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杏血劫 > 第一章

1
红绸带
1932年,北平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护城河的冰还没化干净,柳梢头已经冒了青芽。我蹲在后厨搓着满盆子碗筷,油腻腻的井水浸得手指发红,忽然听见前堂传来叮铃一声脆响。
阿杏!死丫头又偷懒!老板娘掀开油腻的蓝布帘子,发髻上插的银簪子直晃我眼睛,贵客临门了,赶紧去前头伺候着!
我胡乱在围裙上抹了把手,还没掀帘子就听见女人们的嗤笑。醉仙楼是八大胡同最寒碜的窑子,来的多是拉黄包车的苦力,今天却来了个穿月白长衫的男人,正斜倚在朱漆斑驳的廊柱上剥花生。
要最便宜的茶。他头也不抬,露出的半截手腕比前日王掌柜送来的杭绸还白。我盯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发愣,茶壶嘴一歪,滚水泼在他袖口上。
对、对不住!我手忙脚乱去擦,指尖刚碰到他腕子就被攥住。这人终于抬起头来,眼尾一颗红痣像落在雪地上的胭脂,惊得我手一哆嗦,茶盏咣当砸在青砖地上。
满堂哄笑声里,他慢条斯理从怀里掏出条红绸带,在我惊愕的目光中,竟用绸带把我打碎的瓷片一片片捡起来。暗红的绸子裹着碎瓷,倒像捧着一匣子玛瑙。
我叫文砚。他说话时喉结在绸缎立领下滚动,姑娘怎么称呼
阿杏!老板娘尖着嗓子冲过来,镶金牙的嘴喷着唾沫星子,这位爷对不住,这丫头新来的...话音未落,文砚已经掏出三块银元拍在桌上,碎瓷片在红绸里叮咚作响。
够赔二十套茶具了。他起身时带起一阵松香,月白长衫下隐约透出暗纹,劳驾,烦请这位杏姑娘送我到巷口。
暮色里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我抱着裹满碎瓷的红绸亦步亦趋。走到槐树底下,他突然转身,我差点撞进他怀里。文砚抽走我发间的枯草屑,指尖擦过我耳垂时,我闻到他袖口沾染的墨香混着血腥气。
明晚戌时,我在琉璃厂东街的裱画店等你。他说这话时,身后正巧有辆粪车吱呀呀经过。我噗嗤笑出声,他眼里那点风流顿时破了功,自己也绷不住笑了,露出颗尖尖的虎牙。
我攥着红绸带往回走,碎瓷片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八大胡同的灯笼次第亮起来,照得我脸上发烫。经过胭脂铺时,橱窗里映出个蓬头垢面的傻丫头,手里却捧着团艳丽的红,活像捧着团烧着的火。
2
裱画记
我偷了后厨半斤猪油抹在头发上,才把那头枯草捋顺溜。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琉璃厂东街的铺子早都上了门板,就剩个乌木招牌在风里晃荡,上头云间阁三个金字都褪成土黄色了。
门缝里漏出线暖光,我刚要叩门,里头传来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你猜怎么着那咳嗽声跟正月里放炮仗似的,一会儿噼里啪啦一会儿又哑了火。我扒着门缝偷瞄,正瞧见文砚扶着裱画案子弓成只虾米,月白衫子后襟沾着团黑红的血渍。
看够了他突然直起腰,手里还攥着块染血的帕子,我这裱画铺子可不卖票。
我臊得推门进去,带翻了门边蝈蝈笼子。那绿头大蝈蝈蹦到文砚刚裱好的山水画上,扑腾着腿儿把宣纸勾出个窟窿。文砚举着浆糊刷子追了半间屋,最后我俩瘫在条凳上喘气,那蝈蝈正蹲在房梁上得意地叫唤。
赔钱货。文砚扯开立领,脖颈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我才发现他锁骨窝里凝着汗珠子,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盐。
他教我调浆糊,说里头要兑明矾和花椒水。我舀了满满一勺往案子上一泼,浆糊点子溅到他眼皮上,活像哭花了妆的戏子。文砚气笑了,抓着我手腕往宣纸上按:你这爪子合该去和面,糟践字画倒是把好手。
夜半起了风,裱画用的绫子绸缎在梁上飘得像招魂幡。文砚突然从背后贴上来,带着股苦药味儿的热气喷在我耳后:杏姑娘可知道,这裱画的糨糊要熬到七分粘三分滑...
