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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竹泪
幽都皇城的朝堂上,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报——吐蕃大军已连破我边境三城,现屯兵玉门关外,扬言若再不答应和亲条件,便要直取幽都!
传令兵的声音在太极殿内回荡,满朝文武顿时哗然。站在武官首列的东临岳眉头紧锁,手握成拳,骨节泛白。
陛下!东临岳大步出列,银甲在殿内烛火下泛着冷光,末将请命率三万精兵,定能击退吐蕃蛮夷,何须委屈公主下嫁!
他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字字铿锵。年仅二十五岁便官拜大将军,东临岳的锋芒无人能忽视。
将军此言差矣。右相捋着花白胡须缓步而出,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百姓疲惫。若能以和亲换取边境安宁,何乐不为
右相大人莫非老糊涂了东临岳冷笑,吐蕃狼子野心,今日要公主,明日便要城池,后日怕是连这幽都皇城都要拱手相让了!
放肆!龙椅上的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怒自威。他年约五旬,眉宇间与东临岳有三分相似,只是更添沧桑,爱卿,朕知你忠心,但此事已决。
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吐蕃大皇子燕云指名要左相之女虞桃夭为妃,朕已应允。下月十五便送亲。
东临岳如遭雷击,身形微晃。朝堂上嘈杂的议论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虞桃夭...那个从小与他一起在御花园追逐嬉戏,在竹林深处抚琴论诗的虞桃夭
陛下!虞小姐乃左相独女,并非皇室血脉,如何能代表我朝和亲东临岳声音已带了几分颤抖。
左相桃玄龄此时出列,面容沉痛却坚定:老臣愿为国分忧。小女虽非金枝玉叶,却也知书达理,必不负使命。
东临岳看向左相,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左相明明知道...知道他与虞桃夭两情相悦,甚至默许了他们私定终身...
退朝后,东临岳浑浑噩噩地走出宫门。五月的阳光明媚得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不知不觉间,他已策马来到城西的竹林——这是他与虞桃夭常来的地方。
竹叶沙沙,仿佛在诉说无尽哀愁。东临岳刚下马,便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竹林深处。虞桃夭一袭素衣,黑发如瀑,听见马蹄声转过身来,脸上泪痕未干。
临岳哥哥...她声音哽咽,如杜鹃啼血。
东临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虞桃夭在他怀里颤抖如风中落叶,泪水浸透了他的前襟。
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东临岳声音嘶哑,轻抚她的长发。
虞桃夭摇头,抬起泪眼:皇命难违...父亲已与我长谈一夜。吐蕃势大,若不答应,战火将燃遍幽都...我不能如此自私。
她从颈间取下一枚羊脂玉佩,上面精雕着并蒂莲花:这是我及笄时你送的...我一直贴身戴着。如今...物归原主吧。
东临岳握住她的手,连同玉佩一起紧贴胸口:不,你带着它。就当...就当是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他颤抖着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剑,这'青霜'随我征战多年,你留着防身。记住,无论你在哪里,我的心永远只属于你一人。
虞桃夭泣不成声,只是点头。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为一体。
一生一世一双人...东临岳在她耳边低语。
纵使天涯...不相忘...虞桃夭轻声回应。
一个月后,和亲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幽都。东临岳站在城墙上,目送那顶绣着金凤的红轿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漫天黄沙中。
那夜,大将军府传出一阵又一阵酒坛破碎的声音。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醉倒在满地狼藉中,手中紧握着一方绣着桃花的丝帕。
第二章
竹影惊鸿
秋雨连绵三日不绝。
东临岳倚在将军府书房的窗边,手中酒壶已空了大半。窗外竹影婆娑,雨滴打在叶片上的声音像极了某人指尖拂过琴弦的韵律。
将军,兵部又来催问西北防务图了。老管家在门外轻声禀报,声音里藏着掩不住的忧虑。
让他们等着。东临岳头也不回,仰头又灌下一口烈酒。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却怎么也烧不暖那颗冰冷的心。
三个月了。自虞桃夭远嫁吐蕃,整整三个月。朝中同僚都说大将军性情大变,从前那个雷厉风行、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连早朝都时常缺席。
将军...老管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退下。
东临岳眯起醉眼,看向墙上挂着的那幅《翠竹图》——那是虞桃夭去年送他的生辰礼。画中竹枝挺拔,一如他们年少时常常嬉戏的那片竹林。如今竹子依旧,人面却已全非。
一生一世一双人...东临岳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笑话...
酒壶见底,他随手一掷,精致的青瓷在地上摔得粉碎。东临岳摇摇晃晃站起身,抓起挂在墙上的长剑。
备马!他朝门外吼道。
老管家闻声赶来,见东临岳这副模样,吓得脸色发白:将军,这大雨天的,您要去哪儿
城外竹林。东临岳已经大步走向马厩,雨水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是泪,谁也别跟着!
马蹄踏碎积水,东临岳单骑冲出城门。守城士兵见是大将军,不敢阻拦,只是面面相觑——这三个月来,冯大将军醉酒出城已不是新鲜事。
雨中的竹林更显幽深。东临岳下马,踉跄着走向深处。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每一处都有虞桃夭的影子。她曾在这里抚琴,在这里作画,在这里...与他私定终身。
为什么!东临岳突然拔剑,疯狂砍向四周的竹子。剑锋过处,青竹应声而断,露出惨白的切口。
就在他精疲力竭,跪倒在泥泞中时,一声微弱的呻吟传入耳中。
东临岳浑身一僵,酒醒了大半。这竹林深处,怎会有女子声音
他循声走去,拨开茂密的竹叶,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一名白衣女子倒在血泊中,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黑发散乱如瀑。最令东临岳震惊的是,那张脸...竟与虞桃夭有七分相似!
姑娘!东临岳急忙上前,将人扶起。女子已经昏迷,额头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衣衫也被利器划破多处,最严重的是右肩一处箭伤,周围皮肤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中毒了东临岳眉头紧锁,探了探女子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他不及多想,脱下自己的披风将人裹住,抱上马背。
坚持住,我带你回府医治。他在女子耳边低语,不知为何,心中某处沉寂已久的地方突然颤动了一下。
回府的路上,东临岳的酒已全醒了。怀中女子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发间淡淡的幽香却不断提醒他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酷似虞桃夭的陌生女子。
将军府顿时忙作一团。
快!去请李医女!东临岳将女子安置在客房,对惊慌失措的下人们喝道,准备热水、干净布条,还有...把皇上赐的那瓶'玉露清心丹'取来!
老管家看着自家将军突然恢复生气的样子,又惊又喜,连忙吩咐人去办。
不多时,一位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匆匆赶到。她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眉目如画却透着几分冷峻,正是医仙谷首徒李清萸。
将军深夜相召,不知...李清萸话未说完,目光已落在床上的伤者身上。不知为何,李清萸觉得面前的人非常的眼熟,近身一看,这不是当年在山上捡到的孩子梦觉吗!她怎么在这将军府中,她不是被苏老板收养走了吗此刻,李清萸心中有万千疑问,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
她快步上前,熟练地检查伤势,当看到那处箭伤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如何东临岳站在一旁,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箭伤有毒,但不是常见的毒药。李清萸声音平静,手上动作却极快,已经取出银针开始施救,伤口处理不及时,毒素已侵入经脉。好在将军及时用了'玉露清心丹',暂时压制了毒性。
东临岳松了口气:能救活吗
李清萸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细检查了伤者其他部位的伤口,又掰开她的嘴看了看舌苔,最后把了把脉。
命能保住。她终于开口,语气却有些古怪,不过...
