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栖云居的白灯
民国二十三年,霜降。
沈怀踩着满地枯叶走进清泉镇时,暮色已如浓墨般晕染开来。远处青灰色的山峦被最后一抹残阳勾勒出血色的边,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掠过镇口刻着清泉福地四个大字的石牌坊,发出刺耳的鸣叫。
先生是来调查'鬼点灯'的吧拉黄包车的老汉将沈怀的皮箱放在青石板路上,搓了搓粗糙的手掌,这季节来的人少,镇上就一家客栈还开着,我拉您过去
沈怀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从西装内袋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六点四十分。他摇摇头,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老汉:不必了,我订的是栖云居。
老汉接钱的手突然僵在半空,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栖、栖云居那宅子空了三十年了!清泉镇谁不知道那是个凶宅!
我知道。沈怀微微一笑,拎起皮箱,所以才要住进去。
老汉像看疯子一样盯着沈怀看了几秒,突然转身拉起黄包车就走,连找零都顾不上要。沈怀望着老汉仓皇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他转身望向镇子深处,那里隐约可见一座飞檐翘角的老宅轮廓,在暮色中沉默地伫立着。
作为《民俗异闻录》的专栏作家,沈怀这次专程来清泉镇,就是为了调查当地流传已久的鬼点灯传说。据古籍记载,清泉镇所在的皖南山区自古就有白灯引魂的说法,人死后的第七天夜里,会有一盏白色灯笼从坟头升起,引亡魂归家。而清泉镇的鬼点灯却更为诡异——活人也能看见那灯,若是跟着灯光走,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永远消失。
最令沈怀在意的是,三十年前栖云居曾发生过一起灭门惨案,据说案发当晚,有人看见十几盏白灯从宅子里飘出来,消失在夜空中。而三天前,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说:栖云居的白灯又亮了。
穿过寂静的街道,沈怀在一座灰砖黛瓦的古宅前停下脚步。栖云居的门楣上挂着蛛网密布的匾额,朱漆大门斑驳脱落,门环上缠着一条褪色的红布条——这是当地避邪的习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插入锁孔时,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吱呀——
大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夹杂着霉味和檀香气的冷风扑面而来。沈怀皱了皱眉,摸出手电筒照向屋内。前厅的家具上蒙着白布,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墙角结着蛛网,但奇怪的是,正中央的八仙桌却一尘不染,桌上摆着一盏古旧的油灯。
沈怀走近查看,发现灯盏里还有半凝固的灯油,灯芯焦黑,似乎不久前才熄灭。他伸手摸了摸灯座——冰凉。正当他思索时,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大门无风自闭。
谁沈怀猛地转身,手电光柱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扫过,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发现。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只是穿堂风的作用。安置好行李后,沈怀点燃带来的煤油灯,开始检查这座传闻中的凶宅。二楼走廊尽头有一间书房,书架上的古籍保存完好,他随手抽出一本《清泉镇志》,翻到记载民俗传说的章节。
……鬼点灯者,怨气所化。枉死之人,魂魄不散,聚而为灯,寻仇索命……
沈怀正读得入神,忽然感觉脖颈后一阵凉意,像是有人对着他吹气。他猛地合上书本站起身,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起来,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将惨淡的红光洒进房间。
就在这时,他看见窗外飘过一点白光。
沈怀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院子的老槐树下,一盏白色的灯笼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散发着幽幽冷光。那灯光不像火焰般跳动,而是如水面般平稳地漾开,照得周围的草木都泛着诡异的青色。
鬼点灯……沈怀喃喃自语,心跳加速。他迅速从包里取出相机,对准窗外的白灯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刹那,那白灯突然熄灭,院子里重归黑暗。
沈怀等了片刻,白灯没有再出现。他正想转身,却听见楼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在前厅走动!他抄起门边的铜烛台,轻手轻脚地下楼,煤油灯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前厅空无一人,但八仙桌上的油灯不知何时被点燃了,火苗静静地燃烧着。更诡异的是,桌上多了一盏茶,热气袅袅上升,仿佛刚刚有人倒好。
沈怀的脊背一阵发凉。他确信自己锁好了大门,而且整座宅子只有他一个人。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喝那杯茶时,一阵阴风突然袭来,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墙上投下一个不属于他的影子——那影子长发披肩,身形纤细,明显是个女子!
谁在那里沈怀厉声喝道,同时举起烛台。
没有回答。影子消失了,油灯也随即熄灭,屋内重归黑暗。沈怀站在原地,冷汗浸透了衬衫。他摸出怀表,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午夜十二点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清泉镇寂静的夜空。
沈怀冲出栖云居,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镇东头的一户人家亮起了灯,几个镇民围在一座小院前,神色惊恐。沈怀挤进人群,看见院子里躺着一个中年男子,双眼圆睁,嘴角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容,已经没了呼吸。
是赵铁匠!一个老者颤抖着说,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倒下了……
沈怀蹲下身检查尸体,发现死者瞳孔中残留着一点微弱的白光,正慢慢消散。他猛地想起《清泉镇志》中的记载:……被鬼点灯索命者,瞳中有灯影,七日不散……
让开!都让开!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沈怀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手持一柄桃木剑,腰间挂满符箓。
玄真道长来了!有人小声说。
道士看了一眼尸体,脸色骤变。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贴在死者额头上,然后转向围观的人群:所有人立刻回家,关好门窗,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人群迅速散去,只剩下沈怀还站在原地。道士盯着他,眉头紧锁:你不是镇上的人。
我叫沈怀,是《民俗异闻录》的记者,来调查'鬼点灯'传说。沈怀出示了记者证,道长似乎知道些什么
玄真道长看了一眼死者,压低声音:这不是普通的死亡。三十年了,它又回来了……他猛地抓住沈怀的手腕,你住在哪里
栖云居。
道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立刻搬出来!那宅子不干净!
