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跑道干涩地在阳光下泛着白光——营房、机库、塔台,一切都以它为坐标延展开去,苍黄的枯草底下,正积蓄着准备崭新一轮破土而出的力量。
沈凯阳走在回连队的路上,嘴角带着轻快的微笑。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新兵连营房的门脸上,青砖黑瓦连带着门上透亮的玻璃一齐反射着刺眼的光,沈凯阳静静地立着,抬起头睁大眼,这幢被他嫌弃了很久的简陋建筑,如今看起来却是如此的亲切,熠熠生辉,离别多日后,再次站在它的跟前时,心中有种轻松与释然。一切都是安静的,火热的军营如果抽走了军人,就会安静刻板的如同一座容着世世代代战士们衣食住行回忆的陈列馆,这些记忆,充满每一寸土壤,每一枝树丫,每一块砖瓦……现在的沈凯阳沉浸在其中,深深体味着。
远处传来的响亮而坚定的口号,打破周围的安静,训练了一整天的战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归来,统一的振动,水汽在头顶升腾,逆着阳光,队伍染上了一圈绚丽的金边,沈凯阳咧开嘴笑着迎上前几步。
队伍近了,终于能看清那些熟悉的脸庞,大家穿着精干的迷彩服,满是生气。刘话见到门口站着的沈凯阳,两眼放光地冲他一个劲儿地笑,一班的弟兄们也一样近乎疯狂了,只是身在在队列中不敢叫出声,等立定完毕,沈凯阳跑到带队的巍邢岚面前大声喊道:“报告!新兵连一排一班沈凯阳请求归队!”
巍邢岚转过身,温暖地对他笑着说:“欢迎回来,入列!”
“是!”沈凯阳挺得笔直,像一颗胡杨树般,完全没法和原先那驼背哈腰成天满脸痛苦的病秧子联系到一块儿,所有人都觉得惊讶,这简直是个奇迹。
回到班里,一帮子人撒开了欢,沈凯阳望着每一个人,流露出温暖的微笑,在医院里独自一人的日日夜夜,想的最多的除了家人,就是班里这集体的热闹场面,突然觉得很满足,很欣慰。
“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啊!”万小柱说,“明天就授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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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衔?”沈凯阳提高了音调,受了衔,自己就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了,对于新兵来说,这可是整个新兵连时期最有盼头的事情之一。
晚饭后,刘话推门进来,全班自行起立迎接,个个眼睛都直直地盯着他手上那一捆牛皮纸里包裹的军衔发光,他扫视一周,缓缓关上门,却没有笑:“干啥你们?”
“班长,给我们看看先吧!”王天航性急地探着脑袋向前掂。
“急个啥?有啥看头,又不是没见着过,都坐下,一个个来。”刘话故意慢吞吞地卖着关子:“万小柱。”
“到!”万小柱应声从马轧上蹦起来,有板有眼地走到刘话面前,接过肩章领花还有帽徽,激动地说:“谢谢班长。”
“以后继续努力,别对不起你这班副的位置。”
“接下来谁呢?”
“我!我!班长!”朱前进边举手边急得从马轧上跳起来,见大伙都鄙视地瞪着他,又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朱前进!”没想到刘话竟真叫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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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朱前进飞奔到刘话面前,四步立定挺得笔直,接过肩章,昂首挺胸大声说:“我一定会更加努力!争当一名合格军人,尽一名军人应尽的义……”
“行了行了,别感言了,后头大家都还等着呢!”刘话忙打住,拍了拍他的胳膊,“朱前进,好好干!班长看好你!”
一个一个人被刘话叫到跟前领走属于自己的军衔,沈凯阳正襟危坐地等待着,有些羡慕,又为同甘共苦的弟兄们感到由衷的高兴,他被这高兴的氛围感染地笑着,压着内心的激动与期待静静守候属于自己的军衔到来。
但是,等梅箫领完军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沈凯阳发现刘话的手上竟空了,他有些惊讶,怔怔地望着班长收拾起那张牛皮纸发呆。
“班长,凯阳的军衔呢?他还没领呐!”万小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漏领了吧班长。”王奇说。
刘话沉默了会儿,摇摇头说:“不,没漏领。”
“那怎么凯阳没军衔?”