不过什么
李清萸抬眼看向东临岳:此女所中之毒名为'七日断魂散',是江湖上罕见的剧毒。
东临岳心头一震。他看向床上昏迷的女子,那张与虞桃夭相似的脸此刻显得如此陌生。她是谁为何会中这样的毒又为何会出现在他与虞桃夭的秘密竹林中
李清萸点点头,不再多问,专心救治。东临岳站在一旁,看着李清萸娴熟地清创、敷药、施针,心中疑云密布。
两个时辰后,天已微明。李清萸终于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暂时无碍了,但需要连续七日服用解毒汤药。她写下一张药方递给东临岳。
东临岳送走李清萸,回到客房。晨光透过窗纱,照在女子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缕散发。
就在这一刻,女子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东临岳从未见过的眼睛——不像虞桃夭的杏眼含情,而是略狭长的凤眼,漆黑如墨,深处仿佛藏着万千星辰。
第三章
墨香暗生
苏梦觉的伤好得比李清萸预计的还要快。
半月过去,她已能下床走动。东临岳偶尔会在回廊遇见她,一袭淡青色衣裙,衬得肤色如雪。每次相遇,苏梦觉都会恭敬行礼,然后安静地退到一旁让路。她低垂的眉眼间,总带着一丝东临岳读不懂的情绪。
这日清晨,东临岳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头痛欲裂。自从虞桃夭出嫁,他荒废政务多时,如今边境不稳,兵部的催逼一日紧过一日。
将军,该用午膳了。老管家在门外轻声提醒。
东临岳揉了揉太阳穴:放着吧,我待会儿再用。
门外传来一阵低声交谈,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东临岳头也不抬。
门开了,一阵淡淡的药香飘入。东临岳抬头,看见苏梦觉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盘中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和几样小菜。
李姑娘说将军连日操劳,特意熬了安神的药膳。苏梦觉声音轻柔,民女斗胆,替她送来。
东临岳这才想起,李清萸今早确实来过府中为苏梦觉复诊。他放下毛笔,示意苏梦觉将托盘放在桌上。
你伤好了
苏梦觉微微颔首:承蒙将军关照,已无大碍。
东临岳打量着她。今日的苏梦觉气色好了许多,虽然身形仍显单薄,但眼神清亮,举止间透着一种沉静的气质。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那轮廓与虞桃夭确有几分相似,却又分明是另一个人。
坐吧。东临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苏梦觉略显惊讶,但还是顺从地坐下。东临岳舀了一勺药膳送入口中,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不苦不涩,反而带着一丝甘甜。
你做的他挑眉问道。
苏梦觉耳根微红:民女在闺中时,常为父亲熬制药膳。
东临岳点点头,继续用膳。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上摊开的文书,那是最新呈报的西北军情,字迹潦草难辨。东临岳不由皱眉。
苏梦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轻声道:将军可是为这军报烦忧那斥候的字迹确实难以辨认。
东临岳惊讶地看她:你认得这些字
苏梦觉犹豫片刻,伸手指向文书一角:这里写的是'吐蕃骑兵三千,驻扎在黑水河谷',这里是'粮草不足,恐难久持'...
东临岳放下碗筷,拿起另一份字迹同样潦草的文书递给她:念来听听。
苏梦觉接过,流畅地读出了内容,甚至指出了其中几处明显的错漏。东临岳眼中闪过惊喜。
你读过书
家父虽为商贾,却重视文教。民女自幼随西席先生读书习字,略通文墨。苏梦觉谦虚地回答,但眼中的光彩泄露了她的自信。
东临岳沉思片刻,突然道:你可愿暂时留在我府中,协助处理文书工作
苏梦觉睁大眼睛:将军
我府中缺一个通文墨的人。你既无处可去,不如暂留此处,也算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东临岳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苏梦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民女...遵命。
从那天起,苏梦觉便成了将军府的临时文书。她住在西厢一间僻静的屋子里,每日清晨便到书房整理文书,誊写军报,甚至帮东临岳起草奏折。
令东临岳惊讶的是,苏梦觉不仅字迹娟秀,更对兵法政事有着独到见解。一次讨论西北军情时,她提出的补给线方案连东临岳都为之叹服。
若按常理,从幽都运粮至玉门关需二十日,但若借道凉州,虽多行百里,却能避开吐蕃游骑,反更安全。苏梦觉指着地图解释,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山川河流,仿佛她曾亲自走过每一寸土地。
东临岳注视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虞桃夭精通琴棋书画,却从不涉猎军事。苏梦觉与她是如此不同,却又在某些瞬间,给他同样的心动感觉。
转眼一月过去。这日清晨,东临岳刚踏入书房,便见苏梦觉神色凝重地迎上来。
将军,紧急军报。
东临岳接过文书,快速浏览,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吐蕃再次犯边,已攻陷两座边城。
备马,我要即刻入宫。
半日后,东临岳带回圣命:三日后率军出征,驰援边境。
将军府顿时忙碌起来。东临岳召集副将们连夜商讨战略,苏梦觉则负责整理军需清单。夜深人静时,她仍伏案工作,烛光映照着她疲惫却坚定的面容。
出征前夜,东临岳巡视完军营回府,发现苏梦觉还在书房。
这么晚还不休息他站在门口问道。
苏梦觉抬头,眼下有明显的青影:回将军,军需清单还需再核对一遍。
东临岳走近,看到桌上摊开的是各营的粮草分配表,旁边还有苏梦觉重新计算的数字。他粗略一看,发现她竟找出了原计划中的几处严重疏漏。
这里...若按原计划,前锋营的粮草只够七日,根本撑不到补给点。东临岳皱眉。
苏梦觉点头:不止如此。民女发现军需官的计算方式有问题,他们按满员计算,但各营实际都有缺额。若按实数调配,可节省两成粮草,正好补足缺口。
东临岳惊讶地看着她:你懂算术
家父经商,民女从小帮忙算账。苏梦觉轻描淡写地回答,但东临岳知道,这绝非一般闺阁女子能有的能力。
他沉默片刻,突然道:明日你随军需官一同前往大营,协助调配物资。
苏梦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又犹豫道:可是...民女一介女流...
我会安排。东临岳打断她,你的才能不该埋没。
第二日,苏梦觉戴着帷帽随东临岳来到军营。起初军需官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账房嗤之以鼻,但当她一上午便理清了困扰他们三日的粮草分配难题时,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出征那日,天空飘着细雨。东临岳一身戎装,在城门口检阅部队。苏梦觉站在送行的人群中,没有撑伞,细雨打湿了她的发梢。
东临岳策马经过时,鬼使神差地勒马停下:府中事务,就拜托你了。
苏梦觉郑重地行了一礼:将军保重,民女...等您凯旋。
东临岳点头,挥鞭而去。不知为何,身后那道纤细的身影,让他心中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牵挂。
战事持续了两个月。东临岳率军奇袭吐蕃粮道,逼退敌军三百里,大获全胜。期间,他收到过几封来自将军府的信,都是苏梦觉亲笔所写,详细汇报府中情况,字里行间透着淡淡的关怀,却从不逾矩。
最后一封信中,苏梦觉提到她重新整理了书房,将兵书与诗集分类摆放,还添置了几盆绿植。望将军归来时,能有一室清新相伴。她在信末这样写道。
东临岳将信折好,贴身收藏。不知从何时起,苏梦觉的存在已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凯旋之日,幽都百姓夹道欢迎。东临岳骑在马上,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直到接近将军府,他才看到苏梦觉站在大门外,一袭淡紫色衣裙,手捧一束刚摘的桂花。
恭迎将军凯旋。她行礼道,声音轻柔如风拂柳。
府中已备好接风宴。让东临岳惊讶的是,桌上竟有几道他家乡的特色菜,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再没尝过这些味道。
这是...他指着其中一道红烧鲤鱼,难以置信。
苏梦觉微笑:将军曾提起怀念家乡味道。民女向府中老厨娘请教,试着做了几道,不知合不合将军口味。
东临岳尝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瞬间勾起无数回忆。他抬头看向苏梦觉,发现她正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眼中满是期待。
很好吃。他轻声道,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
宴席散去,东临岳多喝了几杯,有些微醺。苏梦觉扶他回房,为他斟了一杯醒酒茶。
你也坐下吧。东临岳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这两个月,辛苦你了。
苏梦觉摇头:民女分内之事。她犹豫片刻,又道,将军不在时,民女擅自整理了书房,还望将军恕罪。
东临岳笑了:我感谢还来不及。你知道吗在军营里,我最想念的就是书房里那把你常坐的椅子。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失言。苏梦觉明显一怔,脸颊泛起红晕。
尴尬的沉默中,东临岳的目光落在苏梦觉腰间挂着的一个香囊上,那精巧的绣工似曾相识。
这香囊...