我反手摸到他腰间,硬邦邦的硌手。掏出来看是把包银的裁纸刀,刀柄上缠的红绸带,跟我怀里那条一模一样。
别动!他猛地攥住我腕子,力气大得吓人。梁上的蝈蝈也不叫了,浆糊在铜锅里咕嘟咕嘟冒泡。外头打更的梆子声由远及近,他忽然松了手,咳得整个人都在打摆子。
我给他顺气时摸到后背凸起的骨头,尖得能裁纸。他喘匀了气,从抽屉里摸出包桂花糖塞给我:回吧,再晚该遇上查夜巡警了。
走到胡同口我才发现,那包桂花糖底下压着张当票。当的是件狐皮大氅,死当,银元数目够买下整条胭脂胡同。
3
当铺春
我攥着当票在胡同里转悠了三天,最后把心一横,裹上老板娘借我的貂皮坎肩——其实是黄鼠狼毛染的,一走路直掉毛。荣宝当铺的柜台比我人还高,踮着脚才把当票递上去。
哟,这不是云间阁文老板的票么朝奉从老花镜上头瞄我,金牙闪着寒光,昨儿刚有人来赎过...话音未落,后堂帘子一掀,走出个穿洋装的卷发女人,怀里抱着件雪白的狐裘。
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天灵盖。那狐裘领子上别着枚翡翠领针,正是文砚常别在襟口的那只。女人高跟鞋咔哒咔哒踩过青砖地,香风扫过我鼻尖时,我瞅见她耳垂上晃着对红宝石坠子,活像两滴血珠子。
小妹妹借过。她胳膊肘撞得我踉跄半步,貂毛坎肩掉在当铺门槛上。我蹲下去捡,正听见朝奉跟伙计嘀咕:文老板这是第几回了前脚当衣裳,后脚给相好的买首饰...
我抄起门边浇花的铜壶就往里闯。滚水泼在当票柜台上,烫得朝奉嗷嗷直叫。那壶足有十斤重,抡起来时我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却叫人从背后架住了胳膊——是巡警的牛皮腰带硌在我腰眼上。
又是你!陈巡警的蒜头鼻快戳到我脸上,上月偷白薯,这月砸当铺,八大胡同就属你最能耐!
我梗着脖子嚷:他们私吞客人当品!话音未落,后脑勺挨了个爆栗。文砚不知何时站在天井里,月白衫子系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拎着包荷叶裹的茯苓饼。
给长官添麻烦了。他往陈巡警手里塞了卷银元,转身冲我笑出虎牙,家里丫鬟得了失心疯,这就领回去管教。我被他拽着后领往外拖,还听见朝奉在后头骂:管好你家疯丫头!
文砚的手冷得像井水里的镇西瓜。走到胡同拐角,他突然把我按在砖墙上,鼻尖几乎蹭到我脸上的绒毛:跟踪我我抬腿要踹他,却被他用膝盖顶住,那包茯苓饼硌在我肚子上,甜腻的油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狐裘是给我娘抓药用的。他睫毛颤得像风里的纸钱,红宝石耳坠...是药引子。说着突然咳嗽起来,温热的血点子溅在我嘴角,咸腥里混着桂花糖的甜。
我鬼使神差舔了舔嘴唇。文砚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喉结重重一滚,低头咬住我沾血的嘴角。槐树影子在我们身上乱晃,远处传来糖葫芦小贩的吆喝,混着他急促的喘息,在我耳朵里煮成一锅滚烫的粥。
4
药罐香
文砚咳血的毛病入了夏更见厉害,云间阁终日飘着药味。我偷了醉仙楼的绍兴酒坛子给他熬药,哪晓得陶土罐子遇热炸了,药渣子崩得满墙都是,活像阎王爷的生死簿。
你这是要送我上路啊。文砚捏着鼻子用鸡毛掸子扫墙,月白衫子襟口松着,露出截瘦棱棱的锁骨。我蹲在药渣堆里扒拉党参,突然摸到个硬物——是半拉炸飞的蟋蟀罐,里头的小黑将军正抱着当归须子大嚼。
文砚笑得直咳嗽,帕子上星星点点全是血梅印:也好,省了药引子。那蟋蟀后来养在裱画案头的笔洗里,见天啃他的狼毫笔尖。
