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一个僧人的自白
一、长安月·初发心
贞观十三年的长安城,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我跪在弘福寺的藏经阁前,掌心贴着青石板上未化的霜,听着身后寺钟沉沉撞碎暮色。太宗皇帝的诏书还在袖中发烫,那道求取大乘佛法,普度众生的圣谕,像一支燃了十年的烛,终于在我眉心点出个滚烫的印记。
自小在洛阳净土寺剃度,师父总说我有宿慧。七岁能诵《维摩诘经》,十三岁受具足戒时,僧纲法林长老摸着我的头叹道:此子当继玄奘三藏之志。那时不懂三藏二字的分量,只觉得经卷上的梵文像漫天星子,每一颗都在召唤我去触碰更辽阔的苍穹。直到贞观三年,关中大旱,我在朱雀街见过饿殍枕藉的景象——妇人抱着夭折的婴儿跪在佛前,眼中却无半点泪光,只反复念着菩萨为何不睁眼。那一刻,经箱里的《金刚经》突然重如千钧,我才明白所谓大乘,原是要从云端走到泥里,用脚掌丈量众生的苦难。
于是辞别皇兄,辞去左僧纲的职位,背着自制的芒鞋竹笠站在城门前。送行的沙弥递来一袋炒米,指尖相触时他忽然落泪:师父此去,西域有虎豹,有流沙,更有那不信佛法的蛮夷……我望着他年轻的面容,想起寺里老尼常说的菩萨行处,虽千万人吾往矣。城门洞开的瞬间,北风卷着雪粒扑进领口,却不及心中的热望灼人——这一去,纵是白骨盈途,也要为大唐带回能让众生破执的真经。
二、五行山·初见悟空
遇见那只猴子是在贞观十六年的暮春。秦岭的杜鹃正啼得满山通红,我牵着瘦马转过山坳,忽然听见地动山摇般的吼声:和尚!和尚!来揭了山顶的符!循声望去,只见半截石山嵌在土中,石缝里伸出的毛手正抓挠着野草,掌心的纹路里还卡着五百年前的泥砂。
他原是东胜神洲的天产石猴,曾大闹天宫,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当我攀上山巅,看见那方唵嘛呢叭咪吽的金帖时,指尖忽然发麻——这是观世音菩萨亲手所书的六字真言,每一笔都刻着诸天的愿力。石下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映着我袈裟上的金线:师父若救我出来,俺老孙保你上西天,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他喊我师父时,尾音里带着五百年孤寂磨出的颤音,让我想起洛阳街头向我化缘的老猿,总在掌心写求字讨饼吃。
揭符的刹那,山崩地裂。他从石缝里跳出来,抖落的不是尘土,而是漫天金光——原来这五百年,他每日吞食天地精华,竟在体内炼出了舍利般的光焰。可刚落地就抓耳挠腮,围着我打转:师父师父,你怎的生得这般白净比天宫的嫦娥还……话未说完便被我念了紧箍咒,疼得满地打滚。其实那金箍本是菩萨所赠,我何尝不知他野性难驯可当他攥着金箍朝我龇牙时,我看见他眼底闪过的不是恨,而是受伤的兽类才有的惶惑——这只曾让十万天兵胆寒的妖猴,终究是被天地遗弃的孤儿。
后来他总抱怨我心太善,说我不该替猎户超度亡灵,不该给化缘的老妇补袈裟。直到在鹰愁涧,他与白龙马缠斗半日,忽然按剑问我:师父,你明知俺是妖,为何还信俺能护你西行我摸着他被龙爪抓伤的胳膊,那里的金毛已被血浸透:佛说众生皆有佛性,如金矿中有金,虽被泥土覆盖,终有显耀之日。你若不是有护持正法的心,又怎会在五行山下苦等五百年他别过脸去,却偷偷用尾巴卷起我的包袱,从此再没说过后悔二字。
三、高老庄·度凡心
收八戒那日,恰逢秋分。高老庄的稻田翻着金浪,村头的老槐树下,几十个壮汉正举着钉耙围着个黑脸胖子。那胖子扛着两丈长的九齿钉耙,却偏生躲躲闪闪,见了我竟扑通跪下:师父救我!我本是天蓬元帅,只因酒后戏了嫦娥,被贬下界,错投了猪胎……话未说完,围观的人便骂:妖怪还敢冒充神仙!钉耙眼看要落下来,我急忙拦住:且慢。他若真有害人之心,这满村百姓早该遭难,何必只抢个媳妇
后来才知道,他所谓的抢亲,不过是替高翠兰挡住了逼婚的恶少。那夜在柴房,他啃着我化缘来的麦饼,忽然哽咽:师父,你说我这副模样,可还有机会再回天庭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见他拱起的脊背——哪里像个威风的元帅,分明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我取出菩萨给的锦襕袈裟,披在他身上:天蓬啊,佛国不重形貌,只重愿心。你若愿护我西行,便是袈裟加身的护法。他抹着泪笑,猪鼻子里喷出白雾:师父放心,老猪别的不会,背人过河、探路化斋最是在行!
