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台的抉择
林墨站在教学楼天台边缘,冷风灌进他单薄的校服。
十月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但他感觉不到。
他的目光落在水泥地面的某个点上,那里有几只蚂蚁在搬运食物残渣。
他机械地计算着高度,七层楼,大约二十一米,自由落体需要2.07秒。
2.07秒,真的可以全部回忆人的前半生吗
……
父亲昨晚的咆哮声还在耳边回荡。废物!
酒瓶砸在墙上的声响,跟你妈一样没用的东西!然后是拳头落在身上的闷响。
林默下意识摸了摸肋骨处的淤青,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母亲离家那天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她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远,甚至没有看躲在窗帘后的他一眼。
喂!那边那个学生!保安的喊声从楼下传来。
林默收回悬空的右脚,慢慢退回到安全区域。
他拍了拍栏杆上的灰尘,转身时撞倒了放在角落的扫把。
弯腰去捡的时候,一张折叠的纸片从口袋里滑了出来。
那是昨天的数学试卷,鲜红的38分旁边是班主任的批注:请家长签字。
林默把试卷揉成一团塞回口袋。
他知道父亲看到这个分数会有什么反应,但他更害怕不交签字的后果。
班主任会打电话,然后父亲会在学校发酒疯,就像上学期那样。
下课铃声响起,林默看了看手表,上午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
他应该去食堂,但他不饿。
口袋里还有昨天便利店打工剩下的两个硬币,够买一包最便宜的方便面。
他摸了摸左边裤袋,打工攒的钱还在,藏在袜子里的那一部分也没被发现。
走廊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林默等人都走光了才慢慢下楼。
经过三楼拐角时,他看见医务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抽气声。
透过门缝,他看见一个女生正在往手腕上缠纱布,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女生抬头时对上了他的视线,林默赶紧移开目光快步走开。
那个女生他认识,是隔壁班的苏晓,总是独来独往。
有人说她父母双亡,被亲戚收养。
林默想起刚才看到她手腕上的伤痕,形状像是烟头烫的。
他突然觉得口袋里的试卷没那么重要了。
食堂里人声鼎沸,林默买了方便面后径直走向最角落的座位。
他机械地咀嚼着干硬的方便面,脑子里却在想医务室看到的场景。
苏晓缠纱布的样子太熟练了,就像他处理淤青一样。
他们可能是同一种人,带着看不见的伤痕活着的人。
2
伤痕的秘密
下午的课林默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放学铃响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便利店打工,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医务室门口。
门锁着,但窗户没关严。
透过缝隙,他看见垃圾桶里有带血的纱布和棉球。
林默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他想起早上站在天台边缘时的感觉,那种想要结束一切的冲动。
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苏晓缠纱布的画面,还有她抬头时那个平静到可怕的眼神。
他们素不相识,但他感觉他们之间有什么无形的联系。
回家的路上,林默绕道去了河边。
夕阳把河水染成血色,他坐在长椅上发呆。手机震动起来,是便利店老板问他为什么没去上班。
林默回复说生病了,明天补上。
他知道这个借口用不了几次,但他现在没心思工作。
推开家门时,父亲正躺在沙发上喝啤酒。
看到林默,他眯起充血的眼睛: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林默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但还是被叫住了。
站住!今天老师打电话了,说你又考砸了
林默感觉后背开始冒冷汗。
他慢慢转身,看见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里还握着酒瓶。
爸,我下次会考好的...话音未落,酒瓶已经砸了过来。
林默本能地偏头,瓶子砸在墙上,玻璃碎片飞溅。
……
那一晚特别漫长。
当父亲终于醉倒在沙发上,林默才敢从地上爬起来。
他抹掉嘴角的血,轻手轻脚地收拾满地的玻璃碎片。
镜子里映出他青紫的眼角和破裂的嘴唇,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躺在床上,林默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
他想起了苏晓,想起了她平静的眼神。
也许明天他该去天台看看,也许那里能找到片刻的宁静。
窗外,月亮被乌云遮住,就像他们这样的人生,永远看不到光亮。
3
琴声中的相遇
期中考试那天,林默在试卷上胡乱填完选择题就提前交卷了。
走廊空荡荡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教学楼最西侧的废弃音乐教室。
这间教室因为屋顶漏水已经停用半年,平时很少有人来。
推开门时,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声响。
林默愣住了——破旧的三角钢琴前坐着一个人,是苏晓。
她纤细的手指在泛黄的琴键上跳跃,弹奏着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
钢琴缺了几个音,使得旋律时不时出现突兀的断裂,却意外地契合这个场景。
苏晓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不是好奇,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深切的懂得。
林默注意到她今天穿着长袖校服,袖口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手腕。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林默往后退了一步。
苏晓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方:没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这地方本来就不是我的。
林默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想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回头看见苏晓正试图修理一个垮塌的琴键,用力过猛导致指甲裂开了,渗出一丝血迹。
你...林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递过去。
苏晓接过纸巾,随意地擦了擦手指:谢谢。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现在应该是数学考试时间。
我交卷了。林默耸耸肩,反正也不会。
苏晓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颧骨处还未消退的淤青上。
林默下意识侧了侧脸,让阴影遮住伤痕。
要听吗苏晓突然问,手指重新放回琴键上,虽然缺了几个音。
林默点点头,靠在门框上。
苏晓弹的曲子时断时续,却有种奇异的完整感。
阳光透过破损的窗帘照在她身上,为她遮掩了背后的苦楚。
有那么一瞬间,林默觉得呼吸变得轻松了些。
曲终时,两人都没说话。
远处传来下课铃声,苏晓合上琴盖站起来:我得走了。
等等。林默鬼使神差地开口,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
苏晓停在门口,逆光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你呢。
她顿了顿,如果你也想逃课的话。
4
纸飞机的心愿
第二天同一时间,林默再次来到音乐教室。
推开门时,他手里拿着两罐从便利店临期货架上买的饮料。
苏晓已经在那里了,正在擦拭琴键上的灰尘。
给你。林默递过一罐饮料,可能没那么冰了。
苏晓接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
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林默注意到她今天把头发扎起来了,露出脖颈处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你经常来这里林默拉开易拉罐,气泡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苏晓轻轻点头:比待在教室好。
她抿了一口饮料,也比待在家里好。
林默没有追问,他们沉默地坐在钢琴凳上,中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片枯叶飘进来,落在黑白琴键上。
你想试试吗苏晓突然问。
林默摇头:我不会。
没关系。苏晓拉起他的右手,轻轻放在黑白键上,就像这样...