沈怀正想追问,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的巷口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女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那是谁沈怀问道。
玄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你看到什么了
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道士的手突然用力,指甲几乎掐进沈怀的肉里:记住,无论谁叫你名字,都不要答应;无论看见什么灯,都不要跟着走。说完,他匆匆离开了,背影显得有些仓惶。
沈怀回到栖云居时已是凌晨。宅子静得出奇,连虫鸣声都没有。他刚踏进门槛,就听见楼上传来轻微的翻书声。沈怀握紧烛台,轻手轻脚地上楼,声音是从书房传来的。
书房门虚掩着,一道微光从门缝中透出。沈怀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
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手中捧着那本《清泉镇志》。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身,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张苍白如纸却美丽惊人的面容。
你是谁沈怀警惕地问,烛台举在胸前。
女子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我叫苏挽晴。她合上书,封面上赫然印着编纂者的名字——苏明远,栖云居最后一任主人。
你是苏家的人沈怀惊讶地问,三十年前那场灭门惨案……
我知道谁会死。苏挽晴突然说,眼睛直视沈怀,赵铁匠是第一个,明天会有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直到所有欠债的人都还清。
沈怀感到一阵寒意:你是说,赵铁匠的死不是意外
苏挽晴没有回答,而是走向窗户。月光下,她的身影几乎透明。不要相信玄真。她轻声说,也不要跟着白灯走。说完,她的身影如烟般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那本《清泉镇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沈怀捡起书,发现其中一页被折了角。他翻开那页,上面记载着一个古老的仪式——引魂灯。据传,用枉死之人的头骨做成灯盏,以尸油为燃料,可以召回亡魂,了却心愿。而仪式的最后一步是:以仇人之血祭灯,则冤魂可安。
窗外,一阵阴风吹过,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沈怀突然意识到,他卷入的不只是一个灵异传说,而是一场跨越三十年的复仇。
而栖云居的白灯,才刚刚开始亮起。
2
瞳中灯影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栖云居时,沈怀才意识到自己竟趴在书桌上睡了一夜。他直起身子,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那本《清泉镇志》还摊开在桌面上,昨夜被折角的那一页记载的引魂灯仪式内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沈怀揉了揉太阳穴,昨夜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境。他下意识摸向怀中的记者证,指尖却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件——是那盏油灯的灯座,不知何时被他揣进了口袋。铜制的灯身上刻着细密的符文,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光泽。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沈怀猛地站起身。他快步下楼,打开大门,门外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捧着一个食盒。
先生,这是玄真道长让我送来的。少年将食盒递给沈怀,眼睛却不敢往宅子里看,道长说...说让您用完早膳就去镇东头的土地庙找他。
沈怀接过食盒:玄真道长还说什么了
少年摇摇头,转身就要走,却又犹豫着停下脚步:先生...您昨晚真的看见白灯了吗
你听谁说的沈怀眯起眼睛。
整个清泉镇都传遍了。少年压低声音,赵铁匠死了,他老婆说临死前看见他眼睛里有灯影...就像三十年前...少年突然噤声,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匆匆跑开了。
沈怀回到前厅,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简单的早点,最底下压着一张黄符,上面用朱砂写着午时三刻,务必离开栖云居。
他刚咬了一口馒头,就听见楼上传来啪嗒一声,像是书本落地的声音。沈怀放下食物,轻手轻脚地上楼。书房的门虚掩着,一缕阳光从门缝中漏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线。
推开门,沈怀愣住了——昨夜苏挽晴消失前掉落的那本《清泉镇志》现在好端端地摆在书桌上,而地上躺着一本他从未见过的线装册子。沈怀弯腰拾起,封面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苏氏家谱。
翻开第一页,上面记载着栖云居苏家的族谱。沈怀的手指在最后一页停住——苏明远,卒于光绪十九年腊月初八,享年四十二岁。妻李氏,同日卒。长女苏挽晴,同日卒,年十六...
沈怀的呼吸为之一窒。如果家谱记载属实,那么昨夜出现的苏挽晴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他继续往下翻,在家谱最后一页发现了一张夹在其中的信笺,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
挽晴吾儿:
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为父的布置已然生效。记住,引魂灯需以仇人之血祭之,方能平息怨气。名单上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父字
信笺背面是一串名单,第一个名字赫然是赵铁匠,后面还有七八个名字,有些已经被划去。沈怀注意到名单最下方还有一个名字被反复描画过多次,墨迹几乎渗透纸背——玄真。
沈怀将家谱和信笺收好,决定先去见玄真。刚走到院中,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恍惚间,他看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影——是苏挽晴。她比昨夜看起来更加透明,几乎与晨雾融为一体。
不要去土地庙。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他在等你。
谁在等我沈怀问道,但苏挽晴的身影已经开始消散。在完全消失前,她抬起手,指向沈怀的口袋——那里装着那盏铜油灯。
沈怀掏出油灯,发现灯身上刻着的符文在阳光下竟然开始缓缓流动,如同活物一般。更诡异的是,灯盏内部不知何时积了一层薄薄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沈怀决定先去镇公所查查赵铁匠的死因。清泉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见到他都远远避开,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镇公所里,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老文书接待了他。
赵铁匠猝死的。老文书推了推眼镜,镇上的大夫看了,说是心脉骤停。
我能看看尸体吗
老文书面露难色:这个...不合规矩...
