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_心茧之下章节阅读-看书阁

第1章：完美裂痕
林沐设置的手机闹钟在清晨六点准时响起。她缓慢睁开眼睛,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告诉她今天是个阴天。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个失眠的夜晚,但她依然动作利落地起身,仿佛身体里装了一个永不疲倦的发条。
梳妆台前。镜中的女人二十八岁,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皮肤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略显苍白,但妆容可以掩盖这一切。林沐熟练地拍打精华液,涂抹遮瑕膏,最后用一抹珊瑚色口红点亮整张脸。
完美。她对着镜子练习着微笑,直到那个笑容看起来毫不费力。
七点十五分,林沐踩着Jimmy
Choo新款高跟鞋走出公寓的电梯。保安老张像往常一样笑着向她打招呼：林小姐,今天也这么早啊。
今天有早会。她简短回应老张,声音里带着都市精英特有的那种克制与礼貌。
走出大堂,四月的风裹挟着梧桐絮扑面而来。林沐皱了皱眉,掏出手机查看日程：八点半部门会议,十一点客户提案,下午三点创意讨论,六点半和张远约了晚餐...她的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确认行程的每一个细节。
一辆出租车适时停在她的面前。
淮海路星汇大厦,谢谢。林沐钻进出租车的后座,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检查客户提案最后的细节。屏幕的蓝光映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更加锋利。
星汇广告公司的创意部,所有人都知道林沐的名字。三年前她凭借一个矿泉水广告创意一战成名,二十八岁就坐上了创意总监的位置。在同事们的眼中,她是那种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的人——聪明、漂亮、永远知道如何在截止日期前交出令人惊艳的作品。
林总监早。前台小妹递上一杯美式咖啡,温度刚好,不加糖不加奶,正是她喜欢的。
林沐点头致谢,径直走向会议室。会议室的玻璃门映出她挺直的背影,没有人能看到她太阳穴处隐隐跳动的神经。
会议进行到一半时,林沐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她不动声色地扶住会议桌的边沿,继续条理分明地分析市场数据。没有人注意到她指甲已经陷入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痕。
林总监,关于明天的提案...助理小王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我已经检查过三遍了,PPT没有问题,演讲稿也准备好了。林沐打断他,声音比预想的要尖锐。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几双眼睛同时望向她。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抱歉,我只是...希望大家能更专注些。这个客户对我们很重要。
会议结束后,林沐躲进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瓷砖上,深呼吸,再呼吸。手机震动起来,是张远发来的消息：今晚可能要加班,晚餐要推迟了。
林沐盯着手机屏幕,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愤怒。她快速的打字：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发送前却全部删除了,只回了一个好字。
洗手间镜子里的女人妆容依旧精致,但眼神已经涣散。林沐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刷过手腕,带走一些难以言说的焦躁。
十一点的提案进行得异常艰难。客户方新来的市场总监对每一个创意点都提出质疑,会议延长了一个小时。当林沐终于用最后一个数据说服对方时,她感到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林总监,果然名不虚传。客户在握手时笑着说,但林沐只听到自己耳中血液奔涌的声音。
回到办公室,她锁上门,从抽屉深处摸出一瓶白色药片。医嘱说一天一片,但她倒出两片干咽下去。药片刮过喉咙的感觉让她想起大学时第一次喝烈酒时的灼烧感。
电脑屏幕的右下角的时间显示着18:47。张远没有再发消息来。林沐拨通他的电话,电话响了七声后转入语音信箱。
我在加班,可能赶不上晚餐了。你先吃吧。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走出星汇大厦时,雨已经下得很大。林沐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在地面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她没有带伞,也不想叫车。雨水打湿了她的高跟鞋,浸透了她的丝袜,但她一动也不动。
手机又响了,是苏晴,公司里她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
沐沐,你还好吗今天提案结束后你看起来不太对劲。
林沐想说我很好,但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雨声掩盖了她第一声啜泣,但第二声再也藏不住了。
你在哪我马上过来找你。苏晴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
二十分钟后,林沐坐在苏晴公寓的沙发上,裹着一条毛毯,手中捧着一杯热茶。她的妆花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至少五岁。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林沐盯着茶杯,一切都很顺利,工作、生活...但我就是...她的手开始颤抖,茶水洒在毛毯上。
苏晴轻轻接过她手中的杯子,说道：你需要帮助,沐沐。
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林沐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好像这句话已经排练过无数次。
不是所有问题都能靠自己硬撑过去的。苏晴叹了口气,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心理咨询师,在交大医学院任教,很专业,不会给你贴标签。
林沐本想拒绝,但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早上镜中那个练习微笑的自己。她点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
那我帮你约时间。苏晴拿起手机,答应我,至少试一次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林沐望着雨水在窗上蜿蜒而下的痕迹,突然想起小时候因为打碎花瓶被母亲罚站在雨中的那个下午。那时她才八岁多,也是像现在这样,浑身湿透却不敢哭出声。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第2章：初诊
林沐站在交大医学院心理楼前,抬头望着这座灰白色的现代建筑。周三的下午三点,阳光正好,但她手心却沁出冷汗。预约单上写着周沉,副教授,临床心理学,苏晴给的地址准确无误。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来这里。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手机显示还有十分钟到预约时间,林沐深吸一口气,推开玻璃门。
前台的护士抬头对她微笑着说：请问有预约吗
林沐,三点钟见周医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
周教授已经在等您了,309室,右转走到尽头。
走廊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林沐数着门牌号：305、307、309。门前的小牌子上写着周沉心理咨询室,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心灵的伤口需要被看见,才能开始愈合。
她抬手准备敲门,却突然犹豫了。这是什么蠢主意她林沐,星汇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年薪百万的职场精英,居然要坐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剖析自己的心理问题
正当她转身想走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是林小姐吗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请进。
林沐不得不面对声音的主人——一个比她想象中年轻得多的男人,约莫三十五岁,穿着浅灰色衬衫和深色休闲裤,没有白大褂,没有听诊器,只有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他的眼睛很特别,像是能看透什么却又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周...医生林沐不确定地问。