当林默笨拙地按下一个音符时,走音的钢琴发出古怪的声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这是林默这学期第一次笑。
阳光移动角度,照亮了钢琴内部积满灰尘的机械结构,也照亮了两个少年脸上短暂的轻松。
接下来的日子里,音乐教室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有时苏晓会弹琴,林默就坐在旁边听;有时两人只是各自发呆,享受难得的安静。
他们很少交谈,却在这沉默中建立起了某种默契。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林默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训话。
回到教室时,他发现课桌里多了一张纸条:今天老地方见。
放学后,林默在音乐教室门口犹豫了一下。
推开门,他看见苏晓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肩膀微微颤抖。
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揉皱的试卷,最上面那张写着65分。
他们不满意。苏晓没有转身,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说养我只为了让我考第一。
林默默默走过去,弯腰捡起那些试卷,一张张抚平。
65分对他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好成绩,但他明白那种永远达不到期望的痛苦。
我考了38分。他说,我爸把试卷撕了。
苏晓转过身来,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
她看着林默手里抚平的试卷,突然伸手拿过来,三下两下折成了一架纸飞机。
来。她推开窗户,把纸飞机递给他,试试能飞多远。
林默愣了一下,接过纸飞机用力掷出。
一阵风托着它飞过操场,最后挂在远处的梧桐树上。
苏晓又折了一架,这次飞得更远,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们就这样把所有的试卷都折成了纸飞机,看着它们载着不满意的分数飞向远方。
当最后一架飞机消失在暮色中时,苏晓轻声说:明天见。
林默点点头,心里某个角落悄悄松动了一些。
回家的路上,他第一次注意到路边的野花开得正好,夕阳把云朵染成了橘粉色。
父亲今晚又要喝酒,但此刻,他觉得自己能稍微忍受了。
5
雪夜的温暖
深秋的清晨,林默在天台边缘发现了苏晓。
她抱膝坐在栏杆内侧的水泥台上,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对即将展开的翅膀。
林默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
早。苏晓头也不回地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林默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便利店昨天报废的菠萝包,还没过期。
面包表皮已经有些发硬,但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苏晓接过面包,小心地掰成两半,把大的那一半递回来。
两人安静地吃着,看远处城市在晨光中苏醒。
林默注意到苏晓的左手手腕上缠着一圈新的纱布,边缘隐约透出淡黄色的药渍。
疼吗话一出口林默就后悔了。
他们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问伤痕的来历。
苏晓却意外地回答了:不疼,习惯了。
她转过手腕看了看,比上次的好多了。
林默点点头,不再追问。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管药膏:打工的药店老板给的,说是对烫伤有用。
苏晓接过药膏,指尖在管身上摩挲了一会儿:谢谢。
她把药膏放进书包最里层的夹袋,动作轻柔得像在藏一件珍宝。
上课铃响起,两人都没动。直到第二遍预备铃响过,苏晓才慢吞吞地站起来:今天有化学实验课。
我讨厌那味道。林默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像消毒水。
苏晓突然笑了:我喜欢。比家里的烟味好闻。
他们一前一后下楼,在二楼拐角分开。
林默看着苏晓走进教室,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倔强。
放学后,林默在便利店值晚班。快打烊时,玻璃门被推开,苏晓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比早上更疲惫,右脸颊有一道不明显的红痕。
欢迎光临。林默条件反射地说,随即意识到是谁,声音低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苏晓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路过。
她付钱时硬币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滚到了柜台下面。
林默弯腰去捡,看见苏晓迅速拉下袖口遮住手腕。
硬币沾了灰尘,他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才递回去:要加热便当吗今天快过期的还有几个。
苏晓摇摇头,指了指脸上的红痕:吃不下。
她顿了顿,能在这里坐会儿吗不买东西。
林默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还有二十分钟打烊。
他指了指角落的用餐区,那边监控拍不到。
苏晓在角落的椅子上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林默继续整理货架,不时偷瞄她一眼。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苏晓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乐谱,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仿佛在弹奏一架看不见的钢琴。
打烊后,林默把当天卖不出去的饭团和三明治装进袋子:给你。
路灯下,苏晓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她接过食物,突然问:你平时怎么处理...伤
林默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几道已经结痂的划痕:酒精棉片,便利店有卖,很便宜。
我有个更好的办法。苏晓从书包侧袋掏出一个小瓶子,音乐教室柜子后面找到的,应该是以前校医室放的。
林默接过瓶子看了看标签:双氧水过期三年了。
总比没有好。苏晓拿回瓶子,明天老地方见
明天见。
6
雨中的逃离
接下来的日子,天台和音乐教室成了他们的避难所。
林默会带去过期的面包和打折的创可贴,苏晓则分享她藏在琴凳下的止痛药和偷偷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
他们很少谈及各自的家庭,但伤痕成了心照不宣的密码。