沈怀掏出记者证和几块银元:我是《民俗异闻录》的特派记者,正在做一个关于地方丧葬习俗的专题。
银元起了作用。在停尸房里,赵铁匠的尸体已经简单处理过,但依然能看出死前的惊恐——他的眼睛圆睁,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着,形成一个瘆人的笑容。沈怀凑近检查,发现死者的瞳孔虽然已经扩散,但仔细看仍能发现一点极细微的白光,就像...
像是灯芯的余烬。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沈怀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解剖工具。
您是
镇上的大夫,姓陈。男子走进来,我劝你别碰尸体,特别是眼睛。赵铁匠的死因不寻常。
沈怀注意到陈大夫的手在微微发抖:怎么个不寻常法
陈大夫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他的视网膜上有灼烧痕迹,就像...被强光直射过。但最奇怪的是,这种灼伤是从内部开始的。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眼睛里烧出来一样。
沈怀想起《清泉镇志》上关于瞳中灯的记载,不由得脊背发凉。他正想再问些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两人跑出去,看见几个镇民神色慌张地往镇西头跑。
又死人了!一个妇人尖叫道,是卖豆腐的老王!
沈怀跟着人群赶到豆腐店,只见店主王老汉倒在自己的摊位前,姿势与赵铁匠如出一辙——双眼圆睁,嘴角带笑。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惊恐地低语:第二个了...和三十年前一样...
沈怀蹲下身,果然在王老汉的瞳孔中看到了那点细微的白光。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掏出苏氏家谱中的名单对照——王老汉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在赵铁匠之后。
让开!都让开!
玄真道长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沈怀抬头,看见道士手持桃木剑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两个小道童,手里捧着香炉和符纸。玄真看到沈怀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我不是让你午时前来土地庙吗玄真将沈怀拉到一旁,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沈怀看了看怀表——十一点四十五分。
道长似乎很在意时间沈怀试探道。
玄真的目光落在沈怀鼓起的口袋上:你带了什么东西
沈怀还未回答,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两人回头,只见王老汉的尸体竟然自己坐了起来,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玄真,嘴角的笑容越咧越大,直到撕裂了脸颊的肌肉。更可怕的是,他的瞳孔中那点白光正在迅速扩大,很快就充满了整个眼眶。
退后!玄真一把推开沈怀,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撒向尸体。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排列成一个奇特的图案。王老汉的尸体剧烈抽搐起来,眼窝中的白光忽明忽暗,像是在挣扎。
玄真口中念念有词,桃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复杂的轨迹。突然,王老汉的嘴巴大张,一团白光从他口中飞出,直扑玄真面门!
道士侧身避过,白光在空中转了个弯,竟朝沈怀飞来。千钧一发之际,沈怀下意识掏出那盏铜油灯挡在面前。白光撞在灯身上,发出嗤的一声响,随即被吸入灯盏中。灯盏里那层不明液体微微晃动,泛起一圈涟漪,然后又归于平静。
现场一片死寂。王老汉的尸体倒回地上,眼中的白光已经消失。所有人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沈怀手中的油灯,包括玄真。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玄真的声音异常沙哑。
栖云居。沈怀直视道士的眼睛,道长认识这盏灯
玄真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看了看四周惊恐的人群,压低声音道:午时三刻前,必须离开栖云居。否则下一个死的就会是你。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苏挽晴的忌日。玄真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三十年前的今天,她被活埋在栖云居的地窖里。而今晚,她的怨魂会回来完成复仇。
沈怀正想追问,怀表突然发出咔嗒一声响——十二点整。几乎同时,他感到口袋里的苏氏家谱变得滚烫,烫得他差点叫出声来。他掏出家谱,发现最后一页上原本模糊的字迹现在变得清晰可辨:
苏挽晴,光绪十九年腊月初八卒,葬于栖云居地窖。含冤而死,怨气凝而为灯...