在乌斯藏界,他曾趁我午睡,偷喝了村民的米酒,醉醺醺地说:师父你看,这人间的酒比天庭的玉液还香,这人间的媳妇比广寒宫的仙子还温柔……我敲着戒尺打断他:八戒,你可知‘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他却晃着大脑袋:可师父你也会为老妇人补袈裟,会给小沙弥擦伤口,这难道不是爱这话像一记重锤,敲得我一时语塞。原来这贪吃懒散的猪八戒,竟比我更懂慈悲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像泥土般匍匐在人间的温热。
四、流沙河·洗尘心
遇见沙悟净时,流沙河正泛着浑浊的浪花。那妖怪每隔三日便要吞食过往行人,河岸边白骨堆成的念珠足有一人高。我站在岸边合十:施主,可知这每具白骨都是未了的冤魂你在此造孽,何日才能得脱突然一阵狂风,浪里跳出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手中月牙铲直奔我面门——却被悟空一棒拦下。打斗间,我看见他项下的骷髅串忽然发出金光,正是当年观音菩萨赐我的九颗骷髅,原是玄奘前九世取经人的遗骨。
你是……金蝉子转世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眼中凶光退去,只剩难以置信的震颤。原来他本是卷帘大将,因打碎琉璃盏被贬下界,每七日受万箭穿心之苦,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当我念出他的法名悟净时,他忽然抱着骷髅串痛哭:师父,我在这河里当了三百年妖怪,早以为天地忘了我……我伸手替他擦去额角的泥沙:天地从未遗忘,遗忘的是我们心中的光明。
他从此成了最沉默的徒弟。挑担时永远走在最后,化斋时总把干净的水留给我,夜里守夜时会用沙子在地上画佛经。有次路过车迟国,他看见道观里的道士虐待和尚,攥紧的拳头咯吱作响,却终究只是叹口气:师父,我从前在天庭,见惯了神仙高高在上,如今才知道,真正的修行不是住在琼楼玉宇,而是像这流沙,虽浑浊不堪,却能磨去众生的棱角。他说话时,沙砾从指缝间滑落,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原来最笨拙的人,反而最懂得放下的真谛。
五、女儿国·断情丝
西梁女国的桃花开得铺天盖地时,我正发着高热。子母河的水误饮下肚,腹中有了胎动,这副修行了半生的躯体,竟要为凡人孕育血脉。女王的凤辇停在馆驿前,金纱下的面容比桃花更艳:御弟哥哥,我愿以一国之富,换你半日停留。她的指尖划过我掌心的纹路,那里还留着化缘时被木刺扎的疤痕——原来尊贵如女王,也会为凡人的伤痛叹息。
那夜在通明殿,她捧来西域的夜光杯,斟的却是长安的葡萄酒:我曾梦见御弟哥哥从东土来,袈裟上绣着千万个‘渡’字。可哥哥可知,这世间最苦的‘渡’,是渡人不渡己烛影摇红中,她的发簪滑落在地,乌发如瀑倾泻——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长安,看见的那位抱着夭折婴儿的妇人,她们眼中的恳请如此相似,只不过一个求佛法,一个求真心。
