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包子,我予一人半生富贵。
替他解除旱灾,救下蜀国。
他却求我自断一尾救他的师妹。
后来,他寻了我半生。
直到他垂垂老矣,白发苍苍。
我却依旧貌美动人。
从此,他知晓我说的仙人之事从不是骗人。
而我终于开口问,【你可有何愿望要我替你实现】
1
我从未想到再见裴景,会是这般景象。
他看起来老了许多,脸上满是皱纹。
在我神女庙前长跪不起。
只求许一个愿望。
看到他的模样,我有些头疼。
【你有何愿望要实现】
【我想,再见一人。】
他满眼泪花,手指像干枯的树皮。
紧紧盯着我。
【仅仅是这样】
我皱眉看着他,【你可知道,来我神女庙求愿望的人数不胜数。】
【求财,求长生,求姻缘的人比比皆是。】
【这一个愿望,你不后悔】
他坚定摇头,【不悔。】
【神女……】侍女却慌了,连声阻拦。
我摆摆手,【无妨。】
于是,他揭开了我的面纱。
亲眼看到了我的容颜,彻底怔住。
人生百余年,他早就老态龙钟,老的不成样子。
而我,即便五十年前那场相遇过去,依旧貌美动人。
这是长生的馈赠,也是…长生的代价。
2
初次见到裴景时,他不过是个五岁孩童。
彼时,我得天地灵气成仙,拜女娲为师,
从不周山而出。
因为吃了包子忘记付钱,却被那小贩抓住不愿松手。
正难堪之际,却没想到裴景先出现了。
他踌躇再三从包里掏出一个铜板,还不忘记气呼呼教训我。
【你这个人,有手有脚的,吃饭居然不给钱】
【钱】我疑惑的皱眉。
【那是何物】
他愣愣的看我,【你不会不认识钱长什么样子吧】
我睁大眼睛,想起师尊叮嘱,恍然大悟。
刚刚裴景给对方的便是钱。
于是我小心翼翼贴近他耳朵,【跟你说个秘密,我是神仙,第一次来人间,身上没带钱。】
【这次,多谢你了。】
我神情真挚。
不想,他听完却指着我,捂着肚子笑的肚子疼。
【哈哈哈哈。】
【你骗小孩呢。】
【我爹娘说了,这世界上压根没有神仙。】
【再说了,你要是神仙,干嘛不变点钱出来呢。】
【你!!无知孩童!】
我被他提醒,这才想起自己刚刚的愚蠢行为。
气得脸涨的通红,扭头就走。
但想起师尊教训,有恩当报。
走了几步,我思虑再三,还是捏了个决到他家门口。
却看到他正在被爹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掐起耳朵教训。
原来,那几枚铜板是他爹娘要他出去买一斤米的。
而今年蜀州大旱,家里早已无米下锅了。
想起刚刚的态度,我有些歉疚,于是为了报答他。
我向龙王求了蜀地三年风调雨顺。
保他全家安康。
并且赐予他们取之不竭,用之不竭的财富。
那之后,我忙于各种繁杂事务。
替人修复倒塌的房屋,救治流离失所的灾民。
为不孕不育的女子求来子嗣,也渐渐开始懂了人间的规矩。
因着这些功劳,民间为我修建了一座庙宇,亲切称我为神女娘娘。
而再次见到裴景,已是十八年后。
3
他已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年。
一身戎装,气宇轩昂。
彼时,蜀国与代国交战,蜀国节节败退,敌方兵临称下。
他在我庙宇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无所为。
我气不过。
愤愤不平问他,【你们不行,干我何事】
他却说说,【分明是你们神仙不作为。】
【众生皆苦,你却不去拯救。】
【反而端坐在这庙宇里享千年供奉。】
【一月后若蜀国都城被占,我便砸了你的庙!】
说完,他丢便下旗子离去。
我从神像中幻化而出,看着满地的狼藉叹了口气。
他的口气,与当年的小少年竟如出一辙。
分毫不差。
神仙不能干扰凡人命数,因此我只能化为普通凡人,混入军营,
认真替他分析局势,三日三夜,未曾合眼。
直到后来我用三百骑兵突袭对方粮仓,杀了敌方一个搓手不及。
裴景得知,特意来寻我,眼神满是钦佩。
【我竟从未听说军中有如此才干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来日我必禀告殿下封赏于你。】
他说的壮阔,我却暗自好笑,人间的封赏对我来说有何用处。
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阿沅。】
他噗嗤一声笑了,【你一个男子起这么秀气的名字。】
顿了顿,他又打趣我。
【你可知我们蜀国有座神女庙,供奉的神女也叫阿沅】
【这么巧,你竟与她重名】
他认真的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盯出个端倪。
