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茅草棚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老天爷打翻了无数个水盆。小枝蜷缩在草棚的角落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她直打哆嗦。她把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团,膝盖抵着胸口,双臂紧紧抱住,嘴里不停念叨着:小枝害怕!声音带着哭腔,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草棚里光线昏暗,只有透过茅草缝隙洒进来的几缕微弱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枝的目光落在草棚里那只小羊身上,小羊安静地卧在干草堆旁,偶尔晃动一下耳朵。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从干草堆处扯了一把草料,缓缓向小羊走去。小羊乖乖,让我和你待一会儿。她轻声说道,声音温柔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棚里唯一的伙伴。
小羊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小枝,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无助,咩咩叫了两声,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小枝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这微笑转瞬即逝,却让她原本黯淡的脸庞有了一丝生气。她小心地在一块稍显干净的干草处坐下,目光透过草棚的缝隙,望向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家门。
小枝的妈妈怀孕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压抑又沉闷。妈妈的脾气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常常毫无征兆地发火。小枝每天放学回家,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开始忙碌起来。她要刷完堆成小山的碗碟,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扫得一尘不染,还要清洗妹妹换下的戒子。那冰冷刺骨的水,将她的手泡得通红,每一次触碰都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即便这样,她也不敢有丝毫抱怨。
今天,她像往常一样,忙完所有家务后,实在撑不住了,扶着隐隐作痛的腰,走到妈妈面前,声音怯生生地说:妈妈,我腰疼得慌!可妈妈却扶着自己的腰,一脸不耐烦地训她:小孩子哪有腰
就你事多!娇惯的很!一干点活就这个样子真是白养你了!
妈妈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痛了小枝的心。她委屈极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下来,只能默默转身,独自躲进了这草棚里。
小枝坐在草棚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回忆着最近这段日子。她才十岁啊,别的孩子这个时候还在父母怀里撒娇,而她却要承担起这么多家务。她太累了,累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望着小羊,轻声说道:小羊,你说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了呢小羊只是咩咩叫着,似乎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回应她。
想到明天还要上学,小枝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不能让自己一身羊屎味去学校,不然同学们又该笑话她了。她仔细整理着身上的衣服,把沾到干草的地方拍了又拍。尽管疲惫不堪,可她的眼神里依然透着一股倔强,那是对生活的不甘,也是对未来的一丝期盼。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小枝靠在草棚的柱子上,听着雨声,伴着小羊的叫声,在这冰冷的夜里,慢慢进入了梦乡。梦里,她看到妈妈温柔地抱着她,脸上满是笑容,还为她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2
雨势渐弱时,小枝的牙齿还在止不住地打战。她扶着草棚的木柱缓缓起身,沾着草屑的裙摆已经半干,在夜风里硬邦邦地摩挲着腿肚子。小羊又咩咩叫了两声,湿漉漉的鼻尖蹭过她手背的冻疮,像是在挽留这个临时的伙伴。
翻过矮墙溜进院子时,堂屋的煤油灯已经熄灭。小枝踮着脚避开积雨的水洼,柴房里的水桶是空的——下午洗戒子用完了最后一滴水。她咬了咬冻紫的嘴唇,摸黑提起木桶往井边挪。井绳粗糙的麻刺扎进掌心,冻疮裂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她连抽气都不敢,生怕惊动了屋里人。
水缸终于蓄满水时,远处传来雄鸡第一声啼鸣。小枝往灶台里塞进干松枝,划火柴的手却止不住发抖。火苗噗地窜起来,映得她眼下青黑愈发浓重。她蹲在灶台前,看着跳动的火光将自己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妈妈去年冬天给她烤红薯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那时妈妈的手还会轻轻擦去她嘴角的炭灰,不像现在,连多看她一眼都嫌烦。
水刚冒热气,西厢房传来妹妹的啼哭。小枝慌忙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赤着脚冲进房间。妹妹的尿布又湿透了,小屁股冻得通红。她学着妈妈平时的样子,把妹妹裹进棉被,哼着走调的摇篮曲在屋里踱步。门帘突然被掀开,妈妈披着夹袄站在门口,隆起的肚子在月光下像座小山。
大半夜鬼鬼祟祟的,想冻死你妹妹妈妈的声音裹着浓重的困意,眉头拧成个死结,水烧上了还不快去兑凉!