七月初八这天,德仁堂的伙计堵着门要账。我隔着门缝瞧见文砚把最后一块怀表塞给人家,转身就从米缸里舀出把陈年糙米熬粥。米虫在沸水里翻腾,他拿筷子尖挑着吃,还冲我乐:这可是荤腥。
我摸到八大胡同最野的暗门子,找从前相熟的姐儿借衣裳。春喜姐正对着西洋镜画眉,听我说要借行头,笑得螺子黛都画到了太阳穴:小蹄子开窍了她扔给我件茜素红旗袍,开衩高得能看见裤腰带。
当晚我蹲在百花戏院后门,逮着个脑满肠肥的绸缎商就往上凑。那胖子满嘴蒜味熏得我睁不开眼,我掐着大腿挤出个笑:老爷看戏呀话没说完,后领子突然被人拎起,文砚白着一张脸站在灯笼底下,眼尾红痣艳得要吃人。
回家。他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攥得我腕子要断。戏院门廊下看热闹的直起哄,卖瓜子的小贩把铜盘敲得梆梆响。我甩开他嚷:你管天管地管得着姑娘卖笑话音未落,他哇地吐出口黑血,整个人往台阶下栽。
我连滚带爬接住他,茜红旗袍蹭上血更像嫁衣。文砚蜷在我怀里打摆子,嘴角还挂着笑:这颜色...衬你...看热闹的瞬间散了个干净,生怕沾了痨病鬼的晦气。
背他回云间阁的路上下了雨,青石板缝里的蚯蚓都爬出来逃命。文砚滚烫的呼吸喷在我后颈,哼的竟是《游园惊梦》的调子。拐过羊肉胡同口,他突然咬住我耳垂:杏儿,我死了你就把我裱在画里,要洒金粉的...
话音被雷声劈碎在屋檐下。我摸黑把他放上竹榻,湿衣裳剥到一半,他忽然翻身压过来。窗外电光一闪,我瞧见他脊背上凸起的骨节,像串起来的算盘珠子。案头蟋蟀罐里传出沙沙的啃噬声,混着雨打窗棂的动静,竟比那百乐门的爵士乐还磨人。
5
红烛泪
立秋那天晌午,德仁堂的铜秤砣砸碎了我最后一根银簪。山羊胡掌柜捻着药方直撇嘴:野山参要现大洋二十块,姑娘不如去抢钱庄。
我攥着空药包蹲在台阶上啃指甲,忽然瞧见斜对面棺材铺挂着新幌子——寿材八折,买一送一。掌柜的正给童棺刷红漆,那颜色艳得扎眼,活像文砚咳在帕子上的血。
阿杏!春喜姐摇着檀香扇扭过来,鬓角茉莉花白得瘆人,姐给你指条明路。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戳向我心口,百花饭店的赵会长,就爱玩'冲喜'的把戏...
当夜我描了柳叶眉,发髻里藏着半截剪刀。赵公馆的西洋吊灯晃得人眼晕,赵会长肥手刚摸上我腰,窗外突然传来唢呐声。管家提着灯笼慌慌张张闯进来:老爷!送殡的走到咱家门口摔棺了!
满堂宾客作鸟兽散。我趁机翻窗往后巷跑,却撞进个纸人堆里。白惨惨的纸扎童男童女冲我咧嘴笑,身后传来文砚的咳嗽声——他裹着件戏班子的白蟒袍,正蹲在墙根烧纸钱。
你来收尸我踹翻个纸轿子。他顺手把孝帽扣我头上,火光映得眼底发亮:我死了你穿这身正好。说着从纸马肚子里掏出包野山参,参须上还沾着坟头土。
原来他扮成哭丧的混进送葬队,趁乱摸了陪葬品。我笑得肚子疼,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文砚忽然凑近,舔掉我睫上泪珠子:咸的。他唇上的金粉沾在我嘴角,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惊起满树昏鸦。
我们躲在城隍庙耳房煎药,供桌上的蜡烛烧到根,爆出朵灯花。文砚倚着判官泥像喝药,喉结滚动时,烛光在他脖颈上淌成一道金河。我伸手去接他嘴角药汁,却被他叼住指尖。
阎王殿的布幔突然无风自动。文砚把我按在香案上,背后硌着生死簿,他手指比药还烫。供果滚落一地,我望着头顶善恶有报的匾额,檀香味混着血腥气往鼻子里钻。窗缝漏进的月光照在他背上,那串算盘珠子似的骨节,此刻活像串佛珠。
五更天我们溜出庙门,文砚把剩下的金粉抹在我锁骨上:留着,下葬时用。我踹他一脚,却被他捉住脚踝。晨雾里传来卖杏仁茶的吆喝,他忽然正色道:杏儿,要是我能活到冬天...