教授,或者直接叫我周沉也可以。他微笑着侧身让出通道,请坐。
咨询室比她想象中更温馨：米色的沙发,原木的茶几,一整面墙的书架,还有一扇朝南的落地窗让阳光洒满半个房间。没有诊床,没有令人不适的医疗器械,倒像是个布置精良的客厅。
林沐选择了一张单人沙发坐下,背部挺直,双腿并拢斜放——完美的商务坐姿。她迅速扫视整个房间,目光在书架上的几张照片上停留了片刻：周沉和一个白发老者的合影,周沉站在讲台上的照片,还有一张看似在登山时拍的风景照。
第一次来心理咨询的人通常有两种反应,周沉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一种是急于倾诉,恨不得把半生经历都倒出来；另一种是...他微微偏头,像你这样的,用审视的目光评估环境,思考如何控制局面。
林沐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她说道：我只是习惯观察细节。职业习惯。
广告创意总监,对吗苏晴提到过。周沉拿起一个笔记本,但没有立即记录,在开始前,我想确认你了解心理咨询的基本原则
保密,自愿,还有...林沐顿了顿,我上网查过。
周沉点头,说道：很好。那么,是什么促使你今天来到这里呢
这个直接的问题让林沐措手不及。她准备好的说辞——工作压力、偶尔失眠——突然显得那么苍白。阳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温暖得几乎有点刺痛。
我朋友觉得我需要...聊聊。她谨慎地选择词语,最近工作比较忙,睡眠不太好。
周沉没有立即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这种沉默让林沐感到些许不安,她习惯用语言填满每一个空白。
其实我不确定这有没有必要,她继续道,语速稍快,我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只是暂时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我不认为谈话能改变什么。
那你尝试过哪些解决方法呢周沉问道。
运动、冥想、偶尔服用一点安眠药。林沐下意识的摸了下手提包,那里有一瓶刚开的镇静剂,还有...更努力地工作。
周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又移回她的眼睛：听起来你做了很多尝试。那它们有效果吗
有时候有。林沐防御性地交叉双臂,至少工作从不会让我失望。
而人际关系会,是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向让林沐呼吸一滞。周沉的声音依然平和,但问题本身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插入她最脆弱的部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周沉调整了他的一下眼镜,说道：只是根据你刚才的回答做的推测。你说'工作从不会让我失望',这意味着其他方面——可能是感情、家庭或友谊——曾经让你感到失望。
林沐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的校园绿树成荫,几个学生坐在草坪上聊天,笑声隐约传来。多么正常的世界,而她却站在这里,被一个陌生人剖析。
周教授,她转过身,职业微笑重新挂上她的嘴角,我欣赏你的专业素养,但我不需要被分析。我来这里只是因为答应了朋友,但我真的只是有点工作压力而已。
周沉没有被她突然的强硬吓退,他说：你生气是因为我说中了什么,还是因为我冒犯了你
我没有生气。林沐一字一顿地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
你的右手在微微发抖,周沉平静地指出,而且从你进门到现在,你换了三种不同的'面具'：最初的紧张,然后是用理性武装的自己,现在是职业性微笑。我猜这个微笑在工作中很管用
林沐感到一阵眩晕。三十分钟前她走进这扇门时,绝没想到会被如此彻底地看穿。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被母亲带去参加钢琴比赛,那个评委也是这样看着她,说：这孩子技巧完美,但琴声里没有感情。
雨点突然敲打在窗户上。林沐没注意到天什么时候阴的。她盯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的痕迹,呼吸变得急促。
林小姐周沉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还好吗
我讨厌下雨天。这句话不受控制地从她嘴里溜出来。
周沉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待。这种沉默像是一种邀请,而非逼迫。
小时候...有一次我打碎了母亲最喜欢的花瓶。林沐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另一个人,她让我站在院子里,直到我'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段记忆尘封多年,此刻突然浮现,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
周沉轻轻点头,说道：那时候你多大八岁九岁
八岁半。林沐下意识地回答他,然后猛地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成年后的情绪反应往往与童年的经历有关。周沉的声音异常柔和,那个站在雨中的小女孩,现在还在你的心里,对吗
林沐突然感觉有点无法呼吸。她匆忙抓起手提包,说道：我想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
周沉没有阻拦,说道：当然,你随时可以离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如果你愿意继续,下周同样时间我都有空。
林沐接过名片,没有看就塞进包里。她需要空气,需要逃离这个让她无处躲藏的房间。
走到门口时,周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林小姐,偶尔失控并不可怕。你不需要永远完美。
这句话像箭一样射中她的后背。林沐没有回头,但放慢了脚步。
下周见。她听见自己说,然后迅速的关上门。
走廊上,林沐靠在墙边深呼吸。她掏出手机,看到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张远。她正准备回电时,咨询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林小姐,你的伞。周沉递过来一把黑色长柄伞,在交接的瞬间,他的袖口微微上滑,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细长的疤痕,但很快又被遮住。
林沐假装没看见,说道：谢谢。
雨天容易让人的情绪低落,周沉说,回家路上小心。
走出交大医学院心理楼时,雨已经小了。林沐没有撑伞,任由细雨打湿她的脸颊。周沉最后那个眼神——关切却不怜悯,专业却不冷漠——让她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幅画：黑暗中,一双手轻轻捧着一盏微弱的灯。
她的手机再次震动,是来自张远的信息：我们需要谈谈。
林沐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某种奇怪的释然。也许,正是这种即将到来的风暴感,让她在回复周沉的那句下周见时,没有完全说谎。
第3章：破碎之夜
林沐站在公寓的门前,钥匙插在锁孔里却迟迟没有转动。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告诉她张远在家,这很反常——周三晚上他通常在公司加班到十点以后。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客厅里,张远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几份文件。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林沐从未见过的神色。
你回来了。他说,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
林沐把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说要谈谈她直接切入主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
张远摘下他的眼镜,揉了揉鼻梁。这个动作他做了千百次,但此刻却让林沐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先坐下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林沐没有动,她说：我站着就好,有什么话直说。
空气凝固了几秒。张远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想我们需要暂停一下。
暂停什么林沐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尽管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
我们。张远直视她的眼睛,我觉得我们...走不下去了。