苏梦觉下意识地捂住香囊,轻声道:是...是民女自己绣的。
东临岳伸手轻轻触碰香囊,上面绣着一枝梅花,针法与虞桃夭如出一辙。酒意上涌,他恍惚间脱口而出:桃桃,你也喜欢这样式...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苏梦觉的身体明显僵硬,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她迅速起身,行礼告退:将军醉了,民女告退。
东临岳想叫住她,却不知该说什么。看着苏梦觉离去的背影,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苏梦觉不是虞桃夭的替身,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独特的人。而他刚才的失言,或许已经伤害了她。
夜风吹散了酒意,东临岳站在窗前,望着西厢那盏孤灯,久久不能平静。
第四章
竹马新声
清晨的校场上,露珠还未散去,东临岳已经立在马场中央,手中握着一把乌木长弓。苏梦觉穿着一身素白骑装,发髻高挽,站在他身旁,显得格外英气。
手腕再抬高些。东临岳站在苏梦觉身后,右手轻轻托起她的手腕,弓弦要贴紧鼻尖,这样才能瞄准。
苏梦觉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度,耳尖微微泛红。她按照指示拉开弓弦,箭矢嗖地飞出,却偏离靶心老远。
无妨。东临岳嘴角微扬,初学能拉开弓已是不易。
苏梦觉不服气地又取出一支箭:将军莫要小瞧人。
这一次,箭矢正中靶心边缘。东临岳眼中闪过一丝惊奇:苏姑娘倒是天赋异禀。
家父曾请过武师教导。她的自信和神采奕奕的眼神让东临岳觉得她此刻与众不同。
东临岳转而教她骑马的要领。苏梦觉翻身上马的动作娴熟得不像初学者,却在东临岳看过来时装作笨拙模样,险些从马背上滑落。东临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腰,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都忘了言语。
将军!远处传来亲兵的呼唤,兵部来人了。
东临岳收回手,轻咳一声:今日就到这里,明日再练。
苏梦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他触碰的地方,眼中浮现复杂的情绪。
夜幕降临,将军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东临岳批阅军报至深夜,眉宇间尽是疲惫。忽然,一阵清越的琴音从庭院飘来,如清泉流过山涧,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循声走去,只见苏梦觉坐在月光下的石亭中,纤指轻抚琴弦。她穿着淡青色长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子,素雅得如同画中仙。
《广陵散》东临岳站在亭外,不忍打断这美妙的琴音。
苏梦觉抬头,琴声戛然而止:将军还未休息
被你的琴声引来了。东临岳走进亭中坐下,没想到你琴艺如此精湛。
苏梦觉垂眸:小时候学过一些。见将军日夜操劳,想以琴音稍解烦忧。
东临岳注视着她月光下的侧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虞桃夭也善琴,最爱弹的便是《广陵散》。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心头一刺。
继续弹吧。他轻声说,我很喜欢。
苏梦觉重新抚琴,这一次是一首东临岳未曾听过的曲子,曲调缠绵中带着几分哀愁。
这是什么曲子曲终时,东临岳问道。
《长相思》。苏梦觉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自己谱的。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月光静静流淌。
三日后,皇家围猎在城郊猎场举行。东临岳作为大将军自然受邀,他破例带上了苏梦觉。
跟紧我,莫要走散。进入猎场前,东临岳低声嘱咐。苏梦觉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围猎开始后,众贵族子弟策马奔腾,追逐猎物。东临岳本不欲参与,却见一头罕见的白鹿从林中窜出,引得众人惊呼。皇帝在观礼台上笑道:临岳,朕记得你箭术超群,何不猎此祥瑞
东临岳无法推辞,只得策马追去。白鹿灵巧异常,很快将他引入密林深处。就在他瞄准白鹿准备放箭时,坐骑突然受惊,前蹄高高扬起。东临岳猝不及防,眼看就要坠马——
一道白色身影如闪电般掠过,苏梦觉骑着一匹枣红马飞驰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拉住东临岳的缰绳,硬生生将惊马稳住。她的骑术精湛得令人咋舌,几个起落间便控制住了局面。
你没事吧苏梦觉关切地问,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东临岳惊魂未定地看着她:你...怎么会...
小时候常骑马。苏梦觉迅速解释,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慌乱,我们先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回营地的路上,东临岳频频侧目看向苏梦觉。她刚才展现的骑术绝非寻常商贾之女所能及。
梦觉。东临岳突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梦觉握缰的手一紧:将军何出此言
你的骑术,你的琴艺,还有你处理军务的能力...东临岳目光如炬,都不像普通商贾之女。
苏梦觉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将军多虑了。家父虽是商贾,却崇尚文武兼修,从小请了各路名师教导。若非遭遇山贼,我现在可能已经接手家族生意了。
东临岳将信将疑,却也不再追问。但内心深处,他对这个神秘女子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当晚,李清萸来访将军府,在苏梦觉醒后,两人便互通了身份,对于苏梦觉养父母的遭遇深感惋惜。
她是奉将军命来为苏梦觉复查伤势的,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府中不同寻常的氛围。
将军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了。在苏梦觉的闺房中,李清萸一边把脉一边直言不讳,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苏梦觉手中的茶盏差点跌落:清萸!莫要胡说。
我是医者,最擅察言观色。李清萸认真地看着她,你爱上他了,是不是
苏梦觉长叹一声,不再否认:有那么明显吗
对我而言,是的。李清萸皱眉,但他心里有别人,你知道的。
虞桃夭。苏梦觉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我知道他书房暗格里藏着她的画像,知道他醉酒时喊的是她的名字...
那你为何还要陷进去李清萸不解。
苏梦觉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盛开的桃花:起初我以为自己能满足于做个替身,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可现在...她转过身,眼中含泪,我想要更多,我想要他真正地看见我,爱我这个人,而不是透过我去看另一个女子。
李清萸握住她的手: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苏梦觉苦笑,今日围猎,我险些暴露了自己,虽然我确实生长在商贾之家,但我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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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李清萸制止她说下去,隔墙有耳。
两人沉默相对,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若有一日你需要离开,李清萸最终说道,医仙谷永远是你的退路。
苏梦觉感激地点头,心中却已下定决心:在身份暴露前,她要赌一次,赌东临岳已经爱上了她,而非那个记忆中的影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东临岳对苏梦觉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他不再只是欣赏她的才华,而是开始真正关心她的喜怒哀乐。他会记得她爱吃的点心,会在雨天派人送伞,会在她熬夜处理文书时亲自端来参汤。
苏梦觉将这些细微的关怀珍藏在心,却又时刻被一个念头折磨:他对我好,是因为我是我,还是因为我像她
这个疑问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成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当东临岳看着她出神,每当他在她弹琴时露出恍惚的表情,那道伤口就被撕开一次,鲜血淋漓。
但她选择忍耐,选择等待。因为爱,本就是一场豪赌。
第五章
生辰惊变
东临岳生辰前夜,将军府的厨房灯火通明。苏梦觉挽起袖子,亲自监督最后一道雪霞羹的火候。这道东临岳家乡的名菜,需要用雪山融水慢炖三个时辰,再放入清晨采摘的霞草提鲜。
姑娘,您已经忙活一整天了,剩下的交给厨娘吧。丫鬟小翠心疼地看着苏梦觉被热气熏红的脸颊。
苏梦觉摇摇头,用银勺轻轻搅动羹汤:将军曾说,他十岁那年染了风寒,他母亲就是熬这羹给他喝的。我想做得尽量像一些。
她没说的是,三日前她特意寻访了东临岳的同乡老厨,学了正宗做法。那位老人提起少年东临岳时眼中含泪,说他离家从军那日,母亲就是做这一桌菜为他送行。
将军一定会感动的。小翠递上汗巾。
苏梦觉抿嘴一笑,转身去查看另外几道菜——用荷叶包裹蒸制的青山不老,东临岳故乡特产的银鱼煎饼,还有一道名为铁马冰河的甜点,是她自己发明的,将冰镇蜜酿盛在铁器里,象征将军的铁血柔情。
备好菜肴,她又取出藏在锦盒中的焦尾琴。这一个月来,她每晚等东临岳睡下后,都会在偏院练习新谱的曲子《边城月》,融合了东临岳家乡的民谣调式与边塞诗的雄浑意境。
一切准备就绪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苏梦觉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望着初升的朝阳,心中既期待又忐忑。这是她第一次为东临岳庆生,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傍晚的将军府张灯结彩,朝中同僚纷纷前来祝贺。东临岳一身靛蓝锦袍,腰间系着苏梦觉亲手绣的松鹤纹腰带,站在厅前迎客。他目光不时扫向回廊,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将军在等苏姑娘吧兵部侍郎打趣道,方才见她往厨房去了,说是要亲自监督最后几道菜。
东临岳耳根微热,正欲解释,忽闻一阵清越琴音从花园方向传来。那旋律似曾相识,却又带着陌生的柔情,像故乡的月光流淌过边关的城墙。
宾客们自发循声而去。东临岳走在最前面,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了节奏。
花园中央的凉亭里,苏梦觉一袭水红色长裙,纤指在琴弦上翻飞。见众人到来,她抬眸一笑,指尖的旋律陡然转急,如铁马踏碎冰河,又渐渐舒缓,化作边关月下的相思。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满园寂静。东临岳站在原地,仿佛被定住了身形——这曲子里的乡愁,这旋律中的铁血柔情,分明是在诉说他的半生。
此曲名为《边城月》,献给将军,愿岁岁年年,平安喜乐。苏梦觉起身行礼,眼波如水。
东临岳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被宾客们的喝彩声打断。苏梦觉趁机悄然退下,去准备接下来的宴席。
宴会上,当那道雪霞羹端上来时,东临岳的筷子顿在半空。他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闭上眼睛,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十岁那年的病榻前。
这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苏梦觉站在一旁,轻声道:将军曾提过,这是令堂的拿手菜。我特意请教了您的老乡,不知...可还正宗
东临岳凝视着她,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突然起身,对满座宾客道:诸位慢用,我与苏姑娘有些话要说。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拉着苏梦觉来到花园深处。月光下,苏梦觉的侧脸镀着一层银边,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
为什么要做这些东临岳声音低沉,那些菜,那首曲子...