小枝把妹妹轻轻放回摇篮,指甲掐进掌心才忍住眼眶的酸涩。厨房的水汽氤氲中,她机械地往木盆里掺着凉水,试水温时,手指被烫出几道红痕。妈妈抱着妹妹进来,裙摆扫过小枝的脚背,带着未散的寒意。
愣着干什么还不拿干净衣服!妈妈把妹妹放进木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小枝的裤脚。小枝转身去柜子里翻找,摸到那件补了又补的蓝布衫时,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妈妈也是这样蹲在木盆前,用温水给她搓洗冻疮。那时妈妈的手很软,搓起冻疮却很疼,边搓边说:搓热乎了就不疼了。
磨蹭什么!妈妈的呵斥打断了回忆。小枝慌忙抱着衣服跑回来,正撞见妹妹扑腾着小手溅起水花。妈妈被弄湿了袖口,顿时变了脸色:连看个孩子都不会!养你有什么用
木盆里的水渐渐凉了,小枝蹲在角落给妹妹拧干衣服,手指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妈妈裹着棉被歪在躺椅上打盹,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浮肿的脚踝上。小枝望着妈妈日渐憔悴的面容,忽然想起白天在草棚时,小羊用温热的身子蹭她的情景。
她轻手轻脚添了把柴火,重新烧上热水。水汽漫过灶间时,她偷偷舀了半瓢热水,兑着凉水倒进搪瓷盆。蹲在门槛边洗脚时,冻疮遇热又痒又疼,可她咬着嘴唇不敢出声。远处传来汪汪声,小枝望着盆里渐渐浑浊的水,忽然觉得,这夜晚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3
第二天凌晨,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张浸过水的宣纸笼罩着村庄。小枝被床头的闹钟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摸索着披上补丁摞补丁的旧外套。厨房里,煤球炉还泛着暗红的余温,她熟练地添上碎煤,看着火苗舔舐着铝壶底,腾起细密的白雾。奶粉罐里的奶粉所剩不多,她舀出最后几勺,小心翼翼地用温水冲开,搅拌时生怕洒出一滴。
闻了闻,冲好的奶粉有些香香的,小枝偷偷尝过,甜滋滋的味道。不过奶粉很贵,她们家也是剩着喝。
倒尿壶的路上,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回到屋里,妹妹已经饿得直哭,小脸涨得通红。
小枝把奶瓶贴在脸颊试了试温度,才慢慢塞进妹妹嘴里。看着妹妹贪婪地吮吸着,她轻轻拍着那小小的后背,直到妹妹发出满足的打嗝声。匆匆扒拉两口冷硬的玉米饼,小枝把课本往褪色的布书包里一塞,背着书包小跑着消失在晨雾里。
上午的课程总是最充实的,老师也一般都会选择在上午教习新课,同学们都努力的学习着。
中午时分,教室里弥漫着混杂着咸菜和粗粮的味道。小枝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饭盒,取出母亲昨晚烙的煎饼。煎饼被卷得紧实,里面裹着自家腌的盐豆子,咸香中带着发酵的独特风味。她小口咬着煎饼,干裂的嘴唇被盐粒蛰得生疼。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的咀嚼声,大部分同学都像她一样,渴了就咽咽口水,只有极个别孩子,捧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水杯。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教室,洒在斑驳的课桌上。小枝望着窗外摇曳的槐树影子,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在忙碌惯了的生活里,这样的空闲反而让她坐立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角,她翻开《语文》课本,书页间还夹着去年秋天捡的枫叶书签。当读到小萝卜头在狱中读书的故事时,她的目光渐渐被吸引,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放学的铃声刚响,小枝就像离弦的箭般冲出校门。乡间小路上,枯黄的野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远远望见自家土坯房升起的炊烟,她加快了脚步。推开门,怀孕的母亲正扶着后腰坐在板凳上,脸色有些苍白。枝子,快把妹妹抱去,尿布都攒了一堆了。母亲声音里满是疲惫。