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正敲打着窗户的玻璃,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林沐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墙壁,指甲几乎要嵌入墙纸。
是因为我最近太忙,没时间陪你吗我可以调整——
不,林沐。张远打断她,这不是工作的问题,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很久了。
林沐的胸口剧烈起伏。她想起上周错过的周年纪念日,上个月忘记的生日,还有无数个她加班到深夜回家的日子。张远总是理解,从不抱怨,而她把这视为理所当然。
如果你早点说,或许——
我说过,很多次了。张远苦笑,你只是没在听。或者你听了,但没有任何改变。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林沐的心脏。她突然想起心理咨询室里周沉说过的话：你太习惯照顾别人感受而忽略自己。原来她连最爱的人的感受都忽略了。
你是有别人了吗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冷静得可怕。
张远摇头,道：没有。但我们需要空间,至少我是。
林沐的眼前浮现出他们刚认识时的画面——在大学图书馆里,张远偷偷塞给她的那张纸条：你的眼睛比所有参考书都好看。那时的她还会因为一个约会而脸红心跳,会在意他说的每一句话。
你是要搬出去吗她问,指甲已经在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明天搬,我已经找好了公寓。张远的声音软了下来,沐沐,我不是不爱你,只是...我们需要停下来想想。
林沐突然笑了,那种空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真高效啊,张远。一天之内就找好了新公寓你计划多久了
张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站起身,向她走来,但在距离一步之遥时停住了。我本来想等你情绪好一点再说,但...
但我永远'情绪好',对吗林沐打断他,永远完美,永远不给人添麻烦的林沐。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你知道我每天要吃多少药才能维持这个'情绪好'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张远面前承认自己的脆弱。张远的眼睛瞪大了,他伸出手想碰她的肩膀,但林沐猛地后退。
别碰我！她几乎是喊出来的,你早就决定好了,又何必假惺惺呢
张远的手悬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对不起。他低声说,然后转身走向卧室,轻轻关上了房门。
林沐站在原地,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她的脚底蔓延至全身——仿佛她正在目睹别人的分手场景,而非自己的。电视黑屏上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头发微乱,妆容依旧精致,但眼睛里的某种光芒熄灭了。
她机械地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像极了那个雨天她站在院子里看到的泥水颜色。八岁那年,她在雨中站了三个小时,直到邻居发现并通知了父亲。母亲后来道歉了,说只是想让她长记性。
林沐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灼烧感从她的喉咙蔓延到胃部。她拿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周沉。
电话接通得很快,仿佛对方一直在等这个来电。
林小姐周沉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一丝惊讶。
你说过...心理咨询的原则是自愿。林沐的声音支离破碎,如果我现在需要...谈话,可以吗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几秒。你现在在哪里周沉问,声音变得严肃。
家里。不,不是...办公室我不知道...林沐感到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世界在她的眼前旋转。
你在家安全吗周沉的声音异常清晰。
安全林沐又笑了,当然,我永远'安全'。永远控制一切。
林沐,周沉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如果你需要,现在可以来我的咨询室。我会等你一个小时。
这个提议让林沐清醒了一瞬。现在吗已经晚上九点了。
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时间是由来访者的需求决定的。周沉说,声音里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坚定,你还记得地址吗
林沐挂断电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拿起车钥匙,然后想起自己喝了酒。最终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雨中的城市像被浸泡在水里的水彩画,模糊而扭曲。林沐靠在车窗上,看着霓虹灯在雨中晕染开来。她想起上周的咨询,周沉问她：除了工作,还有什么能让你感到快乐她当时回答不上来,现在依然不能。
心理咨询楼前,周沉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那里。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休闲裤,没有外套,像是匆忙出门的样子。看到出租车停下,他快步走来,为林沐拉开车门。
你喝酒了。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陈述。
林沐抬头看向他,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不够明显吗她试图微笑,但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
周沉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扶住她的肘部,引导她走进大楼。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与林沐冰冷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咨询室比白天更加安静。周沉打开一盏柔和的台灯,递给她一条干毛巾。你先擦一擦。他说,然后去角落的小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
林沐机械地擦拭着头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晚上十点,浑身湿透,醉醺醺地出现在心理咨询室。这个认知让她发出一声介于啜泣和笑声之间的声音。
我一定是疯了。她说。
周沉在她对面坐下,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我男朋友张远要和我分手。林沐直截了当地说,然后惊讶于自己的直接,他说我们需要'空间'。她做了个夸张的引号手势,七年的感情,一句'需要空间'就结束了。
周沉静静地听着,目光专注但不压迫。这种倾听的姿态不知为何让林沐更加愤怒。
你怎么不说'我早告诉过你'她挑衅地问,上次咨询你就说过,我太专注于工作而忽略了人际关系。
心理咨询师不会说'我早告诉过你'。周沉轻声回答,而且,我猜你现在更需要的是被倾听,而非被说教。
这句话像针一样戳破了林沐强撑着的如气球般的心。她突然崩溃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她哽咽着说,没有他,没有工作...我还有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如此赤裸地展示脆弱。周沉没有立即回应,只是递给她一盒纸巾,然后静静地等待。
你知道吗,林沐擦着眼泪,声音嘶哑,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不需要任何人。但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一具空壳。
周沉微微前倾他的身体,说道：感到脆弱并不意味着软弱,林沐。相反,承认自己需要帮助需要极大的勇气。
林沐抬头看着他,突然注意到周沉的眼睛在台灯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棕色,像是能包容所有的黑暗与痛苦。这个发现让她莫名安心了一些。
他会回来吗她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知道。周沉诚实地回答,但无论他是否会回来,你都需要先面对自己。
林沐沉默了。窗外的雨声填满了咨询室的寂静。她想起第一次咨询时周沉说过的话：那个站在雨中的小女孩,现在还在你心里。
我该怎么面对她最终问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
周沉思考了片刻,说道：首先,允许自己感受痛苦。不要急着用工作或酒精麻痹它。他顿了顿接着说,其次,也许我们可以从那个雨中的小女孩开始谈起。
林沐感到一阵疲惫袭来,酒精和情绪宣泄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我今天可能没法谈那个...