我不服气的小声嘟囔了句,【我就是啊。】
【什么】他凑近想仔细听。
恰巧我一回头,唇瓣和他擦身而过。
烛火映照着少年俊美的容颜,火焰轻轻跳动着。
我也忽然乱了心神,心跳如鼓。
那之后,我和裴景在军营里有了很长的一段相处时日。
军营是很枯燥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有裴景,我竟不觉得苦。
他会为我采摘野果,擦拭盔甲。
我们也渐渐熟悉起来,在草地边嬉戏打闹,在军营里并肩作战。
这样平淡的日子有时竟会叫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期望作为凡人的时光久些,再久些。
直到裴景师妹的出现。
4
那日,我坐在树枝上,百无聊赖的看人间好光景。
忽然发觉远处军营里传来阵阵狼叫。
我担忧的飞奔而去,却瞧见裴景节节后退,却始终把女孩护在身后。
女孩有一张素白洁润的脸,他叫她师妹。
看他关心的神色,我忽然脱口而出问了个自己都未曾想过的问题。
【裴景,若是你和她只能走一人怎么办】
他用背部挡住苏韵,脸上满是坚决。
【我绝不会抛弃她的。】
女孩摇摇头,明明吓得眼泪在眼眶打转,却仍固执的说,【师兄,我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你跟阿沅姑娘走吧,不用管我。】
看着两人互相维护的模样。
我本是为了逗他,看的却有些烦躁。
十八年后,裴景早就忘了我。
却唯独对这姑娘用情至深。
察觉心中酸涩,我怔怔摸了摸胸口。
那是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是我从未体会的。
6
我烦躁的逼退狼群,裴景下令军队在原地升起篝火。
夜凉如水,女孩小心的问我。
【你喜欢裴景】
她不知何时瞧出了我的女子身份,那裴景也知晓吗
他也欢喜吗
我没有说话,心中隐约露出一丝不知名的期许。
轻轻露出笑意。
女孩却瞬间恼了,【你!你不知羞!】
她抹着眼泪当晚便偷偷离开了军营。
裴景得知,怒气冲冲质问我。
【阿沅,我知晓你是女子,但看在你为蜀国做了许多的份上,容忍了你这么久。】
但没想到你竟故意让阿韵难堪。】
【你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裴景驾马去追她。
我也追了上去想要解释,却看到他轻轻哄她,女孩又羞又恼,捶打着他的肩膀。
两人在月光下接吻。
月光温柔的照抚着两人的容颜,像难得的眷侣。
恰巧此时传来代国兵败的消息。
军营里传来阵阵欢呼,任务完成,我本该开心的,心却如坠冰窖,吐出一口鲜血。
遥遥看向远方他的身影。
或许,我是又该离开了。
再留下去,也不过是碍他们的眼。
我没给裴景留下一字一句,心里却隐隐有了个猜测。
而这次一别,我和裴景又是三年未见。
直到某天夜晚,雨下的好大,裴景抱着女孩又求到了我的庙宇前。
不同的是,这次他不为蜀国,求的是师妹的命。
师妹和他是青梅竹马,裴景立志从军,跟随师傅学武。
而师妹是师傅的女儿,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早有婚约。
师妹从小身体孱弱,只能用药吊着命。
没曾想前几日里忽然病情加重,药石无灵。
裴景抱着她在大雨中走了一日一夜走遍全城,没人能救她的命。
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阿沅,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他攥紧我的袖子。
我怔怔望着他,他与我似乎从未有如此亲近的时刻。
但现在,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裴景。】
我怔了怔,问他。
【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你知道这代价是什么吗】
他眼睛不敢看我。
只跪下给我磕头,【阿沅,阿沅,我知道你有本事。】
【我只求你最后一次。】
【我实在是没有旁的办法了,只有你能救她了。】
我抿住唇,看着他的容颜,心像被攥紧似的五味杂陈。
我猜的果然没错……
5
从始至终,裴景都认得我是庙内的神女阿沅。
于是,他用一枚铜币买来的包子求了自己半生顺遂安康。
求了蜀地三年风调雨顺。
求了蜀国不用兵败灭国。
即便明知从始至终,他都在利用我。
我还是等了他三年。
可三年时间,他这般诓我骗我,也从未想过来找我一次同我道歉。
