家中妻女,便决定往回走。
不一会儿,便经过王家门前。他想起王生,莫不是这小子贪玩,忘了自己的叮嘱。所以殷氏误以为他失信,才这般无理
脚步改道拐进王家,一眼就瞧见大门敞开,王生正在屋内地上用木棍沾着水作画呢。
阿公刚踏进屋内,王生就兴高采烈站起身。
杨叔!恭喜杨叔杨婶,我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呢!
我阿公听这话欢喜,爱怜地摸了摸王生的头。
你倒是一口伶牙俐齿。我且问你,先前我交代你的事,你可照做了
王生脆生生点头应答:
嗯!我自然听杨叔的。我当即便跑去东滩殷家,将你告知我的话一字不差同殷氏说了。他还很是高兴呢,给了我两颗喜蛋。
说着急忙跑去灶屋,取出两颗染红的鸡蛋。
阿公将鸡蛋拿在手里。
我们村凡是家有新诞儿女的,逢人就要送一颗喜蛋。若是一胎双生,那就是两颗。
这喜蛋不假,看来殷家的蹊跷不在王生。
杨叔!你快替我看看,我这人体图画如何可有进步
王生兴冲冲邀我阿叔看他在地上作的画。他因仰慕我阿公一手绝技,时常缠着我阿公教他。
阿公不好推辞,又见他好学,便从人体经络、骨骼脏器讲起。
如今王生已记得清楚,画的有模有样。
嗯,甚好。日后不做冥匠,做一救治活人的医士也未尝不可。
得我阿公评价,王生喜笑颜开。
待我娘回来,我定要告诉她,我得杨叔夸赞了!
你自己在家,可曾吃过晚饭
杨叔莫担心我,我方才已经吃过两只米粽。我娘还拿了些到你家呢!
得知王生他娘还在照看我阿婆,阿公便赶紧告辞,一步不停回家。
我阿婆已在王生娘帮助下简单清洗一番,换了干净床铺和里衣。
又吃下一剂良药,止血消痛。
此刻已经半靠在床上,搂着宝贝女儿喂她吃奶。
阿公忙碌大半日,见此温馨场景,不由得心中温暖。
王生娘端上熬好的清粥,蒸熟的米粽,又配了青菜与肉片,让我阿公与阿婆一起享用。
自己却又抱了会儿女婴,才与我阿公阿婆告别。
阿公感激不尽,王生娘却说:
杨明匠,是我该多谢你。我儿王生得你这般良师乃是他大幸!日后还请多加严厉教导他,我在此先行谢过了!
好生送走王生他娘,阿公认真关门落了锁。
天色已暗,不会有人再来这东南一角。
夫妻俩终于坐在一处,执手看着熟睡的爱女。这般幸福滋味,纵使经历千难万险,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也甘之如饴。
阿琇,我回来路上就想好了。咱们的女儿,就叫她‘锦秀’如何花团锦簇,秀丽温婉。
好,‘锦秀’,我很欢喜这名字。我们的女儿今后就叫锦秀。
阿婆喜不自胜,你听,锦秀,锦秀……日后她也能时时想起我这个娘亲阿琇,哪怕这世间再无阿琇……
你又瞎说。阿琇,你放心,我定会拼了命护你和女儿周全。
屋内温馨和睦的两人,此刻并不知道门外有人隐在黑夜中,正透过门缝紧盯屋内的微弱烛火。
而西山顶上,殷氏正趁着夜黑风高,亲手将自己的女儿埋入黄土。
这一日,也是五月初五。
9.
还得再说到我阿公,殓尸人杨明匠。
初六一早,阿公做好早饭,伺候我阿婆吃下,又给我阿娘换了干净的尿布兜。
于是便赶紧带上万师傅给的木龛,直奔东滩殷家。
但见殷家门前挂灯垂红,大门敞开,院里已经聚了许多人,好不热闹。
阿公很是疑惑,想起自己的身份,还是对着大开的木门叩上两声。
众人纷纷扭头看向我阿公,他规规矩矩站在门外,脚不曾越过门槛石一步。
哟,杨贤弟!请进请进,今日来贺喜的宾客甚多,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殷氏双手作揖,率先迎我阿公进门。将我阿公引至堂屋坐下,为他递上一只煮熟的喜蛋。
我殷家添丁,承蒙杨明匠赏脸。不胜感激!