后面的字迹被血迹模糊,但沈怀还是辨认出了最关键的一句:
子时灯亮,血债血偿。
3
地窖遗骨
怀表的指针指向十二点零五分时,沈怀站在栖云居的地窖入口前,手中的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拉长变形如同鬼魅。地窖的木门被数十根锈迹斑斑的铁链缠绕,锁头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多年无人开启。
你确定要这么做陈大夫站在沈怀身后,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玄真道长说——
玄真道长似乎知道得太多,却又说得太少。沈怀打断他,用从厨房找到的斧头劈向锁链。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宅子里格外刺耳,惊起一群栖息在房梁上的蝙蝠。
随着最后一道锁链断裂,地窖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霉味与某种古怪甜香的冷风扑面而来,沈怀不由得后退半步。煤油灯的光线照进地窖,只能照亮前几级台阶,再往下便是浓稠如墨的黑暗。
这下面...不太对劲。陈大夫的声音发颤,空气里有氰化物的苦杏仁味,还有...尸蜡的味道。
沈怀将煤油灯放低,光线照亮了台阶上一些细小的白色颗粒。他蹲下身,用手指沾起一点,在灯下细看。
是盐。陈大夫凑近看了看,而且...是混合了香灰的粗盐。这是镇魂用的。
沈怀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那些盐粒中似乎混入了其他东西。他将煤油灯再放低些,终于看清——盐里掺杂着细碎的骨片,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
人骨。陈大夫倒吸一口冷气,有人在这里做过法事...用骨灰混盐镇魂。
沈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下台阶。陈大夫犹豫片刻,也跟了上来。台阶比想象中要长,仿佛通往地心深处。随着深入,温度急剧下降,沈怀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如幽灵般飘散。
当最后一级台阶终于出现在脚下时,沈怀举起煤油灯环顾四周。地窖比预想中要大得多,几乎有半个前厅大小。四壁是粗糙的砖石结构,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地窖正中央——那里摆着一口红漆棺材,棺盖上压着一块刻满符文的青石板。
这...这不合常理。陈大夫的声音在发抖,谁会把棺材放在自家地窖里
沈怀缓步走近棺材,发现棺木四周的地面上画着一圈复杂的符文,像是用血与朱砂混合勾勒而成。更诡异的是,棺材周围整齐地摆放着七盏油灯,灯盏早已干涸,但灯芯却像是新换的。
七灯引魂阵...沈怀想起《清泉镇志》上的记载,这是最凶险的招魂术。
他刚要伸手触碰棺木,陈大夫突然拉住他:等等!你看这个——
陈大夫指向棺材一角。在那里,棺木与地面的缝隙中,探出一截纤细的白色物体。沈怀俯身细看,顿时如坠冰窟——那是一截人类的手指骨,指节分明,在灯光下白得刺眼。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指骨上套着一枚青玉戒指,戒面上刻着一个清晰的苏字。
这是...苏挽晴的遗骨陈大夫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她不是应该葬在祖坟吗怎么会...
沈怀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棺材另一侧的发现吸引——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供桌,上面摆着一个褪色的牌位。牌位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稀可辨:爱女苏挽晴之位。
供桌前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张泛黄的纸页。沈怀拾起一张,上面是娟秀的字迹,像是少女的日记:
腊月初七,父亲说已经准备好了。明日李家来人,一切就会结束。我不怕死,只怕死后仍不得安宁...
另一张纸上字迹更加凌乱,像是仓促写就:
他们骗了我!那不是婚礼,是葬礼!父亲啊父亲,你为何要亲手将女儿送入黄泉我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所有人!
纸页最后的落款是光绪十九年腊月初八子时,正是三十年前的今天。
沈怀感到一阵眩晕,手中的煤油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与此同时,他怀中的铜油灯毫无预兆地变得滚烫,烫得他胸口一阵刺痛。
沈先生!陈大夫突然惊叫一声,指着棺材,你看到了吗
沈怀抬头,只见棺材缝隙中正缓缓渗出一种暗红色的液体,在煤油灯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液体流过地面上的符文,那些符文竟开始微微发光,如同被唤醒的毒蛇。
快走!陈大夫一把拉住沈怀的胳膊,这地方不对劲!
两人刚转身要跑,地窖的门却突然砰的一声自动关闭。煤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上。更可怕的是,那七盏干涸的油灯突然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发出幽绿色的光芒。
棺、棺材!陈大夫的声音已经变调。
沈怀回头,只见棺材上的青石板正在缓缓移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内部推动。随着石板的移位,更多的暗红色液体从缝隙中涌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是血。
帮我推开地窖门!沈怀冲向台阶,陈大夫紧随其后。就在他们即将踏上第一级台阶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青石板从棺材上滚落,砸在地上碎成两半。
沈怀忍不住回头看去。棺材盖正在缓缓打开,一只苍白的手从缝隙中伸出,手指上戴着与那截指骨上一模一样的青玉戒指。与此同时,七盏油灯的光芒突然大盛,将整个地窖照得如同白昼。
在那刺目的光芒中,沈怀看到一个白色身影从棺材中缓缓坐起——长发披肩,素衣如雪,正是他昨夜见过的苏挽晴。只是此刻的她不再透明,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躯体,只是那皮肤白得不似活人,在灯光下泛着瓷器般的冷光。
沈...怀...苏挽晴的嘴唇没有动,声音却在地窖中回荡,如同无数人同时低语,你终于来了...
陈大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疯狂地撞向地窖门。门纹丝不动,而苏挽晴的身影已经飘离棺材,悬浮在地窖中央。她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没有瞳孔,只有两团跳动的白色火焰。
三十年了...苏挽晴的声音忽远忽近,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
沈怀感到怀中的铜油灯越来越烫,几乎要灼穿他的衣服。他强忍疼痛,将油灯掏出,发现灯盏中的不明液体正在沸腾,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苏挽晴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沈怀面前,近在咫尺。她的手指轻抚过油灯,液体立刻平静下来,这是尸油...我父亲的尸油。
沈怀如遭雷击,手一抖差点将油灯掉落。苏挽晴却轻轻托住他的手,动作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别怕,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像个天真的少女,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你看,名单上的人还没死完呢...
她抬手一指,沈怀怀中的苏氏家谱自动飞出,在空中展开。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亮起血红色的光,已经有两个名字被划去——赵铁匠和王老汉。剩下的名字中,玄真二字格外刺目。
不...陈大夫瘫坐在台阶上,这不可能...玄真道长他...
苏挽晴的头突然转向陈大夫,角度诡异得超出人类极限:陈大夫,你父亲没告诉你吗三十年前那个雪夜,他也在场...他看着我被活埋在这个地窖里...
陈大夫面如死灰:我父亲...他从来没说过...
