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更梆子响过第三遍时,沈知意正用银簪挑着灯芯。冷宫檐角漏下的月光像把钝刀,将她单薄的身影削得更瘦。忽然宫门铁锁哗啦作响,她手指一颤,灯花啪地炸开。
娘娘,接驾——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割破夜色。沈知意望着铜镜里自己枯黄的发丝,竟低低笑出声来。三年了,萧景珩终于想起冷宫里还关着个将门之女。她慢条斯理抿了抿鬓角,指尖沾着昨夜研制的蛇毒,在唇上抹出嫣红的色泽。
御辇穿过九重宫门时,沈知意嗅到风里飘来的龙涎香。这香气她曾在萧景珩的衣襟上闻过,那时他还是东宫太子,手指穿过她鸦羽般的长发,说她的眼睛像淬了星子的寒潭。如今这双眼睛映着宫灯,却只余下淬了毒的冷静。
沈氏知意,叩见皇上。
她伏在冰凉的青玉砖上,听见自己脊椎一节节弯曲的声响。殿内熏香太浓,掩不住那股熟悉的血腥气——三年前沈家三十八口人就是在这金銮殿外被腰斩的。
抬起头来。
萧景珩的声音比记忆里更沉,像浸透了夜露的玄铁。沈知意抬眼时,一滴冷汗顺着睫毛坠在地上。年轻的帝王穿着明黄常服,玉冠下的面容俊美如刀刻,唯有左眉那道疤是新添的。她记得清楚,那是她父亲镇北侯的佩剑留下的。
冷宫三年,倒把你养得更像把匕首了。萧景珩忽然俯身,龙纹袖口擦过她脸颊,知道为什么召你回来吗
沈知意看着案头那盏琉璃宫灯,灯影里晃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当朝宰相谢崇,户部尚书郑沅,还有...她的指甲掐进掌心。还有三年前作伪证指认沈家谋反的禁军统领赵无庸。
臣妾愚钝。她将喉间血腥气咽下去,但凭皇上差遣。
萧景珩低笑一声,忽然捏住她下巴:谢崇的女儿下月要入宫。他拇指摩挲着她结痂的唇,声音轻得像情话,朕需要一把懂毒的刀。
......
重华宫的海棠开得正艳时,沈知意收到了第一份恩宠——萧景珩命人送来十二箱绫罗绸缎,箱底压着本《毒经》。她抚过书页上熟悉的批注,胸口像被钝器击中。这是她父亲当年从西域带回的孤本,扉页还留着兄长稚嫩的笔迹:赠小妹及笄之礼。
娘娘,皇上宣您赴宴。宫女捧着胭脂的手在抖,说是...谢小姐也来了。
铜镜里,沈知意看着自己一点点被珠翠绫罗包裹成华丽的傀儡。她特意选了石榴红撒金裙,这是当年萧景珩说她穿最好看的颜色。发间那支金凤簪微微晃动,凤喙里藏着见血封喉的鸩毒。
宴席设在临华殿,沈知意踏入时,满殿笑语忽然一滞。她看见谢家小姐谢明蕙穿着与她相似的红衣,正娇笑着为萧景珩斟酒。年轻的帝王懒散地倚着龙椅,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她身上。
沈妃来迟了。萧景珩晃着酒杯,该罚。
谢崇捋须笑道:听闻沈娘娘在冷宫钻研医术,莫不是...话未说完,沈知意已接过宫人呈上的酒盏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如火,她强忍着咳嗽抬眼,正撞上萧景珩骤然紧缩的瞳孔。
爱妃好胆识。他声音里带着奇异的紧绷,这西域烈酒,连朕都要斟酌三分。
沈知意拭去唇角酒渍,忽然瞥见谢明蕙袖中寒光一闪。电光火石间,她扑向萧景珩:酒里有毒!几乎是同时,谢明蕙手中银簪擦着她脖颈划过,在龙袍上留下一道血痕。
护驾!
混乱中沈知意被推倒在地,她看着萧景珩亲手折断谢明蕙的手腕,忽然想起三年前父亲被押上刑场时,年轻的帝王也是这样面无表情地折断了一支朱笔。
当夜沈知意高烧不退,太医说是余毒未清。半梦半醒间,有人用浸了药汁的帕子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她挣扎着睁眼,看见萧景珩卸了冠冕坐在榻边,烛光将他眉骨投下的阴影拉得很长。
为什么救我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那酒里根本......