再出现的时候,也不过是为了想要我救他青梅的命。
可凡事皆有代价,干扰凡人命数,只能用狐尾来换。
如今,我只剩一尾了。
他却还是来了。
在我和她之间,他早就做出了选择。
我默了默,只是苦笑,【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他像是误会了我的猜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下一秒一柄剑指向我的肩膀。
他咬着牙。
【阿沅,你别逼我。】
剑刃刺入我的皮肤,生生渗出血迹。
我不闪不避,反而握住他的剑柄向前三寸,血迹缓缓从剑刃上流出。
一地鲜红。
裴景吓了一跳,咣当一声,剑刃掉在地上。
灯光忽明忽灭,我始终分辨不清他的神色。
问出口的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毕竟,我已知晓了他的答案。
最终,我还是应声,【好,我帮你。】
裴景松了口气,【多谢,阿沅……】
【我欠你良多。】
【若有机会,下次必定相报。】
他虚弱的道谢,脚下一个血印,刚走两步,随即软了身子,揽着师妹,晕了过去。
我把了他的脉,却发现他也中了毒。
说不清是心疼更多,还是难过多些。
我没想到他竟把她的命,看的比自己还重要。
只是他不知道,我们不会有下次了。
我将他和师妹轻柔的放在床榻上。
我哄自己,神女心怀天下,并非只为一人。
我这般不过是为了救蜀国百姓。
于是我对着神像,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可烛光恍惚,静静的摇曳着。
有些像我和他在军营里的那些时日。
他为我疗伤,带我吃饭。
担心我睡得不好,为我寻来艾草做的枕头。
战场杀敌时,总是护着我,不想让别人伤了我。
说要为我请功,住最大最好的宅子。
以后日日在一起。
即便句句是谎言,次次是别有用心。
至始至终,不过是仰仗着我想要得到他想拥有的一切。
也总美好的让人有些心动。
那晚,神像流了一夜的泪。
再醒来的时候,裴景和师妹都已大好。
裴景握着小师妹的手满脸喜悦。
他对她说出那句,【我娶你为妻可好】
随后亲切的揽她入怀。
后来,为了感谢神女,裴景和师妹大婚,求神女主持婚礼,却再也没见到那人。
不得已,花轿从神女庙前经过时,他特意和新娘下轿对我拜了三拜。
从此,蜀地再次恢复了一片祥和。
只是无人知晓,神女庙里只留下那尊掉泪的神像,再不见了我的影子。
6
我并没死。
只是做仙不许有情,凡事须得公正,不可偏颇。
这是天帝一开始便立下的旨意。
而我,自打那日施法逼退狼群,干扰蜀国命数时便早该受惩戒。
本来受惩罚与我而言不过小事。
但因九条狐尾都不在,我元气大伤。
我被罚了三十天鞭,血肉模糊,变回原神,险些丧命。
面对所有的惩罚,咬着牙一一承受下来,没有一声哀嚎。
但面对天帝的问询,即便明知一句悔了便能让我免除这些刑罚。
可由始至终,我喉头动了动,那两个字却像卡在喉咙里。
说又说不出,咽又咽不下。
只留下满心的苦楚。
直到我那位爱徒如命的师尊出现。
天兵天将齐刷刷跪了一地。
她把我带走,以灵血滋润喂养。
二十日后,我才堪堪醒来。
面对着端坐在神坛上的师尊连忙慌乱的解释。
【师尊,弟子有错,但弟子只是为了报恩。】
师尊看穿一切一样,慈悲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笑容。
拍了拍我的手臂,心疼的问我,【阿沅,我的乖徒,不过一个包子的恩,何须你如此来报呢】
我怔住,抿紧了唇,终于明白过来一些我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事。
我总是拿初见时的那一个包子来骗自己。
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报恩。
又或者是为了护佑我的神女庙,护佑苍生。
却原来,不知何时,我所做的事情早已超越了报恩的界限。
只是为了一人。
只是为了爱一人。
师尊又问,【你是九尾狐,得天地灵气造就此生,自断一尾……却只为救他师妹一命,但那人,却似乎不过把你当成一过客。】
【值吗】
我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感情的事,哪来值不值呢只有愿不愿。
师尊说我身体里长了根情丝。
她可以帮我拔除。
我点头答应。
于是,我在不周山昏睡了十日。
再醒来的时候,师尊安抚我说,经历这一劫也是好事。
从此之后,我会更通人世间的感情。
我点点头,扯开一个笑容。