一个阴冷的雨天,林默在音乐教室等了两个小时苏晓都没出现。
他坐立不安,最后冒雨跑到苏晓家附近。那是一栋老旧的公寓楼,三楼窗户亮着灯,隐约传来争吵声。
林默站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冷得刺骨。
忽然,一个身影从楼道冲出来。
苏晓没打伞,头发很快被淋得透湿。她跑过马路时差点撞上林默,抬头认出的瞬间,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
林默脱下外套罩在两人头顶,拉着苏晓跑到附近的公交站台。
苏晓浑身发抖,右手紧紧攥着左臂,指节发白。
让我看看。林默轻声说。
苏晓摇头,眼泪掉得更凶。林默不再坚持,只是默默站着,让出更多有遮挡的位置给她。雨幕中的城市模糊不清,站台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交融在一起。
我弹不了琴了。苏晓突然说,声音嘶哑,他们卖了钢琴,说学音乐没用。
林默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苏晓像是终于崩溃了,靠在他肩上无声地哭泣。林默僵直地站着,感受着肩头传来的湿意和颤抖。
雨停时,苏晓已经平静下来。她擦了擦脸,把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谢谢。
林默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水果糖:便利店试吃品。
苏晓剥开糖纸,把糖果放进嘴里,嘴角微微上扬:好甜。
他们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慢慢走着,路灯把水洼照得闪闪发亮。
经过一家乐器行时,苏晓停下脚步。橱窗里陈列着一架锃亮的三角钢琴,价格牌上的数字令人眩晕。
总有一天,苏晓轻声说,我会有一架自己的钢琴。
林默看着橱窗映出的两人身影,一个脸上带着淤青,一个眼睛红肿,却奇异地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他突然说:到时候我能去听吗
苏晓转过头看他,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出奇:我也可以只弹给你一个人听。
……
那晚之后,他们的关系微妙地改变了。
依然沉默,依然带着各自的伤痕相遇,但空气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像冬天里第一缕不易察觉的暖风,预示着严寒终将过去。
7
乐谱的救赎
十二月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
林默站在音乐教室窗前,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操场。钢琴上放着他带来的两个烤红薯,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苏晓迟到了四十分钟,这在他们的约定中从未发生过。
门被猛地推开时,林默差点碰翻琴凳。苏晓浑身湿透,头发上挂着未融化的雪粒,嘴唇冻得发紫。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帆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们把暖气停了。苏晓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说电费太贵。
林默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去:先换上。
他转身面对窗户,听见身后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玻璃上倒映出苏晓模糊的身影,瘦削的肩胛骨像一对即将破茧而出的翅膀。
这是什么林默指着她放在琴凳上的帆布包。
苏晓打开包,露出一叠泛黄的乐谱:我偷出来的。
她的手指抚过那些脆弱的纸页,他们烧了大部分,这些是藏在床底下的。
林默看见她右手手背上有一块新鲜的烫伤,边缘红肿,已经起了水泡。
他掏出随身带的药膏,轻轻拉过苏晓的手。上药时苏晓没有抽气,但她的睫毛颤抖得像受惊的蝴蝶。
疼就出声。林默放轻动作。
苏晓摇头:比起失去它们,这点疼不算什么。她看向那些乐谱,这是我妈妈留下的唯一东西。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林默把凉掉的红薯重新包好:我去找点能烧的东西。
他在储物柜后面发现了几本废旧乐谱和一把断弦的小提琴。
点燃这些珍贵的木材时,林默有种奇怪的负罪感,但当火光映亮苏晓的脸,看到她眼中跳动的光芒,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他们围着微弱的火堆分享红薯,甜腻的香气混着木柴燃烧的味道。
苏晓突然开始哼唱一首陌生的旋律,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拍打窗户的声音掩盖。
这是什么歌林默问。
《破茧成蝶》。苏晓的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妈妈以前常唱。她说冬天再长,春天也会来。
林默想起母亲离家前夜,也曾摸着他的头发唱过一首摇篮曲。
那段记忆已经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但旋律偶尔会在梦中回响。
我爸爸以前不这样。林默盯着火光,妈妈走后,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苏晓往火堆里添了一页乐谱:我五岁那年,父母出了车祸。
养父母收留我只是为了保险金和补助。
她平静的叙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他们说我是累赘,但又舍不得那些钱。
火光照亮了教室角落的蜘蛛网,也照亮了两个少年脸上交错的阴影。
林默第一次完整地讲述那个雨夜,母亲拖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苏晓则展示了藏在衣领下的陈年疤痕,像是某种残酷的成长印记。
雪停了,月光从云层间漏下来,给满目疮痍的世界镀上一层虚假的纯净。
苏晓靠在林默肩上睡着了,呼吸轻浅得像一片雪花。林默小心地保持不动,听着她偶尔的梦呓和远处暖气管道的水流声。
天快亮时,苏晓突然惊醒:几点了
五点二十。林默看了看手表,还早。
苏晓抓紧了他的袖子:他们发现乐谱不见了...她的瞳孔因恐惧而扩大,我不能回去。
林默思考了几秒钟,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我打工攒的,够住两天小旅馆。
那你呢
我有地方去。林默撒了谎。
他帮苏晓收拾好东西,把剩下的药膏塞进她口袋,记得换药。
他们在校门口分开,苏晓往东,林默往西。走了几步,苏晓突然跑回来,飞快地抱了林默一下:谢谢。这个拥抱转瞬即逝,却在林默胸口留下挥之不去的温度。
回家路上,林默在24小时药店买了纱布和消炎药。推开家门时,父亲正坐在餐桌前喝酒,桌上摆着那张被撕碎又粘好的38分试卷。
整晚不回家父亲的声音危险地平静。
林默站在原地没动:在同学家学习。
酒瓶砸在墙上爆开的声响他已经习以为常,但接下来的话像刀一样扎进心里:跟你妈一样,撒谎成性!