刘话走到沈凯阳身边,有些难以开口地纠结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凯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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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沈凯阳立即立正,目视前方。
“…凯阳,由于你之前生病,出勤率没达到,而且又没参加中期考核,所以…连里头也没办法,上头要推迟你的授衔时间。”
沈凯阳半晌才回过神,眨巴几下眼,深深地呼了口气,低着头硬生生笑着说:“嗨,推迟就推迟吧,这只能怪我自己做的不够好……”
全班顿时安静了,沈凯阳的故作轻松反而让大伙心里头更觉得心疼。
“你们干嘛啊这是?我又不是不能授衔,回头把训练时间补上不就有啦,哎本来挺高兴的别被我一个人搞得这么尴尬嘛,我刚回来……”
万小柱将肩章连同领花帽徽一并拍在桌上:“班长,凯阳什么时候授衔我什么时候受!我不要了!”
“疯求了万小柱!犯什么混呢你!这东西是由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的吗!不要,干脆直接给我卷铺盖走人得了!”刘话火了,冲着大伙吼,原本也想加入的几个都被他吼了回去。
正在这时,巍邢岚推门进来:“你们一班怎么还不去库房把冬常服拿出来?在磨叽什么?快去!”
刘话忙张罗大伙列队去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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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凯阳,你留下。”等所有人都离开房间,巍邢岚回头把门关上,踱步走到垂头丧气的沈凯阳跟前,不温不火地说:“心里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凯阳立着,没有抬头,轻轻应和了声。
“受衔也不想?”
“想了也没用,想多了又得不到反而更难过。”
“会这么说就说明你在想。”
沈凯阳用力咬了咬嘴唇,自己和自己较上了劲,他抬起头直视着巍邢岚大义凛然地说:“好吧我是想,但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现在回来了,我要证明给大家看我可以以我自己的努力,把衔拿回来。”
巍邢岚笑着拍拍沈凯阳的肩:“你来部队这一遭,说实话也真是挺多灾多难的,但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这种坚持我觉让你更有资格来谈论军人这层身份,因为你有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内核,有了这个内核,什么时候授衔都只是个形式不是么?”
沈凯阳无动于衷地听着巍邢岚的安慰,心中却像一潭冰封了的死水,他承受着太多太多的安慰,这不是一种舒服的滋味,好像在所有人眼里自己就是个理所当然的弱者,他倒宁可听见崔斐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味苛求,命令自己,没有理由做不好,也不要为自己做不好而找借口。
“说了半天了,你还没有放宽些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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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凯阳只是挺得笔直,一副接受教育的标准姿势,但低着头。
巍邢岚浅浅一笑:“看来只好拿出杀手锏了。”
他从裤子口袋了摸出什么东西紧紧地攥着,伸到沈凯阳眼前,沈凯阳不解地看看他略带狡黠的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却又不敢更多地奢望。
“你必须好好干,往后就更没有任何理由不坚强了。”巍邢岚摊开手,是一对领花,他抓过沈凯阳的手,将领花轻轻放在早已怔呆的沈凯阳手心里。
“这……”沈凯阳不知所措,“排长,你……这不拿回去了吧?”沈凯阳断断续续地说。
“当然,但得答应我两件事,法来形容,一班的同志们倒还好,搬个小马扎统统挤在向阳的房间里聊天。
刘话拿着笔,似乎是在写信,大家很自觉地不上前过多探究,沈凯阳将日记本随意地翻看,偶尔在页脚上信手涂鸦地画点东西,别的战友们三三两两地呈地域不同分布着,基本还算安静,就只有万小柱有些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他凑近沈凯阳探头看看,沈凯阳下意识地迅速合上,扭头瞪了瞪他:“看什么?这是日记。”
“密密麻麻这么多字我才懒得看,我只是看看你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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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本上,当然是写日记咯,还能干吗?”沈凯阳说着就觉得有点理亏,补充了一句,“还有画画……”
“给我看看画了什么?”