小枝轻轻从母亲怀里接过妹妹,小家伙立马瘪起嘴要哭。她把妹妹裹在褪了色的小棉被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儿歌,一边轻轻摇晃。妹妹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呢喃,等确定她睡着了,小枝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藤编小推车里。后院的洗衣盆里,泡着好几块发黄的尿布,她挽起袖子,冰凉的井水让手指瞬间失去知觉。搓洗时,粗糙的布料磨得掌心生疼,可她依旧仔细地揉搓着每一处污渍,直到水面上漂浮的泡沫渐渐变得清澈。
4
黄昏的光线像被揉皱的棉絮,透过晾衣绳缝隙洒在小枝后颈。她踮着脚扯下最后一件校服,竹竿被压得吱呀作响。指尖触到衣角残留的皂角香,忽然想起早晨妈妈在井台边捶打衣服的样子——那双布满裂口的手,在冷水里泡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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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篮里叠好的衣物还带着太阳的温度,却压不住厨房里飘来的酸涩气味。小枝掀开斑驳的竹帘,看见妈妈正用粗粝的手掌拍打着面团。案板上摊着几张煎饼,青灰色的霉斑像被风吹散的乌云,在褶皱间肆意蔓延。
快吃饭。妈妈头也不抬,面团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吃完把你妹的尿布洗了。
小枝的筷子悬在霉斑上方迟迟未落。指甲缝里还嵌着搓衣板留下的木屑,此刻却不自觉地抠向煎饼边缘。霉斑被刮落的瞬间,妈妈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倒抽冷气。
吃是的,毒不死人!妈妈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皮肤,一点点霉斑都不吃,这孩子真愁人!面团被重重摔在案板上,溅起的面粉扑在煎饼的霉斑上,像给伤口撒了层盐。
小枝盯着妈妈围裙上洗不净的油渍,那是妹妹吐奶留下的痕迹。灶台边堆着空奶粉罐,罐身被捏出深深的褶皱。记忆突然翻涌:上周家长会,班主任说她数学成绩下滑,可她哪有心思做题半夜总要起来给妹妹冲奶粉,清晨又要帮妈妈晾衣服。
我真不容易!妈妈突然用沾满面粉的手背抹脸,在脸颊蹭出两道白痕,大的大的不好带,小的还难缠,天天都能累死我!灶膛里的火苗突然窜高,照亮她眼下青黑的阴影,还有鬓角新添的白发。
小枝的喉咙像被晒硬的棉絮堵住。她想开口说自己会努力,会帮妈妈分担,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墙角的蜘蛛在结网,丝线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妈妈别哭了。她终于挤出一句。
妈妈的呜咽突然放大: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们啊!泪水滴在案板上,和着面粉晕开,像一朵破碎的花。小枝笨拙地伸出手,拍着妈妈佝偻的背,闻到她头发里混杂着的汗味和柴火气息。这具单薄的身躯,扛着全家的重量,此刻却在她掌心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妹妹尖锐的啼哭。小枝如释重负般起身,却因蹲得太久眼前发黑。她跌跌撞撞冲进房间,看见妹妹正蹬开褪色的小花被,小脸涨得通红。
乖,姐姐抱。小枝半跪在床边,手臂穿过妹妹腋下。她只比带护栏的婴儿床高一点点,只能半蹲着把妹妹托起来,后背抵着冰凉的土砖墙。妹妹的口水渗进她衣领,小手死死揪住她的头发,哭声震得她耳膜发疼。
等妹妹终于安静下来,小枝才发现妈妈已经收拾好饭桌。洗碗声混着抱怨从厨房传来:这孩子饭量真小,一块煎饼就吃一半,这么浪费,要是以前,早就被打怕了!