8
伤痕的盟约
当拳头落下时,林默反常地没有躲避。
他数着肋骨承受的冲击,想着苏晓手背上的烫伤,突然觉得身体的疼痛变得可以忍受。最后父亲打累了,丢下一句废物就摔门而去。
林默慢慢爬起来,用冷水冲洗脸上的血迹。镜子里的少年嘴角开裂,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但他却在笑。
因为书包夹层里藏着苏晓临走前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旅馆地址和一行小字:等安全了,我弹琴给你听。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林默把纸条贴在胸口,那里跳动着一种陌生的、温暖的疼痛。
他知道,从今以后,伤痕不再是独自承受的秘密,而成了两个人之间无声的盟约。
9
初春的希望
寒假前的最后一周,林默顶着青紫的眼角去便利店上班。
老板娘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最后什么也没问,只是多塞给他一包热乎乎的关东煮。
吃吧,小子,她粗声粗气地说,天冷容易饿。
林默把热汤捂在手里,热气熏得他眼眶发烫。他小心地从收银台下拿出一个旧手机——这是老板娘淘汰的二手货,花了他两周工资买下。
屏幕裂了道缝,但还能用。他点开唯一保存的联系人,发了条简讯:今天好些了吗
苏晓的回复来得很快:手不疼了。旅馆电视能收听到音乐频道。紧接着又一条:你眼睛怎么样了
林默下意识摸了摸肿胀的眼眶,回复道:快好了。他没告诉苏晓这是三天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他的伤。
下班时,老板娘叫住他:这个给你。她递来一个印着药房标志的塑料袋,别问东问西的,赶紧回家。
袋子里是消炎药和冰敷贴。林默站在路灯下看了很久,直到雪花落满肩头。
第二天清晨,林默提前两小时来到学校。图书馆刚开门,他径直走向最角落的医学区,翻出一本《家庭急救手册》。
阳光慢慢爬上书架时,他已经记下了处理烫伤和淤青的所有要点。
原来你在这里。
林默猛地合上书。苏晓站在光影交界处,左手缠着新换的纱布,右手拎着一个塑料袋。旅馆阿姨给的早餐,她晃了晃袋子,太多了吃不完。
他们坐在图书馆暖气片旁分享温热的豆浆和烧卖。苏晓的头发散发着廉价洗发水的味道,但比平时多了些光泽。
看这个,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传单,市里举办青少年钢琴比赛,一等奖有奖学金。
林默仔细阅读着参赛要求:需要监护人签字。
我可以伪造。苏晓咬了咬嘴唇,但问题是...我没有钢琴练习了。
林默想起音乐教室那架缺音的旧钢琴:放学后我帮你望风。
就这样,每天放学后,当整栋教学楼空无一人时,苏晓就会溜进音乐教室练习。
林默坐在门口把风,膝盖上摊着作业本,耳朵却捕捉着门缝里流出的琴声。
有时是比赛曲目,有时是即兴的小调,每一个音符都像是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倔强地亮着。
一周后的深夜,林默的手机震动起来。苏晓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他心跳突然加快。
听。苏晓只说了一个字,然后电话那头传来钢琴声。
琴音有些失真,但林默能听出那是《破茧成蝶》的旋律,苏晓母亲曾经唱过的歌。
演奏到一半突然中断,传来一阵窸窣声。
旅馆大厅有架老钢琴,苏晓的声音压得很低,看门人打盹时我偷弹的。
林默握紧手机,仿佛这样就能传递掌心的温度:好听。
决赛曲目我练好了,苏晓顿了顿,但...
但什么
比赛那天...你能来吗
林默看着窗外飘落的雪,想起父亲锁在抽屉里的打工钱,想起班主任警告他再缺课就要叫家长。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一定到。
挂断电话后,林默翻出床底下的铁盒。
里面的钱比他想象的少——父亲又拿去买酒了。
他数了三遍,只够买最便宜的比赛门票和单程车费。
第二天,林默去了便利店隔壁的快递站,申请了夜班分拣的兼职。
老板娘知道后,气得直戳他额头:不要命了白天上课晚上打工!但她还是给了林默一罐能量饮料和一件厚外套。
比赛前一周,林默每天只睡四小时。白天靠咖啡硬撑,晚上在快递站搬货到凌晨。
有天夜里清点包裹时,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好扶住了货架。
小子,快递站老板扔给他一包葡萄糖,你这样会出事的。
林默摇摇头,把葡萄糖塞进口袋:再坚持几天就好。
比赛当天,林默换上唯一一件干净的衬衫,用冷水拍了拍苍白的脸。
父亲昨晚醉得不省人事,这倒省去了请假的麻烦。他轻轻关上家门,把铁盒里所有的钱都带上了。
市音乐厅比想象中更宏伟。
林默攥着廉价门票,被指引到最偏远的角落座位。观众席灯光暗下时,他终于在舞台上看见了苏晓。
10
舞台的光辉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可能是借来的,因为袖子略长,遮住了手腕。
当苏晓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林默忘记了呼吸。
那首曲子开始时如涓涓细流,渐渐汇聚成奔腾的江河。他听不懂复杂的技巧,却能感受到每个音符里蕴含的情感——痛苦、挣扎、希望,以及某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全场寂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掌声。
林默站起来鼓掌,手掌拍得发红发痛。他看到评委交头接耳,看到苏晓鞠躬时悄悄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颁奖环节,苏晓获得了第二名。
当主持人宣布她将获得音乐学院预科班的面试机会时,林默看见她紧紧抓住了裙摆,指节发白。
散场后,林默在场馆外等了将近一小时。
人群渐渐散去,保安开始清场时,苏晓才匆匆跑出来。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手里攥着获奖证书和一张名片。
评委老师说我有天赋,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说...说我应该走专业道路。
林默想拥抱她,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我就知道你能行。
回程的公交车上,苏晓一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路灯一盏盏亮起,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林默,她突然说,谢谢你今天来了。
林默没有回答,只是悄悄把口袋里剩下的钱塞进了苏晓的书包。
那是他原本计划用来买返程车票的,现在他得步行两小时回家,但看着苏晓侧脸的微笑,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那晚,林默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站在一个明亮的舞台上,台下坐满了人。
苏晓在弹钢琴,音符像阳光一样洒满每个角落。
当他醒来时,窗外依旧飘着雪,但心里某个地方,春天似乎已经提前到来了。
11
樱花的逃离
初春的校园里,樱花过早地绽放了。
林默站在教务处门外,手里捏着苏晓的获奖证书复印件。
透过磨砂玻璃,他能看到班主任王老师正和教导主任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林默,王老师推门出来,脸色异常严肃,你跟我来。
办公室里,教导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你确定要替苏晓同学申请住校你们是什么关系
只是同学。林默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家里情况特殊。
王老师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件:我们接到过社区工作人员的电话。但住校需要监护人签字,还需要支付费用。
林默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她比赛的奖金,够一学期住宿费。他顿了顿,至于签字...能不能先让她住进来,我们再想办法
教导主任和王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先让她搬进来吧,王老师最终说,但一周内必须补上签字。
走出办公室,林默立刻给苏晓发了短信:搞定了。今晚就搬。
苏晓回复得很快:他们不会同意的。
不用他们同意。林默打下这几个字时,手指微微发抖,放学后音乐教室见。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时,林默注意到苏晓的座位已经空了。
他快步走向音乐教室,却在拐角处撞见了苏晓的养父。
那个中年男人正揪着教导主任的领子大吼:谁允许你们收留我女儿的这是拐带未成年人!