因为你需要一个向谢家复仇的理由。萧景珩截住她的话头,手指抚过她颈间伤口,而朕需要一个对谢家出手的借口。
沈知意望着帐顶繁复的龙纹,忽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液体滑入鬓发。萧景珩俯身时,她闻到他衣领上沾染的佛手香——这是她当年亲手为他调的香方。
知意。三年了他第一次唤她闺名,却是在她彻底心死之后,你父亲临终前,给朕看了你兄长藏在《毒经》里的密信。
沈知意猛地攥紧锦被,那些被她用胭脂写在《毒经》夹层里的家书,原来早被他......
谢崇通敌的证据,就在你每日擦拭的那面铜镜背后。萧景珩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冷宫三年,你竟没发现镜框是空心的。
窗外更鼓沉沉,沈知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及笄那年,萧景珩送她的海棠簪子里藏着一张字条:愿卿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如今星月仍在,只是中间隔了三十八道血痕。
她摸出发间金簪,将凤喙里的毒液滴进枕畔香炉。青烟升起时,宫墙外传来谢明蕙悬梁的消息。
第二章:
重华宫的铜镜在晨光中泛着幽光,沈知意用银剪撬开镜框时,一片薄如蝉翼的绢帛飘落在地。她俯身拾起,指尖触到绢面时猛地一颤——这是北狄皇室专用的冰蚕丝,轻薄如雾却水火不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北狄文字,右下角赫然盖着谢崇的私印,朱砂印泥在晨光中红得刺眼。
永和三年春,粮草已备于黑水谷......沈知意逐字辨认着幼时父亲教她的北狄文字,指甲不知不觉掐进掌心。三年前刑场上的血雾又漫上眼帘,那时父亲对着刽子手大喊镜中有证,却被当成疯癫之语。原来真相就在她日日对镜梳妆时,藏在身后三寸处的镜框夹层里。
铜镜突然映出她扭曲的面容,唇角还沾着昨夜试毒时留下的青紫。她抬手擦拭,却将胭脂抹得更开,像极了父亲被斩首时喷溅在雪地上的血痕。
娘娘,周嬷嬷来了。宫女的声音惊得她将绢帛塞入袖中,银剪在妆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周嬷嬷端着描金药碗进来时,脸上的褶子里都堆着谄笑。沈知意记得这老妇手上戴着鎏金镯子,正是三年前从她腕上硬撸下来的那只。
皇上特意吩咐老奴照看娘娘...周嬷嬷将药碗捧过头顶,腕间金镯叮当作响,说是冷宫阴寒,需连服七日驱邪汤。
沈知意凝视着碗中漆黑的药汁,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苦杏仁味。她佯装咳嗽,袖中银针已悄悄沾了孔雀胆。正要动作,却见药汁表面浮着片极小的油花——这是萧景珩独有的习惯,总在汤药里滴两滴安神的佛手油。
本宫记得嬷嬷。沈知意突然打翻药碗,乌黑药汁溅在周嬷嬷杏色裙裾上,立刻泛起细密的白沫。老妇人脸色骤变,却见沈知意踩住她滑落的帕子,三年前您说冷宫的贱婢不配用干净被褥,把先皇后赐的云锦被扔进了雪地里。
窗外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飞过褪色的朱红宫墙。沈知意俯身拾起碎瓷片,在周嬷嬷惊恐的目光中划破自己手臂,血珠顺着雪白腕子滚落,在青砖地上绽开几朵红梅。
去告诉皇上。她将染血的瓷片塞回周嬷嬷颤抖的手中,本宫被毒蛇咬了。
萧景珩来得比预想中快。沈知意躺在绣榻上,看着太医们跪满内室。当那双绣着金龙的皂靴停在榻前时,她悄悄将染血的绢帛塞进他掌心。萧景珩五指一收,指节抵在她脉搏处,那里还留着今晨新割的伤口。
查!给朕彻查重华宫!他声音里淬着冰,目光却扫过她渗血的袖口,沈妃若有闪失,你们统统陪葬!