女王陛下,我低头避开她的目光,袈裟下的心跳快得反常,贫僧许身佛门,此心已许众生,再难许一人。她忽然笑了,泪珠却落进酒杯:御弟哥哥可知道,你说‘众生’时,眼中有光,却独独没有自己。这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我层层包裹的高僧面具——原来我一直以为的慈悲,不过是逃避凡心的借口,那些被我超度的亡灵、被我医治的百姓,在我眼中都是众生,唯独不是具体的人。
出城那日,她送我到国界碑前。春风掀起她的裙摆,像一片燃烧的云霞:御弟哥哥若成正果,可会记得西梁女国曾有个等你的人我勒住缰绳,不敢回头:若有来世……话未说完,白龙马忽然长嘶,踏碎了未说出口的半句话。行至十里外,忽觉腹中胎动消失——原来菩萨派了金刚护持,那胎不过是镜花水月。可掌心的葡萄酒香,却在袈裟上留了三年,直到在大雷音寺,才被檀香洗净。
六、火焰山·炼真如
过火焰山时,正是三伏天。赤红的山体像被劈开的熔炉,脚下的沙子能烤熟面饼。悟空去借芭蕉扇,却被铁扇公主用芭蕉扇扇到八万四千里外。我坐在岩石下,看着八戒和沙僧轮流用竹筒接山缝里的露水,忽然想起《华严经》里的烦恼即菩提——这熊熊烈火,何尝不是众生心中的贪嗔痴所化
铁扇公主初见我时,握着宝剑的手在抖:你是金蝉子转世,可还记得五百年前,你路过积雷山,曾为我亡母念过《地藏经》原来她本是罗刹女,因母亲堕入地狱,才求了这芭蕉扇守护火焰山,免得更多人被烧死。我望着她眉间的愁纹:菩萨说‘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当年为令堂诵经,是为师的本分;今日求扇,亦是为了度化这一方百姓。她忽然冷笑:度化你可知我儿红孩儿被观音收去做善财童子,母子不得相见这就是你们佛门的慈悲
这话如利刃刺心。红孩儿之事,我始终心怀愧疚——那孩子纵是顽劣,终究是母亲的心头肉。当悟空请来观音,用金箍收服红孩儿时,我看见铁扇公主跪在地上,抓烂了掌心的皮肉。此刻面对她的质问,我竟不知如何作答。直到借到扇子,山火熄灭,百姓们捧着瓜果来谢,她却独自站在焦土上,望着积雷山的方向流泪。我忽然明白,所谓度化,从来不是强行斩断因果,而是像扇子抚平火焰,让众生在痛苦中看见清凉的可能。
火焰山的风,吹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当我们离开时,山脚下已长出了第一株绿芽。沙僧说那是铁扇公主播的种子,她终究还是信了,烈火之后,会有新生。
七、雷音寺·见真如
贞观二十七年,终于抵达灵鹫山。大雷音寺的金顶在云端若隐若现,迦叶尊者领着五百罗汉前来相迎,衣袂间飘着千年不散的檀香。可当我跪在释迦牟尼佛前,捧着沉甸甸的经箱时,忽然发现掌心的老茧比经卷更珍贵——原来这十万八千里路,不是脚在走,是心在修。
如来佛祖问我:玄奘,你可知为何一路上磨难重重我叩首:弟子知,是因众生有八万四千烦恼,故有八万四千魔障。佛祖却笑:非也。那九九八十一难,皆是你心中的尘埃。你怕妖怪,怕死亡,怕辜负唐王重托,怕自己修证不够……这些恐惧,才是真正的‘魔’。我抬头望去,佛祖眼中映着人间烟火,原来无上正等正觉,从来不是远离人间的清高,而是明知人间苦厄,仍愿化身桥板,让众生踩着自己的脊背过河。
取经归来的前夜,我独自坐在藏经阁,翻看那些被汗水浸透的经卷。忽然听见窗外有人低语,是当年在长安遇见的那位抱着婴儿的妇人:菩萨睁眼了,我儿在极乐世界过得很好。月光漫过经箱,我终于明白——所谓大乘佛法,从来不是写在贝叶上的文字,而是行走在人间的脚步,是为妖怪念的超度经,是为女王留的半阙承诺,是为每一个众生落下的眼泪。