林默贴着墙根溜过去,推开音乐教室的门。
苏晓蜷缩在钢琴后面,脸色惨白如纸。他找到学校来了,她抓住林默的手腕,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他看到比赛新闻了...说我要敢住校就打断我的手。
林默感觉到她在发抖,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雏鸟。别怕,他低声说,我们从后门走。
他们刚溜出教学楼,就听见身后传来怒吼:站住!苏晓的养父追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老师。
林默抓起苏晓的手狂奔,两人穿过樱花纷飞的操场,花瓣粘在头发和肩膀上,像一场粉红色的雪。
在校门口,林默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看到他们惊慌的样子,二话没说踩下油门。去哪儿他问后视镜里两个气喘吁吁的少年。
林默报出了老板娘家的地址。老板娘开门时,手里的烟差点掉在地上:老天,你们这是...
12
法律的曙光
就住一晚,林默恳求道,明天我们就想办法。
老板娘看了看苏晓红肿的手腕,侧身让出了门:进来吧。楼上小间空着。
那晚,林默坐在楼梯口守夜。楼下传来老板娘打电话的声音:...对,两个孩子...不,别报警...我认识他们...
凌晨三点,苏晓悄悄推开门。她换上了老板娘给的旧睡衣,袖子太长遮住了半个手掌。睡不着林默问。
苏晓在他身边坐下,两人肩膀相贴。我连累你了。她声音很轻。
林默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录了你比赛的曲子。他按下播放键,钢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听,这就是你该有的未来。
月光从楼梯间的小窗洒进来,照亮了苏晓脸上的泪痕。她靠上林默的肩膀,两人就这样依偎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老板娘端着早餐上楼,脸色凝重:学校打电话来了。你们班主任一会儿到。
王老师来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苏晓同学,市音乐学院愿意为你提供特殊人才奖学金,包括食宿。她推了推眼镜,但需要监护人签字。
苏晓的茶杯在托盘上磕出轻响:他不会签的。
还有一个选择。王老师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年满十六周岁可以申请法律
emancipatiom,也就是提前成年。但需要证明你有独立生活能力。
林默和苏晓对视一眼。钢琴比赛奖金、便利店工资、住校资格——这些碎片突然拼出了一条可能的出路。
需要多久林默问。
最快三个月。王老师看了看苏晓,前提是这期间你的养父母不干涉。
老板娘突然插话:让她住我这里吧。后屋有架旧钢琴,闲着也是闲着。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离开前,王老师单独叫住林默:你父亲昨晚来学校闹过。
她递来一张纸,这是助学贷款申请表。你的成绩其实可以申请外地大学的预科班。
林默接过表格,纸张在他手中轻如蝉翼,又重若千钧。
当天下午,他们回到苏晓养父母家取行李。养父堵在门口,脸色阴沉:休想带走任何东西。
苏晓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要一样。她推开他走进屋内,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装着乐谱的帆布包。养父举起手要打,被随后跟进来的社区工作人员拦住。
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工作人员严肃地说,这些乐谱是苏晓生母的遗物,她有权带走。
走出那栋房子时,苏晓紧紧抱着帆布包,像抱着自己破碎的童年。林默走在半步之后,随时准备在她跌倒时扶住她。
13
离别的决心
老板娘家的后屋比想象中宽敞。旧钢琴走音严重,但苏晓抚过琴键的样子像是在触摸珍宝。
林默在窗台上发现一盆奄奄一息的绿植,他小心地浇了点水,想象它有一天会开出花来。
晚上,林默回到自己家取换洗衣物。推开门,父亲正坐在黑暗中喝酒。翅膀硬了父亲冷笑,学会夜不归宿了
林默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头,而是直视父亲的眼睛:我申请了东北大学的预科班。如果录取,秋天就走。
酒瓶砸碎在墙上,玻璃碎片擦过林默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滚!父亲咆哮,跟你妈一样,养不熟的白眼狼!
林默平静地擦去血迹,走进房间收拾行李。当他拖着箱子经过客厅时,父亲突然说:你以为逃得掉你骨子里流着我的血。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心脏。林默在门口停住,没有回头:我知道。所以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变成你这样。
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不知是酒瓶还是镜子。
夜空繁星点点,林默深吸一口气,朝着老板娘家的方向走去。那里有架走音的钢琴,有个伤痕累累却仍在弹奏的女孩,还有一盆可能开花的植物,在等待他的照料。
14
春雨的守候
春雨连绵的四月,林默在打工时晕倒了。便利店老板娘发现他倒在货架旁,手里还攥着未补完的货单。送到诊所时,医生皱着眉头测了他的体温——39.8度。
过度劳累加营养不良,医生在病历上潦草地写着,需要静养至少一周。
老板娘付了医药费,把林默安置在自家阁楼。傻小子,她递来热汤时忍不住数落,打三份工还要上学,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林默勉强喝了半碗汤就昏睡过去。
梦中他看见苏晓站在舞台上领奖,而自己却被锁在父亲的地下室里,无论如何呼喊她都听不见。
醒来时已是深夜,阁楼小窗外雨声淅沥。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有七个未接来电——全是苏晓。
最新一条短信写着:你在哪我马上到老板娘店里。
林默正要回复,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晓推开门时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塑料袋。
你吓死我了,她跪在床垫旁,手指轻触林默滚烫的额头,我从琴室回来听说你被送医院了...