苏梦觉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想让将军知道,有人记得您说过的每一句话,在乎您的每一个喜好。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桃花的香气。东临岳抬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他的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嘴角微微扬起:梦觉,我...
将军!一个亲兵急匆匆跑来,吐蕃使者求见,说是奉虞桃夭夫人之命,特来为将军贺寿。
东临岳的表情瞬间凝固。苏梦觉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道光亮,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采。
我这就去。东临岳匆匆说完,甚至没来得及看苏梦觉一眼,便大步离去。
苏梦觉站在原地,突然觉得夜风有些刺骨。她慢慢走回宴席,远远看见东临岳正与一位吐蕃装束的使者交谈,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这是夫人亲手所刻。使者恭敬道,她说将军一看便知。
东临岳打开锦盒,取出一尊小巧的竹雕。即使隔着距离,苏梦觉也能看到他手指的颤抖。那是一个骑着竹马的少年形象,雕工不算精湛,却充满灵气。
十二岁那年...我教她刻的。东临岳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苏梦觉从未听过的温柔。
使者又递上一封信:夫人说,请将军独自阅览。
东临岳立刻将信收入袖中,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急切。他草草结束了宴席,对苏梦觉道:你代我送客。便匆匆回了书房。
苏梦觉机械地执行着命令,耳边不断回响着宾客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那苏姑娘与虞夫人有七分相似...
难怪将军留她在府中...
替身罢了,正主一来信,不就...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她强撑着笑脸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扶住回廊的柱子。
梦梦!李清萸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我听说吐蕃使者来了
苏梦觉点点头,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
走,去我那儿。李清萸拉着她快步离开,途中经过东临岳的书房,透过半开的窗户,她们清楚地看到东临岳正在灯下读信,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医仙谷在京城的别院里,李清萸为苏梦觉斟了一杯安神茶。他把那竹雕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苏梦觉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我准备了三个月,不及她一件随手礼物。
你怎知是随手李清萸愤愤道,那女人既已嫁人,为何还要来搅乱将军心神
苏梦觉苦笑:青梅竹马的情谊,岂是说断就断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认输
这不是输赢的问题。苏梦觉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若他心中始终有她,我强求又有何用
李清萸拍案而起:你至少该问个明白!告诉他你的心意,让他做个选择!
然后呢苏梦觉轻声问,若他选择的是回忆中的她,我该如何自处若他出于愧疚选择我,那又有什么意义
李清萸语塞,半晌才道:那你总不能就这样...等着被伤透心吧
苏梦觉望向窗外,月光依旧皎洁,却不再温柔。
我会等他做出决定。她最终说道,在此之前,我会如常待他。若他选择放下过去,我必不负他;若他终究忘不了她...她顿了顿,我也会知道该怎么做。
李清萸长叹一声:你呀,就是太懂事了。
苏梦觉笑了笑,那笑容让李清萸心疼不已。她太了解这位好友了——苏梦觉越是表现得平静,内心的伤痛就越深。
夜深了,苏梦觉婉拒了李清萸留宿的邀请,独自返回将军府。经过书房时,她看见东临岳仍坐在灯下,手中握着那封信,面前摊开的是她谱写的《边城月》琴谱。
他抬头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迅速将信收入抽屉。
宾客都送走了他问,声音有些不自然。
苏梦觉点头:将军早些休息吧。她转身欲走。
梦觉。东临岳突然叫住她,今天的菜...和曲子...我很喜欢。
苏梦觉背对着他,强忍住颤抖:将军喜欢就好。
她快步离开,不敢回头,怕看见他案头那个刺眼的竹雕,更怕看见他眼中仍未散去的、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
这一夜,将军府的两个人都没有合眼。一个在反复读着远方的来信,一个在月光下抚摸琴弦,弹着无人倾听的《边城月》。
第六章
故人归
边境贸易谈判的消息是在一个雨天传来的。
苏梦觉正在书房整理军报,忽然听到前厅传来茶盏落地的脆响。她匆忙赶去,只见东临岳站在厅中,脚下是碎裂的瓷片和四溅的茶水,手中捏着一封刚送达的文书,指节泛白。
将军苏梦觉轻声唤道。
东临岳如梦初醒,转头看她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让苏梦觉心头一刺——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光彩,像是荒漠中突然看到了绿洲。
吐蕃派来的谈判使者...东临岳的声音有些异样,是虞桃夭。
这个名字如同一把利刃,精准地刺入苏梦觉的心脏。她感到一阵眩晕,却强迫自己站稳,甚至挤出一个微笑:这是好事,将军可以...见到故人了。
东临岳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已经开始在厅中来回踱步:谈判定在十日后,她应该会提前三天到...需要准备迎接事宜...她喜欢白梅,现在不是花期,但城南温房或许有...
苏梦觉静静听着他念叨各种细节,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心上。原来他记得虞桃夭所有的喜好,连最细微的习惯都不曾忘记。
我去安排。她轻声说,转身时裙角扫过地上的茶渍,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
接下来的日子,东临岳几乎变了一个人。他亲自督办迎接事宜,连马厩中那匹常年闲置的白色骏马雪影都被精心洗刷打理——那是虞桃夭出嫁前最爱的坐骑。
苏梦觉默默协助着一切。她通宵绘制吐蕃风俗禁忌手册,亲自检查接待馆驿的每一处细节,甚至为虞桃夭准备了缓解长途跋涉疲劳的药浴配方。每一个安排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她不是在准备迎接情敌,而是最尊贵的客人。
你疯了吗李清萸闯进她房间,夺过她手中正在绣制的迎宾幡,那是虞桃夭!你知不知道她来意味着什么
苏梦觉的手指被针扎出了血,她轻轻吮吸着伤口:意味着边境和平有望。
少自欺欺人了!李清萸气得发抖,东临岳这些天的表现还不够明显吗他一听到那女人的名字就魂不守舍!你为他做这些,他看得到吗
苏梦觉拿回迎宾幡,继续绣着上面的莲花纹样: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他看到。
那是为什么
为了...苏梦觉的针线停顿了一下,让自己死心。
李清萸愣在原地。她这才注意到,苏梦觉的十指上有好几处针扎的伤痕,右手掌心还有四个月牙形的血痂——那是自己指甲掐出来的。
梦梦...李清萸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苏梦觉抬头微笑,那笑容让李清萸想起雨中的梨花,美丽而易碎:总要亲眼确认,才能彻底放下,不是吗
李清萸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抱住她。苏梦觉在她怀中轻轻颤抖,却没有落泪。
虞桃夭抵达那日,天空格外晴朗。
东临岳天未亮就起身,换上了苏梦觉从未见过的靛青色锦袍——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虞桃夭当年送他的生辰礼物。他坐立不安,连早膳都没用几口,就匆匆赶往城门。苏梦觉默默跟在后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藕荷色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不张扬也不失礼,完美符合一个将军府女管事的身份。
城门处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和看热闹的百姓。东临岳站在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松,但苏梦觉能看到他负在背后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敲击着掌心。
来了!有人喊道。
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缓缓而来。为首的是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车窗垂着淡紫色纱帘,隐约可见里面的人影。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侍从上前掀开车帘,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侍从臂上。
苏梦觉屏住了呼吸。
虞桃夭弯腰走出马车的瞬间,阳光似乎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她穿着吐蕃与中原风格融合的衣裙,发髻高挽,露出修长的颈项。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那张脸与苏梦觉在画像上见过的几乎无异,只是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东临岳站在原地,仿佛被定住了身形。苏梦觉清楚地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临岳哥哥。虞桃夭轻声唤道,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这个称呼让苏梦觉如遭雷击。她曾以为将军这个称呼是专属的亲昵,现在才明白,临岳哥哥才是真正无法取代的亲密。
东临岳如梦初醒,上前两步:...路上可还顺利
虞桃夭点头,目光扫过他身后的迎接队伍,在看到苏梦觉时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如常:这位是...