【多谢师尊,徒儿以后定会更好的履行神女的职责。】
但仪式结束之后,我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却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7
天上三十日,人间三十年。
沧海桑田过去。
我在不周山呆了这些时日,也是时候该回人间了。
回神女庙之前,侍女却默默替我打抱不平。
【这群凡人,见您不在此处替他们实现心愿。】
【便砸了您的庙,如今庙内一片狼藉。】
【真是忘恩负义,不值得!】
我平静的安抚她,【都是小事,不必挂怀。】
侍女怔怔的看着我,【神女,您好像哪里变了】
我笑笑,【有吗】
或许有的,是更平静,更无情了。
但也比起从前,更像一位神女了。
但我和侍女都没想到,再回到神女庙的时候,里面却干干净净,祥和一片。
并不像她所说的破败景象。
我正疑惑,却看到此时有一群乞丐进了神女庙歇脚。
其中有一人怒气冲冲想要踢倒我的神像。
【我呸!什么臭神女!也配在此享受供奉!】
【还说百试百灵呢,结果从三十年前就不管用了,要不是因为她,我娘子怎么会死】
不想,神像倒塌之际。
却被一个老头儿颤颤巍巍的护在了身后。
他和对方分辩起来道【你……你……你真是不识好人心!】
【你家娘子分明是因为你在外欠了赌债,怒火攻心才难产而亡的。】
【干神女何事】
【何况,若不是神女三十年前保蜀国风调雨顺,哪里还轮得到你在这里骂街。】
【像你这等忘恩负义之徒,不配受神女保佑!】
【你说什么,你这个疯老头儿。】
【早听说神女庙里有个疯子,今天撞上小爷我,你算是完了。】
男人当即恼了。
熙熙攘攘的人围上来把老头儿结结实实的揍了一顿,直至鼻青脸肿。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发泄完毕离去。
老头儿被打倒在地上。
可嘴里喃喃的重复着一句话,靠近了,才让人听清。
【我,为神女守庙!】
说完,他似乎在哭。
一声又一声,哀泣不已。
可我却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的容颜。
随即和趴在地上的他擦身而过。
不是认不出这是裴景,可那颗曾经会因他悸动的心,现在却心中无悲也无喜。
我要做的有很多,又恢复了从前日日忙碌的常态。
但从那之后,我发觉裴景日日都来神女庙前跪拜。
嘴里念念有词。
只是始终重复着那一句话。
让我也开始渐渐有些疑惑。
这样的日子,他到底持续了多久呢。
8
这样的日子,究竟持续了多久呢。
裴景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想不到,自从那日之后,他竟再也见不到阿沅了。
他开始隐隐有些后悔,没有回答她那个问题。
他是什么时候认出她的呢
应该是在军营里。
他和阿沅,幼时也曾见过面的。
起初,他给的铜板不过无心,可那日过去之后,蜀地竟解除了旱灾。
并且裴家也开始渐渐富裕起来。
于是他想起了她当时说的话,她是神仙。
这话他只当是玩笑,没放在心上。
后来他渐渐长大,也把这事和那人的容貌抛却脑后。
直到后来蜀国战败,不知怎的,他又想起这件事。
而此时听闻一位神女娘娘的庙在蜀地立起,他特意去庙里闹了一场。
而没过多久,他便在军中见到她了。
名字一样不说,且容貌也与神像里的女子十分相像。
或许,她没说谎。
她真的是神女庙里的神仙。
这样荒唐的念头,裴景一开始只觉得可笑。
可后来的事情却开始渐渐印证这一点。
蜀国明明兵力很弱,但自从她来了之后却能大败敌军。
数次化险为夷。
甚至即便是被狼群围攻,他也能和师妹全身而退。
裴景觉得很神奇,她总出现在他最难的时候。
有她在,他似乎从来很幸运。
那些日复一日的相处里,他似乎也有些开始动心了。
可凡人生命短暂,做神却能永恒。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跟她有交际。
于是刻意忽略了那点异样。
于是一次次告诉自己,他喜欢的应当是与自己有婚约的师妹的。
他对她说了重话,和师妹在月光下接吻。
余光却不自觉的偷偷的看下站在树林下的身影。
她果然像他刚刚告诉他的,离开了军营。
裴景想追出去道歉的,却被师妹拉住。
也对,他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这样安慰自己。
却没来由的总会想到当初这样平淡相处的时刻。
再见面的时候,他是想解释的。
可师妹命在旦夕,迫不得已,他逼她献出了一尾,救下师妹。
使些手段无所谓的,她是无所不能的神。
怎么会受到伤害。