只是发烧。林默想坐起来,却被一阵眩晕击倒。
苏晓从塑料袋里掏出退烧药、维生素和几个水果,动作麻利得像专业的护士。
老板娘说你打三份工她拧开药瓶的手在发抖,为什么
林默避开她的目光:助学贷款需要保证金。
多少
五千。
苏晓倒水的动作顿住了。
15
病中的温暖
她放下杯子,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这是我攒的钢琴课费,有三千二八十二快三毛。你先拿去。
不行!林默猛地坐起来,眼前一阵发黑,那是你的——
我们的。苏晓坚定地把布包塞进他手心,没有你,我早就在那个雪夜冻死了。
雨点敲打着屋顶,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林默握着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布包,喉咙发紧。
苏晓拧了条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手指不经意掠过他的眉骨,轻柔得像羽毛。
老板娘说你要去东北大学她轻声问。
林默点点头:在北方,很远。
多好。苏晓望着窗外模糊的灯光,那里冬天会下很大的雪吧
他们都没提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如果一个人去了北方,另一个人留在南方的音乐学院,这段在伤痕中生长出的情谊会怎样。
有些话题太过沉重,病中的夜晚承受不起。
第二天清晨,林默的高烧退了。
他醒来发现苏晓蜷缩在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
晨光透过雨痕斑斑的窗户,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默轻轻地把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注意到她手腕上又添了一道新伤——练琴过度磨出的血泡。
老板娘上楼时看见这一幕,默默退了出去。中午她端来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破天荒地没抱怨苏晓占用了阁楼空间。
吃吧,她粗声粗气地说,吃完给我好好干活抵房租。
林默的病假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去快递站上工。
分拣包裹时,手机震动起来。是苏晓:今天别去学校。你爸来过了。
林默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他说什么了
说要报警抓老板娘,告她诱拐未成年人。苏晓回复,王老师把他劝走了,但他说晚上要去便利店找你。
16
风波的应对
那天傍晚,林默提前一小时来到便利店。
老板娘正在清点账目,看到他时挑了挑眉:病没好透就跑来,想传染顾客啊
我爸可能会来闹事。林默直接说。
老板娘哼了一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信封:拿着。这是你这个月工资和奖金。
林默愣住了:您要开除我
蠢小子,老板娘把信封拍在他胸口,我是让你这几天避避风头。
对面巷子里有个小仓库,你先住那儿。
仓库没有窗户,只有一张行军床和一个灯泡。
但对比父亲酗酒后的暴力,这里简直像五星级酒店。
林默躺在黑暗中,听着外面偶尔经过的脚步声,思考自己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十七岁,无家可归,靠打黑工攒大学学费。
手机屏幕亮起,苏晓发来一张照片。她站在钢琴前,身后是音乐学院的面试通知。
今天收到的,附言写道,下周一正式面试。评委之一是上次比赛的那位教授。
林默放大照片,注意到苏晓嘴角上扬的弧度比平时大一些。
这是她难得真心的笑容,像阴云间漏下的一缕阳光。他保存了图片,回复道:你会惊艳全场的。
凌晨三点,仓库门被敲响。林默警觉地坐起来,摸到门边一根铁棍。
是我。苏晓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不寻常的颤抖。
拉开门,苏晓跌了进来。她的右脸颊红肿,嘴角有血迹,怀里紧抱着那个装乐谱的帆布包。他们找到老板娘家了,她喘着气说,说我偷了家里的钱...
林默用仓库里的急救箱帮她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品。
为什么打你他问,声音因压抑愤怒而嘶哑。
他们发现我在申请提前成年。
苏晓疼得吸气,说养我这么多年,不能白白放走摇钱树。
这个词像刀一样扎进林默心里。
他想起父亲常说的另一句话: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至少会看家。
今晚你睡床。林默铺好唯一的毯子,我守门。
苏晓摇摇头,拉住他的衣角:一起。床够大。
他们背对背躺在狭窄的行军床上,中间刻意留着一道缝隙。
仓库外偶尔传来野猫的叫声,衬得夜更加寂静。
林默数着自己的心跳,突然感到背后传来轻微的颤抖。
疼吗他轻声问。
苏晓没有回答,但颤抖加剧了。
林默小心地转身,发现她正无声地哭泣,泪水浸湿了大半个枕头。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这个触碰像打开了某个闸门。
苏晓转过身,把脸埋在林默胸前,泪水很快浸透了他的T恤。
林默僵了片刻,慢慢收紧手臂,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会好的,他笨拙地安慰,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柔软,等我们考上大学,离开这里...
17
黎明的拥抱
苏晓的呼吸渐渐平稳。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就这样相拥而眠,像两艘在暴风雨中并舷的小船,暂时抵挡住了世界的恶意。
天亮后,林默轻手轻脚地起床,给还在熟睡的苏晓留了张字条:我去找王老师想办法。中午带吃的回来。
落款时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只画了一个简单的音符符号。
晨雾中的校园安静得出奇。
林默刚走到教务处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王老师的声音异常尖锐:您这是毁了两个孩子的前途!
推开门,林默看见父亲和王老师对峙着,桌上摊着他的助学贷款申请表和东北大学的预录取通知。
父亲转头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林默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恐惧。
跟我回家。父亲命令道,声音比平时沙哑,现在。
林默站在原地没动:我不回去。
父亲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突然抓起桌上的文件撕成两半:那你就别想上大学!
王老师挡在林默前面:林先生,您儿子成绩优异,完全可以——
闭嘴!父亲一拳砸在墙上,他是我儿子!我的!
这场闹剧以校长出面调停告终。
父亲被劝离校园时,回头看了林默最后一眼。
那眼神让林默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狗,在被送走前也是这样看着他——愤怒底下藏着深深的受伤。
林默,王老师递给他一杯热茶,还有备份文件吗
林默点点头,想起苏晓藏在帆布包夹层里的那些复印件。
他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和苏晓之所以能撑到现在,不是因为特别坚强,而是学会了把重要的东西藏得足够深——梦想、希望、还有对彼此的依赖,都藏在那些看不见的伤口下面,成为最隐秘的力量源泉。
18
父子的决裂
五月的第一个周一,音乐学院面试日。
林默站在考场外的梧桐树下,手里攥着苏晓昨晚给他的幸运符——一片从旧乐谱上剪下来的音符,边缘已经磨得发毛。
考场里隐约传来钢琴声,时而流畅如溪水,时而激烈如暴雨。
手机震动,是老板娘发来的消息:你爸来店里闹了,说要报警找你。小心点。
林默正要回复,考场大门突然打开。
苏晓跑出来,脸色异常红润:评委让我等通知,但...但教授刚才私下说...