众人退去后,萧景珩掀开她的衣袖。那道新鲜的刀伤下,还叠着七八道淡白的旧疤。他指尖抚过那些凸起的痕迹,突然冷笑出声:朕让你做刀,没让你当砧板上的肉。
沈知意望着他眉骨上的旧疤,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伤疤是男人最好的面具。她支起身子,从枕下摸出个青瓷瓶:这是牵机散,服之如风痹发作。顿了顿又道,比谢明蕙那杯'西域烈酒'更对症。
萧景珩接过瓷瓶时,指尖在她掌心停留了一瞬。这触碰太轻,轻得像那年上元节,他隔着面纱落在她唇边的吻。殿外传来周嬷嬷受刑的惨叫,沈知意数着更漏,直到那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赵无庸活不过端午。萧景珩突然开口,朱砂笔在奏折上划出凌厉的红痕,但谢崇得死在秋决。
沈知意望向窗外,一队羽林卫正押着几个宫女走过。最前头那个穿着杏色衣裙的身影已经瘫软如泥,腕上的鎏金镯子却还在暮色中闪着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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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谢明蕙头七那日,谢崇在朝堂上吐血昏厥。老太医战战兢兢诊脉时,沈知意正站在垂帘后,指尖摩挲着腕间新得的羊脂玉镯。晨光透过鲛绡纱,将玉镯照得近乎透明,里头隐约可见一粒朱砂色的丹丸——这是今早萧景珩差人送来的雪莲丹,用西域秘法封在玉中,能解百毒。
风邪入体。老太医的嗓音像枯叶摩擦,谢相爷需静养百日。
沈知意唇角微勾。百日那坛加了牵机散的御赐药酒,昨夜就该送到谢府了。垂帘外传来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她看见萧景珩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叩,节奏正是《破阵曲》的鼓点——那是她父亲当年大破北狄时作的战歌。
娘娘,郑淑妃求见。
宫女的声音惊醒了沈知意的思绪。郑沅的女儿郑芸,三年前那个在御花园偶然撞见她焚香祝祷的证人。殿门开处,郑芸捧着鎏金食盒盈盈下拜,杏色宫装束得腰肢不盈一握,发间金步摇却比三年前更加华贵。
听闻娘娘体弱,家父特寻来雪山老参。郑芸揭开食盒,参汤热气氤氲而起,最是补气养元......
沈知意嗅到熟悉的苦杏仁味,藏在袖中的手已捏住银针。三年前那碗让她哑了半个月的枇杷露,也是这般清甜里裹着杀机。她佯装咳嗽,银针悄然沾了孔雀胆,正要动作,忽听殿外黄门尖声唱道:皇上驾到——
萧景珩大步进来,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云纹在阳光下流动如活物。他径直取过参汤,在郑芸骤变的面色中一饮而尽。
郑尚书有心了。他抹去唇角水渍,喉结滚动时颈侧那道旧伤疤若隐若现,正好朕有些乏了。
郑芸告退时险些被门槛绊倒。待殿门关闭,萧景珩突然踉跄着撑住案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沈知意慌忙去扶,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你方才想下毒他呼吸灼热,眼中却清明如刀锋,记住,你的手该用来救人。
比如现在沈知意挣开他,取出玉镯在案角重重一磕。玉碎丹现,她将雪莲丹碾碎在雨过天青瓷盏中,茶水顿时泛起琥珀色的光晕。
萧景珩却不接,只是定定望着她:当年郑芸作伪证,是因她兄长被谢崇拿住把柄。他忽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丝落在茶汤里,像几瓣揉碎的杜鹃花,就像...你父亲当年不得不烧那封议和书......