如今在东土译经,常有人问:师父可曾后悔西行我摸着袈裟上的补丁,那里曾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出焦痕——怎会不后悔后悔没有多抱抱哭泣的八戒,后悔在女儿国没有多留半日,后悔让悟空独自承受了太多委屈。可又何其有幸,能在这娑婆世界走一遭,让这颗心在爱恨贪嗔中滚过,才懂得菩萨行最动人的,不是神通广大,而是明知人间不值得,却偏要在这尘埃里种出莲花。
西行路远,终有尽头;众生苦长,永无了期。但只要这具肉身还能行走,这颗心还能疼痛,我便会继续念我的经,渡我的河——不为成佛,只为做个在人间好好活着的,玄奘。
花果山夜话:弼马温的金箍棒
俺老孙蹲在水帘洞的石台上,望着洞外飞流直下的瀑布发呆。手里的金箍棒缩成绣花针大小,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玩意儿跟了俺五百年,如今倒比天宫的玉如意还顺眼些。忽然听见头顶松枝响,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师父的白龙马,那家伙总爱趁夜溜出长安,来俺这儿讨桃吃。
泼猴,又在想什么马嘴拱开俺的后脑勺,带着长安夜市的烟火气。俺挠挠腮帮子:想当年在火焰山,你尥蹶子踢铁扇公主的模样,比弼马温时期踢天蓬的腿还利索。白龙马打了个响鼻,鬃毛里抖落几片御花园的牡丹花瓣:师父在弘福寺译经又熬到子时,你不去盯着,倒在这儿数星星
说起师父,俺心里头那团火又扑棱棱地烧。自灵山一别,他整日埋在贝叶经堆里,眼窝比流沙河的沙坑还深。前日俺偷偷溜进藏经阁,见他对着《妙法莲华经》发愣,袈裟上还补着女儿国女王送的锦缎——那针脚歪歪扭扭的,准是八戒趁他打盹时缝的。师父,俺化作小沙弥递茶,当年在女儿国,您若真留了下来……话没说完就被戒尺敲了脑壳,可他指尖抚过经卷的力道,比金箍棒扫平十万天兵时还轻。
花果山的猴子们举着火把来找俺,说后山的老猿又在念叨齐天大圣的威风。俺随手揪了根毫毛变作蟠桃,看它们争抢时忽然想起,五百年前俺在天庭当弼马温,把天马养得膘肥体壮,却没人记得俺蹲在马厩里,给每匹小马梳鬃毛时哼的佛偈。直到师父揭了五行山的符,那句你若有护持正法的心,才让俺明白,原来比当齐天大圣更痛快的,是当师父的徒弟。
前几日路过号山,看见红孩儿的火云洞成了香火庙。小妖怪们举着善财童子的画像,见了俺就拜:大圣爷爷,我们大王说,当年若不是您请观音菩萨,他至今还是个只会喷火的毛孩。俺摸着洞壁上残留的焦痕笑了——那小子如今在珞珈山跟着龙女学插花,偏要给俺寄来插着莲花的金箍棒,说菩萨说兵器也能开花。瞧瞧,比俺当年大闹天宫时还闹腾。
最有意思的是路过车迟国,当年被俺戏耍的虎力大仙庙前,竟供着孙大圣显圣处的石碑。老道士们见了俺就磕头,说如今道观里也念《心经》,求大圣护持,别再让羊力大仙的冷龙跑了。俺踩在石碑上挠头——当年斗三仙时,俺只当是降妖除魔,如今才懂师父说的度化,原是让妖怪也能在香火里寻着善缘。
夜深了,白龙马突然踏云而起:走啦,师父该喝安神汤了。俺将金箍棒往耳后一塞,忽然看见瀑布水幕里映出当年取经的影子——挑担的沙和尚、牵马的八戒、骑在马上打盹的师父,还有俺举着金箍棒走在最前头,生怕漏掉哪个妖精。原来十万八千里路,早就在俺筋斗云的云纹里刻成了印记,比天庭的蟠桃宴、地府的生死簿都实在。