阿公惊呆,看着眼前殷氏春风得意的笑脸,还有这尚有余温的红艳艳喜蛋……
昨日恶语相向的殷氏呢
昨日分明一胎双生,一男一女……怎的只有一颗喜蛋
添丁……添丁!
阿公气急,直拽着这虚伪嘴脸的衣领,凶狠狠质问他:
好你个狠心的爹!你婆娘昨日明明生了一儿一女,怎的今日就只有儿子了你装什么糊涂唱什么大戏,快快领我看你那女儿,我有要紧事同你们夫妻讲!
这声音这姿势引来宾客好奇的目光,殷氏眼中转过一丝惊慌,复又堆起笑来。
哎呀呀!我的贤弟!你这是作甚我殷某自己生了一个还是一双,一儿还是一女,我能不知
说着趁机推开阿公拽着衣服的手,引他进了里屋。
你且睁大眼看看,我婆娘怀中分明只有一子。贤弟莫因自己生了女儿就心有不甘!再胡乱说话,别怪殷某赶客!
那里屋榻上,殷家婆娘半躺着同身边几位前来探望的妇女说笑。
她怀中仅有一只襁褓,此刻特意解开婴儿尿布查看,露出明显的男儿特征。
阿公心道不好,只怕那女婴……
他正要再与殷氏辩争,殷氏已抽出身去,装腔作势笑迎新来的客人。
看来他是不会说实话了。再留在这里也问不出什么。
阿公立即大步走出殷家,他要赶紧去西山顶上,找师傅拿主意。
行至山顶,就看见石房门外万幺女正头顶一陶碗,笔直站在那里。
这是做错什么事被她爹罚了。
万幺女有些害羞,又好像气我阿公撞见她这般受罚。咬着下唇,双眼看向一旁。
我阿公无暇顾及她。直接进了石屋,正要开口,万师傅已先说话。
你若还当我是你师傅,就听我一言。殷氏这事,你不要再管。
阿公哪里肯罢休。
师傅,这是为何徒儿此番前来就是要问一问师傅,殷家女婴怎的消失了
你怎这般倔犟!我才说过不要管殷家的事。我是为了你好!做我们这行当,最是清楚人各有命,生死在天。若强行替人改命,祸及子孙!
阿公还要再说。万师傅横眉冷对,放下狠话。
你再执迷不悟,今日起就不要再叫我师傅!
话音刚落,却听屋外清脆的咔嚓声响,是万幺女打碎了头顶陶碗。
她冲进屋来,不顾要被她爹加罚的风险,大咧咧开口说出真相。
爹!你为何不告诉他!那殷家女婴,已被她亲爹亲手掐死,尸身就埋在离此处一百米的那棵龙血树下!
什么那女婴,死了被殷大哥亲手杀死
阿公听闻,不等师傅责骂万幺女的话开口,他就迫不及待跑了出去。
他要亲眼看看!
山顶洼地旁有一株龙血树,这是师傅告诉他的。
这树树干笔直,树梢呈伞状。从树干上部分长出许多枝干,犹如伞骨撑起了顶上绿色树叶。
阿公站在树下,一眼就瞧见那新鲜的小土包。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心灰意冷。
身后有脚步靠近,是万幺女追来。
杨大哥,你莫悲伤。这不是你能改变的。
阿公沉默。
杨大哥,我爹说得对,人各有命。这女婴没投胎到好人家,但是我想既如此,或许她早早离去未必不是好事。若父母不爱,便是她好生长成,也是会被抛弃的……
阿公说不出话来,事已至此。他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杨大哥,但是我听我爹喝醉酒后说过。阴阳胎,一旦诞生,怨灵不散,世代相传!