小枝轻轻把熟睡的妹妹放回床,指尖抚过她皱巴巴的小脸。厨房飘来的霉味又浓了些,她走向灶台,看见妈妈正在刮锅底的焦糊。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映着墙上贴的奖状——那是她去年得的三好学生,边角已经卷起,被油烟熏得发黄。
干枯的玉米秸秆塞进灶膛,火柴擦出的火星窜起时,小枝突然想起学校后山的野菊花。去年秋天,她和同学去采花,漫山遍野的金黄,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可现在,那些花朵的香气,早就被霉味和柴火味淹没了。
水汽开始在铁锅边缘凝结,小枝望着跳动的火苗,突然觉得这团火和妈妈的眼泪一样烫人。她知道,明天清晨,晾衣绳上又会挂满带着霉味的衣裳;案板上,还会摊着带着青斑的煎饼。而生活,就像这永远烧不完的柴火,在烟熏火燎中,日复一日地延续。
5
灶膛里的火苗渐渐弱下去,小枝用火钳拨弄着余烬,火星子像被惊散的萤火虫,在暮色里忽明忽暗。铁锅边缘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额前的碎发,水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黏腻得难受。妈妈,我烧好水了!她的声音混着蝉鸣,在院子里荡开。
好了,来了。妈妈的应答从里屋传来,带着几分疲惫的拖沓。小枝望着院子里两个锈迹斑斑的大铁盆,白天它们盛满带着肥皂泡的脏水,此刻正安静地蹲在墙根,盆沿还沾着没洗净的洗衣粉泡沫。傍晚的风掠过,铁盆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妈妈扶着隆起的腹部慢慢挪出来,怀里的妹妹正用口水吹着泡泡。她在铁盆边放下那张缺了条腿的板凳,动作轻缓得像捧着易碎的瓷碗。乖乖别怕啊。妈妈把妹妹放进温水,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孩子娇嫩的皮肤,从脖颈到脚丫慢慢揉搓。妹妹咯咯笑着踢水,溅起的水花落在妈妈隆起的肚子上,又顺着深蓝色的布衫往下淌,洇出深色的水痕。
小枝蹲在灶台边,用瓢刮着锅底残留的热水。蒸腾的水汽裹着柴火的焦香扑面而来,烫得她眯起眼睛。她望着妈妈佝偻的背影,看着那双布满裂口的手在妹妹背上轻轻摩挲,突然想起春天播种时,妈妈也是这样温柔地把种子埋进土里。铁盆里的水渐渐凉了,妈妈给妹妹裹上褪色的毛巾,脚步蹒跚地往屋里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隆起的腹部一起,在泥土地上投下沉重的轮廓。
等妈妈的脚步声消失在木门后,小枝才脱了汗湿的背心。温水浇在背上的瞬间,白天洗衣服的酸痛、被霉斑煎饼哽住的难受,似乎都随着水流淌走了。她望着盆里渐渐浑浊的水,于是她又往盆里添了几瓢热水,把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重新拨旺,余温烘着铁锅,让热水能多暖一会儿。
大铁盆旁堆着小山似的脏衣服,妹妹吐奶的围兜、妈妈沾着面粉的围裙,还有她自己带着汗味的校服。夏夜的风裹着槐花香掠过,小枝挽起袖子,搓衣板在掌心磨出钝痛。搓衣板上凸起的纹路硌得手发麻,可她却想起妹妹洗澡时开心的笑声,想起妈妈疲惫的眼神,手上的动作反而更快了。月光爬上晾衣绳时,竹篮里的衣服已经整整齐齐码好,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回到房间时,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摇晃不定。小枝趴在掉漆的木桌上,鼻尖几乎要贴上作业本。数学题的公式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变形,她不得不把眼睛眯成缝,才能勉强看清纸上的字迹。窗外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把背心黏在皮肤上,可她咬着笔头,演算纸被笔尖戳出密密麻麻的小洞。
当钟表的指针终于挪到十点半,小枝的眼皮已经重得像灌了铅。她把作业本塞进书包,帆布书包的带子磨得肩膀生疼。刚躺到小床上,粗糙的凉席就贴着发烫的皮肤,可困意还是汹涌而来,
小枝!妈妈的喊声刺破梦境。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隔壁传来,小枝猛地睁开眼,黑暗中撞翻了床边的搪瓷缸。她跌跌撞撞摸黑走到厨房,奶粉罐的铁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滚烫的开水倒进茶缸,然后等到半凉的时候再冲进奶瓶,腾起的雾气模糊了视线。
6
晨光从糊着报纸的窗缝里钻进来,在土墙上蜿蜒成金色的细流。小枝的木床挨着灶台,还没睁开眼就听见妹妹尖细的啼哭。她摸索着翻身坐起,脚刚触到冰凉的青砖地面,膝盖就传来钻心的疼——那是昨天跪在搓衣板上洗衣服留下的。
搪瓷缸里的隔夜水泛着铁锈色,小枝舀起半瓢,兑上粗粝的奶粉。搅拌时,她望着妹妹光秃的头顶,想起妈妈说等弟弟出生,奶粉怕是要更紧巴了。她端了半碗昨天剩下的米汤,然后卷了盐豆子放在煎饼里,就是煎饼有些干了,到时候干硬的煎饼渣刮得喉咙生疼。这就是她的午饭了!
