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葫芦,陶珑顺手就挂在雯芳腰上。
小丫头惊喜道:“这是我给我的呀!谢谢小——夫人!”梁椟死后,雯芳在家里虽还是习惯叫“小姐”,但行走在外面,她从来都是称陶珑为“夫人”。
大概就是这声“夫人”让老板误会了关系,见他们出手大方,很乐意说些好话,“夫人与您相公这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要不要买一对这个双喜葫芦?好看,寓意也好,正合您二位呢!”陶珑没反驳,似笑非笑看向杜成风,问:“要买吗?”杜成风脸上笑意微僵,“可惜,我们只是兄妹,叫老板费心了。
祝您生意兴隆。
”而后脚下生风地离去。
没看清他是什么表情,有些遗憾,但陶珑还是笑嘻嘻对老板说:“他害羞呢。
”说着叫雯芳掏钱买下那对双喜葫芦。
老板一副“我都懂”的样子将东西给她,等两人走远,还能听到老板和隔壁摊子的大娘说:“这就叫‘女追男,隔层纱’,瞧那小伙子的害羞劲儿……”陶珑好险没大笑出声。
不晓得杜成风听见没有,反正他马不停蹄地跑远了,直到路口才停下脚步。
陶珑不紧不慢地跟上他,在转向下一条街道时,骤然发问:“其实陆氏都干过什么,您很清楚,对吗?”杜成风问似乎没听清,问:“什么?”“那您呢?您有没有做过那些事,做陆氏的清道夫?”陶珑面色不变,直白地抛出问题。
她总是游刃有余地拿捏着谈话的节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
这是陶珑的天赋,她对旁人的情感有着直觉般的洞察,对自己亦然。
但比起去体贴、去共情,陶珑更习惯于将这些看作筹码,要在牌桌上拿它们去和人下注谈判。
连自己的痛苦,她都要像大夫一样,冷静而克制地逐条分析,给出应对方案。
所以,无论杜成风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她都会毫不留情地揭开对方的伤疤,要他痛,要他慌乱,要他失神——这样自己才能抓住要害,一击即中。
沉默良久,杜成风道:“您在问这个问题前,就笃定我并不认同东家的行事风格。
”陶珑眼尖看到个卖小玩具的摊子,饶有兴致地过去挑拣起来,“不说金陵那位张掌事,就是京城陆氏的掌事,甚至东家我都见过,更清楚陆氏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您呢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陆氏的人。
”“我不能是装的吗”"那就是吧——老板,这个小鼓有没有别的花样——所以您给陆氏做过脏活儿吗?"“……没有。
”陶珑接过老板递来的拨浪鼓,问他:“这个是不是好看多了?”杜成风没有回答。
“那个小马,对,就是那个,我看看。
”陶珑指着老板手跟前的一个木头玩具,“这是什么木材?”“是给家里的娃娃买吧?放心!就是普通的柳木!我这摊子开了几十年了,保证没问题!”陶珑点点头,又问杜成风,“您欠了陆氏多大的恩情?”“救命之恩。
”那还真是天大的恩情,也不知道搭上这辈子能不能还得完。
陶珑一通拐弯抹角下来,似乎只是为了打听这个消息,之后居然再没问过和杜成风自己有关的事,只是时不时问他哪个小玩具花纹好看、做工精致。
一口气买了七八个玩意儿,陶珑才觉得足够,不客气地叫杜成风掏钱。
他们这样出双入对的年轻男女站在一起,很容易就让人往夫妻的方向联想。
果不其然,这个老板递过打包好的物件儿,乐呵呵奉承道:“二位这样的神仙人物,孩子也一定是金童玉女!若是咱家的东西有问题您尽管来,老头我保准一眼认出两位!”这回,杜成风没拔腿就走,只是默默站在原地,大概是无可奈何,索性将错就错。
陶珑也依旧没有澄清的意思,笑着点点头离开。
逛了这么长时间,居然也才刚过晌午。
陶珑说:“找个地方歇脚吧,有茶馆吗?”于是杜成风又带着两人拐进一间离这不远的茶楼。
这个钟头,楼里人不多,大厅里只三三两两坐着几桌散客,台上的说书人倒是不含混,即便人气如此惨淡,也将说了百八十遍的故事讲得抑扬顿挫、引人入胜。
陶珑不讲究,没要包间,直接在大厅找位置坐下,向小二要了壶这边顶有名的绿茶。
杜成风望着自己手边那堆玩具,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您买这些东西,是要送人?”眨巴眨巴眼,陶珑歪头看他,语气一派自然,“是也不是。
实不相瞒,我和亡夫其实有一个孩子。
”杜成风:……他脸上的诧异做不得假,好半晌没动作。
连雯芳都看得出来,这人大概是惊呆了。
第一次见到他有这样直白的反应,陶珑心里憋着乐,面上依旧气定神闲,补充道:“算下来,孩子今年也有四岁了。
”杜成风:……他的嘴张张合合,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倒是从未听人提起过……”“就算没听人说过,”陶珑撑起下巴,“难道我看起来不像一个孩子的妈?”杜成风干巴巴道:“不像。
”将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陶珑满意地笑了,摆摆手道:“说笑啦,这些是给我未出世的侄子准备的。
”杜成风:“啊。
”小二端来茶壶,“您的日照绿茶!”说着,动作麻利地为三人沏茶。
等人走后,陶珑才慢悠悠道:“我应该没孩子吧。
只是,如果有,那他今年约莫是四岁——毕竟亡夫走了三年有余,四年差不多能对上。
”杜成风:“啊。
”端起茶盏品了口,陶珑满意地赞叹:“好茶!可惜不是今年的春茶。