师傅还说了什么你可知如何破解
阿公终于开口,他不想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我知道!我猜到你会关心,我就给爹又倒了几杯酒。他说,若想阴胎安魂,需有同日生的女子,且是其母祖上均为那一日出生的,与那阳胎结为夫妻,再生一女,助那阴胎转世得此全身。如此,方可破解。
听到这话,阿公如闻撞钟,脑子里嗡一声。他愣愣地、难以置信地艰难扭头看向万幺女,表情极为严肃,一字一字问她:
你……此话……当真
见他这般神情,万幺女有些害怕,却举起右手,竖起二指,坚定地说道:
我万幺女所说,皆为真!我愿起誓……
后面的话我阿公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苦笑起来,看着那小小的土包,知道那里面是昨日还和他相视的新生女婴。
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以为自己行事多年,如今已能凭着本事和心意去做想做的事。不仅要为死者正衣冠,更想助活人结善缘。
为了师傅,为了阿琇,为了他如今最宝贵最珍惜的女儿锦秀。还有……
多行善事,忌贪忌恶。多行善事,替父赎罪啊……
是了,他如何能忘了自己生父临终前的叮嘱。
阿公重又挺起胸膛,大步往山下走去。
10.
我在娘怀里睡了一觉。
吵醒我的是那扇坏掉的窗,风又大了起来,吹得那破窗吱呀乱叫。
娘的纤纤玉指轻轻抚着我皱起的眉头,好吧,我刚想哭上一哭的,现下也无眼泪了。
我睁开眼,想看一看我娘。只是我后来听王婶说,初生婴童是看不见的。
因有神明相护,遮了凡尘浊光。
我只能隐隐约约瞧见我娘一点轮廓,也甚美。
王婶为我娘拢了拢身上薄被,复又在床前来回踱步,还不时叹着气。
王婶,你莫烦。万大娘让我们在此等她,我们就耐心等待便是。你也累了许久,坐下歇息一会儿吧!
我娘伸手抹平床边堆叠起来的被褥,希望王婶能在此坐下。
哎!王婶这才停下脚步,却还是站在那里。
阿琇……不,锦秀。我实在心慌,我方才出去那许久,不仅是去瞧村里现下如何了。我寻了好几人才打听到,我儿王生……他至今还在西山附近给那些受伤的村民包扎医治……
我娘急忙安慰她:
王大哥自幼跟我爹练得一身好本事,上山下水,医人治病,无所不能。王婶,你且放宽心。或许王大哥待会儿就要回来了。
但愿如此……
此时约摸应是快到酉时,天更暗了些。王婶已服侍我娘简单吃了几口米粽,喝了茶水。
屋内烛光幽幽,屋外风雨飘飘。
我闻着我娘的香气,又吃了些她的甘甜,就这样又睡着了。隐隐约约听到她们小声交谈些什么。
锦秀,王婶不该多嘴的……但是我方才从外面进来,听到屋里有人,确实躲着听了一会儿。你……你当真被那殷二……
王婶许是走累了,坐在我娘身旁,犹犹豫豫开了口。
娘搂着我的胳膊紧了一紧,点了点头。压下心里的苦楚,缓缓道来。
那是去年七月十五,我娘早早准备好她亲手叠的纸元宝,还有黄纸香烛。
我爹同我二爹备了猪肉鸡鸭,浓茶烈酒。
在我阿公阿婆坟前烧了纸钱摆了祭品敬了茶酒,我娘早已泣不成声。
许是思亲伤心,娘身感不适,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到再醒来已经躺在家中,我爹守在床前见我娘醒,激动异常。
锦秀,你可知,你已有孕
我娘竟在那时已经怀上我了。
我爹娘相拥喜极而泣,待平静下来才发觉二爹并不在家。
二弟说你刚有身子,不宜再去西山祭拜我爹娘。你放宽心,好生修养着。二弟自会替你向爹娘说明。
他们二老泉下有知也定会高兴的。
我娘点头,白嫩细手抚摸着自己还平坦的小腹。只是她突然想起,西山上还有两座坟,我阿公生前叮嘱过需年年去扫墓烧纸。
她便提醒了我爹,我爹一口应下。
我恐二弟遗忘,我这就去!桌上白粥现下想来已不烫了,你饿了就吃点。是二弟替你煮的,配了酸爽小菜,他说有了身孕的人吃不得荤腥油腻。也不知他至今都未娶亲,如何得知这些……