快速的记上红领巾,校服袖口的补丁在晨光里发白。小枝踩着露水冷透的石板路往学校跑,书包带深深勒进肩膀。教室的玻璃窗映出她涨红的脸,汗珠顺着发梢滴在课桌上,晕开数学课本边角的折痕。
放学的铃声像生锈的齿轮,吱呀声里混着蝉鸣。小枝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跨进院门,看见妈妈扶着隆起的肚子站在井台边,蓝布衫后背洇着大片汗渍。去买些鸡蛋。妈妈把卷成筒的10块钱拍在她掌心,纸币边缘磨得发毛,妈妈怀着孕,弟弟长身体得补,妹妹也该添辅食了。
小枝捏着钱的手指微微发抖。作业本上还有两道应用题没写完,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根细麻绳在脑袋里来回拉扯。妈妈,我不去行不行我今天作业很多,我......我想歇一会。我有些头晕。
小孩子家家的哪有那么多事情!妈妈抄起手边的水瓢重重砸在井沿,惊飞了蹲在墙角的芦花鸡,不是腰疼就是头晕,你怎么还成了个病秧子!看你胖得像小猪,能有什么问题就是想偷懒!
滚烫的泪水砸在钱上,小枝慌忙用袖口去擦。竹篮的提手已经被磨得发亮,她低头数着石板路上的蚂蚁往前走,在好心人的指引下,她找到了卖鸡蛋的人家。
因为他们家是为了生弟弟,他搬到这里来住的,所以许多的路她不熟悉。
卖鸡蛋的是后排的第二户人家,竹筐上盖着褪色的蓝布。卖鸡蛋的大姨掀开布,露出里面粉白的鸡蛋,像一个个小月亮。你们家大人呢怎么让个孩子来买鸡蛋大姨往秤盘里添鸡蛋时,小枝盯着她围裙上的碎花图案,喉咙发紧:我妈妈在看妹妹。
临走时,大姨又往篮子里塞了个温热的鸡蛋,粗糙的手掌带着干草的气息:抱着走,提不动的。小枝把篮子搂在胸前,鸡蛋有些重,她小心的走着进两个手,紧紧的搂着胸前的鸡蛋筐,因为一走路,鸡蛋筐就容易下滑。
这鸡蛋怎么坏了好几个妈妈掀开盖布,皱起眉头。蛋液混着碎壳从竹篮缝隙渗出来,在小枝裙摆上晕开淡黄色的痕迹。小枝盯着妈妈指甲缝里没洗净的柴火灰,喉咙发紧:鸡蛋太沉了,我一路上没注意。
7
妹妹的尿布又湿了。小枝蹲在井台边搓洗,井水冰得手指发麻。阳光把尿布晒得发烫,她抱着湿漉漉的戒子往回走,听见厨房传来搅拌鸡蛋水的声音。搪瓷缸里的红糖鸡蛋水泛着油亮的光泽,妈妈用勺子撇去浮沫:喝不喝
小枝抿了一口,甜得发齁的味道冲上鼻腔:妈妈,你放红糖了!
妈得多补补。妈妈的肚子在蓝布衫下高高隆起,像扣着个大碗。小枝望着罐子里所剩不多的白糖,鼓起勇气:妈妈,我不想喝放红糖的,你下次能不能给我冲一点放白糖的
白糖就那么点,留着哄你妹妹吧!妈妈的声音混着搅拌声。
小枝抬起头:妈妈,那你能不能下次冲鸡蛋茶之前先不放红糖
妈妈白了她一眼:你哪那么多事,开水一起冲,冲的开好喝,不然瞎腥。
说着妈妈催促她:赶紧喝吧,一会我喝都凉了!