话被挑粪工的咳嗽声打断。我们看着彼此金灿灿的狼狈相,笑得直不起腰。路过早市时,卖活禽的笼子翻了,芦花鸡扑棱着飞上文砚头顶。他顶着鸡毛追了我半条街,最后栽进炸油条的锅里,烫出一手燎泡。
晌午我给他挑水泡,他攥着把裁纸刀雕萝卜花。刻坏的第叁个萝卜滚到我脚边,我捡起来咬得咔哧响:还不如刻个碑。他手一抖,刀尖在案板上划出长长一道,像极了黄泉路。
6
黄泉笺
霜降那日,文砚咳出半片肺叶子。我攥着血糊拉碴的帕子要去请大夫,被他用裁纸刀抵着喉咙逼回来。刀尖凉飕飕的,倒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裹碎瓷的红绸。
省点钱...他窝在裱画案头刻木章,碎屑落进药碗里,给我刻个碑,要汉白玉的。说着突然手抖,刀刃在拇指豁了个口子。我凑上去吮血,咸腥味激得后槽牙发酸,他却低笑着往我耳朵里吹气:属狗的啊
夜里我溜进广济寺偷灯油,让扫洒和尚逮个正着。那秃驴拎着我后襟要见官,我反手扯开衣领尖叫:非礼啊!吓得他撒手念阿弥陀佛。我抱着油罐翻墙时,惊飞一树寒鸦,月光把影子投在佛塔上,活像吊死鬼。
文砚用灯油调了金粉写碑文,我蹲在旁边剥烤红薯。炭盆突然爆出火星子,燎着他袖口,慌得我抄起茶壶就泼。这下可好,裱了半月的《寒林图》泡了水,墨色晕成个夜叉脸。
败家娘们儿!文砚举着狼毫要敲我,忽然两眼发直往前栽。我扑过去当肉垫,后脑勺磕在砚台上,睁眼就瞧见他的脸悬在鼻尖三寸处,嘴角血珠子吧嗒滴在我眼皮上。
这回真要死了。他喘着气笑,血沫子喷在我唇缝里。我扯过写碑文的黄表纸给他擦脸,金粉混着血,倒像给死人开光的金漆。
三更天他发起高烧,说要把我裱进画里。我扒了衣裳往他身上贴,皮肉相触时惊觉他瘦得能数清肋条。窗纸透进的月光蓝洼洼的,照得我俩像阴曹簿上的鬼鸳鸯。
杏儿...他指尖在我腰窝画圈,给我唱段《思凡》...我张嘴就唱岔了调,生生把小尼姑年方二八唱成小寡妇哭坟。文砚笑得直抽抽,咳出的血点子溅在帐子上,开出一串红梅。
五更鸡叫时,他忽然精神起来,非要给我梳头。桃木梳断在打结的发梢里,他顺手用裁纸刀割断青丝。我顶着狗啃似的刘海照铜镜,他在身后闷笑:像个小道姑。
晨雾未散时来了催命鬼——德仁堂的伙计领着巡警堵门。文砚把我塞进裱画夹层,透过缝隙我看见陈巡警的皮靴踩在他手背上:文老板,您赊的药钱够买半条棺材了。
文砚摸出个锦盒递过去,里头躺着那对红宝石耳坠。陈巡警的金牙闪着光:早听说百花饭店的玉娇姑娘丢过这个...话音未落,文砚突然暴起,裁纸刀捅进对方大腿根。
血喷在《寒林图》上,夜叉脸更狰狞了。我挣出夹层时,文砚正被反剪双手按在案上,侧脸贴着未干的碑文。他冲我眨眨眼,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巡警脸上。
趁着乱我拽他翻窗逃,他在墙头还顺手扯了邻家的晾衣绳。红肚兜绿裤衩飘飘荡荡罩住追兵,我们踩着瓦片跑过七八个屋脊,惊得满城鸽子乱飞。文砚的喘气声越来越急,最后栽在酱菜铺的腌缸里,溅起的卤水引来野狗狂吠。
日落时我们缩在土地庙,他枕着我大腿刻木章。刻刀在暮色里起起落落,忽然递过来让我瞧——是只歪嘴杏花,花蕊处嵌着粒红豆。
聘礼。他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下辈子...话被灌进来的北风搅碎,我攥着木章往他心口捂,却摸不到半点热乎气。远处传来卖炭翁的梆子声,一声比一声急,像是催命的符。
7
纸钱灰
文砚的身子开始发霉了。立冬后的阴雨天,他躺在竹席上咳出的血沫子,在墙角洇出朵朵红梅。我去扯晾在檐下的被褥,一抖搂掉出三只耗子崽,粉嘟嘟的还没睁眼。
留着熬汤。文砚歪在床头刻木牌,刀尖在杏字最后一勾打了个颤,配上你上回偷的枸杞...话没说完,屋顶漏下的雨水正好滴进他嘴裡。我抄起夜壶要接,却被他用木牌敲了手背——牌子上歪歪扭扭刻着爱妻阿杏,四个字挤得像是摔烂的饺子。
德仁堂的账房带人砸门那天,我把文砚塞进腌菜缸。八个壮汉把云间阁翻得底朝天,连裱画的糨糊都舀走半桶。领头那个独眼龙掀开缸盖时,我抓起盐巴往他眼里撒:腌的是我家祖传老坛酸菜!