他这样安慰自己,但很奇怪。
那日用刀剑刺入她的肩膀,和她在神庙对峙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抬起眼睛看她。
他在怕什么呢
是怕眼前这个神会一怒之下杀了自己。
还是是怕暴露了自己的算计,还是怕看到她含泪的眼睛。
他自己也不明白。
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了。
他和师妹一起晕倒过去,但再醒来的时候,他身上的毒解了。
师妹的身体也好了。
她当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起初裴景是欣喜的,可欣喜过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他和师妹如此,她仿佛一点也不生气。
是作为神的慈悲吗她总帮他。
也许是吧,也许她对每个凡人都会如此相助。
他这样想,便又不觉得愧疚了。
而从那日之后,她便从此消失了。
他以为,她终于跟他耍脾气了,又或者是损伤了灵气,去了别处。
毕竟他的前半生跟阿沅见面的时日也不多。
所以他并没放在心上。
只以为她会在每次他有所求的时候来帮助他。
可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那日当师妹说想要让他去神女庙求她主婚时,他心里隐约闪出一丝悸动和欣喜。
但可惜,他那日去神女庙并未见到她。
后来,他和师妹大婚,途经神女庙的时候,他说想进去拜拜。
师妹脸色不好,他却执意。
当然,他还是没见到她。
只能在原地朝着她磕了三个响头,怔怔的看着裂开了个缝的佛像。
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9
那之后,他和师妹成了婚,琴瑟和鸣。
由于上次大败蜀国,又被封侯拜相。
生活踏入正轨。
本该欣喜,本该知足的。
但是没来由的,他开始一遍遍出入神女庙。
只希望有那么一次,能见到她。
可是始终没有,天南地北,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或许,是对他失望了吧。
裴景隐约有些后悔。
她是神仙,与自己这个凡人本就不是一路。
何况,自己成了婚,就当好好对待妻子,不可辜负对方。
他这样安慰自己,可在民间开始渐渐传出神女庙压根不灵,那些人只是因为在神女庙没求到自己想要的便对她恶语相向,甚至动手毁坏神像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的护在了她身前。
想着她的去处,他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可没曾想当晚便叫他发现了真相。
师妹拉着师傅在花园里闲逛,眼角眉梢都染着得意。
【师兄这些年都一直陪在我身边,待我极好。】
【还要多亏了爹爹出的主意。】
那位他一直敬重的师傅捋捋胡须,欣慰道:
【那是自然。】
【那个神女我打听过底细,是狐族成仙。】
【再加上你这些年身体不好,亏损的厉害,况且依你所说,只要你师兄愿意去求她断最后一尾救你,她必定元气大伤。】
【至少要修养百年,而那时你和师兄都已年过半百了,还怕影响到你。】【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裴景迫不及待的冲了过去,质问他们。
【我……我……】苏韵无措极了,跪在地上,哭泣着。
【对不起,师兄。】
【我没有安全感,你跟我在一起之后和她的确三年未曾见面。】
【但我瞧见你经常魂不守舍,而且……而且,你的书房里有她的画。】
【我不是故意的。】
末了,她又抹了抹眼泪。
【而且,师兄,现在这般不是挺好的吗】
【你我恩爱一生,我的身子也好了,等将来我为你孕育子嗣。】
【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过一辈子。】
她拉着裴景的衣袖劝他。
而他的师傅也开口道歉,【徒儿,此事确实是我对你不住。】
【不过韵儿说得对,于你而言,将来,和韵儿一起,好好做你的官,才是正道,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你说呢】
他抬起眼,话语里隐隐透着威胁。
裴景愕然的看向师傅,他怎么会不明白师傅的意思。
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依旧是当年大败蜀国的少年将军。
