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曦?她嘴里叫的……是隔壁班那个许晨曦吗?对于她,李昶有太多太多如藤蔓般纠葛的疑惑。
她无端的敌对态度、对过去的全盘否认、对工作的疯狂投入……李昶把手从她长发上拿开,稍微往后撤离几公分,一手挑起下巴,使她的脸抬起,正对上自己的视线。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张脸很漂亮,难得的是,还极具特色。
含蓄内敛的开扇形双眼皮,灰棕色瞳孔蒙在一层泛红的薄薄水汽里,颓丧、无助、荒芜……可偏偏,她的眉骨、鼻梁、下颌无一不呈现出极强的骨骼感与利落的线条感,整张脸仿佛陷落在浓淡的烟圈之中,坚韧、不屈、神秘。
李昶回忆起,高中有次,他在傍晚的竹林里意外碰见了林起云。
当时他刚就着水吞完大粒小粒的药丸,被竹林环绕的石子路拐弯处隐隐有脚步声出现。
拖沓、沉重……像鞋底沾了胶黏着地面的砖。
他清楚记得那是晚秋时节。
风已带上了几丝彻骨的凉意,竹林依然苍翠欲滴,像是最浓稠最纯粹的颜料滴染,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一切都是那样宁静。
她红着眼睛,不停吸着鼻子。
眼角跟天边的晚霞延伸出同样的颜色。
当时李昶对林起云的全部印象是:张扬肆意、直言不讳。
她瘦弱的身躯里似乎隐藏着不容忽视的勇气和力量。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印象,主要源于两件事:教导主任事件和补习事件。
前者在班里议论得沸沸扬扬,林起云一度被民间评选为致远有史以来最英勇的女壮士,一举击溃带着性别有色眼镜看人的教导主任。
事件的起因是教导主任召集全体高二女生开了一场年级会议,半劝诱半胁迫大家勿要早恋,讲着讲着兴致到了,说了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坐在第一排的林起云就举手了,主任问她干什么,她说,“主任,既然是苍蝇叮了蛋,为什么不把苍蝇拉过来开会反而把蛋都拉过来呢?”主任当场愣住,愣了好半天才说:“嗯,这位同学请坐吧。
会议结束,各班抓紧散了啊!”补习事件则发生在期中考试前。
当时学校开了晚自习时间段的补习班,很多老师为了多赚钱,总是不肯再单独答疑。
那时候一到下课,林起云座位上就围满了拿着数学题来问的人。
后来被数学老师批评了一顿,说她自私,只顾自己出风头,扰乱课间秩序,影响其他同学学习。
当时李昶看林起云孤零零站在座位上挨批,那些她帮助过的人埋着头做题,一句话也没说。
他以为她会哭,会气愤,再有人来问问题,会冷冰冰地拒绝。
但李昶没想到的是,那天课间,林起云把问问题的人带到了走廊。
冬天的走廊很冷,他看到她伸出来指着练习题的指头通红,每说一句话,嘴里都冒着白气,其他人沉默地围着她,她讲着讲着莫名还会激动起来。
这点点滴滴积聚成他对她的全部印象。
不得不说,竹林那次,是李昶第一次目睹脆弱不堪的、颓废无力的她。
一如眼前带着哭腔不断小声叫着“小曦”的她。
心底很沉很深的某处,仿佛被唤醒似曾相识的感情。
李昶伸出拇指,温柔地擦过林起云通红的眼角。
他明明没用什么力道,却在她几近透明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把环绕在腰部的胳膊解开,替她脱掉鞋子,把头放到枕头上,用被子盖好。
“我走了,蜂蜜水记得喝。
袋子里是一些有助于解酒的水果,醒了记得吃。
”李昶自顾自叮嘱,也不管床上阖眼的人是否能听见。
只是,他刚走出一步,林起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抱起桌上的电脑噼里啪啦敲起来。
一股诈尸般的诡异感涌上心头。
李昶脖子僵硬,几乎不知道怎么回头。
半晌,他意识到不对劲。
走近一看,林起云眼睛半睁半闭,在电脑上敲了一堆乱码出来。
“你要干吗?”他问。
“我……工作还没做完,睡什么觉啊。
”林起云十指如同形成肌肉记忆般敲着键盘。
李昶试探着问:“为什么工作这么重要?”她歪着头,似乎很认真在思考。
过了一会,语调低沉地说:“工作是,是……是我的价值啊,人没有价值就,就……就没有人会喜欢你了……”“我还要查,查那个应收账款的客户,客户名单。
唉,怎么点不开啊!”林起云烦躁地把键盘敲得更响,脸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去。
李昶过去吧嗒一声把电脑合上,劝哄道:“不用着急,明天再做也是一样的。
”林起云两只手同时去掰他摁住电脑的手,掰了半天纹丝不动,突然把脸凑过去在他手腕上很轻地吻了一下。