路过通天河时,老龟突然从水里冒头:大圣,你师父可还记得当年答应我的事俺挠挠头——师父译经太忙,确实忘了问如来老倌老龟的寿数。可老龟却笑了:不用问了,这河里的鱼虾都开始念‘阿弥陀佛’,比知道寿数更自在。水波荡漾间,俺看见老龟背上的纹路,竟慢慢变成了《金刚经》的经文——原来众生求的从来不是长生,而是像河水般流淌的自在。
回到长安时,藏经阁的灯还亮着。师父披着星月光辉,正对着俺从龙宫讨来的水晶笔架出神。俺悄悄变回原形,往他茶盏里丢了颗花果山的仙桃核:师父,明春种在院子里,结的桃比王母娘娘的还甜。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悟空,你可知你眼中的仙桃,在贫僧眼中却是‘一花一世界’俺抓耳挠腮:师父又说禅机,俺只知道,您眼里的‘世界’,比灵山的莲台更暖。
更阑人静,俺蹲在房檐上看师父抄经。他指尖划过的地方,贝叶竟泛起微光——原来这十余年磨难,早把他的血与泪渗进了经文字里。俺忽然想起在灵山时,如来老倌说俺汝亦坐莲台,可俺偏要选这房檐角的位置,既能看见师父案头的烛火,又能望见东土的万家灯火。金箍棒在掌心转了个花,俺忽然明白,所谓成佛作祖,哪里比得上听师父念一声悟空,休得顽皮来得自在。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八戒的鼾声从隔壁传来,沙和尚正在院子里筛沙子——他说要给师父铺条取经路,每粒沙子都要磨去棱角。俺望着渐渐亮起的长安城,忽然觉得这比大闹天宫时的云霞更璀璨。原来俺老孙的金箍棒,终究是为了护着师父案头那盏长明的灯,护着这人间烟火里,每一个愿意相信善的魂灵。
罢了,待俺拔根毫毛变作巡更的梆子,替师父守住这译经的长夜。反正俺有的是光阴,陪他译完经卷,陪他看遍东土的花开——就像他当年陪俺走过十万八千里路,从五行山下的石猴,走到如今能在月光里看见自己琉璃心的,齐天大圣。
八戒西行漫记
俺老猪这辈子最没想到的,是从高老庄的上门女婿变成了取经队伍里的二师兄。那年扛着钉耙蹲在打谷场啃玉米,看见个细皮嫩肉的和尚骑着白马过来,袈裟上的金线比高小姐的绣花针还晃眼。他开口就喊天蓬元帅,吓得俺玉米棒子都掉地上——乖乖,观音那老婆子连俺错投猪胎的事都抖搂了
跟贫僧西行,得成正果。师父说话文绉绉的,可俺瞅见他马鞍上挂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成啥正果不重要,要紧的是跟着这和尚走,至少饿不着!临走前俺把高小姐塞给俺的定情帕子偷摸塞进包袱底,心说等哪天取经腻了,还能回高老庄当个净坛使者,顺道尝尝她新烙的葱花饼。哪成想,这一走就是十万八千里,饼没吃着,倒吃了一肚皮的风沙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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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总骂俺是呆子,可俺觉得这呆才是取经路上的生存智慧。你想啊,他举着金箍棒冲锋陷阵时,俺往地上一躺喊师兄救我,既能保命又不费力气,多划算!就说五庄观那回,他偷人参果就算了,还一棒子掀了镇元大仙的果树,连累俺被抽了三十鞭子。疼得俺在地上打滚时,忽然听见师父跟大仙赔礼:都是弟子管教不严,贫僧愿代受责罚。这和尚平时只会念紧箍咒,关键时刻倒挺护犊子。俺揉着屁股爬起来,突然觉得这顿打挨得有点值——原来在师父眼里,俺老猪也算个弟子。