窗外雨打芭蕉,沈知意的手僵在半空。三年来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含冤而死,却从未想过其中另有隐情。茶盏渐凉,她看着萧景珩咽下解药,喉结滚动间露出颈侧那道旧伤——那是她及笄礼上遇刺时,他替她挡的刀。伤口本该早就愈合,如今却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萧景珩突然伸手抚上她的面颊。这个动作太过熟悉,恍如那年东宫的海棠树下,少年太子为哭泣的少女拭泪。只是如今他指尖冰凉,再不复当年温热。
因为...他又开始咳嗽,指缝间溢出的血沫染红了沈知意的衣襟,朕需要你心甘情愿当这把刀。
暮色渐浓时,沈知意独自站在廊下看雨。远处传来郑芸被贬入冷宫的消息,宫人们说她在御花园里突然发了疯,硬说看见谢明蕙的鬼魂。沈知意摩挲着腕间碎玉,忽然想起今晨萧景珩饮下参汤时,左手始终藏在袖中——那袖口内侧,分明沾着几滴解药特有的靛蓝色。
雨幕中,一队羽林卫押着个披头散发的宫女走过。那宫女突然挣脱束缚,扑到沈知意脚下嘶喊:娘娘救命!那参汤本是...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贯穿她咽喉。沈知意抬头,看见萧景珩握着长弓站在雨里,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洼。
回宫吧。他扔下长弓,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天冷了。
第四章:
冬至宫宴上,沈知意跳了支《破阵曲》。
十二名乐师击打着牛皮战鼓,鼓点如惊雷碾过金銮殿的琉璃瓦。她赤足踏在猩红地毯上,金铃缀着的脚踝划出凌厉弧线,石榴红广袖翻飞如血浪。满座武将不知不觉攥紧了酒盏——这是镇北侯当年大破北狄后编的凯旋舞,每一个旋转都暗合沙场刀势。
好!老将军王猛突然拍案而起,酒水溅湿了花白胡须,当年侯爷在雁门关——
话未说完就被同僚拽回座位。沈知意余光瞥见萧景珩指节叩在龙案上,节奏正与她旋身的步伐重合。谢崇称病未至,但他的党羽们面色铁青,尤其是禁军统领赵无庸——那人正将第七杯御酒灌入喉中,脖颈上青筋暴起如蚯蚓。
鼓声骤停时,沈知意金铃坠地。清脆声响中,赵无庸突然掐住自己喉咙,眼珠暴凸如死鱼。满殿哗然中,她快步上前扶住这具抽搐的身躯,指尖银针精准刺入他颈后穴位。
赵统领醉了。她朝宫人使眼色,趁机将解药塞进他暗袋。赵无庸的瞳孔已开始扩散,却在她耳边挤出气音:谢崇......青龙寺......账册......
萧景珩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下。沈知意起身时,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他攥住。那双总是冰凉的手此刻滚烫如火炭,掌心还有未愈的刀伤——是前日批阅奏折时突然划伤的,她亲眼看见血珠滴在谢崇请求诛杀赵无庸的折子上。
爱妃受惊了。萧景珩用绢帕擦拭她指尖并不存在的酒渍,帕角绣着朵褪色的海棠,来人,送赵统领去太医署。
回宫路上飘起细雪。沈知意掀开轿帘,看见羽林卫押送的软轿拐向了冷宫方向。她摩挲着袖中刚得的密信——这是赵无庸昏迷前塞给她的,字迹被血浸得模糊:......谢崇贪墨军饷...真账藏于青龙寺古槐......
突然轿身猛震。沈知意被掳进梅林时,闻到来人身上的沉水香——这是谢府暗卫专用的熏香。冰凉的刀刃抵住她咽喉,那人獠牙面具后的眼睛泛着毒蛇般的冷光。
赵无庸说了什么
沈知意假意颤抖,暗中将金簪转了个角度:他说......谢相爷......毒......
暗卫稍一松懈,她突然仰头,凤嘴金簪射出的毒针擦着对方面具飞过。正要补上第二针,暗处突然飞来羽箭,贯穿刺客咽喉时带出一蓬血雾,有几滴溅在她唇上,腥甜如那年刑场雪地里的味道。
萧景珩握着长弓从梅树后走出,玄色大氅上落满新雪。他拾起刺客掉落的玉佩对着月光细看——羊脂白玉雕着貔貅,正是谢崇从不离身的信物。
明日早朝......他碾碎玉佩,碎末从指缝簌簌落下,该收网了。