小枝摇摇头:妈妈我不想喝鸡蛋了。
妈妈:你这孩子就是矫情,鸡蛋都不喝。说着,妈妈把妹妹递给了小枝,自己开始喝鸡蛋水。
等到妈妈喝完鸡蛋水开始喂妹妹吃炖鸡蛋,小枝喝了一碗米粥就去洗衣服了。
井水打湿了她第三件衣裳,小枝蹲在搓衣板前,看着木盆里翻涌的泡沫。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她数着盆里的戒子,月光落在晾衣绳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妈妈怀孕的背影重叠在一起,在泥土地上投下沉重的轮廓。
8
暮色像被揉碎的蓝墨水,渐渐浸透晾衣绳上摇晃的尿布。小枝蹲在灶台前添柴,火星子顺着烟道窜上夜空,惊飞了停在屋檐的麻雀。妈妈在井台边刷碗,搪瓷盆碰撞的叮当声混着她的咳嗽,震得墙根的蟋蟀都噤了声。
水烧得差不多了。小枝望着铁锅边缘腾起的白雾,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月光不知何时爬上了窗棂,圆得像被磨得发亮的铜镜,把院子里的两个铁盆照得泛着冷光。她解开蓝布衫的纽扣时,瞥见自己肚子上的赘肉,突然想起妈妈白天那句胖得像小猪,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煤油灯的光晕在作业本上摇晃,小枝咬着铅笔头,盯着数学题里歪歪扭扭的数字。木盆里泡着的脏衣服在月光下堆成小山,散发出淡淡的汗酸味,她把课本翻得哗哗响,故意不去看那些皱巴巴的衣角——明天课间操时再洗吧,她安慰自己。
明天就给你爸打个电话,告诉他让他打钱回来!妈妈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混着妹妹咿咿呀呀的哭闹。小枝握着铅笔的手猛地收紧,笔尖在纸上戳出个破洞。
你听没听到,让你干点活都不听话是吧妈妈掀开布帘,隆起的肚子把蓝布衫撑得紧绷,月光在她眼下的阴影里投下沟壑。
妈妈,我明天要上学,没有时间去!小枝缩着脖子,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墙上贴着的三好学生奖状被煤油灯熏得发黄,边缘的胶纸已经卷了起来。
那你中午吃饭时间给老师请个假,出去打。给你2块钱硬币,到时候快些打!妈妈把两枚硬币拍在桌上,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硬币边缘沾着暗红的锈迹,小枝想起妈妈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的柴火灰。
能不能你去给爸爸打电话要钱,我不想去!话一出口,小枝就后悔了。妈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点燃的柴火。
我整天伺候你吃,伺候你穿,给你养大了之后让你干点活,你都不干了吗妈妈抓起手边的蒲扇狠狠拍在桌子上,惊得煤油灯芯噗地爆了火星,你以为我愿意腆着脸要钱要不是为了你们......
好,我去!小枝突然抬高声音,惊得自己都打了个哆嗦。月光透过窗缝斜斜切在妈妈脸上,把她眼角的皱纹照得格外清晰。妈妈的手突然抚上她的后背,粗糙的掌心带着洗衣粉的颗粒感:好孩子,妈妈亏待你了!你是妈妈的乖孩子!
小枝却像被火燎到般微微颤抖——那双手,明明昨天还掐着她的胳膊说白养你了。
第二天中午的太阳毒辣得像把烙铁,小枝攥着硬币站在公用电话亭前。铁皮亭子被晒得发烫,她的影子缩在脚边,和满地的冰棍包装纸一起发蔫。投币口锈迹斑斑,她把硬币按进去时,听见金属滚落的闷响。
嘟嘟——电话响到第三声时接通了,电流声里传来爸爸熟悉的咳嗽。喂,爸爸,是我。小枝的声音发颤,汗水顺着校服领口往下淌,把胸前的红领巾浸得透湿。
有事吗你妈妈怎么样妹妹怎么样弟弟还好吗爸爸的声音带着工地机器的轰鸣声,小枝仿佛看见他蹲在脚手架下,安全帽上沾着水泥灰。
妈妈让你给我们打钱。小枝盯着电话亭玻璃上的涂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妹妹要喝奶粉,我上学也要花钱,妈妈说她也要补充营养......