钢铁般牢靠的手触电般弹开。
她嘴唇温润潮湿的触感像一股细小的电流,从手腕出发,沿着四肢百骸传导开来。
李昶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又打开电脑,把脸凑上去,在一堆文件夹里翻找起来,鼠标却根本点不中任何有效图标。
“这样,你去休息,我帮你做好吗?”没想到的是,林起云立马乖乖点头,拍拍李昶肩膀,摇摇晃晃地爬上床,自己把被子扯到腰部盖好。
李昶微不可查地叹口气,坐到她刚刚的座位上,点开一个叫做“应收账款客户名单”的文件。
足足有800家,已经查完四分之一。
企查查、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等平台的网页还开着。
他居然真的手动一条条输入企业名称开始查,再将具体信息复制粘贴到表格里。
直到夜色逐渐深沉,再待下去恐怕影响不好,李昶才悄无声息地带上门离开房间。
第二天,审计办公室。
“昨天盘点,我发现瑞禾运酒的货车里垫了很厚的海绵夹层。
”四人正围坐着开会,林起云用手大概比划了一下,“海绵下面足足有这么长的空间——我怀疑有人在往外偷偷运酒。
”她转过去面向唐然,“如果是偷酒,那单位生产成本必然会增加,ra,近五年瑞禾的生产成本控制做的怎么样?”唐然仿佛没听见似的,指甲盖把手机屏幕敲得噼啪作响。
林起云手里的黑笔用力点了点木制的办公桌,“唐然!问你话呢!”“喔,哦……”唐然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茫然,茫然里又分明有几分……不屑。
唐然往椅背一靠,毫无所谓地问:“刚在说什么?”林起云又重复了一遍。
唐然:“哦,近五年瑞禾的生产成本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林起云对她有点不爽。
唐然和她几乎是同一时间进的安华,两人合作过不少项目。
唐然虽然工作能力一般,但态度是有的。
自从她跟陈嘉木在一起后,消费能力明显提高一个档次。
吃的喝的是搜罗大半个b市的网红餐厅找跑腿送过来,住宿是要自掏腰包去住五星级酒店的,手里拎的包、衣服的牌子也是越来越高级奢华的。
在外人看来,那个花天酒地不着调的富二代或许对唐然还是真爱,搞不好还要跨越十八个阶层结个婚的那种。
“开会的时候专心一点。
还能干就干,不能干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嫁人去吧。
”林起云语气明显不对劲。
唐然脸色当即一变,猛地站起身。
其他人惊了一跳,满脸慌张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要当场发飙还是撂挑子走人。
唐然撇着嘴,皱着眉头,“evelyn,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你是看我不爽——还是看小陈总不爽?”她顿了顿,字正腔圆道:“我跟你说,我纯属是顾念着往日的旧情。
我要是真使点手段,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地当这个sic吗?”林起云从她摇头晃脑的动作里瞧出几分滑稽来。
除她之外,剩下两人面面相觑,显然都品出几分尴尬来。
他们都习惯了维持表面的和谐体面,面对直接的冲突对立第一反应往往都是:好尴尬啊,我该做什么,我往哪看好?气氛顿时凝固住。
林起云没被挑起怒气,反而一如既往的冷淡。
这会儿一手撑着下巴在电脑上翻阅起资料。
唐然狠话说完,却没人接话,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气得一跺脚,拿着手机出了办公室。
“近五年单位生产成本确实没变化。
但我注意到,瑞禾五年前有一笔用来进行设备更新的支出。
”林起云说。
彭巧“哦”了声,表情中还有点怔愣,“对!我有印象,五年前出现了一项生产技术的革新,不少酒厂都更换了新设备,效率对应都有所提高。
”施杰眼角余光还瞟着门的方向,他说:“也就是说,瑞禾单位生产成本的不变放到整个行业来看,其实是一种倒退?”三人拼凑出许多猜测,但事实为何,或许被莫名辞退的从前的货车司机处才能知晓一二。
宣布散会后,施杰连自己办公桌都没回径直往外走。
林起云眼见他脚步匆匆离开,想起前几天自己刚刚才敲打过他。
心里涌上一阵无力感。
四个人的团队四分五裂开来,各人有了各人的小心思。
或许李昶说的没错,工作能力是一方面,对于人际关系的处理也很重要。
林起云的预感没错。
大概下午三四点时,合伙人姜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