”那厢,杜成风看起来还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她不由失笑,问:“杜掌事,您看起来很在意这件事儿?”杜成风立即否认,“并不,只是您看起来确实……”他表情复杂,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陶珑不在意,说:“你我相识一场,届时侄子满月宴,我一定给您发请帖——哦,不过那时我父兄应该也在京城,您若赴约,恐怕要稍微委屈一下。
亡夫是父亲最得意的徒弟之一,他见了您这张脸,不免要泪洒当场呢。
”杜成风“哈哈”一笑,“啪”的打开折扇,“陶将军何等英武,若真有这场景,我免不了要两股战战了。
”相识一月有余,陶珑已经能捕捉到一些他的小习惯。
比如,在快速思考的时候,他很喜欢把玩那把折扇。
杜成风在想什么?害怕当真收到请帖?还是在想怎么逃避与陶家人见面?话又说回来,前些年老爹和大哥也回过京城,若杜成风如他自己所言,在京城的陆氏商铺做事,那他们居然还未见过面?“杜掌事说,您是两年前在京城的陆氏开始做事?”“是,怎么突然这样问?”陶珑状似随意道:“我大嫂可是很爱买衣服首饰的,虽说我这个小姑子也做这些生意,但经营到底有限,能送给她的东西不多,她就常去陆氏的商铺。
不过,她寄来的家书里,倒是从未提过杜掌事您这号人。
”杜成风应当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不疾不徐答道:“毕竟,外面经营的一干事务都是另一位许掌事在做,我负责跑仓库和物资。
”“原来如此。
”陶珑恍然大悟,随即脸上挂起笑意,“不过您拿下这个单子,回去后,你们东家总该给您换个轻松的活计了吧?”杜成风也笑,“我既是为了报恩,那东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何况,在外跑商这些年,我也不觉得辛苦。
毕竟一路上的风光,多少人一辈子都看不过来呢?”“杜掌事心态真豁达,叫人佩服。
”两人唇枪舌剑一番后,陶珑却没能再从杜成风那里套出点消息。
她难免有些扫兴。
一壶茶用完,茶馆人多起来,说书人正在讲一出女侠为父报仇,要下山手刃仇人,却为仇人兄弟所救的故事,众人听得沉迷,雯芳也不例外。
陶珑逗她,“这么入迷?你要继续在这儿听还是去吃饭?”雯芳愣了好半晌,才呆愣愣地转头看她,“是饿了,可是……”可是故事正讲到精彩的时候。
见她这样,陶珑不由失笑,问:“附近书局可有卖这说书人讲的故事?”杜成风思索片刻,道:“有家是专卖话本子的,去看看?”雯芳感动得泪眼汪汪,“夫人,您对我真好!”“那下次还没收我话本子?”“……那是两码事,”雯芳顿时挺直腰板,“大白天看,我才不会说什么呢!还不是您就喜欢晚上挑灯夜读,非要年纪轻轻就把眼睛熬坏才行?”陶珑:……“我说不过你,还不走?”雯芳美滋滋跟上了。
所幸那家书局品类齐全,老板也是个妙人,雯芳一说开头,他就知道是哪个本子。
而后,在老板的大力推荐下,陶珑还顺便购入了那个本子的“兄弟篇”和“姊妹篇”,说是都为一个作者所写,故事前后还有连接呼应。
看雯芳这么感兴趣,陶珑自然乐得掏钱。
作为一行人里的“登州通”,找酒楼的事毫无疑问落在了杜成风身上
。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陶珑自忖已经将人了解了个七七八八,论言行举止,此人和自己的死鬼夫君实在是没半点相似。
杜成风待人接物,不说是开朗外向,至少也称得上“和风细雨”,实在是个天生该在生意场上吃饭的人。
可以说,只要他想,没有什么是打不了交道的人。
可梁椟呢?锯嘴葫芦一个,脾气说不上臭,但跟“好脾气”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作为皇帝亲手选出来的“孤臣”,他平生唯二的好脸色,可能也就给了自己母亲和陛下。
通常来说,怎么想,这俩都不可能是一个人。
但陶珑坚信,凡事总有意外。
哪怕外表有了改变,脾性也是脱胎换骨,杜成风的身上依然有一些叫陶珑感到熟悉的东西,她可以确信,此人就是梁椟无异。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改头换面?为什么有家不回?又为什么要和从前的一切都断绝往来?陶珑想不明白,所她想要从杜成风身上试探出答案。
可惜,对方太过滴水不漏,将自己的招式几乎全防了出去。
她有些气恼地磨了磨牙。
转头跟着杜成风进了酒楼,陶珑有些瞠目结舌。
眼下太阳还没落山,一楼大堂却已几乎坐满了!即便登州地处港口,往来客商众多,这阵仗她也只在京城和金陵看到过。
不知杜成风哪来的门道,很快就在二楼找了个位置。
上楼时,陶珑像个合格的外乡人一般,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内部装潢来,点评道:“瞧着其貌不扬,生意竟这般好,定然是有什么招牌吸引人来此。
”引路的小二笑道:“姑娘是聪明人,一语就道破天机!”陶珑很快就很他攀谈起来,从酒楼历史聊到老板本人,最后临到要点菜,才终于问起那个所谓的“天机”。
小二很会来事,瞅了眼坐在一旁老神在在的杜成风,眼珠子一转,说道:“我瞧这位公子不是第一次来了,既然您二位相携前来,那哪里还轮得到我开口?不如请公子给您讲讲?”陶珑眨眨眼,以袖掩面,眼神却飘到杜成风身上,乍一看很有几分“含羞带怯”的情态。
她轻笑道:“那好啊,表哥,你同我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