没关系。周沉的声音柔和下来,今晚你已经做了很重要的一步——寻求帮助。
林沐睁开眼睛,发现周沉正看着她,目光中有一种超越专业关系的关切。这个发现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你本可以拒绝见我。她说。
是的。周沉承认,但我担心你的安全。
两人之间突然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沉默。林沐想问那道疤痕的事,但某种直觉告诉她不要。相反,她说：谢谢你...为今晚。
周沉点点头,站起身,说道：我帮你叫辆车。你现在不应该一个人呆着,有朋友可以陪你吗
苏晴。林沐想起她唯一亲近的朋友。
好的,我会联系她。
周沉送她到楼下,雨已经小了。一辆出租车等在门口。上车前,林沐突然转身,问道：为什么帮我
夜色中,周沉的表情难以辨认。因为,他轻声说,我知道独自承受痛苦的滋味。
出租车驶离时,林沐透过后窗看到周沉站在路灯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雨幕中。她握紧手中的纸条,第一次感到,也许破碎不是终点,而是某种开始。
第4章：谁可信任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时,林沐已经醒了。更准确地说,她几乎整夜未眠。苏晴家的客房天花板上有三道细微的裂缝,她数了一整夜,仿佛那能解答她生活中的所有问题。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时间早上7:23。有十三条未读消息,大部分来自工作群,还有两条是张远发来的：我上午来拿剩下的东西和钥匙会放在物业。
林沐盯着这两行字,心情沉重。七年感情,就这样被简化为两条事务性短信。她把手机扔到一旁,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客厅里飘来咖啡的香气。苏晴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开放式厨房里煎蛋。她穿着oversize的T恤和运动短裤,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丸子头,看起来就像大学时代那个总是照顾宿醉室友的女孩。
早。苏晴头也不回地说,鸡蛋要全熟还是溏心
随便。林沐的声音沙哑。
苏晴转过身,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全熟吧,你现在的胃承受不了别的。她把煎蛋盛到盘子里,咖啡在壶里,你自己倒。
林沐机械地倒了杯咖啡,黑咖啡,不加糖。第一口灼热的液体滑下喉咙,给她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谢谢你收留我。她终于开口,我一会儿就去找房子。
苏晴翻了个白眼,说道：急什么我这又不是没地方。再说了,她用叉子指了指林沐,你现在这状态不适合做任何决定。
林沐本想反驳,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扶住了吧台。苏晴立刻放下手中的叉子,扶她坐到高脚凳上。
你什么时候吃的最后一顿饭苏晴质问她。
林沐努力的回想：昨天...午餐
老天,林沐！苏晴从橱柜里翻出一盒饼干,先吃点这个,我去给你做些正经早餐。
林沐小口咬着饼干,观察着好友的背影。苏晴是她在广告公司唯一交心的朋友,从她刚入职时的导师变成无话不谈的闺蜜。但现在,看着苏晴熟练地翻动培根的样子,林沐突然感到一丝陌生。
苏晴,她突然开口,你和张远...熟吗
铲子在空中停顿了一秒。还行吧,聚餐见过几次。苏晴的语气轻松得过分,怎么了
没什么。林沐低头喝咖啡,以此掩饰自己的表情。就在刚才那一秒的停顿里,她确信苏晴在撒谎。
早餐后,苏晴去上班了,她坚持要林沐请假休息一天。门关上的瞬间,林沐立刻行动起来。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了自己的云盘——那里有她所有的工作文件,包括去年团队建设时的照片。
她快速滑动着照片,直到找到那张——公司年终派对,她、苏晴和张远站在一起。苏晴的手自然地搭在张远臂弯里,两人笑得太过亲密。当时林沐只觉得是酒精作用,现在再看,他们的肢体语言明显超越了普通朋友。
林沐的指尖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颤抖。她打开社交媒体,搜索张远和苏晴的名字。大部分内容都很正常,直到她点开苏晴一个私人相册——需要密码,但缩略图显示最后一张照片是两周前上传的。
她的心跳加速。苏晴所有的密码都是她们大学宿舍号加名字首字母。林沐输入708SL,相册打开了。
照片上是一间咖啡厅的角落,张远和苏晴面对面坐着,张远正伸手擦掉苏晴嘴角的什么东西。日期显示是在林沐去北京出差的那天。配文只有一个咖啡的表情符号。
林沐猛地合上电脑。她感到一阵恶心,不是源于悲伤,而是源于背叛。她最好的朋友和男友...不,前男友。也许更早也许这就是张远要分手的原因
手机突然响起,吓得她差点跳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她谨慎地接起。
林小姐,我是周沉。那个熟悉的声音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些,我来电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今天的情况。
林沐惊讶地看了一眼时间：上午9:15,周沉应该在上课或者接待其他来访者。我好多了,谢谢。她下意识地说,然后停顿了一下,其实...不太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今天有安排吗周沉最终问。
没有,我请假了。
我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有个空档。如果你需要,可以来我办公室聊聊。
林沐想说不用,想说她会处理好一切,但出口的却是：好,到时见。
挂断电话,她盯着手机屏幕发呆。为什么是周沉为什么是这个才见过三次面的心理咨询师,而不是她认识七年的男友或十年的闺蜜,让她感到一丝安全感
一个小时后,林沐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黑色高领毛衣,深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职业套装,看起来简直不像她自己。或者说,这是她很久没见过的那个自己。
交大医学院的走廊比昨晚明亮了许多,学生们抱着课本匆匆走过,充满生机。林沐站在309室门前,突然犹豫了——她真的要向一个近乎陌生的人展示自己的崩溃吗