当夜沈知意辗转难眠。她翻出《毒经》,夹层里兄长稚嫩的笔迹突然有了新解:谢崇通敌证据藏于青龙寺古槐。三年来她只当这是兄长随手所书,如今想来,那歪斜的槐字最后一勾,分明是个箭头形状。
五更时分,宫门被急叩声震响。沈知意赶到金銮殿时,谢崇正被铁链锁着按在地上。素日一丝不苟的相冠歪斜,露出里面灰白的发髻。萧景珩高坐龙椅,脚下摊着北狄可汗的亲笔信,朱砂印玺红得像未干的血。
爱卿还有何话说
谢崇突然挣开禁卫,浑浊的眼珠盯住沈知意:但你以为沈家真是冤枉的当年镇北侯确实——
刀光闪过。沈知意看着那颗花白头颅滚到自己脚边,嘴里还保持着最后一个字的口型。萧景珩扔下染血的宝剑,剑柄上缠着的褪色红绳,是她多年前编的剑穗。
逆臣谢崇,诛九族。
退朝后,沈知意在偏殿拦住萧景珩:他刚才要说什么
窗外雪光映得萧景珩面色惨白。他伸手替她拢好狐裘,指尖在碰到她颈间血迹时顿了顿:败犬的狂吠罢了。转身时大氅扫过殿柱,露出后背渗血的绷带——是今晨那场意外刺杀留下的。
当夜沈知意梦见青龙寺的古槐。树干裂开处,露出本染血的账册,封面赫然写着永和三年军饷实录。她惊醒时,发现枕边多了块槐树木牌,上面用血画着个箭头,指向宫中藏书阁的方向。
第五章:
谢家倒台后第七日,沈知意搬进了凤仪宫。
宫人们都说,皇上这是要立后了。
沈知意坐在铜镜前,看着宫女们将金凤步摇插入她发髻。镜中人眉眼依旧,只是眼角已有了细纹。她伸手抚过妆台上的《毒经》,书页间夹着的,是昨日刚从青龙寺古槐中取出的账册——上面清清楚楚记着谢崇克扣的三十万两军饷,每一笔都盖着户部朱印。
娘娘,郑尚书求见。
沈知意指尖一顿。郑沅,当年户部侍郎,如今已是朝中重臣。殿门开处,郑沅跪伏在地,官帽下的白发比三日前多了许多。
老臣有罪...他颤抖着捧上一卷竹简,这是当年...镇北侯烧毁北狄议和书前,命人誊抄的副本......
竹简展开,沈知意瞳孔骤缩。
那上面根本不是议和书,而是北狄可汗亲笔所写的密信——承诺若谢崇助其攻破雁门关,便将幽云十六州赐给谢家为藩地。而父亲烧毁的,正是这封足以引发边关战火的密信。
为什么......她声音嘶哑,当年不拿出来
郑沅以头抢地:谢崇抓了老臣全家......话未说完,突然抽搐着倒地,嘴角溢出黑血。
沈知意猛地站起,却见萧景珩不知何时已立在屏风旁。他脸色比宣纸还白,手中握着把带血的匕首——正是她藏在枕下的那柄。
晚了。他轻声道,谢崇的死士已经灭口七位知情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竟是诡异的紫色。
沈知意慌忙扶住他,触手一片滚烫。扯开龙袍后领,她倒吸一口冷气——萧景珩后颈处有个发黑的针孔,周围皮肤已蔓延出蛛网般的紫纹。
朱颜改...她声音发抖,什么时候
萧景珩靠在柱子上喘息:三年前...你入冷宫那日...突然抓住她手腕,但你别想用心头血......朕已经......让太医把药都烧了......
窗外风雪呼啸。沈知意看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上元夜。那时他还是太子,为她挡下刺客的毒箭后也是这般,苍白着脸却笑着说无妨。
傻子。她抹了把脸,发现掌心全是泪,你以为烧了药,我就没法子了吗
从发间拔下金簪,沈知意划开自己手腕。鲜血滴入茶盏时,她想起《毒经》最后一页的小字——朱颜改无解,唯以心头血为引,连服四十九日,或可争一线生机。
萧景珩挣扎着要拦,却被她捏住下巴灌下血茶。
听着。她拭去他唇边血迹,北疆三十万百姓需要你,我......也需要你活着赎罪。
暮色渐浓时,沈知意翻开那本染血的账册。最后一页夹着片枯黄的槐叶,上面是父亲的字迹:吾儿知意,若见此书,则父事败矣。然边关安宁,死而无憾。
窗外传来更鼓声。她望向龙床上昏睡的萧景珩,忽然发现他枕下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正是当年她编的剑穗。
第六章:
开春后,萧景珩的病势愈发沉重。太医院的脉案在凤仪宫堆了半尺高,每张纸上都写着毒入骨髓四个刺目的朱砂字。沈知意翻遍父亲留下的医书,终于在《西域奇毒录》的夹页里找到段批注:朱颜改,需连服三年,毒发时血凝如紫晶......
