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珑虽在金陵长大,但七岁就去了京城,直到三年前她的死鬼夫君成了真死鬼,才又回到金陵。
算起来,她在京城生活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十三年。
但这十三年发生了太多事,先是母亲去世,又是父兄险些战死沙场,后面跟着圣上赐婚——多像说书人嘴里天定良缘的故事?她和梁椟的婚姻,居然是皇帝听说他俩是青梅竹马后,一拍脑门儿定下的。
且不论赐婚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更邪门儿的是,梁椟分明还算是陶珑她爹的半个徒弟,如今这门婚事细算起来,居然还是陶家高攀。
梁椟的父亲是锦衣卫,母亲是京城六品官的女儿,在京城这地界说不上显贵,但看在锦衣卫的面上,也无人敢招惹。
两人能相识,还是因为梁椟父亲因公殉职,生前将自己的妻儿托付给了年轻时的好兄弟,也就是陶珑她爹,陶泱。
那之后,陶泱将梁椟母子二人安顿在陶家附近,并且收梁椟做了徒弟,跟着自己在陶家习武。
谁能想到,梁椟之后虽然走上了父亲的老路,却一路窜天猴似的升迁,不仅很快就升至千户,还被皇帝看重,进入北镇抚司,成了天子近臣。
而陶泱,因为头脑简单且一心效国,虽然这么多年官职没升过,却很受皇帝青眼。
赐婚的原因大概也在于此——两个孤臣结合,皇帝放心。
而且将陶家女儿嫁给梁椟这个宠臣,也算是变相告诉所有人,他同样看重陶家。
这么一通操作下来,除了两个当事人,好像两家人包括皇帝都很满意。
陶珑也并非不满意。
只是对于自己的婚姻被当作筹码这件事,稍微感到了一丝荒诞。
她清楚,这已经是自己的择婚对象里最好的一个。
她不可能不成婚;成婚对象里,不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就只能低嫁。
即便如此,还要考虑到男方的出身是否会对陶家造成负面影响。
眼下,皇帝直接拍板此事,尽管提了提陶家的地位,但陶珑本人却在这里面消失了。
没人问过她是怎么想的。
陶珑以为自己早就想通了,她的婚姻势必只能成为利益交换的一环,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免难过。
不过她很快就哄好了自己。
至少对象不是什么歪瓜裂枣,而是一个样貌和才华样样都出挑的很拿得出手的男人。
虽然吧,除了光屁股,梁椟什么样子陶珑都见过,熟悉得和左右手似的,要产生什么男女间的情愫,多少有点难为人。
但陶珑偏偏还就有那么点喜欢梁椟。
尽管只有一点。
没办法,亲哥太粗鲁,哪怕长相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她也欣赏不了一点;她爹手下的其他“徒弟”,不是年纪太大就是相貌乏善可陈。
在陶珑沉闷的少女时光里,梁椟太亮眼了,让她很难因为“熟悉”这个无关紧要的原因就忽视他。
只是梁椟大概对她没什么感情,每每见了陶珑,脸上即便原本挂了笑也会立刻收敛,借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由头,恨不得拉开二里地的距离,说话都要隔着半丈远才敢开口。
天知道梁椟被赐婚那刻是什么心情。
不爽?难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毕竟,婚姻中最难克服的就是两个家庭的矛盾,但他们两家压根没有矛盾,陶泱很喜欢自己的女婿,梁椟他娘也很喜欢自己的儿媳妇——双方亲人都这么满意,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两眼一闭,日子不就这么过呗。
成婚前两年,他们也确实算是琴瑟和鸣。
有着过去近十年相处时光的铺垫,两人很清楚对方的追求和志向,也很了解对方的为人,所以十分放心地放彼此大胆去搞自己的事业。
事业,对梁椟来说,是锦衣卫的差使,对陶珑来说,是经商。
大齐的民风比之前朝已算开放,对女子在外讨生活一事并未设限,只是旧时的思想根深蒂固,大部分人依然觉得,女人还是安分些,在家相夫教子就好。
很不巧,梁椟的母亲朱清研就是这样的人。
回到京城不过一年,陶珑的母亲就因病过世。
八岁的孩子才从书上读到过“子欲养而亲不待”,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
这个时候,是朱清研接纳了她。
和生母如出一辙的温柔,连将她拥进怀里时轻拍后背的小动作都那么相似,可以说,朱清研就是陶珑的另一个母亲。
所以她怎么舍得让自己的母亲为难?哪怕她很清楚,朱清研即便知道自己出去“抛头露面”也只会嗔怪两句,但陶珑实在不愿做任何让她难过的事。
最后,陶珑只得将自己的满腔“抱负”全都施展在了嫁妆里的几家铺子上。