“花。”
“花?”
“随便乱画的花而已,别看了,怕丑到你。”沈凯阳说完干脆把日记本翻到最后学军歌时用来记歌词的那几页,大胆地摊开让万小柱看,万小柱笑笑,看着歌词认认真真地高声唱了起来。
“你疯不疯?安静点。”沈凯阳赶紧把本子合上放进抽屉去。
“我无聊嘛,你看,别人老乡多够意思都在聊天,就你不理我。”
“不要搞小团体小帮派,战友来自五湖四海就是一家人,你插进哪里去闲扯不是闲扯。”
万小柱痛苦地挠挠头,有些噎住地挪了挪马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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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阳你不厚道,说我们是小团体么?”王奇冲沈凯阳挤眉弄眼了一下。
“那快把这位同志包容进去吧,这样你们就是大团体了,你看他都急了。”沈凯阳指指万小柱的头说。
刘话依旧认认真真地写着,完全没有理会身后这一群刚戴上军衔又等着过年的新兵们的兴奋,外面打进来的阳光给他添上一层黑而闪光的剪影,清冷又威严。
年三十晚上的会餐算是进部队以来伙食最好的一次,平时一贯三菜一汤要抢的局面不复存在,但也没多奢侈,顶多算是个平日里在外头吃一顿馆子的规格。完事后,全连挤在食堂的一台指导员从自己连队搬来的小电视机前收看春晚,顺便安排着全连按顺序给家里打电话拜个年,一人五分钟。万小柱却说将自己的五分钟让出来平摊给自己班其他想多说会儿话的兄弟们,自己就不打了,裹着件军大衣坐到营房外偏僻的台阶上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
“看什么呢?”沈凯阳跟了出来,拍拍万小柱的肩膀在他身边并排坐下。外头真的很冷,他将毛领竖起脖子还一个劲地往里缩,向万小柱身边挤了挤,这样从心理上觉得稍微更暖和些。
万小柱见是沈凯阳,有些诧异:“你打完了?这么快?”
“我也不打了,在医院那会儿和家里人打电话打得够多的了,我也学你高风亮节把这五分钟让给更需要的同志,你为什么不给家里去个电话?”
“我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应该没了我这年才过得开心些吧。”
万小柱的话让沈凯阳着实觉得惊讶,而更惊讶的是,一向光芒万丈充满活力的万小柱在说出这句话时,眼中竟透出一股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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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家人毕竟是家人。”
“你不知道我家的状况,我不是和你说了我为什么会来部队。”
“嗯,我记得,你爸怕你在出了社会变成个混混?”
“其实……不仅仅是这样,我妈她死得早,我爸他拉扯我长大挺累的,我又不让他省心,不是块读书的料,上了初中其实我就没怎么花心思读书,我爸看我一天到晚总是闹像个多动症似的,干脆送我去了武校,然而到了武校,那里的环境就和社会上没什么区别,而这段时间我爸没了我这个拖油瓶好不容易又娶了人,还有了孩子,我觉得……他的人生应该是重头再来过了,那个家不属于我,我也不该去打扰他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这个新家,他把所有希望重新寄托在我弟身上。”
沈凯阳突然觉得虽然万小柱性格如此开朗,却是个很不懂如何表达自己内心最深处感受的人,这些故事如果不问,他也许永远也不会说,亦或万小柱只是对他一人说这么多吧,这种性格真的挺让人心疼,他将手从大衣兜里掏出,挽住万小柱的胳膊,笑着说:“那你就陪我过春节吧,我头一次没有和家人一起过,就和你啦!”