趁他们揉眼睛的功夫,我推着腌菜缸往胡同口滚。文砚在缸里闷声咳嗽,震得腌萝卜在卤水里跳秧歌舞。缸沿撞上馄饨摊的煤炉子,热汤泼了守夜更夫满裤裆。更夫提着裤子骂街,我趁机把缸推进护城河。
寒冬腊月的河水泛着绿光,文砚浮出来时嘴唇紫得像桑葚。我拽着他往岸上拖,摸到他怀里硬邦邦的油纸包——是那对红宝石耳坠,裹着三年前我打碎的瓷片。
当了吧...他牙关打颤,手指甲抠进我胳膊里,换个雕花棺材...我把他撂在土地庙,揣着耳坠往当铺跑,路上让算命瞎子拽住裤脚:姑娘印堂发黑,恐有血光...
荣宝当铺亮着汽灯,我踮脚递耳坠时,瞅见朝奉在里间数银元。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我嘴,陈巡警的蒜味喷进我衣领:小娘皮,文砚躲哪个耗子洞呢
我抬脚往后踹,鞋底刚沾着他裤裆,就被麻袋套了头。等眼前恢复光亮,人已经躺在百花饭店的鸳鸯榻上。赵会长叼着雪茄喷烟圈:文老板欠的债,得姑娘肉偿。
我摸到枕头下的剪刀,却被他反剪双手按在妆台。铜镜里映出赵会长油光光的肥脸,还有他身后微微晃动的珠帘——文砚裹着貂裘立在暗处,脸白得像糊窗纸,手里还攥着把裁纸刀。
二十块大洋。他说话时睫毛上凝着霜,我买她一夜。赵会长笑得金牙乱颤:文老板的棺材本够玩...寒光闪过,裁纸刀插进赵会长肩胛骨,血点子溅满梳妆镜。
我抄起胭脂盒砸向汽灯,黑暗中有人拽着我翻窗。文砚的貂裘扫过火苗,烧出个焦黑的洞。我们逃进戏班子后台,他把我塞进戏服箱子,自己扮成旦角往脸上扑粉。
追兵闯进来时,他正唱着《贵妃醉酒》转水袖。陈巡警的枪管顶住他后腰,他反手将金粉撒向半空,趁乱拉着我钻进水道口。阴沟里耗子成群结队窜过脚背,文砚的咳嗽声在管壁间回荡,像极了催命的梆子。
爬出下水道已是三更天,我们躺在乱葬岗的草席上喘气。文砚忽然翻身压住我,手指比墓碑还凉。他咬开我衣襟时,远处传来野狗啃骨头的咯吱声。我摸到他后背凸起的脊梁,一根根数过去,正好是二十三道年轮。
杏儿...他含着我耳垂呢喃,把我刻进骨头里...我攥着那把裁纸刀在他背上划拉,血珠滚进草根里,竟真歪歪扭扭刻出个杏字。
五更天飘起雪粒子,文砚的呼吸轻得接不住雪花。我把耳坠塞进他嘴里:含着,黄泉路上当盘缠。他忽然睁眼笑出虎牙,抬手把我发间的枯草换成纸扎花——是乱葬岗捡的陪葬品,白惨惨的瓣子上还沾着纸钱灰。
8
棺材笑
文砚咽气那日,我正在裱画店后院挖坑。铁锹杵着块棺材板,仔细一瞧是邻街寿材店扔的边角料。我把板子劈了当柴烧,火苗蹿起来时,文砚倚着门框拍巴掌:杏儿好本事,给我烧纸钱都省了。
他脚边蜷着只瘸腿野猫,正舔他咳在青砖缝里的血冰碴。我抄起扫帚赶猫,他反倒把猫崽子揣进怀里:留着,头七给我叼灯油。那猫在他破棉袍里拱出个鼓包,活像揣着个会喘气的暖炉。
腊月廿三祭灶王,我偷了关帝庙的供果给他熬粥。文砚就着烛光刻墓碑,突然哎呀一声——刀尖戳进指头,血珠子正好滴在亡夫的亡字上。我凑过去吮他手指,他痒得直缩脖子:属王八的咬住就不撒嘴。
半夜他发起癔症,非说听见阴差锁链响。我拎着菜刀守到五更天,倒把上门偷腊肉的乞丐吓得尿了裤子。乞丐的破碗滚到文砚枕边,他迷瞪着眼往里扔铜板:赏你的哭丧钱...