回想起来,那几年简直就像梦一样,全都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里,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经过回忆美化的杜撰,叫陶珑如今只能隔着一道鸿沟与之对望,迈不过去半步。
梦碎于朱清研离世。
迈入婚姻的第三个年头,陶珑迟迟没有身孕,她看得出母亲有些焦虑,但与梁椟实在聚少离多,即便有心,条件也不允许,她只能装聋作哑,也常常在外奔波,以避免与母亲独处时提起此事。
冬日,一个晴朗的午后,陶珑出门去铺子查账,回家时只见自家宅院火光一片,官府的人正在救火。
之后的事她记不清了,据雯芳说,她当时是想冲进去的,但被人拦下,就捞起袖子帮着官兵运水。
朱清研没有葬身火海,但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一口名为儿女的气。
大夫说她呛了太多烟,最多活不过三天。
这三天里,陶珑搞明白了来龙去脉——那伙贼人大言不惭,直接现身于朱清研面前,将人反锁在屋里,说是梁椟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这是给他的一个教训,而后纵火扬长而去。
朱清研和陶珑都很清楚,梁椟做了锦衣卫,这样的事儿势必会落到自己头上,她们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会将一切归咎于梁椟。
可是,直到朱清研合上双眼,梁椟都没出现过。
陶珑独自为母亲操持葬礼,独自接待前来吊唁的梁椟的同僚,独自晕倒在灵堂前。
再独自……那一瞬间,哪怕知晓这些与梁椟并无直接关联,陶珑也无法控制自己去恨他。
“阿珑,母亲最后的愿望,是希望你和阿大都能好好的。
若是你二人哪天生了嫌隙……那就和离吧,阿大会同意的。
阿大是我的亲儿子,母亲无法苛责他,可你也是我的女儿,母亲同样希望你能快乐。
”“阿珑,你不要责怪阿大,母亲不怪他,你也不要怪他,好不好?”陶珑答应了,可是……可是,可是怎么能不怪?于是,半月后梁椟终于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个巴掌。
梁椟和他的名字一样,像一块木头,愣愣站在原地,只问:“还有吗?”陶珑被气笑了,转身就走。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内疚要用自己的巴掌偿还?从那之后,两人渐行渐远。
或许也不能这样说。
因为梁椟始终站在原地,只是陶珑在单方面走远——但结果没有改变。
梁椟此人令人痛恨之处在一年后又多加了一条:在陶珑原谅他之前,他死了。
轻描淡写的,没有任何前兆的,死了。
连尸体都没见到,只有他的同僚送到家里的一把绣春刀,上面刻着梁椟的名字。
这太荒唐了,陶珑感受不到悲伤,只有点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不过吓坏了那位锦衣卫,将绣春刀送到后拔腿就跑,连慰问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还是后来操持丧礼时,陶珑才从梁椟的上司口中得知,他是在办案途中正巧赶上官府的剿匪行动,参与其中时被匪徒砍杀,尸骨四散。
陶珑忍着没笑出声,问他在办什么案子。
那位指挥佥事警觉地打量了四周环境,确认没人关注这边,才极小声地说:“与陆大学士有关。
”话落,他立刻转向别的话题。
陶珑很识趣的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心里却盘算着对方透露这个消息的缘由。
那时,她就怀疑梁椟根本没死。
原因无他,一则死不见尸,二则死因太好笑。
人都拼不起来了,还能把刀带回来?那他们也是蛮厉害的。
不过锦衣卫都这样拍板了,抚恤也批了下来,陶珑没什么意见,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寡妇。
梁椟死的第一年,她还有点期待这人会怎样“诈尸”;第二年,她就有点心烦,觉得这人怎么还没活;第三年,等到年末,她才骤然想起,哇,自己居然一年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可喜可贺。
陶珑以为之后的日子就要如此平淡地过去,没想到,第四年年初,这个和梁椟八分像的人出现了。
而且,杜成风一副压根不认识她,也没听说过梁椟的样子。
太有意思了,陶珑只觉得自己这些年没白无聊,终于有点乐子落到自己身边,能叫她折腾一番。
书房里,绣春刀被她从京城带到了金陵,妥善地挂在墙上。
陶珑静静看着,突然问:“雯芳,去叫人查今日来闹事的那个人了吗?”雯芳点头,“当然,这关头的事儿,哪怕没有您耳提面命,我也不会忽略。
”尽管心中已有答案,陶珑还是需要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而且,她直觉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