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其它小说 > 观音泥 > 第30章  回家

早晨六点,阿瑶已经站在穿衣镜前。
她拎着件素色长裙比了比,米色的外套温柔的搭在肩上,一对珍珠耳环泛着莹润的光泽。
然而,镜中的倒影让她呼吸一滞,血橙色的皮肤从领口,袖口刺目的露出来,像是提醒着她眼睛的异常。
穿上这件裙子,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温柔恬静,父母会喜欢的样子。
情绪是一瞬间上来的。
“呵。”她突然冷笑一声,珍珠耳环被狠狠扯掉,从梳妆台一路滚跳到地板。
牛仔裤紧绷着双腿,皮衣的铆钉闪着冷光,披散的长发也干脆扎了起来。
“这才像我。”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引擎声准时在八点响起,阿瑶离去时,回头冲喜婆婆微微一笑:“那我走了,过两天就会回来。”
“丫头,你……”
喜婆婆嘴唇颤抖着,终究没说出那句“别回去”。
阿瑶拉开车门上了车,车上开了暖风,温度很快升了上来,果然是好车,座椅也很舒服,林涧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了。
她系好安全带后,问他:“看什么?没见过不良少女?”
“你不用换身衣服吗?”林涧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又补充,“我只是觉得认亲是大事,应该要重视点。”
阿瑶口语淡淡的:“不用,我又不是去相亲。”
到巷子口的时候,冒着热气的早餐摊很多,飘散着各种食物的香味,林涧正打算下车买早点,就被阿瑶拦住了。
“不用买,有人会带的。”
话音刚落,齐福拎着豆浆煎饼匆匆赶来,有一杯豆浆洒到了他的衣服上。
他一边抽纸巾擦,一边抱怨:“我说你们决定去槐水,怎么也不提前说,我这都没有通知家里呢。”
阿瑶接过煎饼果子,咬了口,才打断他:“手机借我用一下。”
齐福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手机呈抛物线飞出了车窗,“啪”的砸在井盖上。
齐福惊了:“不是!你扔我手机干什么?”
“当然是给他们惊喜。”阿瑶咬了口煎饼,酥脆的声音格外刺耳,“放心,我赔你新的。”
“那你也不能一言不合就扔了,你直说不让我联系就行,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
阿瑶唇角微勾,嘴上却说:“哦,我忘了!”
“你……”
齐福简直哑口无言,他在生气和窝囊之间,选择了生窝囊气。
算了,反正这手机也用了两年,换新还不用自己掏钱,听起来也不是不能接受。
车子出了城,很快上了高速,暮秋的季节,云岭南边绿意依旧深重。
一路穿了十几个隧道后,两侧树叶慢慢变黄,红枫如火。
槐水阿瑶从没去过,甚至不是齐福的话,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镇子,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伤心难过,好像没有?
开心,也好像没有?
两个小时后终于到了临北市,从临北到槐水镇,一路全是山路,天开始下起了雨。
车子一进槐水,阿瑶就看到了一片古宅,掩映在延绵的细雨中。
六门那边陆路只有自家车可以进,其他人要进六门古宅,都得坐摆渡船,三人弃了车,又乘了船。
濛濛细雨中,嘉陵江上薄雾弥漫。
摆渡船推开江面的薄雾,那些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在雨中若隐若现,像一幅被晕开的水墨画。
这地方,称得上遗世独立。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三人的脚步声被雨声吞没,拐了一道弯后,视线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就是付家牌匾。
入了槐水后,阿瑶就一言不发,齐福只当她是近乡情怯,安慰她:“付伯伯人挺好的,付爷爷前几天听说了你的事,还叫我喊你到槐水来玩。”
“到了。”齐福声音很轻。
阿瑶的脸色变得更冷了,雨也更大了。
付家的匾额在雨帘中显得格外沉重,她抬手叩响门环,惊飞了在门檐下躲雨的燕子。
门被从里面开了,有位老伯警惕的打量他们:“什么人?”