门开了。周沉今天穿着深灰色毛衣,衬得他的肤色更加温润。没有白大褂,没有领带,看起来更像一个学者而非医生。
进来吧。他微微侧身,要茶还是咖啡
茶,谢谢。林沐走进咨询室,发现今天的布置有些不同——沙发前的小茶几上多了一盒纸巾,仿佛他预见到她的需要。
周沉泡茶的动作熟练而安静。他递给林沐一杯冒着热气的绿茶,然后在她的对面坐下,保持着一个既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的距离。
发生什么事了吗周沉直接问道。
林沐的双手捧着茶杯,热度透过瓷器传到她冰凉的指尖。张远昨天搬出去了。她开始说,声音出奇地平静,然后我发现...我最好的朋友可能和他...她说不下去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你是指他们有亲密的关系周沉温和地补充说道。
林沐点头,盯着茶杯里旋转的茶叶。我在她的私人相册里看到他们一起喝咖啡的照片。日期是我出差那天。她苦笑,多老套的情节,不是吗
周沉没有立即给出安慰或建议,而是问：这个发现让你有什么感受
愤怒背叛林沐摇头,但最奇怪的是...我好像并不惊讶。回想起来,迹象一直都在,我只是选择忽略。
你经常忽略自己的直觉吗
这个问题让林沐抬起头,诧异道：什么意思
周沉调整了一下眼镜,说道：你刚才说'迹象一直都在',这意味着你的潜意识可能早就察觉了什么,但你的意识选择忽略。这种情况在其他方面也存在吗
林沐思考了片刻。工作中的细节、客户的暗示、同事的微妙态度...她总是事后才恍然大悟。也许吧,她承认,我太专注于...我不知道,专注于保持一切'正常'
什么是'正常'对你来说
不失控。不被情绪所左右。永远...完美。说出最后一个词时,林沐的声音几乎成了耳语。
周沉轻轻点头,说道：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她还在努力不犯错,不被惩罚,是吗
这句话像钥匙一样打开了林沐内心某个锁着的盒子。突然间,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试图憋回去,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但太迟了。
对不起,她慌乱地找纸巾,我不该...
没关系的,周沉递过纸巾盒,在这里不需要道歉。
林沐用纸巾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她记不清上一次这样大哭是什么时候,也许是那个雨天后,父亲抱着她回家的路上。那种被完全击垮却又莫名安全的感觉。
我不知道我是谁,她透过泪水说,没有工作,没有张远...我还有什么
周沉静静地等她平静下来,然后问道：如果抛开工作、抛开与他人的关系,你会如何描述自己
林沐茫然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
也许现在是时候想了。周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不是作为创意总监,不是作为谁的女友或朋友,只是作为林沐。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寸,正好照在林沐的膝盖上。她低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没有涂指甲油,指节因为长期打字而略显粗糙。这是双真实的手,属于一个真实的、不完美的人。
我...喜欢下雨后的味道,她突然说,喜欢老电影里那种颗粒感的画面,喜欢凌晨四点那种全世界都睡着的感觉...她停下来,有些尴尬,这算回答吗
周沉微笑道：很好的开始。
他们又聊了半个小时,关于林沐小时候想成为画家却选择了实用的专业,关于她偷偷写却从不给人看的小诗,关于她对深海既恐惧又着迷的矛盾。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连林沐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形象。
时间到了。周沉最后说,但我建议你继续这个自我探索。也许从一些小事开始——做一件纯粹因为你想做,而非应该做的事。
林沐点点头,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放下了某种重担。周医生...你为什么选择做心理咨询师
周沉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人性化。因为,他重新戴上眼镜,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坐在诊室的另一边,
这个坦白让林沐惊讶了。你也接受过心理治疗
五年时间。周沉平静地说,有时候治愈别人的最好方式,是理解被治愈是什么感觉。
走出大楼时,林沐没有立即叫车。她站在阳光下,深深呼吸。不远处有家小电影院,门口的电子屏显示下午有一部老电影放映——《卡萨布兰卡》,她大学时最爱却一直没机会在大银幕上看的电影。
她拿出手机,取消了下午所有的会议提醒,然后走向电影院。这是她第一次,纯粹为自己做决定。
买票时,售票员问：几位
一位。林沐说,声音里有一丝新的坚定。
第5章：母亲的来访
电影《卡萨布兰卡》放映到三分之二时,林沐的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她本想忽略,但震动持续不断,最终她不得不摸黑走出放映厅。
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母亲两个字。林沐深吸一口气,滑开手机接听键。
沐沐,你在哪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不带多余情感。
电影院。林沐靠在走廊的墙上,老电影院的壁纸有些剥落,蹭着她的手臂。
这个时间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今天不是工作日吗
林沐咬住下唇。三十岁了,她依然会为在工作日看电影而感到一丝罪恶感。我请假了。
生病了吗母亲的语气立刻转为警觉。
没有,只是...林沐犹豫了一下,张远和我分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马上过来。母亲最终说,仿佛这是唯一合理的反应。
不用,妈,我很好——
我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晚上七点到浦东机场,记得来接我。
电话挂断了。林沐盯着手机屏幕,心情低落。母亲总是这样——不请自来,不容拒绝,就像当年突然出现在她大学宿舍,只为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叠被子。