将军府管事,苏梦觉。东临岳介绍道,语气平常得仿佛在介绍一个普通下人。
苏梦觉上前行礼,垂眸掩饰眼中的痛楚:见过夫人。
虞桃夭温和地点头致意,却在与苏梦觉四目相对的瞬间,瞳孔微缩。两人都意识到了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们确实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眉眼间的神韵。
雪影还在吗虞桃夭突然问道。
东临岳眼中闪过惊喜:一直养在府里,就等你回来骑。
虞桃夭嫣然一笑,那笑容明媚得刺痛了苏梦觉的眼睛:临岳哥哥还是这么了解我。
他们并肩走向城内,言谈间尽是旁人插不进去的回忆与默契。苏梦觉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东临岳微微倾向虞桃夭的姿势,虞桃夭说话时偶尔触碰他手臂的小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在宣告着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羁绊。
这一刻,苏梦觉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不是发现自己是替身,而是意识到连替身的资格都没有——虞桃夭与东临岳之间那种浑然天成的默契,是二十几年青梅竹马才能培养出的契合,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
回府路上,李清萸悄悄挤到苏梦觉身边:你还好吗
苏梦觉面无表情地点头,只有李清萸能看出她眼中支离破碎的光芒。
她举手投足...苏梦觉轻声道,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李清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虞桃夭正侧头与东临岳说话,手指轻轻拂过耳边碎发的动作优雅自然。
你...李清萸突然意识到什么,震惊地看着苏梦觉,你在模仿她
苏梦觉没有回答,但李清萸已经明白了——苏梦觉那些让东临岳似曾相识的神态举止,那些让他恍惚的瞬间,原来都是有意无意的模仿。她通过东临岳的反应,拼凑出了虞桃夭的形象,并在不知不觉中复刻了那些细节。
不是刻意学的。苏梦觉仿佛看穿她的想法,只是...他喜欢的样子,自然就成了我的习惯。
欢迎宴会上,苏梦觉站在一旁侍奉,看着东临岳与虞桃夭并肩而坐。他们偶尔交换的眼神,那些心照不宣的微笑,还有谈到往事时同时亮起的目光,无一不在提醒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在这段感情里,她从来都是局外人。
宴会进行到一半,苏梦觉悄然退席。她走到后院的莲花池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月光下,那张与虞桃夭相似的脸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原来如此...她轻声自语,他每次看着我的时候,看到的都是你啊。
一滴泪终于落下,打碎了水中的倒影。
第七章
梅林深处(回忆)
梦里,她只有六岁,穿着比身形大一圈的旧衣裳,蹲在书房外的回廊下,指尖蘸着积雪,在青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字。屋内传来先生授课的声音,虞桃夭清脆的应答像珠玉落盘。她偷偷挪到窗下,刚听了几句,一盆冷水突然从头顶浇下。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也配偷听小姐读书左相夫人的声音比雪还冷。
苏梦觉冻得发抖,却不敢哭出声。她知道,若是惊动了书房里的客人,等待她的会是更严厉的惩罚。透过湿漉漉的睫毛,她看见窗内坐着个锦衣少年——剑眉星目,正专注地临摹字帖。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东临岳。
临岳哥哥,看我写的字!虞桃夭甜美的声音传来,少年抬头微笑,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衣襟上洒下碎金。
苏梦觉蜷缩在阴影里,突然很想让那双眼睛也看看自己刚写的字。可当她低头时,石板上歪斜的笔画早已被雪水晕开,模糊得就像她在这个家的存在。
苏梦觉又梦见了那片梅林。
她穿着绣有兰花的浅色襦裙在林中奔跑。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像是银铃,却让她浑身发冷。姐姐,你跑什么呀女孩的声音甜美如蜜,爹爹说了,我们是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的。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往前跑,直到一脚踩空——
啊!苏梦觉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天还未亮,残星悬在幽蓝的天幕上。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做同样的梦了。
医仙谷的别院里,李清萸翻出一本积满灰尘的旧册子。她吹开封面上的灰,露出《救治录·十二年》的字样。七月初三,于西山救一女童,约十岁,高热不退,身上有擦伤淤青。女童醒后自称梦梦,言随家人踏青走失,问及家人名讳却闭口不言。疑有隐情,暂留谷中调养......
泛黄的纸页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李清萸的手指微微发抖,她迅速翻到后面几页:七月初七,女童高热退去,夜半惊梦,呓语中频提'桃儿推我'、'不要告诉爹爹'等语。谷主怜其遭遇,将她养在医仙谷内,后将她托付给来谷中求医的江南布商苏氏抚养。
苏梦觉站在她身后,呼吸不自觉地屏住。那些零碎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她想起左相偶尔深夜来看她时,总会带一块包在帕子里的桂花糕。你长得真像你娘。男人粗糙的手指拂过她额角的伤疤,又很快缩回去,桃桃还小,你多让着她......
梅林踏青,虞桃夭甜笑着递来的糕点,吃下后头晕目眩被带到山林深处......虞桃夭站在她面前轻声说:姐姐,你消失了,爹爹就只疼我一个人了。
梦梦......李清萸深吸一口气,我想我找到了你的身世。你是幽都左相的亲生女儿,虞桃夭同父异母的姐姐。你母亲是左相夫人的妹妹,生下你就去世了。虞桃夭......是故意把你丢弃在山里的。
苏梦觉愣在原地,脸色渐渐苍白,记忆如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第八章
故人归
将军府的月色格外惨白,苏梦觉独自走在回府的小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薄冰上。
为什么
这个念头在她心底疯长,如同荆棘缠绕心脏。
明明虞桃夭已经出嫁,明明她已是吐蕃皇子夫人,明明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为什么还要回来
苏梦觉攥紧了衣袖,指甲几乎要刺破布料。她想起小时候,虞桃夭抢走她的玩具,她忍了;夺走她的笔墨,她忍了;甚至将她丢弃西山,她也认了。她以为自己消失相府,就能彻底摆脱那段噩梦。可如今,虞桃夭还是如影随形地追来,连她最后一点容身之处都要夺走。
明明自己已经逃得够远了……
——为什么
夜风拂过,带着荷塘的水汽,潮湿而冰冷。苏梦觉的指尖微微发抖。
明明这一次,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东临岳身边。
哪怕只是以管事的身份,哪怕他从未真正注视过她,可至少,她能光明正大地替他研墨、递茶、整理军报。她曾天真地以为,虞桃夭远嫁吐蕃,这段孽缘便彻底断了。可如今,她回来了,带着熟悉的笑容、熟悉的梅香,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东临岳全部的注意。
——为什么虞桃夭嫁了人,还是不肯放过她
苏梦觉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夜空。月光冷冽,照得她眼底发涩。
——是不是只要她还活着,虞桃夭就永远不会满意
这个念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苏梦觉独自走在回将军府的小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要把她扯回那段被刻意遗忘的过去。她想起见到虞桃夭的那一刻——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虞桃夭的瞳孔微微收缩,而她自己的心脏也猛地一沉。她们都认出了对方,只是虞桃夭掩饰得更好。
苏梦觉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偏院,却在转角处撞上一个人。
这么着急去哪虞桃夭的声音轻柔如丝。
苏梦觉猛地抬头,正对上虞桃夭探究的目光。月光下,两张相似的脸只隔着一尺之距。虞桃夭指尖的白玉梅簪泛着冷光,和苏梦觉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夫人恕罪。苏梦觉迅速退后一步行礼。
虞桃夭细细打量着苏梦觉的脸,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她的眉眼、鼻梁、唇形。何管事在将军府多久了她突然问。
回夫人,近一年了。
哦虞桃夭轻笑,看你举止不俗,想必家世不错
苏梦觉垂眸:家父是江南布商,前阵因遇山贼不幸去世。将军看我可怜便收留了我。
虞桃夭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可曾去过西山
偶尔会去。
虞桃夭忽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道:西山有片野梅林,花开时美极了...我小时候常去。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苏梦觉的血液几乎凝固——那片梅林,正是当年踏青虞桃夭骗她吃下糕点然后故意丢下她的地方。
怎么苏管事也知道那片梅林虞桃夭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反应。
不...不知道。苏梦觉勉强笑道,只是听夫人描述,觉得一定很美。
虞桃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是啊,美得...让人难忘。她转身欲走,又回头道:对了,明日午后我要在荷花池赏花,苏管事也来吧,我对你很...感兴趣。
苏梦觉站在原地,看着虞桃夭离去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她知道,虞桃夭已经起疑了。
第九章
血色荷花
次日清晨,苏梦觉在整理书房时,东临岳破天荒地主动与她搭话:
听桃桃说,她邀你今日赏荷
苏梦觉手中的书差点滑落:是...夫人盛情难却。
东临岳若有所思:她向来喜欢与人交朋友。顿了顿,又道,她昨晚提起,觉得你似曾相识。
苏梦觉的心跳漏了一拍:奴婢...怎会有幸与夫人相识。
我也觉得奇怪。东临岳看向窗外,不过世间相似之人本就不在少数。
苏梦觉悄悄抬眼,发现东临岳正凝视着案头那个竹雕小像——虞桃夭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眼中流露出的柔情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她的心。
将军与夫人...情谊深厚。她轻声道,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东临岳收回目光:青梅竹马的情分,确实不同。他看向苏梦觉,忽然问,你可有青梅竹马之人
苏梦觉苦笑:漂泊之人,何来青梅竹马。如果你知我儿时也曾仰望过你,该有多好。
东临岳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点头:去吧,别让桃桃等久了。
苏梦觉行礼退出,转身的瞬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午后,荷花池畔。
虞桃夭穿着一袭淡粉色纱裙,站在池边喂鱼,背影优雅如画。见苏梦觉到来,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苏管事来得正好,我刚让人备了茶点。
苏梦觉警惕地行礼:夫人太客气了。
别拘礼。虞桃夭亲切地拉着她坐下,我总觉得与你一见如故。她亲手为苏梦觉斟茶,这是吐蕃特有的雪莲茶,尝尝。
苏梦觉接过茶盏,却不敢轻易饮用:谢夫人。
虞桃夭似乎看出她的顾虑,轻笑一声,自己先饮了一口:怕我下毒
奴婢不敢。
苏管事。虞桃夭突然正色,你可相信...这世上有血脉相连的感应
苏梦觉的手指一颤,茶水溅在手背上:夫人何出此言
虞桃夭不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认得这个吗
苏梦觉盯着那块刻有梦字的玉佩,呼吸几乎停滞——那是她生母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当年被虞桃夭抢走的。
这...这是...