阿瑶走上前:“你去通报,就说我找付昀!”
老伯看了看门外的三人,付老爷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找的吗?眼睛落到门外的女子身上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齐福他倒是认识,另一个高的男人面生,女的……和太太长得太像了!
老伯回过神又问:“姑娘,怎么称呼你?我好去说。”
“你就说,付瑶来认亲了!”
这话一说,守门的老伯脸色骤变,他在付家待了一辈子,能不知道那些事吗?
要不是付老爷子常常教导他们,要待人和善,他恨不得喊人,将这个女骗子打走。
连带着,他看齐福都不顺眼了。
“你回去吧,那孩子早就夭折了。”他擅自做主,回绝了三人后,就要伸手关门。
“等等。”
阿瑶伸手撑住门,突然摘下了眼镜,金色瞳孔在雨中熠熠生辉,老伯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跌坐在雨里。
“老爷!老爷!”
这一大嗓门喊的,惊动了整个宅院。
付昀隔着两道院墙都听到了,他刚出了屋子,就被拽走了,一路拽到大门口,才停了下来。
直到门口时,他还在整理被扯歪的衣领,待她看清雨中那个身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劈。
“春梅……”他喃喃道,随即又摇摇头,“不,是瑶瑶……眼睛是金色的。”
像,太像了!
跟春梅长得太像了!
他冲上前抓住阿瑶的手腕,力道大的阿瑶直皱眉,她任由他拉着,一路往内院走。
走廊蜿蜒曲折,风雨未沾,她沿途隐晦的打量,老宅是典型的古建筑,院内都是青石地板,下着雨一路走来,没看见任何积水。
时不时有撑伞的人匆匆走过,不是从旁门过,就是小道过,看见付昀都会停下脚步,欠着身子,喊一声老爷。
有胆大的,就抬头看一眼阿瑶,再拿余光瞥她被付昀抓住的手,然后眼神怪异地走开。
花厅的茶已经凉了,付昀的手还在发抖,茶杯在他手里咔咔作响。
他声音发颤:“快去喊夫人和我爹过来。”
付昀注意到阿瑶穿得太少,立即让人开了空调,很快有人拿来热毛巾擦手,又换上了热茶。
他似乎看不够,仔仔细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嘴里喃喃自语:“太瘦了,怎么穿得这么少?”
红木小方桌隔开父女二人,付昀目光紧紧地盯着阿瑶,眼里满是疼惜:“爱吃甜食吗?是不是…吃桃子会过敏?”
阿瑶先是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确实不爱吃甜食,一吃桃子脸就肿,全身还会起红疹子。
这人就是她父亲吗?
人到中年,不秃头,也没大肚子,反而英挺俊朗,成熟儒雅,这比她小时候想象中的父亲,配置好多了。
阿瑶避开了付昀的视线,脑子里闪过疑问,眼前这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与她想象里抛弃女儿的父亲相去甚远,阿瑶不着痕迹地抽开手。
喜婆婆的话言犹在耳:这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付昀一愣,寻思着是不是他太热情,吓到女儿了,他尴尬地搓了搓手,试图冷静一下情绪。
“你怎么……还活……?”
结果冷静了半晌,一张嘴又问了蠢话,他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瓜子。
齐福见气氛尴尬,连忙将dna检测报告递过去。
见阿瑶不说话,只得帮她回:“付叔,阿瑶她是五岁被人收养的,这些年一直在洛南,我也是偶然间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就托人做了个检测。”
付昀接过检测报告,看都没看,反手扔到桌上了,转头又问阿瑶:“这些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阿瑶回答的干涩,且毫无温情,付昀通红的眼眶不像作假,但让她更加如坐针毡,“小时候的事,我印象不深了。”
雨幕中传来脚步声,付老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踏入花厅,九十三高龄却步伐稳健。
阿瑶起身时,听见付昀哽噎的声音:“爸,这是瑶瑶…她没死…我女儿她还活着。”
“瑶瑶?”