回到放映厅,亨弗莱·鲍嘉正说着那句经典台词：我们永远拥有巴黎。林沐突然感到眼眶发热。她和张远有过什么没有巴黎,没有浪漫的逃亡,只有七年平淡如水的日子,最终连分手都如此...事务性。
电影结束后,林沐在影院门口的咖啡厅坐了很久。窗外的天色渐暗,她拿出手机,翻到周沉昨天给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最终她只是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的建议。我今天去电影院看了《卡萨布兰卡》。
消息显示已读,但好几分钟没有回复。林沐正准备收起手机,它突然震动起来。
一部好电影。周沉回复,独自看的
嗯,第一次一个人看电影。
感觉如何
林沐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开始有点奇怪,后来...很自由。
周沉回复得很快：自由是个好的开始。下次可以试试一个人去餐厅。
林沐几乎能想象他说这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她正想回复,手机又震动起来——母亲发来了航班信息。
我得去机场了,她回复周沉,我妈听说我分手,决定'紧急支援'。
这次周沉回复得有些慢：家庭支持很重要,但也记得保护自己的边界。
林沐苦笑。边界在母亲那里,这个词不存在。
浦东机场永远人声鼎沸。林沐站在接机口,看着旅客们推着行李蜂拥而出。母亲总是第一批出来的——她讨厌等待,无论是等别人还是被别人等。
果然,不到十分钟,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通道尽头。林沐的母亲沈明霞今年六十岁,但看起来至少年轻十岁。她穿着剪裁利落的藏青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推着一个登机箱——足够三天的换洗衣物,林沐知道,因为母亲从不计划超过三天的访问,认为那会打扰对方生活。
沐沐。母亲快步走来,锐利的目光立刻扫过女儿全身,你瘦了。
这是一个陈述,而非关心。在母亲的世界里,变瘦意味着失控,意味着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路上顺利吗林沐接过行李箱,刻意避开体重话题。
飞机餐难吃死了。母亲皱眉道,你车停在哪
回市区的路上,母亲不停询问分手细节。林沐简短回答,尽量不带感情色彩。但母亲像猎犬一样嗅出了异常。
苏晴知道吗她突然问。
林沐握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知道。
她怎么说
她很支持我。林沐撒了个谎。事实上,自从发现那张照片,她就再没联系过苏晴。
母亲哼了一声说道：那个女孩一直太有主意。我早说过,朋友不需要多,但要精。
林沐咬住舌头。母亲对苏晴的偏见由来已久,从大学时第一次见面就说苏晴眼神太活络。
回到公寓,母亲像巡视领土一样走遍每个房间,最后停在主卧门前——现在只有林沐一个人睡的床。
他搬得挺干净。母亲评论道,仿佛在讨论一个租客。
林沐没接话,转身去厨房倒水。当她回来时,发现母亲正拿着她床头柜上的药瓶。
这是什么母亲晃了晃瓶子,药片发出哗啦声。
林沐的心跳加速,回应道：安眠药。医生开的。
医生什么医生为什么需要安眠药母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来。
只是偶尔失眠。林沐试图轻描淡写,但母亲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这是危险的信号。
你从小就这样,母亲拧开瓶盖,倒出两片白色药片,有点小事就睡不着。我告诉过你,数质数最管用。
林沐想起小时候,每当她做噩梦醒来,母亲从不拥抱她,只是冷静地教她数质数：2、3、5、7、11...直到她重新入睡。
我现在好多了。她拿回药瓶,饿了吗我们可以叫外卖。
母亲的表情明显不悦,她说：分手第一周就吃外卖难怪你瘦了。厨房有什么我给你做点正经饭菜。
没等林沐回答,母亲已经大步走向厨房。林沐跟过去,看着她打开冰箱——半空的状态引来又一个皱眉。
你平时都吃什么母亲质问。
工作忙,经常在外面吃...林沐的声音越来越小。
母亲砰地关上冰箱门。明天我们去超市。鸡蛋总有吧我给你炒个饭。
接下来的半小时,林沐坐在餐桌旁,看着母亲在她的厨房里忙碌。动作麻利,毫不拖泥带水,就像她处理一切事情的方式。
炒饭的香气弥漫开来,奇怪的是,这味道让林沐既怀念又抗拒。
吃吧。母亲将一盘金黄的蛋炒饭放在她面前,吃完我们谈谈你的计划。
林沐的胃口瞬间消失。什么计划
当然是接下来的安排。母亲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工作、生活、还有...你知道,三十岁不算年轻了。
林沐机械地咀嚼着炒饭。母亲的话像一堵墙缓缓压来——她太熟悉这种节奏了。先是照顾,然后是建议,最后变成不容置疑的安排。
妈,我才刚分手三天。她试图抵抗,现在谈这些太早了。
早母亲挑眉道：你表妹比你小两岁,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林沐放下筷子。我不是表妹。
当然不是。母亲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这是更危险的信号,你比她优秀多了。正因如此,你不能因为一次分手就放任自己...堕落。
堕落林沐几乎要笑出来,因为一个人看电影、吃外卖吗
母亲的表情变得严肃。沐沐,我了解你。你从小就容易...走极端。要么完美主义到把自己逼疯,要么彻底放弃。她伸手想碰林沐的手,但林沐躲开了,我只是不想看你重蹈覆辙。
什么覆辙林沐警觉地问。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大学那次。她最终说,大二那年,因为那个设计比赛没得奖,你整整两周不出门,记得吗
林沐当然记得。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抑郁症发作。母亲当时说了什么别这么戏剧化,林沐。生活不是童话。
这次不一样。林沐站起来收拾盘子,我很好,真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调整。
母亲看着她,目光如X光般穿透。明天周六,她宣布,我约了李阿姨和她儿子吃午饭。年轻人多接触没坏处。
林沐的盘子差点脱手。什么你是说...相亲在分手三天后
只是认识一下。母亲轻描淡写地说,那孩子在投行工作,斯坦福毕业,家境很好。
林沐感到一阵窒息。她放下盘子,径直走向阳台,深深呼吸四月的夜风。身后,母亲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不能永远躲在壳里,沐沐。生活要继续。下周我陪你去看看房子,这个公寓两个人住还行,一个人太浪费钱了...