我爹笑着扶我娘起来,小心翼翼让她坐下,还欲亲手喂她。被我娘害羞拒绝。
你快快去西山吧!切记,两份纸钱两份祭品,大的那座多供一壶酒。
我爹应声出了门。我娘细细吃下粥食,收拾干净又觉困顿,于是继续打起盹来。
虽已过处暑,近日来久未降雨,天气依旧燥热。
我娘关好房门,留了窗,脱了外衣躺下,不久就睡熟。
有风吹进来,似是远处来了一片乌云。
娘这一觉睡得香甜,丝毫不知,那窗外有一双眼睛盯了她许久。
深情,爱怜。我娘锦秀人如其名,白肤红唇,身形窈窕。
嫉妒,贪婪。若非她早早与我爹两心相悦,还不知有多少男人要死缠烂打。
不甘,愤怒。这样如花美眷,凭什么是他殷大轻易就夺了去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殷二!我娘分明说过,与锦秀有婚约的原本是我殷二!
窗外这人竟是我二爹!
他身上难掩酒气,是在西山祭拜自己爹娘时勾起伤心事,竟将那供酒自己喝了去。
乌云越聚越多,轰隆隆响起雷声。
不多时,一道闪电劈下,照亮整个小村。
我娘就是在那震耳的一声雷鸣中惊醒,眼前赫然扑来自己的小叔。
这场暴雨惊心动魄,狂恶凶残。无人听得到我娘的哭喊,无人看得见她的绝望。
待到雨声渐缓,我娘已如那西山被狂风暴雨打败的石蒜花。空挂满面泪痕。
11.
王婶拥着我娘叹息,我娘拥着我流泪。
天更黑了,我连我娘的轮廓也看不清了。
却听到烛火噼啪作响,灯枯油尽。
王婶急忙起身摸索着去点燃另一只新烛,黑暗过后的烛光格外明亮,将她身影投在我娘床前,像是那西山上巨大的站立的黑熊。
王婶慢悠悠转过身来走向我娘,身影晃动。
不,不,那黑熊般的人影!他就站在那里!
阿琇!小心!
王婶惊叫,竟又喊错成阿婆闺名。
她毫不犹豫朝着人影扑了过去,实实在在抓住了他。
他也吓了一跳,踉跄几步扶住冲过来的王婶,烛光这才照清楚他的脸。
是我爹!
锦秀,王婶,是我呀!我刚一进屋就黑乎乎的一片,还没来得及出声呢,王婶怎的就扑了过来。
我爹扶好王婶,又赶紧凑近我娘床前,如往常一般关怀。
锦秀,吓到你了吧你可还好
我娘惊魂未定,紧紧抱着我。我模模糊糊看到亮光靠近,是王婶返身端了蜡烛过来。
你回来了……我娘终于看清我爹的脸,这才颤抖出声。
回来就好……外面暴雨山洪,你久不归家。我担心不已。
让你牵挂了。我本寻那万大娘去了,却不见她踪迹。路上又遇到点事,耽搁了这许久……快让我看看,我的孩儿。
我爹凑近我眼前看我,锦秀,你受累了。长得真好看,是女儿吧
说着我爹伸手要掀开我的襁褓,我娘却更搂紧了我,将我盖的严实。
莫掀开,今日刮风下雨,她出生不过两个时辰,受了风就不好了。
娘笑着抬头看向我爹,声音微糯:长得这般像我,怎能不是女儿呢你说对不对
我爹也开心极了,连声应到:是是,我娘子花容月貌,咱们的女儿定然像你。
殷大,你这一路可曾见到我家王生
王婶放不下心,愁眉不展。
我从家中出去刚走百余米就见到王神医,还同他说了几句话。他背了药匣急匆匆往西山去了,说是恐暴雨会有山洪,西山脚下十几户,怕会有人受伤。
怎的他还未回来
我爹也渐觉不好。
王婶更是着急了,呼吸都急促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西山山洪,那十几户人家早就往这东滩祠堂逃难了!我的王生,我的儿……他莫不是……
王婶你莫急。王大哥不会有事,想来是雨大,他定是在哪处躲雨呢。
我娘急忙安慰她,心下一思量有了主意。
要不,我娘期盼的看向我爹,阿郎,你再去打探一下王大哥的消息,可否
阿郎是我爹娘私下二人相处时,我娘对他的爱称。此刻这般人前道出,可见我爹娘恩爱。
娘子放心。王婶莫慌,我自幼也跟着锦秀他爹习得水性。我这就出去寻王神医,定带他一起回来。
王婶连声感谢,我爹又出了门。
待看着我爹走远消失在雨中,王婶猛的回身奔到我娘床前。
锦秀,他不是殷大!我瞧见他颈后光洁,没有那颗黑痣!