天亮我去药铺抓艾草,回来瞧见裱画店外围着街坊。王婶子的裹脚布都快甩上天:可了不得!文老板要办活丧咧!挤进去一看,文砚穿着寿衣躺棺材里,正指挥卖糖人的老孙头往棺盖上画鸳鸯。
像不像合葬棺他歪头冲我笑,金纸糊的元宝枕簌簌掉渣。我抄起孝子棒要揍人,反被他拽进棺材。桐木板子硌得背生疼,他冰凉的手探进我小褂:娘子,给为夫暖暖…
看热闹的扔铜钱砸得棺板咚咚响,不知哪个缺德鬼往里头塞了把花生枣。文砚剥了颗塞我嘴里,自己嚼着枣核说:早生贵子。我抬腿要踹他,膝盖顶到棺材头,震得纸钱灰扑簌簌往下掉。
这场荒唐丧事惊动了陈巡警。他带着人马来抓妖言惑众的,文砚从棺材底掏出个炮仗点燃,硝烟里我们钻狗洞逃到城隍庙。他寿衣刮在瓦檐上,远远望去像吊死鬼飘在暮色里。
我们在供桌底下啃冷馒头,文砚突然攥住我手腕:杏儿,我想要个碑。他眼底烧着两团鬼火,要你亲手刻的。我咬破手指在他掌心写杏字,血珠渗进掌纹时,他突然剧烈咳嗽,喷出的血雾染红了城隍爷的皂靴。
三更天他发起高烧,把我认成他早死的娘。我索性扯了幡布包头,捏着嗓子哄他喝药。他蜷在我怀里咂嘴:娘,糖…我塞了块冰碴子给他,他含得滋滋响,说这是世上最甜的冰糖。
五更时他回光返照,非要给我梳新娘头。桃木梳断成三截,他就用手指头给我编辫子。编到第七根时,手突然僵在我发梢。我转头看见他嘴角噙着笑,鼻孔慢慢爬出条红蚯蚓似的血线。
我把那对红宝石耳坠塞进他嘴里,金牙陈的呼喝声已到庙门外。文砚的身子渐渐凉透,我扒了他寿衣自己穿上,又往脸上扑了香灰。推开门那刻,漫天纸钱混着雪片子往下砸,倒像是老天爷撒的喜糖。
9
血胭脂
我给文砚换寿衣时,发现他后腰纹着朵杏花。花瓣是用朱砂混着血刺的,花蕊处还点着金箔。瘸腿猫蹲在棺材沿上舔爪子,忽然一爪子挠花了花蕊,倒像给杏花添了把胡子。
畜生!我抄起孝子棒要打,猫崽子窜上房梁,碰翻了晾在椽子上的红绸带。那截裹过碎瓷的绸子飘下来,正盖在文砚脸上,衬得他像戏台上蒙面的武生。
出殡那日飘着鹅毛雪,我扛着招魂幡走在前头。八个抬棺的醉汉是拿二锅头雇的,走三步摔一跤,棺材角在青石板上磕出月牙印。王婶子往我怀里塞了把炒瓜子:丫头哭两声,哭响点能多讨赏钱!
