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照例是李昶来瑞禾的日子。
他自掏腰包订好餐厅,安排好晚上的聚餐事宜。
临到下班,彭巧已经按捺不住收拾起工位,一会拿消毒湿巾把木制桌面擦得发亮,一会跑去饮水机接水喝。
“昶哥!待会去哪吃,我们怎么去啊?”彭巧接完水拐到李昶工位边问。
林起云则一脸惊讶。
昶哥?他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李昶转过椅子,脸从手上那本厚重的《弗洛伊德全集》中探出来,桌角摆了厚厚一堆黑塞的《荒原狼》《精神与爱欲》《悉达多》,以及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死无葬身之地》……他一周来一次瑞禾,不像来视察,倒更像是休闲度假来的。
李昶嘴角噙着笑,慢悠悠道:“请你们吃饭,自然去的是好地方。
我让谢彬也开了车,坐得下。
”“好嘞!”彭巧拍手,浑身透出喜悦,脸上也露出天真的微笑。
“李总真是大方又和善!哎,这年头遇到这样的好上司真是难得啊!”施杰说些客套话是很好理解的,毕竟他一直抱着跳槽的心思。
难得的是,这几天一直沉默寡言的唐然也笑着附和了一句。
那些咖啡果然起了作用。
林起云悲观地想,有些人生来就极擅长收买人心。
一到点,几人兴冲冲地出门。
彭巧挽着林起云的手走在前面,小声跟她咬耳朵:“哎,我觉得你对昶哥是不是有些误会啊,他根本不像你说的……”“起云!”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林起云循着声音望过去,走廊不远处,熟悉的身影拎着熟悉的饭盒端正地挥着手。
李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林起云另一边,语气淡然地问:“他是谁?”林起云程序性地挥挥手,说:“喔,一个朋友,瑞禾的销售人员。
”就算智力有点问题的人,看到赵域一脸不值钱的笑容,也能猜出来多半是个追求者。
李昶转着腕上的表,狐疑地开口:“你们没有培训过?审计人员可以跟被审单位员工……这样往来吗?”“赵域只是个刚调来的跟管理层没有任何关系的销售……”说话间赵域已经走到面前。
他打量李昶的眼神中带着戒备,随后呼吸一滞,本该大方温和的笑容莫名带上些苦涩与怯懦。
唐然和施杰被挡在后面,彭巧挽着林起云的左胳膊,李昶则站在右边。
一向人情练达,世故老练的李昶难得没有主动开口打招呼,反而只是抱臂站着,半垂的眼眸静静打量着来人。
林起云记得,她上次才跟赵域强调过,真的不要再来送饭,办公室人多口杂,容易生出误会。
但赵域有些苦涩,又有些僵硬的表情让她有几分心软。
“这样,你们去聚餐吧,我就不去了。
抱歉啊。
”彭巧拽着林起云胳膊不放,叹着气小声说:“……唉,不能和你一起吃饭瞬间觉得没意思了。
”“这位怎么称呼?”李昶出其不意开口问。
赵域眼色更沉了几分,“姓赵,叫我赵域就好。
”“赵先生是来送饭?”李昶目光落在赵域缩在身侧的饭盒上,饭盒装在一个褪色掉皮的素色保温袋里。
“真是不巧,今天我们部门聚餐,一早约好了,所有人都去。
联络联络感情,对团队的沟通合作什么的也有帮助。
”“哦。
我,我不太清楚今天你们要聚餐,真是不好意思。
我改天,改天再来好了。
”赵域转向林起云,他嘴角明明含着放松的笑意,但因他微低着头投在下巴那一块的阴影显得面部状态整体呈现出既低沉又阴郁的不虞。
从前他额发半遮住眉眼,胡茬没刮,带副黑框眼镜时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
“你过来一下。
”李昶让其他人先去车里等,随后对林起云说,后者正目送赵域背影的离开。
林起云回过神,一边追问什么事情一边跟着李昶匆匆赶到走廊背光的拐角。
“上次的事,你还没有汲取教训?”李昶转身。
从林起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规规矩矩束缚到锁骨的深蓝色领带。
这样毋庸置疑充满指责和质问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像是老朋友间打着招呼,互问吃过饭没的语气。
“我想我刚才明确表达过,赵域是我的朋友……”李昶猝然打断她,语气已并不十分平稳,“你们最近刚查出瑞禾伪造客户账号私下订单,万一他泄露出去,这条线接着查会受到多少阻碍你知道吗?”林起云灰棕色瞳孔望向虚空,显出心不在焉似的冷淡疏离,“赵域是个老实人,他会不会泄露信息这点我比你更清楚……你,你干吗?你,你别靠我这么近……”随着她话语,李昶一步步将她逼退到墙角。
走廊寂静到像是数亿光年之外从未出现任何生命体的宇宙深处。
落日余晖褪尽,光影交错间,细密的灰尘雪一般飞舞着。
只有一丝冷黄的光突兀地打在林起云凹陷的眼眶与立体的鼻梁之间,像半覆着面容的金色面具。
任何话语永远只能激起这张面具的机械化反应,此刻的慌张也是,永远深入不了她寂若寒潭般的眼底。