12.
我之前说过,殷家两子,一张脸两个身,村里人都几乎分辨不出。
只我爹脖颈后有一黑痣。
殷家是我们村第一户人家,祖上原是前朝中为官的。
后犯了什么极大的罪,余一支旁系仅剩一对逃命的夫妻,千山万水带了金银细软逃到这里来。
至我阿爷那辈,家中传下的宝贝已所剩无几,与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务农为生了。
而阿爷心性极高,自诩祖上非凡,认定自己也是沧海遗珠,将脸面看得极重。
我爹是我阿爷第一个孩子,我爹出生不过两载,我二爹又呱呱坠地。
只因我阿爷说,世家大族都是多子多福的。
却苦了我阿奶,身体落下病根,我爹娘成婚不久她就病逝了。
我爹是村里的顽猴,整日上山下河,每每捉了野兔抓了大鱼,总是兴冲冲往我阿公家跑。
我娘就是那时看上我爹的,一个整日里想着法给她吃食,还会偷偷送她山上野花的人,难免动心。
而阿公看在眼里,却不太满意。
他认定的女婿是殷家老二,我二爹。
二爹虽与我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性子却内敛很多,见了我娘就躲,更别提说上话了。
他不好玩乐,只贪恋读书。小小年纪跟我阿爷一般文绉绉酸溜溜。
可惜山野之间诗词最是无用,填不饱肚暖不了身。
只有一回,二爹抵不过我爹央求,替他写了情诗赠与我娘,得我娘一笑。
我娘天癸刚至,我阿奶就托了媒人向我阿公提亲。她自感时日无多,唯盼着死前能看我娘嫁入她殷家。
娘却不肯,因两家订过的娃娃亲是杨家独女和殷家老二。
饶是人人都道女儿大过天的我阿公,在这儿女婚姻大事上也不肯让步,硬逼着我娘同殷老二成婚。
阿爷花了大金银宴请整个村,喜气洋洋办了婚宴。却不想第二日从婚房出来的是我娘与殷老大!
事已至此,我爹娘又情投意合,阿公阿爷便只好如此遂了儿女心愿。
幸而村民都只知道是东滩殷家与东南杨家结亲,那殷家二子长得又一般模样。都只当那日着喜服迎新妇的本就是我爹,殷老大。
阿公许是嫁女心酸,日日往那西山顶上跑,后来干脆与我阿婆搬到山顶,任凭我爹娘如何劝说都不肯下山。
第二年,我阿奶阿爷相继离世,是我阿公为他们料理的后事。
人都说阿奶是生我二爹那日遭了大罪,能活到老大成婚已属不易。阿爷思妻伤了身,便大病一场追随而去了。
娘说人生幸事诸多,得偿所愿即是大幸;世间苦楚万千,生老病死皆是寻常。
我出生的前一年,我阿婆在一个夜里睡着再没醒来。
阿公亲手给阿婆净身穿衣描眉,入棺下葬立碑。不久也离开人世了。
我想我娘说的对,生生死死,真是最平凡不过的事了。
13.