她喘得说不下去,直接举起手机屏幕给林默看——音乐学院预录取的邮件,抄送人列表里有那位一直欣赏她的教授名字。
太好了!林默下意识抱住她,两人在梧桐树下转了个圈。
苏晓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这一刻,他们暂时忘记了养父母的威胁、父亲的酗酒、和那些尚未解决的难题,只是单纯地为彼此欢呼。
庆祝的奶茶还没喝完,林默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王老师:快来学校,有重要事情。
教务处里坐着两位陌生人,一位是市青少年法律援助律师,另一位是北方大学的招生老师。
王老师兴奋地介绍:林默,这位李律师愿意免费代理你和苏晓的提前成年申请。张老师则带来了好消息——东北大学决定破格给你全额奖学金!
林默愣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
张老师微笑着补充:我们看了你的成绩和作文,《裂缝中的光》那篇打动了评审委员会。
那是林默从未示人的秘密写作,关于如何在最黑暗的时刻寻找微光。他只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匿名投稿,没想到会被S大学看到。
有个条件,张老师正色道,需要法定监护人签字。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李律师清了清嗓子:关于这个,我查阅了林先生的监护记录。如果能够证明其长期酗酒并有家庭暴力行为,法院可以指定临时监护人。
王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件:这些年,我保存了每次林默受伤的就诊记录。
离开教务处时,林默的背包里装着厚厚的法律文件和大学申请表。
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仿佛刚从漫长的隧道里走出来。
他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坐下,给苏晓发了条简讯:我们可能真的能逃出去了。
苏晓回复得很快:我在音乐教室。快来。
推开熟悉的门,林默看见苏晓站在窗前,逆光中的轮廓镀着一层金边。钢琴上摊着一份乐谱,标题是《致春天》。
我写的,苏晓轻声说,给你的。
林默走近,看见谱纸上密密麻麻的音符和修改痕迹。
19
春天的旋律
苏晓的手指在琴键上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起初是轻柔的旋律,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渐渐变得坚定有力,如同穿越峡谷的河流;最后升华成一段辉煌的和弦,仿佛朝阳冲破云层。
曲终时,林默发现自己的脸颊湿了。
苏晓转过头,眼睛亮得惊人:这就是我想象中的你的样子——开始时很轻,几乎听不见,但越来越强大。
他们并肩坐在琴凳上,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
林默小心翼翼地握住苏晓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茧和微微的颤抖。
谁都没有说话,但某种比言语更深刻的理解在沉默中生长。
三天后,李律师带来了好消息:法院批准了苏晓的提前成年申请,并指派王老师作为林默的临时监护人。
走出法院时,苏晓的养父母在台阶下拦住了他们。
你以为这样就自由了养父冷笑着举起一张纸,这些年的抚养费,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李律师上前一步: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第47条,收养关系解除后,养父母无权要求补偿。
养母突然抓住苏晓的手腕:我们对你仁至义尽,你就这样报答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苏晓尚未痊愈的伤疤。
林默一把拉开养母的手:别碰她!声音大得引来路人侧目。
这场闹剧最终以警察调解告终。回程的公交车上,苏晓靠着车窗睡着了,头随着颠簸轻轻磕在玻璃上。
林默小心地把手垫在她额头和窗户之间,感受着她平稳的呼吸。
老板娘为他们准备了一桌庆祝晚餐,甚至开了一瓶珍藏的葡萄酒。小鬼们,她举杯时眼眶发红,出去了就别回头。
那晚,林默在阁楼的小窗边坐了很久。城市的灯火在雨中模糊成一片光晕,像被打湿的水彩画。苏晓悄悄上来,递给他一杯热牛奶:睡不着
我在想我爸,林默接过杯子,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苏晓在他身边坐下,肩膀贴着肩膀:我有时也会梦见车祸前的父母。妈妈说,记忆就像钢琴的黑白键,按下哪个音由你自己决定。
他们望着窗外同一片夜空,各自怀抱着过去的伤痛和对未来的期许。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像是为这段艰难却珍贵的旅程敲响的礼赞。
第二天清晨,林默独自回到了那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家。父亲醉倒在沙发上,手里还握着半空的酒瓶。
林默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几件必需品,最后在茶几上留下了一张字条:我考上东北大学了。保重。
转身时,他听见父亲含糊的梦呓:小默...别走...
林默在门口停顿了一秒,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阳光很好,照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苏晓发来的照片——她站在音乐学院的大门前,笑得灿烂如朝阳。配文只有两个字:等你。
20
毕业的礼赞
林默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公交站。路边的樱花早已凋谢,但新长出的绿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充满无限可能。
他知道,最艰难的日子或许还未结束,但至少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孤独的流浪者。
那些藏在伤痕下的梦想,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如同破茧而出的蝶,振翅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毕业典礼前夜,林默在便利店值最后一班岗。老板娘把工资装进信封,又额外塞了一叠钞票:北方冬天冷,买件厚外套。
林默想推辞,老板娘已经转身去整理货架,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货架间的过道很窄,他突然发现老板娘的白发比去年多了许多。
阿姨,林默对着那个背影说,等我放假回来看您。
老板娘摆摆手,声音有些哑:少来,忙着你的大事去。但林默看见她偷偷用围裙擦了擦眼角。
与此同时,苏晓正在音乐学院的琴房里加练。教授推荐的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通知贴在谱架上,报名截止日期是下个月。
窗外的知了声和琴音交织,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在黑白琴键上。
还不休息看门大爷探头进来,都十一点了。
苏晓合上琴盖,突然问:张叔,您说...人真的能完全摆脱过去吗
大爷靠在门框上想了想:你看那棵梧桐树,年年掉叶子,可来年照样发芽。
伤痕是生命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
回老板娘家的路上,苏晓买了一小束满天星。
推开阁楼门时,林默正在整理行李,箱子里除了必需品,还装着那本《裂缝中的光》的手稿和一张他们三人在便利店门口的合影。
给你的。苏晓递过那束小小的花,老板娘说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花。
林默接过花束,指尖碰到苏晓因练琴而粗糙的指腹。
两人同时想起一年前的雪夜,在那个冰冷的医务室里,他们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交换着创可贴和止痛药。
明天毕业典礼,苏晓坐在床沿,你爸...会来吗
林默摇摇头,把满天星插进矿泉水瓶: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他顿了顿,倒是你,养父母那边...