林沐突然转过身。妈,她的声音异常平静,谢谢你来看我。但我需要自己处理这件事。
母亲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种反抗。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林沐一字一顿地说,我不需要相亲,不需要搬家,不需要被安排。我需要的是...空间。
这个词从她嘴里蹦出来,和张远分手时用的一模一样。林沐突然理解了那种感受。
母亲的表情从震惊迅速转为愤怒。这就是你的感谢我飞了一千多公里来帮你,而你要的却是'空间'她冷笑一声,看来苏晴对你的影响比我想象的还深。
这与苏晴无关！林沐提高了声音,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你的生活母亲讥讽地重复,看看你的生活,沐沐。三十岁,分手,靠安眠药入睡,一个人看电影哭鼻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精准刺入林沐最脆弱的部分。她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阳台栏杆。
我要去睡了。她最终说,声音颤抖,客房已经准备好了。明天...明天我们再谈。
没等母亲回答,林沐快步走向卧室,锁上门。她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呼吸急促。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周沉回复她之前的信息：设定边界很难,但很重要。你做得对。
林沐盯着这条信息,眼泪终于落下。她打字：如果我做对了,为什么感觉这么糟糕
周沉的回复很快：因为你在打破旧模式。成长往往先于舒适。
林沐擦掉眼泪,正要回复,突然听到门外母亲的脚步声停在门前。片刻的沉默后,脚步声远去,去了客房。
她深呼一口气,回复周沉：谢谢。晚安。
放下手机,林沐走到窗前。城市的夜景闪烁如常,仿佛没有任何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她想起《卡萨布兰卡》的结尾——为了更大的目标放弃个人感情。她一直以为自己像伊尔莎,现在却觉得自己更像是里克,在混乱中努力保持一点原则和尊严。
明天会是艰难的一天。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决定不再扮演那个完美顺从的女儿。这个认知让她既恐惧又莫名兴奋。
第6章：不完美宣言
晨光透过纱帘照进卧室时,林沐已经醒了。她盯着天花板,听着公寓里另一个人的动静——母亲总是六点准时起床,这是她四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厨房传来水壶的哨声,接着是杯盘轻碰的脆响。林沐翻了个身,手机显示时间是六点二十,还有三条未读消息。她划开屏幕——两条工作群通知,一条来自苏晴：我们需要谈谈。很重要。
林沐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自从发现那张照片,她已经一周没回复苏晴的任何消息。但很重要三个字像一根刺,扎进她那已经千疮百孔的好奇心。
沐沐母亲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早餐好了。
餐厅里,母亲已经摆好了豆浆、油条和两个煎蛋。林沐小时候的标配早餐——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完美组合,为了支持大脑发育。
谢谢。林沐坐下,小心避开母亲审视的目光。
母亲啜了一口茶：我考虑过了,如果你实在不想见李阿姨的儿子,我们可以推迟一周。
林沐的筷子停在半空。这是母亲式的妥协——不是取消,只是推迟。
妈,我不需要相亲。她尽量保持语气平和,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母亲放下茶杯的力道稍微重了些：那你需要什么一个人住在这空荡荡的公寓里,靠安眠药睡觉吗
那是两回事。林沐的声音变得急促,我不认为开始一段新关系是解决旧问题的方法。
那你认为什么是解决方法母亲反问,继续你现在这种...状态
林沐深吸一口气。她想起周沉的话——设定边界。我需要时间理清自己。工作、生活、感情等一切。
你已经二十八岁了,沐沐。母亲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这种柔软比尖锐更危险,我在你这个年龄,已经有你父亲和你了。
但你现在离婚了。这句话脱口而出,林沐立刻后悔了。
母亲的表情凝固了。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的嗡嗡声。
对不起,林沐低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你就是那个意思。母亲放下筷子,动作异常缓慢,你认为我的生活是个失败案例,所以不想听我的建议。
林沐摇头说道：我只是想要不同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放弃高薪工作一个人孤独终老这就是你想要的
不是放弃,是重新思考！林沐也抬高了声音,也许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也许我需要改变！
母亲震惊地看着她,仿佛她刚刚宣布要加入邪教。不喜欢星汇广告的创意总监,年薪百万,这就是你从小学画、大学熬夜换来的'不喜欢'
林沐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只是...在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所以现在是我的错了母亲冷笑一声,我逼你拿奖学金了我逼你获得'年度最佳创意'了
林沐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要去上班了。
逃避,一如既往。母亲在她身后说,你父亲也是这样,遇到矛盾就躲进工作室几天不回家。看来你继承了他的懦弱。
林沐在门口僵住了。父母离婚那年她十二岁,父亲收拾行李的背影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是她青春期最鲜明的记忆。
我不是爸爸。她最终说,声音颤抖,但我也不是你的延伸,妈。
关门的瞬间,林沐听到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的闷响。可能是茶杯,也可能是母亲一直放在玄关的那个陶瓷花瓶——她小学时做的母亲节礼物。
电梯里,林沐靠着墙壁,呼吸急促。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苏晴：求你了,沐沐。就十分钟。
林沐盯着这条消息,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所有关系都如此复杂——母亲、苏晴、张远...也许周沉是对的,她一直在忽略自己的直觉,选择最正确而非最真实的路。
星汇广告的前台小妹惊讶地看着提前一小时到公司的林沐：林总监,您今天这么早
嗯,有项目要赶。林沐勉强一笑,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关上门,她终于崩溃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趴在桌上,无声地颤抖。七点四十五,离正常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整层楼几乎空无一人。这种孤独感既痛苦又安全。
当啜泣终于停止,林沐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拍打红肿的眼睛。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明显的青黑。她拿出化妆包,熟练地遮盖所有不完美的痕迹——就像过去十年每一天做的那样。