老爷子苍老的目光,像x光一样扫过,阿瑶面色淡淡的,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审视。
“嗯!”阿瑶的声线浅淡,连称呼都没带,落入花厅每个人的耳朵里。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渲染着有些微妙的气氛,这位祖父,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的老人。
付琼一头雾水,看看齐福又看看付昀,她怎么会突然有个姐妹?
“我怎么会有个姐妹?”付琼转头问付昀,“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付昀向着门外看,好像在等什么人,过了许久也没见人,他微微叹了口气:“你妈当年生的实际是双胞胎,你还有个姐姐!”
付琼一脸的不可思议:“那,这么多年,为什么没一个人提过这事?”
“这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那时候你还小,没有记忆。”
“你姐姐天生黄金瞳,小时候身体不好,一直和你分开养的,五岁那年,她那间屋子着了大火,等火灭了的时候,人已经烧成了焦炭。”
付琼问:“那你们没查证?”
付昀说着红了眼,语气哽噎:“当时场面太混乱,大家进去的时候……自然以为是你姐姐。”
付琼一想也对,那个年代dna技术也不发达,着火的地点又是姐姐的屋子,也不能怪众人不疏忽了。
但好像哪里又不对,她提出疑问:“我们付家有仇家?”
付昀不明白,付琼问得没头没脑的,要说仇家,六门还真没有跟人结仇结怨,他问女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付琼脑子也有点乱。
她坐下喝了口茶,捋了捋思绪才说:“爸,你想啊,姐姐是大火后丢的,那肯定是先有人制造火灾现场,然后才偷走姐姐,不是仇家的话,还能是谁?”
从刚刚到现在,付昀一直沉浸在见到女儿的喜悦里,压根没往深处想,女儿一提醒,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个……”付昀回答不上来,“这事慢慢再查吧,不着急,眼下瑶瑶刚回家,得先给她收拾个住处,午饭时间也到了,琼儿你先吩咐厨房准备吃食。”
付昀看向主位的父亲,见他神色如常:“爸,我那个院子就给瑶瑶住吧,那里也清净,我搬去春梅那里就行。”
这时候付琼插话:“爸,你那院子中年老古董风,姐姐肯定不喜欢的,不然让她跟我一个院子,我那里西厢房给姐姐住正好。”
付昀一想:“这个倒也行,你们姐妹说说话也好。”
“老爷,您旁边不是空着个院子,给小姐住不是正好?”
说话的是刘伯,他跟了付生一辈子,在付家也是个老人了,他说的那间院子,正是付琼奶奶之前住的,自打她去世后就一直闲置着。
“就住你奶奶的院子吧。”付生拿着茶杯沉吟片刻,浑浊的眼睛精光一闪,忽地看向阿瑶,“去别的地方还要浆洗打扫,省得折腾。”
付昀有些急:“不行,我不同意。”
这话一出,众人惊了,付昀一向温和,很少忤逆付生的意思,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去。
付生轻轻呷了口茶,将茶碗置在桌上,问儿子:“你不同意什么?”
付昀憋红了脸,半晌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毕竟是瑶瑶住的地方,让她自己选吧。”
阿瑶黛眉微蹙,不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这帮人有必要争来争去?她一向怕麻烦,既然去别的地方要挪腾,那就选个最省事的,反正她也没打算住几天。
她沉声说:“那就住奶奶那间院子。”
付昀因为这句话,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蔫蔫地坐在椅子,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又没说。
这时,外间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我不同意!”
花厅里,众人神情各异,甚至有些莫名。
阿瑶循着声音去看,雨丝如麻,青石板浸在潮湿的暮色里,有位妇人撑着把伞缓缓而来,修身的旗袍妥帖,盘扣一丝不苟地扣到脖颈。
她苍白的面颊上,因为雨水贴上几缕碎发,踏过青石板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旗袍下摆,她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