拐过羊肉胡同时,棺材底突然漏了。文砚的胳膊从板缝里垂下来,手指头让野狗当腊肠叼了去。我抡着哭丧棒追出二里地,最后在土地庙后头找着半截手指——指节上还套着刻杏花的木戒指。
回城路上撞见陈巡警的汽车,我赶紧往脸上抹把香灰。后视镜里照见他搂着玉娇姑娘,那女人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晃啊晃,晃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当夜我撬了德仁堂的后窗。药柜最底下的抽屉里,野山参和砒霜摆在一处。抓药的老头子鼾声震天,我顺手往他茶壶里撒了把巴豆——没承想这老东西起夜勤快,天没亮就提着裤子满街找茅房。
腊月廿八祭灶,我端着砒霜蒸糕往巡警局送。门房大爷的假牙掉进糕盆里,我拿筷子捞出来往他嘴里塞:刚出炉的糯得很!老头嚼着沾毒的假牙直咂嘴:甜,真甜!
陈巡警的办公室挂着文砚的《寒林图》,夜叉脸上的血渍已经发黑。我掀开食盒时,玉娇姑娘扭着腰进来,耳坠子扫过砒霜糕,红宝石闪得人眼晕。
哟,这不是窑姐儿嘛。她指甲掐进我胳膊,文老板的姘头也配...话音未落,陈巡警的胖手已经抓起蒸糕。我盯着他鼓动的腮帮子,手心沁出的汗把砒霜纸包都浸透了。
突然一声猫叫,瘸腿猫叼着半截手指窜上窗台。玉娇尖叫着打翻茶盏,陈巡警被噎得直翻白眼。我抄起砚台砸向他后脑,血点子溅在《寒林图》上,夜叉突然咧开血盆大口。
混乱中耳坠子滚到我脚边,我攥着红宝石往外跑。玉娇的尖叫引来了巡警,子弹擦着耳垂飞过,打碎了街边的糖人摊子。我扑进腌菜缸里,咸菜帮子糊了满脸,听见外头嚷着女鬼杀人啦。
五更天我摸回云间阁,文砚的棺材还停在堂屋。月光从破瓦缝漏进来,照见他嘴角凝着的血冰凌。我掏出红宝石耳坠给他戴上,冰碴子折射出妖异的红光。
好看吗我往他怀里塞了把裁纸刀,等我把那些人都送来...瘸腿猫突然蹿上棺材,绿眼睛在黑暗里像两团鬼火。它叼来个东西扔在我脚边——是陈巡警的金牙,还粘着半块砒霜糕。
10
裁春刃
我给文砚棺材头点了盏长明灯,灯油是从关帝庙供桌上偷的。瘸腿猫半夜打翻灯台,火苗蹿上纸扎的童男,烧得那纸人龇牙咧嘴冲我乐。我抄起茶壶浇火,倒把文砚的寿衣淋个透湿,月光底下瞧着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
玉娇找上门那日,我正在裱画店后院磨裁纸刀。这娘们踩着高跟鞋踹门,旗袍开衩里别着把勃朗宁:小贱蹄子,耳坠还我!我蹲在房梁上往下撒纸钱,正巧落进她张大的红唇里。
文砚托我捎给你的。我晃着半截红绸带,他说黄泉路上冷,要个暖被窝的。玉娇气得朝房梁开枪,子弹打穿文砚的《春山图》,惊得耗子从画轴里窜出来啃她珍珠项链。
她爬梯子时摔了个狗啃泥,我趁机跳下来扯她耳坠。我俩滚在碎瓷堆里,她指甲挠花我脸,我咬住她手背不撒嘴。混乱中裁纸刀插进她发髻,挑出团假发套,露出底下青茬似的癞痢头。
王八羔子!她摸出胭脂盒往我眼里扬。我偏头躲过,红粉全撒在文砚棺材上,倒像给他盖了床喜被。瘸腿猫突然扑上她后背,玉娇尖叫着撞翻长明灯,火苗顺着红绸带爬上房梁。
我抱着文砚的牌位往外冲,玉娇在后头喊:你男人早跟我睡过!他腰上的杏花...话没说完,房梁塌下来压住她下半身。我蹲在火场外啃冷馒头,看她像条蛆虫在瓦砾里扭:文砚说...说你活像...像他娘养的看门狗...