因为他也是帮凶!苏挽晴的声音骤然尖利,整个地窖都在震颤,所有人都是帮凶!为了那个邪恶的仪式,他们牺牲了我!
沈怀突然明白了什么:引魂灯...你父亲用你做引魂灯的灯盏
苏挽晴的身影飘回棺材旁,手指轻抚棺木:聪明的沈先生...没错,我父亲相信,用至亲之人的头骨做灯,可以召唤亡魂,实现愿望。他需要一具纯阴之体的处女骸骨...而他的女儿,正好符合条件。
她的声音突然带上哭腔:他骗我说那是婚礼...说李家少爷要娶我...可当我穿着嫁衣来到这里,等待我的不是花轿,而是这口红棺材...
沈怀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他想起家谱上的记载,苏明远与妻子李氏同日卒,而苏挽晴的死亡日期也是同一天。
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苏挽晴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仪式出了差错...引魂灯需要活祭。我挣扎时,不小心打翻了灯盏...火焰吞噬了他们所有人。她抬起手,指向地窖一角,你看,他们的骨头还在那里。
沈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阴影处堆着一小堆焦黑的骸骨,头骨上还有明显的裂痕。
那为什么现在又...沈怀的话没说完,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胸口传来。他低头一看,铜油灯不知何时已经嵌入了他的皮肉,灯盏中的液体正顺着血管般的纹路流向他的心脏。
因为你很特别,沈怀。苏挽晴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似水,纯阳之体,八字全阳...正是引魂灯最好的燃料。有了你,我就能完成三十年前未竟的事...
沈怀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看到陈大夫瘫倒在地,七窍流血;看到地窖的墙壁上浮现出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看到苏氏家谱在空中燃烧,灰烬组成一个个名字...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地窖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一道黄符如利箭般射入,正中苏挽晴的眉心。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影瞬间变得透明。
快出来!玄真道长的声音从地窖口传来,趁现在!
沈怀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昏迷的陈大夫爬上台阶。当他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出地窖时,身后的门再次轰然关闭,将苏挽晴的尖叫声隔绝在内。
玄真道长手持桃木剑站在院中,脸色惨白如纸:我警告过你不要在午时后留在栖云居...今天是她的回魂夜,地窖的封印会减弱...
沈怀瘫坐在地上,胸前的铜油灯已经冷却,但皮肤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灯形烙印。他艰难地抬头看向玄真:名单上...为什么有你的名字
玄真的手微微发抖:因为三十年前...我是苏家的管家。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我看着小姐被活埋...却什么都没做...
远处,镇上的钟声敲响了四下。玄真突然脸色大变:天快黑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子时一到,栖云居就会变成真正的鬼域!
沈怀望向逐渐西沉的太阳,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铜油灯已经选中了他,无论逃到哪里,子时的白灯都会找到他。
而名单上剩下的名字,包括玄真在内,一个都逃不掉。
4
子时灯现
暮色四合时,沈怀和玄真道长将昏迷的陈大夫安置在了镇东头的土地庙。庙里香火缭绕,几盏长明灯在神龛前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皮影戏中扭曲的角色。
他中了尸毒,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玄真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朱红色的药丸塞进陈大夫口中,好在不深,天亮前应该能醒。
沈怀坐在庙前的石阶上,胸前的灯形烙印隐隐作痛。西边的天空还剩最后一抹暗红,栖云居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
你早就知道。沈怀的声音沙哑,三十年前的事,苏挽晴的怨魂,还有这盏灯。他从怀中掏出那盏铜油灯,灯身上的符文在暮光中泛着诡异的青色。
玄真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在沈怀身旁坐下:苏明远是我远房表兄。光绪十九年,他从一个云游道士那里得到了'引魂灯'的秘法,说是能召回亡魂,实现愿望。
老道士的目光变得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他妻子李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秘法上说,用至亲之人的头骨做灯盏,可以借命续命...
所以他就选择了自己的女儿沈怀握紧了拳头。
不,一开始不是。玄真摇头,他本想找个丫鬟代替,但那年冬天特别冷,镇上的穷人家都不愿卖女儿。直到腊月初七...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李家派人来说,愿意出高价买苏小姐做冥婚新娘。
沈怀猛地抬头:冥婚
李家少爷半月前暴毙,算命的说需要找个八字相合的姑娘配阴婚,否则家宅不宁。玄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桃木剑,苏明远...他动摇了。李家的出价足够他再娶三房妻妾,而挽晴那孩子...正好是纯阴之体。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显得格外凄厉。玄真继续道:腊月初八那天,他们骗挽晴说是正式婚礼,让她穿上嫁衣去了地窖...那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口棺材。
你当时在场
我在门外...玄真的声音颤抖,听到那孩子的哭喊声,指甲抓挠棺材板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停。后来...后来仪式出了差错,地窖突然起火,苏家上下十几口人,除了我无一幸免。
沈怀想起地窖角落里那堆焦黑的骸骨,胃里一阵翻腾:那盏灯呢
不知所踪。有人说看见十几盏白灯从宅子里飘出,也有人说灯被苏明远带进了棺材...玄真突然抓住沈怀的手腕,直到三天前,栖云居的白灯又亮了,我就知道...她回来了。
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下,土地庙里的长明灯突然齐齐暗了一瞬。沈怀感到怀中的铜油灯微微震动,灯盏中的液体泛起涟漪。
这到底是什么沈怀将油灯举到玄真面前。
玄真面色大变,踉跄着后退两步:这...这是引魂灯的主灯!苏明远当年用的就是它!他的声音几乎变了调,灯盏里的...是尸油!