化斋这事最考验功底。俺鼻子比猎犬还灵,十里外的包子香都能闻见,可猴子总变个小虫子钻俺耳朵:呆子,师父还饿着呢!得了,俺甩着大耳朵往前跑,有时候故意绕到灶台边顺两块烤饼,藏在肚皮褶子里。有回在乌鸡国,俺撞见国王的御膳房,差点把清蒸鲈鱼和蜂蜜肘子往袈裟里塞,被猴子逮个正着:你是来化斋还是来打劫俺抹着嘴狡辩:佛门弟子不杀生,可没说不让吃剩饭!逗得师父都偷偷笑。
走到西梁女国时,俺老猪才算开了眼。满街的姑娘比蟠桃宴上的仙子还俊俏,女王的凤辇一抬,连空气里都飘着胭脂香。她要招师父当国王,俺在旁边直吧唧嘴——早知道当唐僧这么划算,俺当初该抢着当师父!可师父死活不答应,夜里还躲在馆驿里念了一宿经。俺实在想不通:师父,你看女王长得比高小姐还水灵,留下当国王多舒坦,何必苦哈哈往西走他合掌叹道:八戒,你可知爱欲如执炬逆风,必有烧手之痛俺挠着肚皮翻白眼:痛就痛呗,反正俺老猪皮厚。
其实俺心里明白,师父的痛跟俺不一样。他念的是众生,俺想的是高小姐。路过黑松林时,俺看见个美貌女子被绑在树上哭,想都没想就去解绳子,结果被白骨精一爪子挠破了耳朵。大师兄举棒要打,俺还替那妖怪求情:长得这么俊,说不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后来被师父念了二十遍《心经》,才明白这世上最毒的不是妖怪的爪子,是披着人皮的贪心。
都说取经路上多磨难,可俺老猪最怕的不是妖怪,是猴子动不动就喊散伙。三打白骨精那回,师父一气之下念了紧箍咒,把大师兄赶回了花果山。俺扛着钉耙蹲在行李堆旁发愁:没了那猴子,谁去化斋谁去探路沙师弟只会说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顶个屁用!最后还是俺硬着头皮去花果山请他,路上还编了个顺口溜:猴哥猴哥别生气,师父其实挺想你,妖怪现在正得意,就等你去显武艺!那猴子果然吃这套,抓耳挠腮地跟俺回来了。
最险的一回是在狮驼岭,三大王把俺扔进蒸笼里蒸。俺缩成个肉球拼命喊师兄救我,心里却想:要是真被蒸熟了,不知道师父会不会给俺念往生咒结果蒸笼盖子一掀开,猴子揪着俺的耳朵就往外跑:呆子,还没死就别装蒜!那一刻俺突然觉得,这猴子虽然嘴臭,倒也没真把俺当累赘。
到了灵山才知道,如来老倌给俺封了个净坛使者。俺挠着肚皮嚷嚷:凭啥大师兄当佛,俺才当个使者菩萨笑着说:天下庙宇无数,供品无数,需得你这般心宽体胖者,方能替众生受享。俺这才明白,原来贪吃懒散也是修行——只要不把心思全搁在肚皮上,粗笨如俺,也能在烟火气里修出个自在心。
如今回想取经路,最难忘的不是灵山的金顶,是师父在流沙河替俺洗袈裟时的背影,是大师兄变作桃子哄俺开心时的坏笑,是沙师弟默默把干净水留给俺的憨厚。俺老猪没读过多少经,却知道这十万八千里路,走的不是脚,是心。就像俺包袱里的定情帕子,虽然早就磨破了边,却一直贴着俺肚皮——那上面的针脚,跟师父补袈裟时的温柔,原来都是一样的慈悲。
至于高小姐嘿嘿,俺现在每隔三年就回高老庄一趟,扛着净坛使者的旗号,帮她把包子铺开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香火店。她说俺比以前顺眼多了,俺说:那是,毕竟跟着师父念了十几年经,肚皮里装的不只是馒头,还有半本《金刚经》呢!