王婶,什么时辰了怎的外面风停了,想来并无大碍了……
我娘低声呓语,她身子还在隐隐作痛,又思虑过多,已是疲惫至极。
王婶在另一头靠着床边小憩。她与我阿婆年纪相当,这一日来经历这许多惊吓,便是再想清醒也支撑不住困乏。
听我娘声音,王婶缓缓醒来。
是啊,那窗子早已没有吱呀作响,也不闻水声哗啦。许是暴雨停了,山洪便也会止住了。
那万大娘说不久便回,怎的至今还没消息。
亥时,亥时可快到了
风雨渐停,我娘却不安起来。我能感觉到她心跳得极快,呼在我面上的气息也愈发热烫沉重。
母女连心,我娘不安,我也不宁。
我眉头紧皱,手脚挣扎,浑身用力。
哇——
我张大了嘴大哭出声,我只想一直哭。
娘急得伸手捂我口鼻,她害怕极了我哭。我摇头躲避,却力气太小躲不开娘的手。
我怎的又无法呼吸了!娘,娘还要我死吗
你做什么!快松开,你要害死她了!
王婶窜起,一把将我从娘的手下夺走。一手托着我身,一手轻拍我背。
我整张脸皱成一团,憋红了脸,半晌才发出长长的哭喊:哇——哇——
哭声震天,震得我娘惶恐,久久张着嘴巴,声音哆嗦,几乎是哭着说出来话。
她……她是冤魂转世,她是孽障……她不能哭!万大娘说了,‘双身婴,一哭洪,二哭冢,三哭……’快堵上她嘴!雨才刚停,快让她闭嘴!不要下雨,不要下雨……不要……
王婶呆呆看着我娘。娘已如恶鬼附身,张牙舞爪,疯癫无状。
那疯婆子说的话你怎可当真!她虽有些本事,可到底是个疯的!
王婶见我娘这般,想到她所遭遇种种,心疼得眼含热泪。
她想去抓住我娘不可自控拽下许多青丝的双臂,又怕靠近我娘,那双臂又会朝我伸出。
我的啼哭,我娘的抓狂,霎时间充斥着整间屋子,竟比那狂风暴雨还要可怕。
直到有一人势如闪电出现在我娘的身前,指如疾风戳中我娘耳后。
娘缓缓放下已满是鲜血的双手,那是她拼命抓伤了自己美丽的面庞所致。
她双目失神,眼泪混着血液、鼻涕、口水,一齐淌下,像许多只小蛇钻进她洁白的脖颈、胸前。
她不再美丽了,不。她依旧夺目,即便如此狼狈不堪,她还是锦秀。
花团锦簇,秀丽温婉。是我爹一眼就认定要相守一生的女子。
锦秀……阿郎回来了……
我爹泪流满面从方才那人身后上前,抱住正要瘫倒的我娘。
王婶也已淌下两行泪水,她强撑了大半日,此刻恐惧、伤心、激动、震惊混合着填满了她已不再年轻有力的心脏。
她抱着我扑进那人怀里,呜呜呜哭了出来,泣不成声;
儿啊!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阿琇……我没保护好你的女儿,我对不住你!为什么……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儿啊……
王婶的儿子红着眼安抚自己的老娘,他的眉眼还是如小时候那样,是那个整日里缠着我阿公要学医的王生啊。
他为王婶拭去脸上泪痕,急忙接过哭累又睡着了的我,将我放在我娘床边,打开襁褓。
我只着一件我娘亲手缝的小衣,那神婆子给的木簪此刻已从我小衣中滑落。
王生让他娘收起木簪,又喊他娘多点燃了几支烛火过来,只为将我细细看清。
他查验了一会儿,心下了然。复又给我重新穿好小衣,裹好襁褓,交给他娘。
殷大,你让我来替锦秀看看。
他拍了拍我爹肩膀,从我爹手中接过我娘,将她平躺放下。我娘此时犹如熟睡中安静。
我方才点了她耳后风府穴,此穴位又叫鬼枕。刺激此穴位,可暂缓癔症。
他轻轻扒开我娘双眼,查验了我娘脸上身上的血痕。
这些外伤不要紧,我有秘药可助她肌肤恢复如初。
他又搭了脉,问了王婶我娘产时状况,沉思片刻,给我娘盖上薄被。
王神医,我娘子她如何我爹早已等不及想知道结果。
王生斟酌了言语,这才说道:
锦秀她……产后血崩,气血两亏,今后恐难再育。又兼忧思郁结,神不守舍,如今已是癔症缠身。切莫让她再受刺激,否则……我是怕她会自我了结了去……
我爹眼里的希望又渐渐黯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爹说多子多福,不,我不要这福。我如今只求我的锦秀安好,她惨遭不幸,还能坚持为我诞下一女。我此生别无所求,别无所求……
你只管好生照顾锦秀妹子,至于你们的女儿,我方才已经看过。我有信心,定能如寻常女儿般长大!