钱钱钱,你们怎么整天要钱爸爸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小枝后退半步。听筒里传来扳手敲击的叮当声,还有工友的笑骂,我在工地卖命,你们就知道伸手要!
小枝的眼眶瞬间发烫,却死死咬住嘴唇:爸爸,妹妹的奶粉快喝完了......
知道了,还没发工资,我先给你们借一点吧,先给你们打500回去。爸爸的声音软下来,带着无奈的叹息,告诉妈妈别太省,照顾好自己。
好的,爸爸。小枝望着远处操场上飘扬的红旗,眼泪终于砸在听筒上。电话挂断的忙音像根刺,扎得耳膜生疼,她却久久不愿放下听筒——那端传来的,是隔着三百公里的、陌生又熟悉的温度。
9候鸟向南
蝉鸣渐歇的八月,小枝在医院走廊数瓷砖缝隙里的血渍时,听见产房传来一声啼哭。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铁锈味灌进鼻腔,她攥着妹妹的小手,看着妈妈苍白的脸被护士推出来,额前碎发黏着冷汗,却对着襁褓里的婴儿笑出了泪花。那天的夕阳把走廊的玻璃映成血色,弟弟粉扑扑的小脸像朵新开的莲,让妈妈眼底的阴霾都淡了几分。
回村的拖拉机颠簸着碾过碎石路,小枝抱着熟睡的妹妹,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杨树。土坯房的炊烟在暮色里升起,墙角的野菊花又开了一茬。妈妈总把弟弟护在怀里,喂饭时嘴角沾着米汤也浑然不觉,可到了深夜,小枝常被压抑的啜泣惊醒。月光从糊着报纸的窗缝漏进来,照见妈妈披头散发的身影,她攥着小枝的手腕滚烫:我要走了,你看好弟弟妹妹......煤油灯芯突然爆开火星,照亮墙上歪歪扭扭的奖状——那是小枝初中时得的,早被油烟熏得发黄。
爸爸的安全帽在工地上磕碰出凹痕,可每次视频看见弟弟学走路,嘴角都会扬起笑纹。小枝数着爸爸手机里的白发,从去年的十根变成了现在的三根。她在洗碗时听见爸妈争吵,妈妈拍着灶台喊没钱买奶粉,爸爸摔门而去的声响震落了墙灰。小枝蹲在井台边搓衣服,冰凉的井水漫过手腕,把指甲泡得发白。
十六岁的秋天,梧桐叶铺满街道时,小枝背着褪色的帆布包踏上客车。
车窗外,妈妈抱着弟弟站在村口,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像艘破旧的船。城里的写字楼高耸入云,玻璃幕墙把阳光折射成无数碎片。小枝戴着橡胶手套擦着旋转门,看穿着高跟鞋的姑娘踩着锃亮的大理石地面走过,恍惚觉得自己像只误入水晶宫的麻雀。
发薪日那天,财务室的打印机吐出工资条,1000元的数字烫得她眼眶发热。电话亭里,她对着听筒把声音压得很低:妈,发了800......硬币投进话机的瞬间,她想起弟弟没牙的笑脸,把攥着200元的手悄悄藏进围裙口袋。可妈妈的电话总在月底准时响起,有时说妹妹要交学费,有时说弟弟想吃肉,小枝摸着藏在枕头下的存折,听着听筒里的叹息,一次次把存款数字改小。
十年的时光像被按了快进键。小枝数着保洁服上的补丁,从春扫到冬。商场的圣诞树亮起彩灯时,她在回乡的火车上打盹,梦见自己还在村里的灶台前烧火。弟弟已经窜得比妈妈还高,妹妹扎着新头绳,可妈妈接过金项链时眼里的光,和当年抱着弟弟时一模一样。隔壁村有个后生......妈妈絮叨着,小枝望着镜中自己眼角的细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元宵夜的烟花绽放在夜空,小枝趁着家人熟睡,从樟木箱底摸出泛黄的户口页。
月光照亮扉页上自己的名字,墨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她把证件贴在心口,听见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像候鸟南迁时的鸣叫。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小枝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向车站,身后的村庄渐渐隐入晨雾,而前方,是一片等待她重新书写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