流沙河的水漫过第九次沉底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骑白马的和尚。他袈裟上的金线在浊浪里明明灭灭,像极了五百年前琉璃盏摔碎时溅出的星子。施主可愿随我西行他的声音比观音菩萨的玉净瓶水还要清凉,惊得我喉间的骷髅串都忘了作响——原来这就是金蝉子转世,前九世都被我吞进肚子的取经人。
攥紧月牙铲的手在发抖,不是怕金箍棒,是怕他看穿我眼底的惶惑。自从打碎琉璃盏被贬下界,每七日万箭穿心时,我总在想:是不是当初该多捧几盏琼浆,让玉帝多看我两眼直到他念出悟净二字,贝叶经的佛光映亮骷髅串,才惊觉那九颗头骨早已磨出温润的光——原来每一世的相遇,都是为了这一次的放下屠刀。
担子压上肩头的瞬间,我听见了自己骨节舒展的声音。师父说沙门释子,当以众生为担,可这担子分明有千斤重:锦襕袈裟裹着通关文牒,紫金钵盂盛着化来的粗麦饼,还有大师兄的金箍棒、二师兄的钉耙,时不时还得塞上几葫芦泉水。但最沉的是师父的背影,他骑马时总微微前倾,像棵被霜打弯的莲茎,让我忍不住把担子往肩窝挪了挪——生怕步子重了,惊碎他眉间的慈悲。
路过观音院时,老住持盯着锦襕袈裟流口水,二师兄当场就要掀桌子。我默默蹲在廊下擦汗,看大师兄变作小虫钻进袈裟纹路,忽然懂了他为何总说呆子:这世上的贪嗔痴,原是连袈裟都挡不住的。夜里替师父捶腿,他忽然指着天上星子:悟净,你看那星河,每颗星子都在渡人。我摸着扁担上的凹痕没说话——星河太远,不如把脚边的沙子磨细些,让师父明天走得稳当。
宝象国公主被黄袍怪掳走那晚,二师兄嚷嚷着要分行李。我蹲在篝火旁筛沙子,听大师兄骂他没出息,却看见猴子尾巴悄悄卷住师父的包袱皮。火光映着师父熟睡的脸,胡茬里落着几粒沙子,忽然想起流沙河底,我也是这样数着沙粒捱过三百年孤寂。原来最苦的不是万箭穿心,是有人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比疼更重要的事——比如替他挡住扑面而来的刀光。
真假美猴王在花果山打时,我攥紧月牙铲站在师父身边。两个猴子都喊师弟救我,声音像刀叉在琉璃盏上刮。师父忽然按住我发抖的手:悟净,你可知佛说‘如如不动’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袈裟传来,让我想起在流沙河初见时,他替我擦去额角泥沙的触感。最后是如来辨了真假,可我盯着地上的血泊想:要是真打起来,我这铲子该护哪个师兄
通天河老龟托我们问寿数那次,二师兄趴在龟壳上打盹,大师兄揪着龟须逗乐子。我低头数着骷髅串,忽然发现第九颗头骨的眼窝处,不知何时嵌了粒沙子——像极了师父抄经时,落在贝叶上的那滴泪。老龟潜入水底前,冲我眨了眨眼:沙师父,你担子里的经文,比我的寿数长多喽。水波漫过脚踝,忽然懂了这些年低头走路的意义:原来每粒沙子都是经,每道脚印都是咒。
灵山金顶的佛光漫过来时,我正替师父拍去袈裟上的尘土。如来封我金身罗汉,金身摸着光溜溜的脑门笑了——当年在流沙河吃人的时候,何曾想过能洗净青面獠牙,得见琉璃世界大师兄在旁边捅我:呆子,傻笑什么二师兄正抱着供品啃,油汤滴在莲花座上。师父合十谢恩,睫毛上还沾着长途跋涉的沙粒,却比任何菩萨都要亲近。
取经归来的夜里,我在流沙河洗袈裟。骷髅串早已化作青烟,只剩担子还缠着西行路上的风沙。远处传来驼铃声,不知哪个商队又要踏上漫漫征途。月光照在水面,映出当年那个青面妖怪的影子,正慢慢沉入河底——取而代之的,是担着经箱的沙门,他的脚印里开出莲花,每一朵都盛着十万八千里的星光。
担子还在肩上,却忽然轻了。原来这一路挑的不是经卷,是众生的苦与乐;磨破的不是脚底,是心头的执与妄。师父说诸法皆空,可我摸着扁担上的凹痕笑了——空即是色,这万里黄沙,终究都成了心头的一粒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