她指尖一颤,书页上干涸的血迹簌簌落下——这是兄长的字迹。
娘娘,该取血了。
老太医捧着玉碗的手在发抖。沈知意解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纵横交错的疤痕。银刀划破新肉时,她望着窗外抽芽的海棠,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萧景珩曾说这花像她裙摆上的血渍。
别费心了。萧景珩的声音从榻上传来,比晨风还轻,当年谢崇在朕的茶里......
沈知意摔了药碾。青玉碎片溅到龙纹帐幔上,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她想起这三年来每个他突然出现的夜晚,那些恰到好处的解药,还有他总在咳血后强撑的笑。原来棋局早已开始,而他们都在局中。
为什么不说
铜镜映出她猩红的眼眶。萧景珩支起身子,明黄中衣滑落,露出锁骨下狰狞的箭伤——那是去年秋猎时为救她中的冷箭。
说了你会更恨朕。他望向案头奏折,那是北疆刚送来的捷报,但现在...百姓安康,沈家昭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一朵紫黑色的花。
沈知意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滚烫的泪珠砸在龙纹锦被上,晕出深色的痕迹。她取出珍藏的雪莲丹,混着腕血喂进他嘴里。萧景珩的唇冰凉如雪,却在碰到她手指时颤了颤。
当夜她闯进太医院,金簪抵着院判喉咙时,老臣终于吐露真相:需以心头血为引,连服七七四十九日......但供血者会元气大伤,恐有性命之忧......
沈知意割断自己一缕发丝扔进药炉:若他问起,就说用的是这个。
四十九天里,沈知意腕上的伤口结了又裂。每日寅时,她都要在旧伤上再添新痕。萧景珩昏睡时居多,偶尔清醒,便死死盯着她缠满素绢的手腕。
你死了谁给我沈家平反每当他要阻拦,沈知意就这样怼回去。可夜深人静时,她常对着铜镜看自己凹陷的面颊——镜中人苍白如鬼,唯有心口处还留着点温热。
第三十三日清晨,萧景珩突然能下床了。他站在窗前看沈知意煎药,晨光给她单薄的背影镀上金边。当她转身时,他忽然伸手抚上她消瘦的脸颊:知意,你瘦了。
这声呼唤太温柔,恍如隔世。沈知意手一抖,药汁泼在凤纹裙裾上。萧景珩蹲下来擦拭,却看见她裙下裸露的脚踝——那里原本戴着鎏金铃铛,如今只剩一道深褐色的疤痕。
周嬷嬷干的他声音骤然变冷。
沈知意望向窗外一树梨花:不重要了。就像那日郑沅咽气前没说完的话,就像父亲烧毁密信时没留的遗言,这深宫里太多事,本就不需要真相。
第四十九日黄昏,萧景珩在梨树下找到昏倒的沈知意。她腕上的素绢已被血浸透,掌心还攥着片枯黄的槐叶。抱起她时,他发觉轻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值得吗他在她耳边低语,明知得不到回答。
沈知意在梦中蹙眉,恍惚回到那年刑场。雪地里父亲的头颅突然睁开眼,对她说了句话。可纷纷扬扬的雪太大了,她始终没听清。
醒来时,满室药香中混着熟悉的龙涎香。萧景珩靠在榻边浅眠,手中还握着那本《毒经》。沈知意轻轻翻开扉页,兄长稚嫩的笔迹旁,多了一行新鲜的墨迹:世间百毒,最毒不过长相思——萧景珩补记。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悄然落下。
第七章:
四十九天里,沈知意腕上伤口结了又裂。每日寅时三刻,她都要用银刀划开尚未愈合的伤处,让鲜血滴入药碗。起初萧景珩昏沉不醒,后来能睁眼了,便死死盯着她缠满素绢的手腕。
娘娘,该换药了。
宫女捧着金盘进来时,沈知意正伏在案头小憩。她腕上绢布渗着新鲜的血迹,案上摊开的《千金方》被染红了一角。窗外春雨淅沥,将凤仪宫的琉璃瓦洗得发亮。
第七日清晨,萧景珩突然攥住她放血的手。他眼底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青石:朕宁愿死......
闭嘴。沈知意将药碗怼到他唇边,碗沿磕在他齿列上发出清脆的响,你死了谁给我沈家平反她腕间的血滴在明黄锦被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
萧景珩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溢出的血沫染红了沈知意的衣襟。她慌忙去扶,却被他反手扣住后颈。两人鼻息交错间,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问:为什么...不等朕死了......自己当女帝......