真的我爹和王婶异口同声。
你说女儿……她不是什么怪胎,她,果真是个女娃娃
我爹又有了丝期盼,这次这绝处逢生般的期盼终于没落空。
王生,王神医,他坚定点头:当真!
我是女娃娃,我不是邪灵作祟,我不是怪胎!
14.
我娘怕是好不了了。
她起初还有五分清醒五分迷糊,清醒时美丽恬静,会将我视若珍宝,对我爹甜蜜温柔。
后来渐渐一天之中只有晨起时能认得我们,其余时间见到我爹就要打要杀。
我呢,她说我是阿爷的幺女儿,是孤魂野鬼来取我爹性命的。
娘的身体时好时不好,我的玩伴王家小虎子偷偷告诉我,他爹说锦秀没有几年活了。
但我还是很爱我娘,爱她疯癫也貌美,爱她痴傻也娇艳。
有一日我娘早早为我和爹煮了米粥,甚至记得腌渍一碟我爹爱吃的小菜。
我们三人围坐在我家桌边,如平常人家一样吃饭话家常。
我一碗米粥眼见快到底,娘温柔看我,喊我慢些吃。
幺儿,别急,慢些吃。娘煮了许多,再盛一碗可好
我抬头睁大眼睛看着我娘,娘,我不是幺儿。
我娘依旧眉眼含笑对我说,你就是幺儿。你是你阿爷的幺女儿。
我爹这才觉得不对,他苦笑一声,放下碗筷。却在下一秒痛声尖叫。
啊啊——锦秀!我是你的阿郎啊!
我娘像花朵儿似的娇笑,她的右手却紧紧握着一只木筷,木筷那一头扎进了我爹颈后,我爹的血汩汩流着。
爹反手要夺了木筷,娘却用力一剜,竟将我爹颈后一块肉翘起,肉上正是他那颗黑痣。
你不是我的阿郎,你是殷二。哈哈哈哈!
娘仰头大笑,爹趁机忍痛猛的站起,木筷挑起那块肉,撕裂得只余一角耷拉在我爹后颈。
血溅到我眼睛里,我看不清爹娘。只听得娘的笑声不断,爹大喘着粗气,是因为疼吗还是气极
王小虎子也和我说过,我娘极恨我爹颈后的痣。
当年我爹娘成婚,我阿公本是要她嫁与我二爹的。娘不从。我爹便想了个法子。
他用田里黄泥细细抹在颈后,待黄泥干透,乍一看就如本来肤色那般。
又让我二爹用写字的毛笔蘸了油墨往后颈上一点,便是一颗黑痣。
如此瞒天过海,骗了我阿公阿爷,骗了所有人。
只待生米煮成熟饭,气得我阿公后来搬到西山上,与山顶孤坟做邻居。
还有我出生那日,我爹出门寻我二爹。
道路泥泞,溅得他一身黄泥浆,将他那后颈黑痣都隐了大半。
害得我娘以为他是我二爹,发了癔症从此都治不好。
我不相信王小虎子说的这些。
一颗痣而已,怎的能引出这许多事。定是他胡诌的。
我也没见过我二爹,我刚出生,他就死在山洪里了。
但我觉得王小虎子有句话说的有些道理。
他说我爹娘祖上定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所以至我这辈,只有我一个了。
殷杨两家,如今只有我这一个血脉传承了。
15.