沈怀这才注意到,灯盏中的液体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微光,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更可怕的是,液体表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五官扭曲,像是在无声地尖叫。
子时将至。玄真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在地上摆出一个奇特的图案,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三十年的怨气...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
沈怀翻开苏氏家谱,发现名单上的名字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泛出微光。赵铁匠、王老汉的名字已经变成暗红色,后面跟着五六个名字,其中陈守义三个字格外醒目——那是陈大夫的父亲,已经于十年前去世。
名单上的人都与当年的事有关
玄真点点头:赵铁匠打造了那口棺材,王老汉提供了镇魂的盐和香灰...陈守义是镇上的大夫,给了苏明远一种药,让挽晴那孩子无力挣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而我是帮凶,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那为什么现在才复仇
引魂灯需要三十年一个轮回才能再次点燃。玄真的目光落在沈怀胸前的烙印上,而你...纯阳之体的活人,是最好的灯油。
沈怀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封引他来清泉镇的匿名信:这是你寄给我的
玄真困惑地接过信纸,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不...这不是我写的!这字迹...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这是苏明远的字迹!可他三十年前就死了!
一阵阴风突然卷过土地庙,吹灭了所有长明灯。黑暗中,铜油灯的光芒骤然亮起,照得两人脸色惨白。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子时到了。
来不及了。玄真迅速从包袱里取出符纸和朱砂,她一定会来找名单上的人。我们必须...
他的话戛然而止。土地庙外的小路上,一盏白灯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那光芒冰冷刺骨,照得周围的草木都结了一层薄霜。
来了...玄真握紧桃木剑,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白灯缓缓移动,后面又亮起第二盏、第三盏...最终,七盏白灯排成一列,如同送葬的队伍,向土地庙飘来。在第七盏灯后面,一个白色身影缓缓浮现——苏挽晴穿着那身残破的嫁衣,长发披散,眼中跳动着白色的火焰。
玄真叔父...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三十年不见,你老了。
玄真道长踉跄着后退,桃木剑指着苏挽晴,却抖得厉害:挽晴...当年是叔父对不起你...但其他人已经偿命了,求你...
偿命苏挽晴突然尖笑起来,那笑声如同玻璃碎裂,名单上的人还没死完呢!她抬手一指,土地庙的墙壁上突然浮现出几个血字——正是名单上剩下的名字。
沈怀注意到,玄真的名字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新的名字:沈怀。
为什么有我沈怀强自镇定,我与三十年前的事毫无关系。
苏挽晴的身影飘近,嫁衣下摆滴落着暗红色的液体:因为你带着引魂灯来了...你就是父亲选中的新灯油。她的手指轻抚过沈怀胸前的烙印,纯阳之体,多完美的燃料啊...
玄真突然大喝一声,将一把铜钱撒向苏挽晴。铜钱在空中燃烧起来,化作一道道火线将她暂时逼退。老道士趁机咬破手指,在沈怀额头画下一道血符:听着,子时到寅时是她的力量最强的时候。我们必须撑到鸡鸣!
苏挽晴被激怒了,嫁衣无风自动,七盏白灯同时大亮。土地庙的墙壁上渗出鲜血,神像纷纷倒塌。她张开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震得沈怀耳膜生疼。
沈怀!灯!玄真将桃木剑横在胸前,用你的血滴入灯盏!
沈怀咬破手指,将血滴入铜油灯。血液与灯盏中的尸油混合,瞬间沸腾起来,冒出一股刺鼻的青烟。苏挽晴的身影突然僵住,眼中的火焰剧烈跳动。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父亲把灯给了你...他选中了你...
沈怀还未来得及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苏挽晴已经扑了上来。她的手指长出锋利的指甲,直取沈怀的心脏。玄真挺身挡在沈怀面前,桃木剑与利爪相撞,发出金属般的脆响。
走!玄真回头对沈怀吼道,去栖云居的地窖!那里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必须在那里结束!
沈怀刚想说什么,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灯形烙印正在发光,皮肤下仿佛有火焰在流动。铜油灯自动从他手中飞起,悬浮在空中,灯盏中的混合液体旋转起来,形成一个漩涡。
苏挽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向油灯。玄真见状,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张紫金色的符纸,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封!
符纸化作一道金光射向油灯,与苏挽晴的身影碰撞在一起。刺目的白光爆发,沈怀不得不闭上眼睛。等光芒散去,苏挽晴和七盏白灯都不见了,只有铜油灯落在地上,灯盏中多了一缕白色的火焰,静静燃烧。
暂时封住了...玄真瘫坐在地,嘴角渗出血丝,但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去地窖...
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怀回头,看见陈大夫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跌跌撞撞地向镇子方向跑去。
陈大夫!等等!沈怀喊道,但对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玄真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糟了...名单上有他父亲的名字,虽然人已经死了,但父债子偿...
仿佛印证他的话一般,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即归于寂静。沈怀和玄真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个可能——陈守义虽然已死,但他的儿子还在。
没时间了。玄真挣扎着站起身,下一个就是我...然后是...他的目光落在沈怀身上,没有说完。
沈怀捡起铜油灯,发现灯盏中的白色火焰正在缓缓增长。透过火焰,他隐约看到一张痛苦扭曲的脸——是苏明远!那张脸张开嘴,无声地说着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地窖...真相...
走!玄真拉起沈怀,必须在寅时前到达地窖!