我七岁那年,从一个野孩子手里拿来的。虞桃夭把玩着玉佩,那孩子长得与我极像,我讨厌她看父亲的眼神...就像要抢走什么似的。
苏梦觉的胸口剧烈起伏,童年被欺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踏青那日,我骗她吃下下了药的糕点,然后丢下她。虞桃夭继续道,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父亲派人找了三天,我告诉他们看到那孩子自己往深山里跑了...后来,大家都当她死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苏梦觉的声音发抖。
虞桃夭突然凑近,红唇几乎贴上她的耳朵:因为我知道你是谁...姐姐。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得苏梦觉浑身僵硬。
你以为换了名字,换了身份,就能抹去过去虞桃夭冷笑,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是你。你那双眼睛,还是那么让人讨厌——总是装得那么无辜,那么可怜!
苏梦觉猛地站起:我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若无他事,奴婢先告退了。
想走虞桃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以为接近哥哥就能报复我他永远是我的!你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苏梦觉挣脱不开,正欲呼救,却见虞桃夭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下一秒,虞桃夭突然松开手,自己向后倒去——
扑通一声巨响,虞桃夭落入荷花池中,溅起巨大水花。
救命!苏管事推我!虞桃夭在水中挣扎呼喊,声音凄厉。
苏梦觉呆立池边,还未反应过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从身后传来。她回头,只见东临岳带着几名侍卫飞奔而至,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震怒。
怎么回事!东临岳厉声质问。
将军!虞桃夭在水中虚弱地呼救,苏管事她...我说错什么话惹恼了她...
东临岳二话不说跳入池中,将虞桃夭抱起。上岸后,他怒视苏梦觉:你做了什么!
苏梦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看到虞桃夭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看到东临岳眼中的愤怒与失望,更看到虞桃夭靠在他怀中投来的那抹胜利的微笑。
我...没有...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够了!东临岳冷喝,回你的房间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他抱着虞桃夭大步离去,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苏梦觉站在原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从心底蔓延至全身。
池中的荷花被刚才的骚动摧折了几枝,鲜红的花瓣漂在水面上,像极了血。
当夜,苏梦觉在房中点燃一盏孤灯,取出了珍藏的信笺。她提笔写下:
将军台鉴:
见字如晤。梦觉自知身份卑微,蒙将军不弃,收留府中,此恩永生难忘。今日之事,百口莫辩,唯愿将军知我从未有害人之心。
虞桃夭夫人与将军情比金坚,梦觉唯有祝福。此去经年,愿将军得偿所愿,与心上人白首不离。
无名氏
写罢,她将信折好,却不署名。门外传来李清萸约定的暗号声,她吹灭灯火,从枕下取出那枚离魂丹。
丹丸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色,像一滴凝固的泪。
第十章
离魂别梦
黎明前的将军府笼罩在一片死寂中。苏梦觉坐在窗前,手中捏着那枚青色的离魂丹,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即将消散的幽魂。
门外传来三声布谷鸟叫——李清萸的暗号。苏梦觉深吸一口气,将丹药送入口中。药丸苦涩异常,顺着喉咙滑下时像吞下了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她强忍着剧痛躺到床上,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从四肢抽离。
最后一刻,她想起了东临岳教她射箭时站在她身后的温度,想起了他听她弹《边城月》时眼中的光,还有...他抱着虞桃夭离开荷花池时决绝的背影。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与此同时,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将军!不好了!
东临岳正在校场练兵,亲兵慌慌张张跑来,脸色惨白:苏姑娘她...她...
东临岳心头猛地一紧:梦觉怎么了
今早丫鬟去送早膳,发现苏姑娘...已经没气了...
东临岳手中的长枪咣当落地。他狂奔向偏院,铠甲在晨光中反射着冰冷的光。一路上,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一定是误报,可能是昏厥,或者...
但当看到床榻上那个苍白的身影时,所有侥幸都被击得粉碎。苏梦觉安静地躺着,面容平静如睡去一般,只是胸口再无起伏。
梦觉东临岳轻声唤道,声音抖得不成调。他伸手触碰她的脸颊,触手冰凉,那温度让他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去请太医!快去!他厉声喝道,自己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被钉死在这可怕的现实里。
太医很快到来,诊断后摇头叹息:将军节哀,姑娘已经...走了至少两个时辰。
不可能!东临岳一把揪住太医的衣领,她昨日还好好的!
将军...太医战战兢兢道,姑娘似乎是服了毒,但具体何种毒物,还需查验...
东临岳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他的目光扫过房间,突然注意到枕下露出一角信笺。他颤抖着抽出那封信,纸上未署名的字迹却熟悉得刺痛眼睛:
愿将军得偿所愿,与心上人白首不离。
信纸上有几处明显的水渍晕开的痕迹——是泪痕。东临岳盯着那些痕迹,仿佛能看到苏梦觉写信时泪落纸面的样子。他的视线模糊了,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将军...亲兵小心翼翼地问,后事...
东临岳将信紧紧攥在胸前,声音沙哑得可怕:以...将军夫人的规格办。
满室皆惊。
灵堂设在将军府正厅。苏梦觉的遗体被安置在紫檀木棺椁中,身着东临岳亲自挑选的凤穿牡丹嫁衣,周围堆满白梅——那是虞桃夭最爱的花,却也是苏梦觉曾经为他精心准备的。
朝中官员闻讯纷纷前来吊唁,所有人都震惊于东临岳的表现。这位素来以铁血著称的大将军,此刻站在灵柩旁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眼中再无往日神采。
临岳哥哥...虞桃夭一身素白前来,眼中含泪,节哀...
东临岳木然点头,目光却未从苏梦觉脸上移开。虞桃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苏梦觉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安详的神情让她莫名心悸。
她走得很突然...虞桃夭试探道,可留下什么话
东临岳终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虞桃夭脊背发凉:只有一封信,祝我...与心上人白首不离。
虞桃夭心头一喜,面上却更加哀戚:苏姑娘真是...至情至性。
是啊。东临岳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至情至性。
吊唁持续了整整三日。出殡那日,天空飘起细雨,仿佛也在哀悼这个红颜薄命的女子。东临岳亲自扶灵,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位从未在人前示弱的将军,在棺木入土的那一刻,跪在泥泞中泣不成声。
第十一章
忘忧辞
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静停着。车内,李清萸看着刚刚苏醒还虚弱的苏梦觉透过车帘望着这一幕,眼中情绪复杂。
要后悔还来得及。李清萸低声道。
苏梦觉摇摇头,放下车帘:走吧。
马车缓缓驶离,将将军府的悲恸永远抛在身后。
葬礼过后,将军府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东临岳整日待在苏梦觉生前住过的偏院,对着她留下的琴、她读过的书发呆。虞桃夭几次前来安慰,却都被亲兵拦在门外。
将军不见客。亲兵面无表情地重复。
虞桃夭强忍怒火,柔声道:那请转告将军,吐蕃使团三日后启程回国,望将军...能来相送。
亲兵点头应下,心中却为将军不值——苏姑娘尸骨未寒,这吐蕃女人就急着献殷勤。
与此同时,李清萸在医仙谷别院中为苏梦觉调理身体。离魂丹的副作用让她虚弱不堪,但精神却一日好过一日。
你确定不想知道他的反应李清萸一边熬药一边问。
苏梦觉望着院中的梨花,轻声道:知道又如何不过是徒增烦恼。
那我告诉你个痛快的。李清萸突然放下药勺,我昨日去找东临岳,把虞桃夭当年如何遗弃你、你的真实身世,全都告诉他了。
苏梦觉猛地转头:什么!
怎么还心疼他李清萸冷笑,你可知虞桃夭在你'死后'有多得意她在自己房里对着铜镜说'终于只剩我了'!
苏梦觉闭上眼,长叹一声:何必呢...
