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赵把头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张老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热辣辣地烧着,恨不能当场裂开条缝钻进去。
再犟下去,王掌柜那下场,只怕就是自己的了。
他心里那根弦猛地绷断。
噗通!
膝盖砸在地板上,闷闷一声响。
他整个人矮了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音喊道:少东家!我说!我都说!
这笔账......是......是底下人送上来的......
他磕磕巴巴,眼珠子乱转。
我......我没看仔细,是我老赵失察!
可我对着老天爷发誓,多出来的钱,我老赵一个子儿都没揣自己兜里!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又是汗又是泪。
都......都让城西兵马司那个周扒皮给刮走了!
这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他语速飞快,生怕慢了半拍就没人信了:那姓周的说我们脚行的车轱辘压坏了他家门口的青石板,硬要我们赔钱修路!
不给钱,我们的人和车就甭想从城西过!
少东家,您是明白人,那周扒皮在地面上就是个活阎王,我们......我们小胳膊小腿的,哪里拧得过他啊!
他一边说一边拿袖子抹脸,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这番话,虚虚实实掺了不少水分。
不过,城西兵马司那位周指挥,确实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平日里敲诈商户是家常便饭,恶名在外。
赵把头这么一推,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由头,听着竟有那么几分真。
沈重看着跪在地上的赵把头,沉吟片刻。
他心里清楚,这种被地方势力摊派勒索的事情,在底层生意人中并不少见。赵把头这话,未必全是假的。
他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些:原来是这么回事。起来吧。
赵把头如蒙大赦,连忙爬了起来,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和泪。
赵掌事,被人勒索,不是你的错。沈重看着他,但账目必须清楚。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对方是谁,勒索多少,都要记清楚,留下凭证,报到我这里来。我们沈家虽然现在有难,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肥肉。该我们出的钱,一文不能少;不该我们出的,一文也不能多!
是是是!少东家说的是!我记住了!下次一定按少东家说的办!赵把头连连点头,心中对沈重充满了感激。
这位少东家不仅算账厉害,还通情达理,知道他们的难处,肯为他们这些底层人出头。
沈重不再多言,手指在算盘上快速拨动几下,很快得出了最终结果。
脚行本季账目核对完毕。扣除虚报修车款五两,再计入各项合理开支与运费,沈氏盐行应付贵行——沈重抬起头,报出一个数字:一百四十七两四钱三百文。
这个数字,比赵把头自己估算的还要略高一些,显然沈重并未克扣他们应得的辛苦钱。
多谢少东家!多谢少东家!赵把头激动得差点又要跪下,他朝着沈重深深一揖,少东家算得公道!我老赵和脚行的兄弟们,都服您!日后但凭少东家吩咐,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沈重微微点头:运钱的事,也请赵掌事放心,我沈重说话算话,不会拖欠。
不急不急!少东家先忙正事!赵把头连忙摆手。
处理完脚行,沈重目光再次移动,落在了剩下的那几位商号掌柜身上。
经历了一场刮骨疗毒,又见证了两场公道核算,这几位掌柜的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了。他们如同待宰的羔羊,缩在椅子上,浑身僵硬,冷汗涔涔。
王掌柜的下场告诉他们,贪墨绝无好果子吃。
刘把头和赵把头的经历又告诉他们,只要账目没大问题,这位少东家也并非不讲道理。
可问题是,他们的账上,到底有多少是合理损耗,又有多少是一时糊涂呢
此刻,沈重那平静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带着千钧重压。
下一位。沈重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那几位掌柜的心齐齐沉到了谷底。
院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几位掌柜粗重的喘息,还有王掌柜若有若无的呜咽。
赵把头退到一旁,感激又敬畏地看着沈重,不敢再多言语。
沈重目光平静地扫过剩下的五位掌柜,他们如同被寒风扫过的鹌鹑,瑟缩在椅子里,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其中一位,正是之前试图打圆场的胖掌柜,福安县张记商号的张德发。
张掌柜,沈重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张德发心上。
哎!在,在!少东家!张德发猛地弹了起来,肥胖的身躯显得有些滑稽,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快步挪到前面,两只手抖得厉害,把账本递了过去。
少东家,这......这是福安县的账,您......您过目。
沈重接了账本,没急着翻,反是看向张德发:张掌柜,方才我算临江县账目时,你好像有点坐不住了
张德发脸上的肥肉颤了颤,冷汗唰地就下来了,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没…没有!少东家您可误会了!小人是......是关心您,怕您算账太久,身子乏了!对,怕您累着!
哦是这样沈重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那倒是有劳张掌柜惦记了。不过这算账嘛,急不得,还得一笔一笔来。老福叔。
沈福应声上前,从沈重手里接过账本,翻开,嗓音清晰地念起来:
沈氏盐行,福安县张记商号,大晋鸿运十七年,第二季账。
三月初一,进盐四百斤,出三百一十斤,入银十五两五钱......
噼里啪啦!
算盘珠子撞击的声音又响起来,那动静,比刚才敲打刘把头、赵把头时还要急促几分,敲得人心头发慌。
张德发杵在一边,汗珠子滚滚而下,袖子就没停过擦额头的动作,两只耳朵却竖得老高,死死捕捉着算盘上的每一声响动。
他账上做的手脚,自问比王掌柜那个蠢货要精细得多。
不是明晃晃地克扣,而是藏在采买、伙计工钱、铺面修缮这些零碎名目里,蚂蚁搬家似的往外挪银子。
他本琢磨着天衣无缝,可听着沈重手底下那快得邪乎的算盘声,心里头那点底气早就飞到爪哇国去了。
停。
沈重突然出声。
张德发那颗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沈重抬起头,看着他肥胖的脸。
张掌柜,你这账上记着,四月份采买笔墨纸张,花了三两银子
是......是啊少东家,张德发嗓子发干,硬撑着,铺子里迎来送往,记账算账,这笔墨纸张用得快......
用得快沈重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多了点什么。
我看过其他几家铺子的账,最多的,也没花销超过一两银子。
怎么,你福安县是拿墨锭当柴禾烧了,还是说,你们用的是那价比黄金的贡纸糊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