我的胞弟是我杀死的。
村里人都这么说,只因我出生时是阴阳双身婴。
我们村从前有个疯婆子,偏又与我阿公有些渊源。就是她疯疯癫癫,满口胡言乱语,四处晃荡说我是冤魂转世。
说我胎里就长了獠牙啃食亲弟,还吃了我娘心神。
疯子的话怎能信!
王小虎子他爹就很有聪明才学。王神医说,是我娘给了我坚强的心性和强健的体魄。
不然,我如何在自己尚且是个弱小卵胎时,就如此幸运捕捉到那团血肉呢
想来这便是命,命定我生来就异于常人。
爹总在我生辰那日带我和娘去西山顶的龙血树下,我爱极这棵树。
村里那些胆小的娃娃们说这树是大伞成精,传说鬼节来这大伞下会被鬼怪吃了变成树叶,只有等来年找到下一个替死鬼才能投胎成人。
呸!他们瞎说的,我几乎年年鬼节都来此处,并无那吃人的鬼怪来捉我。
我爱极这棵树。它的枝干似巨蟒,巨蟒张开大口吸食西山的血液,输送给它的万千幼子。
就像我和胞弟在娘腹中吸食她的精血,长成头颅、躯干和四肢。
而我比这巨蟒还要强大,我那胞弟也被我吸食一空。虽然这非我本意。
村里长舌妇总嚼舌根说人坏话,唯独对我爹那是赞不绝口。
说这天底下,绝挑不出第二个殷大那般爱敬婆娘的,为了婆娘高兴,甘愿割肉舍命。
我听着这话骄傲极了,又可惜我娘是个傻的。
傻人有傻福,我娘只需每天吃喝拉撒睡。她常常笑嘻嘻,也不知哪来这许多开心事。
而我爹不傻,日日忙着生计还要忙我娘大小琐事。大概他不傻却痴。
许是爹的深情感天动地,我娘有一日突然开始清醒。
她脸上再也不挂着傻笑,也不疯言疯语。不打我爹,不咒我。
娘在夜里喊我至她床前,拥我入怀,将我紧抱。我闻她身上香甜,听她低声细语。她说:
人生幸事诸多,得偿所愿即是大幸;世间苦楚万千,生老病死皆是寻常。娘今日方悟透这道理,赠予我乖女。
我听不太懂,但我牢牢记着我娘这话。娘赠我的,我必珍藏。
第二日我醒来已不在娘的怀中。
院里来了颇多人,挂起白纸灯笼。家中四处也尽是白布,堂屋里摆了大大一簇石蒜花。
那是我娘挚爱的花。
爹曾说他年幼时思慕我娘,整日里想着法与我娘相见,赠我娘山鸡野兔,只为看我娘一笑。
我二爹笑他不懂风雅,说美人颜色娇如花,既赠美人,便要赠花。
西山有花名石蒜,红艳夺目,我见犹怜。爹采了许多,亲手放到我娘手里。我娘惊喜又害羞,羞红了脸看呆了我爹。
看着堂屋这鲜红石蒜花束,我心想娘如今看到还会羞红双脸吗
我又想起,今日是我生辰,五月初五。家中这许多人,是爹娘邀来同我庆生的吗
我心生欢喜。娘不痴傻,爹便不必那般辛苦。我在家中四处寻我爹娘,人人都看我,人人都叹我。
日落之时,我已站在西山顶上。爹年年带我来的龙血树下,今日又添新坟。
此刻我终于明白,我再也寻不着我爹我娘了。他们合葬于此,与我阿公阿婆,阿爷阿奶、二爹三姑团圆了。
我身后众人皆可怜我,亦或是嘲笑我。从此我再无爹娘了,我再无骨肉血亲了
不。我是双身婴,被我杀死的胞弟永存我身。
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