李昶不禁想到她醉酒的那晚,是不是只有意识彻底失控时,她才会展露最真实的自己?这一想法收缩挤压着心脏,使得他的胸口出现一阵窒息般的痛楚,他慌不择路,抓起残忍的刀具。
“还是说……工作没法完全满足你的自我认同,必须得依靠身边围满男人来感受你的……自我价值的真实存在?”林起云眼中瞬间流露最锋利而真实的愤怒,李昶不愿错过她哪怕一丝的情绪变化。
但令他失望的是,她冷笑起来,向前迈出一步,殷红的嘴唇几乎要擦过他的下巴。
那张令李昶避之不及的仿佛涂抹着毒液的嘴唇半张开,“那你呢?李昶——你靠什么,是靠藏起从前那些见不得人的卑怯畏缩,还是靠把自己整的衣冠楚楚,永远温和永远波澜不惊来维持表面上的体面?”她尖利的指甲从他的下巴一路划到胸口,不顾李昶瞳孔深处恐惧般的震动,漫不经心地点着。
他再一次强压下疯狂地想要堵住她嘴的念头,微低下头时两人气息交缠。
“呦,你不是从不怀念过去——没想到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李昶说完,侧过脸倒退几步,脚下生风般离开走廊。
接下来吃饭的全程,两人几乎有意无意避开了所有可能的接触和交流机会。
上车时李昶绅士而又礼貌地拉开了副驾的车门,施杰绕过林起云,兴高采烈地上了车。
彭巧和林起云上了谢彬那辆车。
“起云,刚刚昶哥跟你说什么呢?”“哦,一些工作上的事。
”彭巧借助后视镜看向驾驶位上跟第一天上路似的坐姿板板正正的谢彬,问:“哎,谢彬,我问你个事啊!”谢彬点点头,目不斜视,“嗯,您说!”“哎,那么客气干嘛,还您您您的,你说着不难受,我听着都难受!”谢彬快速摸了下鼻子,笑道:“不好意思啊,习惯了,刚入职的时候昶哥教我们的第一课就是礼多人不怪——无论什么场合遇什么人,礼数一定要讲究到位。
礼数多了别人最多觉得你这个人做作,礼数要是缺了,生意大概率都难成。
”“还第一次听你一口气说这么多呢!对了,谢彬……你们老板结婚了不,有女朋友没?”谢彬很谨慎地眨眨眼,“这……我们老板私事,我不大清楚。
”眼前是一家高档西餐厅。
他们订的座位正临近一处云雾环绕伴着潺潺流水的小花园。
寒冬腊月里,难得看见这样繁茂的绣球花与苍翠的竹林。
自下车以来,施杰孔雀开屏似的环绕在李昶周围,小嘴叭叭叭的根本没停过。
落座时又抢到李昶身边的座位,其他人终于听清施杰正在谈论的“国际局势”“就业压力”以及八竿子打不着的“李哥这件西装真帅,当然李哥人更帅,品味又好。
”秉持着聚餐不玩手机的礼貌性原则,林起云索性放空自己,目光追随着花园小溪里凫水的三只鸭子,时不时点点头表示在听。
“啊?你们从前就认识啊?”“嗯~不过有部分人就是,你只是单方面觉得跟对方很熟。
其实对方……”李昶欲言又止似地住了嘴。
一道轻飘飘的视线落在身上时,林起云正半撑着下巴走神,从下颌到脖颈那一截露出的肌肤透着玉一般的光泽,尤其是在黑色半高领毛衣的反衬下,和初雪一样洁白细腻。
她猛地被彭巧用胳膊肘捣了下,一时没坐稳,上半身向另一侧倒去,一手撑住墙壁后堪堪稳住。
黑色贴身毛衣束缚下,身体像湖面上泛起的一层又一层波澜般轻颤着。
谈话骤然停下。
“怎么了?”林起云发现好多只眼睛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并非不加遮掩的直视,而是略带尴尬地用眼角余光间歇性扫过。
她迷茫又困惑地扫视一圈,从彭巧看到对面,李昶正歪着头貌似十分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盛了块牛排的餐盘。
他完全没了平时谈笑风生的淡然,从脸颊到耳朵尖红了一大片,肩颈处的肌肉很紧张似地绷着。
啪嗒!啪嗒!林起云眼见两滴鼻血滴到李昶盛着牛排的餐盘的空白处。
她随手扯了两张纸巾很敷衍地递过去,指了指自己鼻子。
“天气确实干燥,你鼻血流出来了,赶紧擦擦!”又挥手招来服务员替李昶把弄脏的餐盘换掉。
“哎,抱歉!你们接着聊,我去趟卫生间。
”李昶半仰着头,用纸巾堵住鼻子,另一手慌慌忙忙拿起椅背挂着的西装外套。
他一走,气氛安静不少。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哪道菜好吃。
彭巧一脸忍无可忍,再不说就要憋死的表情,凑到林起云耳边说了句什么。
“你想什么呢!?”林起云五官都扭曲了,竭力压着声,眼风刀子般锋利。
“没事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吃你的饭。
”李昶回来后,在闲聊中状似不经意提了一嘴,“对了,虽然是私下场合,但我宣布个工作的事儿啊。
以后,出于保密性需求,其他无关人员不许进审计师办公室。
”他静静环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林起云身上:“麻烦各位互相监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