我不管你怎么想。李清萸固执道,他欠你一个真相,也欠你一个道歉。
将军府书房,东临岳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李清萸站在他面前,神情冰冷。
你说...梦梦是左相的女儿虞桃夭同父异母的姐姐东临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清萸点头:她是左相夫人亲妹妹的孩子,但是她母亲生下她就走了。夫人为了巩固府上地位把她接了回去,但是虞桃夭见不得有另一个人分享家庭的温暖。十岁那年被虞桃夭故意丢弃在山里,差点丧命。我师父救了她,交给江南布商何氏抚养。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苏家行商路程中遇到山贼,她侥幸逃跑,但是家里人全部去世...
东临岳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苏梦觉那封告别信,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苏梦觉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的才华不亚于虞桃夭甚至比她还高,她对虞桃夭异常的恐惧,还有...荷花池边虞桃夭那句恶毒的姐姐。
荷花池那天...他艰难地开口。
是虞桃夭设的局。李清萸冷笑,她认出苏梦觉后,就决定除掉这个'威胁'。
东临岳猛地站起,案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双手撑在案上,肩膀剧烈颤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李清萸反问,你会信吗在你心里,虞桃夭永远是那个纯洁无瑕的青梅竹马,而苏梦觉...她顿了顿,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东临岳心里。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如果不是潜意识里将苏梦觉当作替身,怎会那么轻易就相信她会推虞桃夭下水
她...现在在哪东临岳终于问出这个最想问的问题。
李清萸转身走向门口:死了。被你亲手埋葬的,记得吗如果你对我的说辞还有疑惑,那么你看看她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吧。
东临岳颓然坐回椅中,看着李清萸离去的背影,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他的手死死攥着那封素白信笺,火漆上一点朱砂如血。他颤抖着拆开,熟悉的字迹如细雪落进眼底——
将军亲启:
待你展信时,梦觉已作尘烟散。不必寻,亦不必念。
七岁那年初雪,相府书房暖阁生香。我蜷在窗下偷听先生讲学,冻得十指生疮,忽见你掷出一张废纸。那纸上'明德至善'四字银钩铁画,我偷藏了十三载——如同藏着一段永远见不得光的前尘。
你常赞我通晓军略,却不知是养父为护我周全,特聘边关老卒授我剑术。苏氏夫妇临终犹握我手泣道:『吾儿定要活得比谁都明亮。』而今想来,终究是...负了他们。
至于儿时旧事...将军与虞小姐青梅竹马,怎会记得廊下扫雪的粗使丫头彼时你赠她珊瑚手钏,我连拾你弃稿都需避人耳目。身份云泥,如何敢言『临岳哥哥』四字
这世间原就没有我的位置,强求来的,终究要还。
唯愿将军:
从此所见皆坦途,再不必透过残雪望故人。
信纸末尾洇着淡淡药香,似她最后一点温柔。
第十二章
与决绝
暮色沉沉,吐蕃使团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虞桃夭第三次回首望向城门方向,指尖将锦帕绞出裂痕。就在她咬牙登车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暮色。
东临岳一袭玄铁铠甲策马而来,腰间悬着的却是一柄未出鞘的剑。虞桃夭眼中刚泛起喜色,却在触及他眼神的瞬间凝固成冰。
临岳哥哥......她勉强扬起笑脸,东临岳勒住马,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再无往日的温度:我来,是有话问你。
虞桃夭心头一紧,强笑道:什么话这么急
儿时踏青,你在西山做了什么东临岳单刀直入。
虞桃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踉跄后退,绣鞋踩到裙摆险些跌倒:谁......谁告诉你这些......
她昏迷时攥着的梅枝上,刻着'桃儿害我'。东临岳翻身下马,每一步都像踏在虞桃夭心尖,医仙谷的救治记录写着,她被人下药后遗弃在山林,险些喂了野狼。
李清萸都告诉我了。东临岳的声音冷得像冰,梦梦的身世,你如何遗弃她,还有...荷花池的算计。
虞桃夭慌乱地抓住他的马缰:不是那样的!她是骗子!苏梦觉根本不是什么...
风卷起虞桃夭散落的碎发,露出她狰狞的眉眼:她是个野种,也配跟我分享父亲的疼爱她突然扑上前抓住东临岳的剑鞘,可你呢你答应过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的!
够了!东临岳一声厉喝,吓得虞桃夭松开了手,虞桃夭,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虞桃夭如遭雷击,妆容精致的脸扭曲起来:为了一个死人临岳哥哥,我们二十年的情分...
正是这二十几年情分,让我瞎了眼。东临岳调转马头,请夫人自重,此生不必再见。
说完,他扬鞭策马而去,没有再看虞桃夭一眼。虞桃夭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怨毒,最终凝固成一个可怕的笑容:
东临岳...你会后悔的...
医仙谷深处,李清萸带着苏梦觉来到谷主面前。女子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
梦梦,怎么突然回谷中了谷主慈祥地问。
苏梦觉点头:请谷主为我易容改名,开始新生。
谷主仔细端详她片刻,笑道:可想好新名字了
苏梦觉轻抚心口,那里曾经有一道很深的伤,如今终于不再疼痛。她望向谷外连绵的青山,轻声道:
就叫...忘忧吧。
铜镜中,谷主妙手下的新面孔陌生而美丽,与过去的苏梦觉、与虞桃夭都再无相似之处。窗外,一只彩蝶飞过,恰如她终于破茧重生的灵魂。
第十三章
烽火故人
吐蕃王庭的夜色如墨,虞桃夭站在大皇子燕云的寝殿外,听着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轻轻抚平衣裙上的褶皱,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推门而入。
殿下!何事让您如此动怒她小跑着上前,假意去拾地上的碎瓷。
燕云一把拽起她,将一封密信拍在案上:幽都皇帝好大的胆子!竟暗中调兵意图犯我边境!
虞桃夭目光扫过那封她亲手伪造的密信,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她偎进燕云怀中,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妾身早该告诉殿下...那东临岳在幽都时,就多次对妾身言语轻薄...
什么!燕云暴怒,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你为何不早说
虞桃夭眼中泛起泪光:妾身怕影响两国邦交...况且...她欲言又止,他毕竟是妾身故友...
故友燕云冷笑,怕是旧情未了吧!
殿下!虞桃夭跪倒在地,妾身对天起誓,心中只有殿下一人。那东临岳...不过是仗着昔日情分要挟...她适时地落下几滴泪,他还说...说迟早要踏平吐蕃,将妾身抢回去...
这番添油加醋的话如同火上浇油。燕云一把拉起她,对外喝道:传令下去!即刻点兵,三日后开赴边境!我要让幽都人知道,挑衅吐蕃的下场!
虞桃夭靠在他怀中,在燕云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当夜,她亲自点燃了边境第一道烽火,火光映照下,她的面容如同地狱罗刹。
战报传到幽都那日,东临岳正在校场练兵。皇帝急召他入宫,将吐蕃突然进犯的消息告知。
爱卿,边境危矣。皇帝忧心忡忡,吐蕃此番来势汹汹,连破我两座边城。
东临岳单膝跪地:臣请即刻率兵出征。
皇帝沉吟片刻:朕知你与那虞桃夭...可有为难
东临岳抬头,眼中已无半分波澜:国事当前,私情不值一提,况且,臣与她已无任何渊源...后面的话,东临岳说的很小声,皇帝倒是没在意。
三日后,东临岳率精锐部队开赴边境。临行前,他鬼使神差地绕道去了苏梦觉的墓前,将一束白梅放在碑前。
若你还在...他轻抚冰冷的石碑,终究没能说完这句话。
战事比预想的更加惨烈。吐蕃军队似乎对幽都的布防了如指掌,连续几次精准地避开埋伏,反而让东临岳的部队损失惨重。
将军,不对劲。副将捂着流血的手臂报告,他们好像知道我们的每一步计划。
东临岳站在沙盘前,眉头紧锁。突然,他目光一凝,指着沙盘上一处山谷:明日我们改道从这里突袭。
副将诧异:可那里地势险要,极易中伏...
正因如此,对方才不会防备。东临岳沉声道,传令下去,原计划作废。
然而次日行军途中,部队还是遭到了埋伏。箭雨从两侧山崖倾泻而下,东临岳挥剑格挡,却仍被一支淬毒的箭矢射中肩膀。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山崖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虞桃夭穿着吐蕃贵族服饰,正冷笑着俯瞰这场屠杀。
撤...撤退...东临岳艰难地下令,随即坠入黑暗。
将军伤势如何
毒已入心脉,普通药石难医...
恍惚中,东临岳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他想睁眼,却像被千斤巨石压住眼皮。身体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在火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医仙谷内,苏梦觉——现在叫忘忧——正在药房配药,突然听到谷外弟子议论纷纷。
...听说大将军中了吐蕃的毒箭...
...伤势危重,军医都束手无策...
...吐蕃那个女人亲自督战...