我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她嘴里:那您可得好好叫两声。火舌卷上她旗袍下摆时,我摸出她兜里的红宝石耳坠,对着火光瞧——宝石背面刻着蝇头小字赵记当铺,民国十九年。
开春时我推着棺材板车走街串巷,车头挂着文砚刻的歪嘴杏花木牌。八大胡同的姐儿们见我就撒纸钱,说我浑身冒着阴曹地府的寒气。那日路过百花戏院,瞧见新来的花旦腕上系着文砚的红绸带,我抄起铜锣就砸场子。
班主赔着笑说绸带是坟头捡的,我抡起棺材板要砸戏台,却见瘸腿猫叼着半截手指从幕布后钻出来。戏子们尖叫逃窜,我掀开猩红幕布——文砚的《游园惊梦》图竟糊在墙上,墨色被雨水洇出个女人轮廓,活像我侧影。
清明那日,我把红宝石耳坠当在荣宝当铺。朝奉刚摸出银元,陈巡警的副官带人闯进来。我掀翻柜台往他裤裆撒砒霜,趁乱钻进腌菜缸。官兵的刺刀扎穿缸壁时,我正巧摸到暗格里的油纸包——是文砚的婚书,日期竟定在他咽气那日。
瘸腿猫引我逃到乱葬岗,月光下文砚的坟头开着野杏花。我拿裁纸刀挖坟,棺材盖掀开那刻,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把裁纸刀,刀柄都缠着褪色的红绸。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信笺,上头潦草写着:杏儿,第一刀刻碑,第二刀裁衣,第三刀...
我数到第二十三把刀时,远处传来成亲的唢呐声。把刀尖抵在心口比划,突然笑出声——原来他早把黄泉路刻成了嫁衣。血渗进坟头土时,瘸腿猫叼来朵野杏花,花瓣上凝着露水,像极了初遇那日他眼尾的红痣。
11
野杏红
我攥着第二十三把裁纸刀往心口捅时,瘸腿猫叼着活老鼠撞进棺材。那耗子尾巴扫过我鼻尖,痒得我手一偏,刀尖戳穿了文砚的寿衣口袋——哗啦啦掉出二十三颗桂花糖,裹着三年前的油纸。
王八蛋!我骂着骂着笑出鼻涕泡,糖纸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光。瘸腿猫蹲在坟头舔爪子,绿眼睛忽闪忽闪,活像文砚使坏时的模样。
清明雨落下来时,我抱着裁纸刀蜷在棺材里睡觉。半梦半醒间听见裱画刷子的沙沙声,睁眼瞧见文砚蹲在坟头裱冥婚书。他手指蘸着雨水研墨,眼尾红痣比野杏花还艳:娘子,该掀盖头了。
我扑过去扯他衣襟,却拽下满把纸钱灰。晨雾里传来唢呐声,竟是赵会长的冥婚队抬着纸轿子路过。我抄起裁纸刀要拼命,轿帘里忽地滚出个锦盒——打开竟是文砚当掉的狐裘,虱子在毛领上开宴会。
礼金。陈巡警的副官骑马拦在坟前,枪管上缠着褪色的红绸带,我们爷说恩怨两清...话音未落,瘸腿猫窜上马头挠花他的脸。我趁机点燃狐裘扔向冥婚队,火舌卷着纸人纸马烧成个红灯笼。
混战中我抢了匹瘦马往胭脂胡同冲,马屁股上还挂着鞭炮铺的硫磺袋。八大胡同的姐儿们朝我泼洗脚水,我扬手撒出桂花糖:请你们吃喜糖!春喜姐接住糖块愣在原地,突然扯嗓子喊:阿杏出阁啦——
云间阁的招牌在火里哔啵作响,我冲进火场抢文砚的裱画案。房梁砸下来那刻,二十三把裁纸刀突然铮鸣,红绸带缠住我腰身甩出窗外。再回头时,废墟上腾起青烟,竟幻成个穿月白长衫的人影朝我作揖。
我把裱画案改成馄饨摊,瘸腿猫蹲在案头当招财猫。清明那日来了个戴眼镜的学生,指着案板上的刀痕说像幅山水画。我舀起热汤泼在案上,墨色晕染开——竟是文砚没画完的《春山图》。
老板娘,这画卖吗学生推了推眼镜。我摸着刀痕笑:买画送棺材板。他吓得摔了眼镜,瘸腿猫趁机叼走镜片当球踢。
谷雨那晚,我在护城河放河灯。二十三盏荷花灯漂到芦苇荡,忽地聚成个红绸团。瘸腿猫扑腾着去捞,叼回个泡胀的油纸包——里头裹着文砚的翡翠领针,背面刻着蝇头小楷:杏儿笑一个。
我对着河面咧嘴,涟漪里映出的傻丫头一晃成了小媳妇。远处传来新开的舞厅乐声,混着野杏花落水的叮咚。瘸腿猫突然冲对岸喵呜,月光下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侧影,眼尾一点红,转瞬隐入柳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