万小柱侧过脸看着沈凯阳,看见他的笑容,脸上的阴郁瞬间散了,笑着咧开嘴露出那两颗标志性的犬牙,眼睛里有了温度,闪烁起如星河般的光芒:“是啊,我现在有你了,我的人生也算是重新开始了,今后我们一起下连,一起好好干,一直在一起!”
“谁说要和你一直在一起,我可没答应。”
万小柱带着一丝狡猾的坏笑:“啊?这样吗?我以为那事都和我做了,就算是答应了呢!”
“你这人真没劲!”沈凯阳瞬间涨红了脸,抽出挽着万小柱胳膊的手用力地推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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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逗逗你嘛!大过年的,你可别真生气哦。”万小柱拉过沈凯阳的双手,掀开大衣将他捂进自己暖暖的胸前。
背后的营房里,隔着门隐隐传来不轻不响新兵们的嬉笑打闹,凛冽的空气中,偶尔传来远处镇上炸开的鞭炮与烟火声,在广阔的夜色下回荡一会儿。现在一切都感觉离自己好远,只有身边坐着的万小柱的体温,是那样地明确而真实,安心而温暖。
沈凯阳将头靠上他的肩膀,静静地闭上眼睛。
方仲天推开寝室门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随即带进一阵外头的凉气,边走边兴冲冲地叫嚷:“靠找了你一圈儿了,自己一个人猫在房间里干啥?”
一个人静静坐着捧着杯热水的方仲天有些被吓着,皱起眉头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一眼,继续转回头,将下巴垫在温热的杯盖上,翻看着连队要事日志。
“没见大过年的还看这玩意儿的。”方仲天走到他身边,伸手就替他合上本子,抬手瞅了一眼手表,“走,和我出去转转。”
“方仲天你有病啊!这么冷的天出去转什么?”但对方好像一副早已安排好一切的样子,扯开自己叠得整整齐齐的军大衣穿上,都到对面床铺上一把把巍邢岚的大衣也扯开,在空中抖了抖,这动作把他惹急了,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方仲天只是一脸耍赖似的笑笑,顺便还将大衣正好披到巍邢岚身上,“快穿上,扣子扣好,咱走吧。”说着就往门口走了几步,回过头见巍邢岚还是站在桌案前一脸生气地等着自己,点头哈腰地哈拉着说,“哎呀岚儿,就算我求你陪我出去走走成吗?”
虽然极其不情愿,也有些莫名其妙,但巍邢岚还是跟着方仲天出了门。
两人并排慢慢走在漆黑的夜里,空无一物的小路上稀松的路灯在地面上圈出一个个圆,天气太冷,巍邢岚将毛领竖起,低头耸肩,看着自己的影子在一盏盏路灯间拉长又变短。斜过脑袋看看身边的方仲天,他倒是好像一点也不冷的样子,对方也转过头看着自己,咧开嘴爽朗地一笑,冒出一股雪白的蒸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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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把我叫出来干嘛?真的就这么纯粹地走路?”
“对啊。”
“有病!”
方仲天听了倒也没有反驳,只是继续嘿嘿地傻乐了几声。
“冷吗?”
“你说呢?”
方仲天伸出手将巍邢岚搂进怀里,对方赶紧推开:“你真的是做什么事情都不分场合!”
“咱俩都好久没单独相处啦。”
“每天晚上寝室里不都是单独相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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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算,都不锁门的。”
巍邢岚只觉得冷,不想继续搭话。
继续走了一会儿,方仲天突然停下了脚步,巍邢岚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看着他,对方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表,“还走吗?不走我可回去了!”
“新年快乐!”方仲天的这句话,几乎是与周遭瞬间炸开的烟花礼炮一同传进巍邢岚的耳朵里,他也看了看手表,正好十二点。
“你就为了这把我拉出来?”
“嗯哪!岚儿,我是第一个和你说新年开了的人哦!”
巍邢岚先是愣了愣,随即也笑了,甚至笑出了声,他有些无奈却又感动地摇摇头,看着方仲天。
“新年快乐!我也是第一个和你说的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