是阿韵的好丈夫。
这是一个凡人最梦寐以求的,也是曾经他最想要的。
日后,他依旧能幸福美满,糊糊涂涂的过完此生。
往日里,若是做这样的取舍。
裴景现下便能做出决断。
但不知为何,裴景却心如刀绞,不想再忍了。
他想,再见一人。
10
谁都没想到,那位总是宠爱妻子的将军会毫无道理的忽然休妻,辞官。
放着功名利禄娇妻不要,开始日日夜夜钻研问仙之道。
人人说他是疯了。
裴景却不放在心上。
他求遍所有城内的道士,国师。
为此几乎散尽家财,每一个他都深信不疑,只因他觉得会有希望。
但偏偏,就算裴景辗转各地,每一个都是骗子。
最终甚至有个道士不忍心的退了他给的钱。
【裴先生,世界上哪有什么仙人之说。】
【你莫不是在异想天开。】
对此,裴景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着点头道谢。
【多谢仙长。】
世上人人都不信世界上有仙人,只有裴景见过。
但他却不觉得气馁,他总觉得,阿沅总会回来的。
他每日去神女庙,将早就无人的神女庙打扫的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如此周而复始,裴景却始终没有放弃。
从二十多岁的少年人,逐渐变得白发苍苍。
佝偻着腰,驼着背。
再不见当年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这些年,他似乎都有些忘了她的样子。
但来神女庙祈求,似乎却成了习惯。
【阿沅,我想,再见你一面。】
这是他跪坐在蒲团上最常说的话。
裴景几乎以为此生他与她再也不会见面了。
直到那日有乞丐找事,他蓦然感受到身侧似乎有人出现。
愣愣的伸出手,却抓了个虚空。
她不愿见他!
11
他在神女庙前跪了许多日子,直到有天天降大雨。
他发了烧,病的昏昏沉沉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她。
而摘下面纱,她的容颜与三十年前并无区别。
而他……裴景伸出手,手指干枯,容颜苍老。
这一刻,他不知怎的,竟有些自惭形秽。
呆呆的问她,【阿沅,我是不是很丑】
她摇了摇头。
他几乎有些惊喜的握住她的手。
侍女却已先出了声,【你这凡人,敢对神女不敬。】
他慌忙松开手,看向她的神色。
不是他预想中的嫌弃,厌恶。
也不是他最想看到的渴望,欣喜。
而是,平静……
她的眼睛像是一汪湖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让裴景的心一沉。
她戴上面纱,先站起了身。
【你的愿望完成了,回去吧。】
说完,她就要转身离开。
裴景终于没忍住,用沙哑苍老的声音开口。
【阿沅,你是不是很恨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像是在发泄,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也像是在恳求她的原谅,开始一遍遍的道歉。
【求求你,阿沅,你原谅我好不好】
但从始至终,她都只是用静静的神色瞧着他。
似乎他做什么都跟她没关系。
【嗯,我原谅你。】
她像是有些烦了,挤出这句话。
而他则终于问出那句,【阿沅,你是不是喜欢我,当初】
12
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我愣了片刻,居然有些回答不出来。
脑子里闪过那些相遇的点点滴滴。
军营里,庙宇里,多年前。
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似乎有人在耳边轻轻提醒我,是喜欢的。
可分明等我仔细去找的时候,那些声音全部归于平静。
我摸了摸心脏,仿佛刚刚都是我的幻觉。
于是,我平静的答,【没有,你想多了。】
话音落下,他忽然痛哭起来。
我疑惑的盯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情感波澜。
直到我走出去好远,侍女慌里慌张回来告诉我,【神女,那老头儿好像死了。】
【许是年纪大了吧,过几日替他寻寻家人送回去。】
我叹了口气,但世上死的人良多,他的死在我心上也未起波澜。
侍女点头称是,眸光悄悄打量我。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是该遗憾我忘记了那段情,还是庆幸我又做回了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