沈知意怔了怔,突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萧景珩脸上,与他的血混在一处。因为......她抹了把脸,将混着泪的血水抹在他苍白的唇上,先帝留下的江山,不能毁在我手里。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萧景珩骤然收缩的瞳孔。他想起十年前东宫那场大火,十五岁的沈知意拖着伤腿把他推出火场,说的正是这句话。那时她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如今却瘦得颧骨都支棱着。
第三十日,萧景珩能坐起来了。沈知意端着药进来时,看见他正对着铜镜拔白发。春阳透过雕花窗棂,将他斑白的鬓角照得近乎透明。她突然想起《毒经》上记载,朱颜改最毒之处,在于中者会急速衰老。
别拔了。她夺过银镊子,像个老学究似的......话未说完,萧景珩突然将她拉进怀里。药碗翻倒在龙纹地毯上,褐色的药汁浸湿了她的石榴裙。
当年你入冷宫前...他手指穿过她干枯的发丝,问朕可曾动过真心。
沈知意僵在他怀中。那日刑场血未干,她穿着素衣跪在雪地里,得到的是一道废为庶人的圣旨。如今隔着三年光阴,萧景珩的唇贴在她耳畔:朕答错了。
殿外传来更漏声,沈知意数着他心跳的间隔,忽然发现这节奏与当年他们在青龙寺听过的晨钟一模一样。她摸出袖中青瓷瓶——那里装着真正的牵机散,本打算在平反那日自尽的。
第四十九日,萧景珩能下床了。他带着沈知意登上摘星楼,玄色大氅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沈知意望着他鬓角新生出的白发,想起太医说的毒虽解,寿难全,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
你父亲的衣冠冢修在那里。萧景珩指着北疆方向,指尖在微微发颤,面向京城。他转身时,沈知意才发现他腰间系着块陈旧的玉佩——那是她及笄礼上摔成两半的定情信物。
朕的陵寝也选好了。他咳嗽着笑起来,在旁边。
暮色四合时,沈知意摸到了他袖中的遗诏。借着最后一缕天光,她看见沈氏知意临朝称制几个朱砂字,鲜红得像她每日滴落的血。萧景珩突然握住她手腕,春风吹散他未尽的话语,只余下江山二字在暮色中沉浮。
沈知意望着远处新绿的田野,那里有农人正点起炊烟。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上元夜,萧景珩抱着她穿过满城灯火,说百姓安康才是最好的盛世光景。指尖的青瓷瓶突然变得千斤重,里头装的牵机散是兄长当年所赠,说是留个全尸的体面。
知意...萧景珩又唤她闺名,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她抬头时,正看见一颗流星划过他肩头。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六岁,他们在观星台上十指相扣,说好要白头偕老。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松开五指。瓷瓶坠落在楼台下的花丛里,惊起几只夜莺。萧景珩笑起来时,眼角皱纹像展开的折扇,而她忽然发现,自己竟记得他每道皱纹生长的年月。
夜风送来更鼓声,沈知意替他系紧大氅的丝带。月光下两人影子交叠在一处,像极了当年镇北侯府的海棠树下,少年太子为少女挽发时投在粉墙上的剪影。只是如今一个鬓染霜雪,一个瘦骨嶙峋,再不复当年模样。
回吧。萧景珩拢住她冰凉的手指,明日还要早朝。
沈知意望着宫灯次第亮起的九重宫阙,忽然明白这盘棋终究没有赢家。他们一个赌上性命,一个赔尽青春,不过是为换这万家灯火长明。台阶下传来环佩叮当,是宫人提着琉璃灯来寻。她下意识要抽手,却被萧景珩握得更紧。
怕什么。他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意气,朕的皇后,本该与朕并肩而行。
星河垂落,照见摘星台上两道相依的身影。沈知意数着台阶往下走,恍惚听见很多年前那个上元夜,少年太子在喧嚣人声中对她说的悄悄话。那时满城烟花正好,他说的似乎是——与子同劫,幸甚至哉。
(后记)
史载景珩帝在位二十三年,平定北疆,开创永和之治。唯一的沈皇后无子,却独宠一生。帝陨后合葬,陵前有碑,刻着星月同辉四字。据守陵人说,每逢落雪时节,能听见碑下有玉簪轻叩的声音,像极了当年凤仪宫里,帝后对弈时棋子落盘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