两人冲出土地庙,向栖云居奔去。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星。路旁的树影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当他们终于看到栖云居的轮廓时,沈怀怀中的铜油灯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灯盏中的火焰暴涨,照亮了宅院大门——那里站着一个人影,身穿残破的嫁衣,手中提着一盏白灯。
苏挽晴抬起头,眼中的火焰已经变成了血红色:欢迎回家...沈怀...父亲等你很久了...
5
灯中人影
栖云居的大门在沈怀面前无声开启,门轴转动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苏挽晴的身影立在门内,手中白灯的光芒将她的脸映得青白可怖。嫁衣下摆滴落的液体在青石板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味。
进来吧。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似水,父亲想见你。
沈怀握紧铜油灯,灯盏中的白色火焰跳动了一下,隐约浮现出苏明远那张扭曲的脸。玄真道长挡在沈怀身前,桃木剑横在胸前,剑身上贴着的符纸无风自动。
挽晴,三十年前的罪孽由我一人承担。玄真的声音嘶哑,放过这个年轻人,他与苏家恩怨无关。
苏挽晴的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无关她突然抬手,嫁衣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苍白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玄真叔父,你难道没告诉他吗
沈怀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告诉我什么
玄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却没回答。苏挽晴轻笑一声,转身向宅内飘去:时辰快到了,父亲等不及了...
沈怀看向玄真,老道士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老,皱纹里嵌着深深的恐惧。他没有解释,只是低声道: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碰那口棺材。
栖云居内比白天更加阴森。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每走一步,地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塌陷。沈怀注意到,墙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手印,大小不一,有些还带着暗红色的痕迹。
通往地窖的走廊尽头,七盏白灯排成一列,悬浮在空中。灯下的地面上用某种黑色粉末画着复杂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阵法。苏挽晴站在阵法中央,手中的白灯已经与其他七盏融为一体。
父亲就在下面。她指向地窖入口,他等了三十年...就为了今晚。
沈怀胸前的烙印突然剧痛起来,像是有一把烧红的刀在皮肤下搅动。铜油灯在他手中变得滚烫,灯盏中的白色火焰疯狂跳动,映照出墙壁上越来越多的手印——那些手印正在向他们靠近!
快走!玄真推了沈怀一把,去地窖!我来挡住它们!
沈怀刚迈出一步,就感到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低头一看,一只青灰色的手从地板缝隙中伸出,五指如钩,指甲漆黑。更多的鬼手从墙壁、天花板、地板中探出,抓向他的腿脚。
玄真大喝一声,桃木剑划过掌心,带出一道血痕。他将血抹在剑身上,剑尖顿时亮起一道红光。老道士挥剑斩向那些鬼手,被砍中的鬼手立刻化为黑烟消散,但更多的鬼手源源不断地涌出。
沈怀!灯!玄真头也不回地喊道,用灯开路!
沈怀举起铜油灯,灯盏中的火焰突然暴涨,照亮了整个走廊。在刺目的白光中,那些鬼手如遭雷击,纷纷缩回。但更可怕的是,灯光照出了走廊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穿着清朝的服饰,面色青白,眼中跳动着微弱的白光。
是苏家的亡魂...玄真的声音发抖,他们都被困在这里...
苏挽晴站在地窖口,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不只是苏家人...还有那些参与过仪式的人...赵铁匠、王老汉、陈守义...她的目光落在沈怀身上,很快,还会有更多人加入他们。
沈怀突然明白了那些白灯的真正含义——每一盏灯都代表一个被束缚的亡魂。而现在,铜油灯中囚禁着苏明远的魂魄,苏挽晴想要解放他...或者完成三十年前未完成的仪式
走!玄真推了沈怀一把,自己却突然僵在原地。沈怀回头,看见一只鬼手从老道士背后穿胸而过,指尖滴着黑血。玄真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鬼手,嘴角渗出血丝:快...去...地窖...阻止...仪式...
沈怀想上前救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地窖方向。苏挽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地窖口,只留下七盏白灯指引着方向。身后,玄真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沈怀咬紧牙关,握紧铜油灯冲向地窖。台阶比白天更加湿滑,覆盖着一层黏腻的黑色物质,像是凝固的血。越往下,温度越低,呼出的白气在灯下凝结成霜。
地窖里的景象让沈怀倒吸一口冷气——那口红漆棺材已经完全打开,棺木四周的七盏油灯燃烧着青白色的火焰。棺材上方悬浮着一个人影,穿着清朝的长袍马褂,面容扭曲,正是他在油灯火焰中看到的那张脸。
苏...明远沈怀的声音在地窖中回荡。
人影缓缓转头,黑洞洞的眼眶对着沈怀: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
沈怀这才注意到,棺材周围的地面上画着一个复杂的阵法,与走廊上那个如出一辙,只是更大更精细。阵法七个角上各摆着一件物品——一把铁锤、一包盐、一支针管、一本账簿、一把剪刀、一块玉佩,以及...一截新鲜的断指,看大小应该是陈大夫的。
三十年前,我用女儿做引魂灯的灯盏,想要召回亡妻。苏明远的身影飘到阵法中央,但我算错了一步——引魂灯需要活祭,而挽晴那孩子的怨气...太强了。
他的身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沈怀这才看清,苏明远的胸口有一个大洞,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焰烧穿的。
仪式失败,我被反噬,魂魄困在灯中三十年。苏明远的声音带着疯狂的意味,但我找到了破解之法——纯阳之体的活人做灯油,加上七个仇人的魂魄做引子,就能重塑肉身!