昨天社区工作人员说,他们签了放弃监护权的文件。
苏晓的声音很平静,条件是以后不追究他们的责任。
21
星夜的礼物
夜色渐深,他们并排坐在阁楼的小窗前,望着远处学校的轮廓。
明天之后,他们将踏上不同的列车,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老板娘在楼下关掉了最后一盏灯,整条街道陷入温柔的黑暗。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苏晓突然问。
林默微笑:你在医务室,我在天台。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两个破碎的拼图。苏晓的手指在窗玻璃上画着无形的音符,没想到拼在一起,反而完整了。
林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给你的毕业礼物。
信封里是一张去维也纳的车票复印件——林默用第一个月奖学金买的,明年春天生效。听说那里的金色大厅,他有些不好意思,能让每个音符都发光。
苏晓的眼眶瞬间红了。她转身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支钢笔,笔身上刻着致未来的作家。
我用第一笔比赛奖金订的,她轻声说,等你写出第一本书时用。
他们交换的不仅是礼物,更是对彼此未来的期许和信任。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却足够明亮。
毕业典礼当天,阳光出奇地好。林默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时,目光扫过观众席,在最后一排看见了父亲。
那个总是醉醺醺的男人今天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安静地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一小束满天星。
我们常常以为,林默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伤痕是软弱的证明。
但今天我想说,正是那些愈合的伤口,让我们学会温柔,也学会坚强。
台下,苏晓坐在音乐班的方阵里,手腕上不再缠着纱布,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细细的银链。
当林默说到感谢那个在黑暗中与我并肩的人时,她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
典礼结束后,林默在操场边找到了父亲。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是父亲先开口:车票...买好了
嗯,后天早上的高铁。
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拿着。不多,就当...路费。
林默接过信封,触到父亲粗糙的手掌。
那双曾经举起酒瓶的手,如今微微发着抖。爸,他犹豫了一下,少喝点酒。
父亲点点头,突然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动作生硬得像第一次学做这个动作。然后他转身离开,背影在烈日下显得异常瘦小。
22
离别的列车
苏晓那边则是完全不同的场景。
她的钢琴教授带着一群同学围着她拍照,养父母没有出现,但老板娘特意穿了件鲜红的旗袍来捧场,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丫头,老板娘把一个小金佛挂坠塞给苏晓,保平安的。
夕阳西下时,林默和苏晓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音乐教室。
那架老钢琴还在,缺的音符依然缺着,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琴键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合奏一曲苏晓掀开琴盖。
林默摇摇头:你知道我弹得不好。
没关系,苏晓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个琴凳,就弹《致春天》的第一小节。
林默坐下来,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当他按下第一个音符时,苏晓的手也落了下来。
错误的音符和正确的音符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妙的和谐。
窗外,毕业的学生们欢呼着抛起学士帽,而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一段旋律正在成形,不完美,但完整得刚刚好。
曲终时,苏晓把头靠在林默肩上: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在不同的城市了。
林默看着钢琴上两人的倒影:但弹的还是同一首曲子。
……
23
新生的起点
北上的列车比预定的时间晚点了二十分钟。林默站在月台上,手里攥着那张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车票。
东北大学的迎新横幅在晨风中轻轻摆动,像一只向他招手的臂膀。
D3056次列车开始检票。
广播响起时,林默回头望了一眼。
他知道苏晓此刻应该已经在南下的列车上,前往那座以音乐闻名的海滨城市。
他们约定好不送别,因为老板娘说那样不吉利——送别送别,越送越别。
车厢里挤满了学生和家长。林默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背包放在膝上。
包里装着老板娘准备的酱菜、王老师送的笔记本、还有父亲给的那个信封——他今早打开看了,里面是三千块钱和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抱着幼年的他站在游乐园门口,两人笑得那么开心。
列车启动的瞬间,手机震动起来。
是苏晓发来的照片:她坐在车窗边,窗外是飞速后退的景色,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配文只有三个音符符号,是他们第一次合奏的那段旋律。
林默回复了一张同样的照片,配文是那首《致春天》的前三个音符。
放下手机,他翻开《裂缝中的光》的手稿,在第一页空白处写下新的日期和地点……。
与此同时,苏晓的列车正穿过一片金色的麦田。
她戴着耳机,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想象中的琴键。
邻座的老太太好奇地问:小姑娘,你去音乐学院啊
苏晓点点头,摘下一边耳机。
我孙子也喜欢音乐,老太太从布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她,但他爸说那是不务正业。
苏晓接过苹果,突然想起一年前的自己,被关在房间里不准碰钢琴的日子。
她轻声说:会好的。只要不放弃,总会遇到懂的人。
列车驶入隧道,车窗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苏晓看见镜中的自己——马尾辫,白衬衫,手腕上那条银链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养母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曾讽刺地说这条链子廉价得像地摊货,但苏晓知道,这是林默用第一个月便利店工资买的,里面藏着他们所有的秘密和承诺。
当光明重新涌入车窗时,苏晓打开乐谱本,开始构思参赛曲目的最后乐章。
这一次,她要写一首关于黎明的曲子。
北方的校园比林默想象中更开阔。迎新处的学长看到他独自一人,热情地帮忙搬行李:哪个系的
文学院,创意写作专业。
哇,就是那个只招十个人的王牌专业学长眼睛一亮,听说今年破格录取了一个南方小城的男生,该不会就是你吧
林默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宿舍是四人间,但其他人都还没到。
他选了靠窗的下铺,从箱子里取出那盆老板娘硬塞给他的绿植——经过一个夏天,它竟然冒出了小小的花苞。
收拾妥当后,林默给苏晓发了条消息:到了。宿舍能看到操场和远山。
24
重逢的雪夜
苏晓的回复隔了很久才来:琴房比想象中还棒!隔音好,窗户正对一片杉树林。
data-fanqie-type=pay_ta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