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电脑,机械地回复邮件。工作曾是她的避难所,现在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九点三十,母亲应该已经出门了——她说过今天要去拜访上海的老同学。
林沐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会儿,拨通了周沉的电话。
林小姐周沉的声音透着些许惊讶——他们通常只在预约时间联系。
抱歉打扰你,林沐低声说,我今天...需要调整一下咨询时间。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发生什么事了吗周沉问,声音比平时柔和。
林沐咬了咬下唇：我和我妈...吵了一架。
你现在在哪里
公司。
安全吗
这个问题让林沐眼眶再次发热。嗯,我只是...需要听到一个理性的声音。
周沉似乎在考虑什么。我今天下午三点有个空档,原本那位来访者取消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改到那时。他顿了顿,或者...如果你需要立即支持,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同事。
林沐摇头,尽管对方看不见：不,就下午吧。我可以等。
好的。周沉的声音带着某种林沐无法解读的情绪,林沐,记住,表达自己的需求不是软弱。
挂断电话,林沐长舒一口气。窗外的上海,天际线在春日阳光下闪闪发光,那么多人在这座城市里奔波、奋斗、假装一切都好。她突然很想逃离这个玻璃幕墙的牢笼,哪怕只有几小时。
拿起外套和包,林沐悄悄离开了办公室。电梯直达地下车库,她的白色奥迪安静地停在那里。上车后,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启动引擎,驶向一个她已经五年没去过的地方——M50创意园。
二十岁那年,她曾在这里的一家小画廊做过暑期实习,每天帮忙挂画、写介绍卡片、接待零星的访客。那是她人生中最穷也最自由的夏天,和张远刚认识,对未来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
M50比记忆中更商业化,但基本格局没变。林沐漫步在涂鸦墙间,偶尔停下看看画廊橱窗里的展览海报。一个不起眼的楼梯口,褪色的箭头指向4楼·天台咖啡。
咖啡厅只有零星几个人。林沐选了角落的位置,点了一杯拿铁。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苏州河蜿蜒流过城市,远处是如森林般耸立的高楼。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母亲：我今晚的飞机回北京。走前想和你吃午饭。
林沐盯着这条消息,不知如何回复。过去的她会立刻道歉,调整所有安排迎合母亲。但现在...
您的拿铁。服务员放下杯子,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谢。林沐抬头微笑,然后愣住了——站在桌边的不是服务员,而是周沉。
他穿着深蓝色休闲衬衫和牛仔裤,没有眼镜,看起来比咨询室里年轻许多。手里确实拿着她的拿铁。
周...医生林沐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巧合。周沉放下杯子,我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参加一个心理学读书会。他指了指咖啡厅另一侧的小会议室,门关着,窗玻璃上贴着私人活动的标识。
林沐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头发,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没化全妆。我...只是随便逛逛。
周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做了个前所未有的举动——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介意我坐几分钟吗读书会还有二十分钟才开始。
林沐的心跳加速。这是咨询室外的周沉,没有笔记本,没有专业距离,只是一个在周末早晨偶遇的男人。
不介意。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
周沉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睛上,但没有评论。这里视野很好。他转向窗外的城市景观。
嗯,我以前常来。林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做学生的时候。
画画
林沐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周沉指了指她放在桌上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内侧有轻微的老茧,常见于长期拿画笔或铅笔的人。
这个观察让林沐既惊讶又莫名感动。在所有人眼中,她只是星汇广告的林总监,没人记得她也曾是个痴迷素描的女孩。
很久不画了。她轻声说。
为什么
没时间...或者说,没勇气。林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画画需要直面自己的不完美,而我...
而你习惯了完美。周沉接上她的话,声音里没有评判,只有理解。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沐突然注意到周沉左手腕上露出一小截疤痕,比之前看到的更明显。她迅速移开视线,但周沉已经察觉了,不动声色地拉了下袖口。
我妈想让我去相亲。林沐突然说,转移话题,在我分手一周后。
周沉的嘴角微微上扬,说道：典型的解决问题型人格。
她说我在'浪费天赋'。
天赋是谁定义的周沉反问,她的,还是你的
这个问题像钥匙一样打开了林沐内心的某个锁。她想起母亲书架上那些商业成功学的书,想起从小到大潜力排行榜上永远第一名的压力,想起选择广告系而非纯艺术时母亲满意的笑容。
我不知道我的天赋是什么。她诚实地说,除了工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周沉看了一眼手表说道：读书会要开始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背面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不是工作号,任何时候有需要,可以来电。
林沐接过名片,指尖轻触的瞬间,她感到一丝微妙的电流。这...符合职业规范吗
周沉的表情变得复杂。严格来说,不完全符合。他承认,但心理咨询的首要原则是不伤害来访者。我认为你现在需要的不是严格的界限,而是...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一个安全港。
林沐握紧名片,纸张边缘硌着她的掌心。谢谢。
周沉起身离开,又回头补充：下午见。如果你依然决定来的话。
看着他走向会议室的身影,林沐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咨询室外看到周沉走路的样子——步伐稳健,肩膀放松,与咨询室里那个永远正襟危坐的心理医生有些不同。
她拿出手机,回复母亲：中午十二点,公司附近的粤菜馆。然后加上一句：但我不会去见李阿姨的儿子。
发完这条消息,林沐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放下了长久以来的重担。窗外的阳光更强烈了,照得苏州河水面闪闪发光。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开始素描眼前的景象——五年来的第一幅画。
线条起初生涩,但很快变得流畅。林沐沉浸在这种久违的专注中,忘记了时间,直到手机闹钟提醒她该赴约了。她合上笔记本,突然想起周沉的问题：天赋是谁定义的
也许,她终于准备好寻找自己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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