沈怀突然明白了名单的意义——赵铁匠、王老汉、陈守义...他们都是当年参与仪式的帮凶。而现在,他们的魂魄被囚禁在白灯中,成为仪式的祭品。
那我呢沈怀握紧铜油灯,我为什么会被卷进来
苏明远的身影飘近,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因为你是我选中的...三十年前那个云游道士说过,三十年后会有一个纯阳之体的人带着引魂灯回来...我等的就是你!
沈怀突然想起那封引他来清泉镇的匿名信——字迹与苏明远一模一样。但一个死了三十年的人,怎么可能...
铜油灯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灯盏中的白色火焰扭曲变形,化作一张痛苦的人脸——这次沈怀看得清楚,那不是苏明远,而是...他自己!
看到了吗苏挽晴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冰凉的手指抚上沈怀的脸颊,灯里的才是真正的你...而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沈怀如坠冰窟,无数记忆碎片突然涌入脑海——他根本不是《民俗异闻录》的记者,而是三十年前那个云游道士的徒弟!当年他跟随师父来到清泉镇,目睹了苏家的惨剧。师父临终前将引魂灯托付给他,要他三十年后再回来...
想起来了苏挽晴的身影出现在棺材旁,手中多了一盏白灯,灯焰中隐约可见玄真痛苦的脸,三十年前你和你师父没能阻止我父亲,现在你一个人更不可能。
沈怀头痛欲裂,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确实叫沈怀,但不是记者,而是守灯人,世代守护着引魂灯的秘密。三十年前那晚,他本可以阻止悲剧发生,却因为一时怯懦,眼睁睁看着苏挽晴被活埋...
时辰到了。苏明远的身影飘到阵法中央,七盏白灯同时飞起,环绕在他周围,七个祭品已经集齐,只差最后一步——纯阳之血!
沈怀想逃,却发现双脚被地面上伸出的鬼手牢牢抓住。苏挽晴飘到他面前,冰凉的手指划过他胸前的烙印:别怕,很快就不疼了...等你成了灯油,就能永远和父亲在一起了...
就在她的指甲即将刺入沈怀胸口时,地窖口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一道黄符如箭般射来,正中苏挽晴的后背。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影瞬间变得透明。沈怀抬头,看见陈大夫站在地窖口,手里拿着玄真的桃木剑,剑身上沾满鲜血。
陈...大夫沈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大夫的脸色惨白如纸,右手的断指处还在滴血:沈先生,快毁了那盏灯!那是所有灾祸的源头!
苏明远的身影暴怒地扑向陈大夫:找死!七盏白灯同时射向地窖口,灯焰化作七张血盆大口。
陈大夫不躲不闪,反而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桃木剑上:玄真道长临终前告诉我真相...三十年前的罪孽,今晚必须了结!
桃木剑亮起刺目的红光,陈大夫挥剑斩向飞来的白灯。剑光过处,三盏白灯应声而灭,灯焰中的亡魂发出解脱般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苏明远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剩下的四盏白灯调转方向,朝沈怀扑来。沈怀本能地举起铜油灯格挡,灯盏中的白色火焰突然暴涨,将四盏白灯尽数吸入。
不!苏明远的身影扭曲变形,我的祭品!
铜油灯剧烈震动起来,灯盏中的火焰变成了赤红色,散发出灼热的高温。沈怀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灯中传来,苏明远的身影被一点点拉向灯盏。
父亲!苏挽晴想要上前,却被陈大夫用桃木剑拦住。
挽晴小姐,够了!陈大夫的声音带着哭腔,三十年的仇恨,该放下了!我父亲临终前日日忏悔,赵铁匠他们也都付出了代价...让这一切结束吧!
苏明远的身影已经有一半被吸入灯中,他疯狂挣扎着,向苏挽晴伸出手:女儿...救我...我们还要...等你母亲...
苏挽晴的身影僵在原地,眼中的火焰忽明忽暗。沈怀看出她的动摇,突然喊道:苏小姐!你父亲骗了你!你母亲根本不是病死的——是他为了试验引魂灯,亲手杀死了你母亲!
什么苏挽晴的身影剧烈颤抖起来。
陈大夫趁机从怀中掏出一本发黄的日记: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上面清楚记载着,李氏夫人是喝了苏明远下的毒...他需要一具新死的女尸做试验...
苏挽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长发如毒蛇般舞动。她转身扑向苏明远,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你骗我!你说母亲是病死的!你说引魂灯能让她回来!
苏明远的身影在女儿的攻击下迅速崩溃,最终被完全吸入铜油灯中。灯盏剧烈震动了几下,突然啪的一声裂开一道缝隙,赤红的火焰从裂缝中渗出。
要爆炸了!陈大夫大喊,快出去!
沈怀想要扔掉油灯,却发现它牢牢粘在手上。苏挽晴的身影飘过来,冰凉的手覆盖在沈怀手上:对不起...我也被骗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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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中流下两行血泪,滴在油灯上。令人惊讶的是,血泪所到之处,裂缝竟然开始愈合。当最后一滴血泪落下,油灯恢复了平静,只是灯盏中的火焰变成了纯净的白色,不再有扭曲的人脸。
结束了...苏挽晴的身影开始消散,灯已经净化...请把它...带回龙虎山...
而在沈怀看不见的口袋深处,那盏被认为已经净化的铜油灯,灯芯微微闪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