哐当一声,苏梦觉手中的药碗跌落在地,滚烫的药汁溅在她手上,瞬间烫出红痕。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说话的弟子:你...你说什么
弟子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到,结结巴巴地重复了战报。苏梦觉转身就往药柜跑去,颤抖着抓出各种药材开始称量。
你这是做什么李清萸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苏梦觉头也不抬:吐蕃剧毒解药配方...再加一味龙血竭可解...李清萸按住她发抖的手:他已经与你无关了。
苏梦觉抬头,眼中是李清萸从未见过的泪光:可他...他会死...
当夜,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医者出现在军营,自称是医仙谷派来救治大将军的。她整夜守在东临岳榻前,用银针为他逼出毒素,又喂他服下珍贵的解毒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苦的药香飘来,有人轻轻托起他的头,将一碗苦涩的药汁喂入他口中。那人的手指微凉,触碰他滚烫的额头时,带来片刻舒适。
东临岳努力聚焦视线,透过高热带来的模糊,看到一个戴着白色面纱的女子正在为他换药。她动作娴熟地解开染血的绷带,露出伤口时轻轻嘶了一声——这个细微的反应让东临岳心头一颤。
梦梦...
女子浑身一僵,迅速抽回手,将药碗塞给一旁的医官就匆匆离去。东临岳挣扎着想追,却再次陷入昏迷。在黑暗彻底吞噬他之前,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琴音,弹奏的正是那首《边城月》。
黎明时分,东临岳的高烧终于退了。女医者看着他恢复平稳的呼吸,轻轻将半页琴谱遗落在案头,悄然离去。三日后,东临岳苏醒过来。他第一句话就是:那位女医者呢
副将一脸茫然:什么女医者将军一直是由军医照料的。
东临岳皱眉,突然注意到案头半页泛黄的琴谱。他拿起来一看,是《边城月》的片段,谱角有一个熟悉的折痕——那是苏梦觉的习惯,她总喜欢这样折起经常弹奏的段落。
这从哪来的他急问。
副将挠头:可能是军医落下的
东临岳不再言语,只是将琴谱紧紧贴在胸前。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苏梦觉站在梅树下对他笑,可当他靠近时,她却化作无数花瓣随风散去。
醒来后,他召集众将,重新部署战略。这一次,他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泄露假情报引诱吐蕃军队进入埋伏圈。当吐蕃大军陷入重围时,东临岳在乱军中看到了虞桃夭的身影。她穿着华丽的铠甲,正惊慌失措地指挥撤退。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虞桃夭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张嘴似乎想喊什么。东临岳却冷漠地调转马头,下令全力进攻。
此役大捷,吐蕃军队溃不成军,被迫退守边境线百里之外。燕云大皇子派使者求和,承诺永不犯边。
班师回朝那日,东临岳独自站在城墙上,望着医仙谷的方向。手中摩挲着从吐蕃将领那里缴获的白梅玉佩——与当年虞桃夭持有的正是一对。他突然发力,玉佩在掌心碎裂,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肤,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将军,该启程了。副将在城下呼唤。
东临岳将染血的碎玉抛下城墙,转身离去。风中传来他几不可闻的低语:
梦梦...你到底在哪...
医仙谷的高台上,忘忧一袭白衣,遥望着凯旋归朝的军队。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容颜,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李清萸走到她身旁:后悔吗
忘忧轻轻摇头,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掉落的梅花瓣:只是有些遗憾...没能听到《边城月》完整弹奏一次。
你留下的那半页琴谱...李清萸欲言又止。
他不会注意到的。忘忧转身走向药圃,从今往后,我只是忘忧。
在她身后,一片落叶随风飘远,如同那些无处安放的思念。
第十四章
陌上花开
三载春秋,又是一年白梅盛放的时节。
东临岳站在苏梦觉的墓前,手中捧着新摘的梅枝。墓碑旁那棵他亲手栽种的小梅树已经长得比人还高,枝头缀满晶莹的花朵,风过时簌簌落下几瓣,像是无声的叹息。
边关太平,吐蕃再无来犯。他拂去碑上落花,声音低沉,虞桃夭去年冬天死了,听说死前还在咒骂你我...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指尖抚过冰冷的碑文。三年来,每逢她的忌日,他都会来此诉说朝堂趣事、边关见闻,仿佛她只是出了趟远门。
昨日陛下又提赐婚之事。他席地而坐,将梅枝轻轻放在碑前,我拒了。
远处亲兵默默垂首。这三年来,大将军位极人臣却孑然一身,早已成为幽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他痴情,有人说他傻,唯有这墓碑知道,每个醉酒之夜他是如何靠着冰冷的石碑度过。
我总想着...东临岳从怀中取出半页泛黄的琴谱,若当初...
话未说完,一阵急报打断了他的思绪。亲兵快步上前:将军,城南集市发现吐蕃细作!
东临岳神色一凛,最后看了眼墓碑:明日再来看你。
城南集市人声鼎沸。苏梦觉——现在该叫她忘忧——正带着医仙谷的小师弟采购药材。她戴着素白面纱,一袭青衣朴素无华,唯有腰间悬着的药囊透露出医者身份。
师姐,还要买朱砂吗小师弟仰头问道。
忘忧正要回答,突然看见前方一个幼童被拥挤的人群撞倒,眼看就要被牛车碾过!她身形如电闪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孩子揽入怀中,自己转身以背相护——这个保护姿态与三年前围猎时救东临岳的动作一模一样。
咔嚓一声,不远处有人手中的梅枝应声而断。
忘忧安抚好受惊的孩子,抬头时正对上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睛。东临岳站在三步开外,玄色官服衬得他越发清瘦挺拔,手中断成两截的梅枝犹自滴着晨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忘忧感到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她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面纱,确保易容毫无破绽。
姑娘好身手。东临岳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哑,可曾习武
忘忧低头行礼:略通医理,不曾习武。她刻意改变了说话节奏,比原本的语速慢上半拍。
东临岳目光如炬,细细打量着她。眼前女子容貌平凡,与记忆中的苏梦觉毫无相似之处,可方才那个救人时的转身,还有现在微微收紧的下颌线...
姑娘可会弹琴他突然问。
粗通一二。
《边城月》可曾听过
忘忧宽袖中的手指猛地掐入掌心。这首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曲子,此刻被他问出口,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旧伤。
不曾听闻。她垂眸答道,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
东临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仍不死心:姑娘是医仙谷弟子三年前有位谷中女医曾救过我一命...
将军认错人了。忘忧打断他,我们该回去了,师弟。
她拉着小师弟转身离去,脚步平稳得不像话。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走出十余步后,小师弟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师姐,那个人一直看着我们...
忘忧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就会泄露眼中汹涌的情绪。却在拐过街角时,终究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
东临岳仍站在原地望着她的方向,阳光穿过集市飘扬的尘埃,将他的身影模糊成朦胧的剪影。他手中那截断梅无力地垂着,像是某种未尽的执念。
走吧。忘忧轻声说,转身没入熙攘人群。
远处,一片白梅随风飘落,轻轻覆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
[全文完]
番外篇·梅落无声
又是一年冬深时,将军府的老梅开了第七遍。
东临岳躺在病榻上,窗棂外飘进的梅瓣落在锦被上,像极了那年集市重逢时,她转身离去后飘落的那一朵。
将军,药...老仆捧着药碗的手在发抖。
他摇摇头,目光落在床头檀木匣上。那里头收着一方素帕,是去年他派人跟踪那位忘忧姑娘时,从她晾晒的衣物中取得。帕角绣着小小的梦字,针脚细密,与她当年在将军府绣的香囊如出一辙。
她...还好么东临岳声音嘶哑。
老仆红着眼眶:探子今早回报,苏姑娘在城南开了医馆,治好了许多穷苦人的病...
东临岳唇角微微扬起。他知道的,他的梦梦从来都是这样善良。
把...我的玉佩...和这封信...交给...
话音渐弱。老仆凑近时,发现将军手中攥着的,竟是三年前那封未署名的诀别信。信纸早已摩挲得发软,与心上人白首不离的字迹却被一滴新泪晕开。
医馆后院的梅花开了。苏梦觉捻着银针的手突然一颤,针尖刺破指尖。
师姐小徒弟慌张递来帕子。
她望着指间那粒血珠,心头蓦地一空。窗外梅树无风自动,簌簌落下一场花雨。
那一夜,城中传来丧钟。药童跌跌撞撞冲进后院:东、东临岳将军殁了...
师父要去看他么小徒弟递上灯笼。
苏梦觉摇头,将药囊收入匣中。铜锁合上的轻响,像是关住了一个遥远的梦。
生死有命。她吹熄烛火,月光映着素净的侧脸,就像这梅花,开落自有其时。
雪越下越大,渐渐掩去城中哀钟的余韵。医馆的灯火通宵未灭,照得案上银针亮如星子。多年后,城南有家医馆的女先生总在冬至日闭门不出。有人说看见她抱着银针包往北山去,那荒草丛生的将军坟茔前,总有最早绽放的一束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