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撞在医院的玻璃幕墙上,发出细碎的呜咽。我机械地将冻僵的手指往羊毛衫袖口缩了缩,粗粝的针织纹路摩挲着皮肤,这是江宴去年冬天熬了三个通宵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在领口处精心绣了朵小小的铃兰。
此刻那抹白色在走廊惨白的日光灯下泛着冷意,仿佛他指尖的温度正随着消毒水的气味一点点消散。
急救室的红灯突然熄灭时,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推车上的白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缠着绷带的手腕——那是我上个月亲手给他系的情侣手绳,此刻正浸泡在暗红的血渍里。
医生的白大褂掠过我眼前,口罩边缘凝结的水雾在冷空气中凝成霜,我们尽力了......这句话像块浸透冰水的棉絮,塞进我突然塌陷的胸腔。
记忆突然翻涌。去年今日,他把织到一半的毛衣藏在身后,神神秘秘说要给我惊喜。
暖黄的台灯下,他修长的手指笨拙地穿梭在毛线间,耳尖被灯光染成透明的粉:等四周年纪念日,我们就去冰岛看极光,再去京都拍樱花......那时窗外的雪也这样大,却比此刻温柔千百倍。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跳动着冰冷的数字,我的睫毛结满霜花,泪水滚落时竟烫得惊人。
羊毛衫忽然变得格外沉重,每一根毛线都化作铅块,压得我几乎要跌坐在地。江宴,你骗人,说好要带我走遍世界的,怎么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
2
我为我的爱人亲手办了葬礼,灵堂的白烛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我攥着滚烫的香,看着江宴遗照里温和的笑,恍惚间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檀香混着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那些在医院走廊里没掉的眼泪,此刻却像被冻住了般,梗在眼眶里泛着刺人的疼。
都是你!
尖锐的哭喊突然刺破寂静。江宴母亲踉跄着扑过来,灰白的发丝凌乱地垂在浮肿的脸上,要不是你发消息让他分心,他怎么会出车祸!你这个刽子手......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怨毒,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
我看着她颤抖的指尖,突然想起江宴总说母亲年轻时是厂里最美的女工,如今却被悲痛折磨得面目全非。
人群发出窸窣的私语,有人试图拉住失控的妇人,她却挣脱着继续嘶吼。
我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凉的花圈支架,塑料花瓣簌簌落在肩头。手机消息是我发的,那天我满心欢喜想分享新拍的雪景,拇指在屏幕上敲出快看,雪好大,却不知这几个字竟成了催命符。
转身离开时,皮鞋碾过满地白菊。寒风卷着纸钱碎屑扑在脸上,我伸手去挡,触到的却是自己温热的泪。
原来不是不会哭,只是眼泪都流进了心里,像块千斤重的冰,压得胸腔发闷,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密密麻麻的痛。
身后的哭声渐渐模糊,而我踩着满地霜雪,走向再没有江宴的漫漫长夜。
3
推开家门时,防盗链的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玄关处江宴的拖鞋还歪歪扭扭地摆着,鞋头沾着的泥渍早已经干涸,像一道凝固的时光印记。
我机械地换鞋、开灯,厨房水槽里堆着两个碗——那是他出事前最后一顿晚餐留下的,如今碗沿还沾着他爱放的剁椒碎,暗红色在冷光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起,我盯着塑料盒里加热过头的便当,米饭结着硬壳,青菜泛黄蜷曲。
这是江宴常给我做的爱心午餐,此刻却味同嚼蜡。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综艺,笑声从屏幕里漫出来,我却像隔着毛玻璃般麻木地吞咽着食物,任由汤汁滴落在他亲手织的羊毛衫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几天后,还是几周又或者几月后,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为我的爱人收拾遗物,我蹲在衣柜前整理他的衣服,指尖触到那件印着我们初遇日期的T恤。樟脑丸的气味混着残留的阳光气息扑面而来,记忆突然决堤。
眩晕感从脚底窜上来的瞬间,我听见衣架倾倒的哗啦声,眼前最后一抹画面,是江宴笑着伸手接住要摔倒的我。
再醒来时,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淡淡的茉莉香。江荛趴在床边打盹,几缕碎发垂落在病历本上。江荛是江宴的姐姐,她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手背贴着退热贴,显然整夜没合眼。床头柜上摆着熬好的粥,保温桶边缘结着细密的水珠,像她小心翼翼藏起的心疼。
4
住院的日子里,江荛每天变着法子给我炖汤。她笨手笨脚地剥板栗,指甲缝里嵌满褐色的碎屑;学着弟弟的样子给我读睡前故事,声音却总在某些字句处哽咽。
有次她帮我擦身,目光掠过我锁骨处的旧疤——那是江宴骑车带我摔的,当时他自责了整整一个月。阿宴总说你最怕疼。她突然开口,毛巾在热水里涮了又涮,现在换我替他照顾你。
深夜的走廊寂静无声,江荛轻轻替我掖好被角。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恍惚间竟与江宴的轮廓重叠。
曾经激烈反对的江家人,此刻用最温柔的方式,将江宴未说完的牵挂,一针一线缝进了我余生的每一寸时光。
某天早晨,晨光像融化的蜜,顺着百叶窗的缝隙淌进来,在床沿凝成细碎的金斑。
我费力地睁开眼,消毒水的气味突然被雪松混着皂角的气息取代——那个坐在床边的身影,正垂眸凝视着我输液的手背,腕骨处还留着我们初遇时被玻璃划伤的淡疤。
江......江宴喉间的沙哑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他闻声抬头,眼尾的泪痣随着笑意轻轻颤动,浅灰毛衣领口露出半截褪色的手绳,正是我送他的那一条。
消毒水浸泡过的记忆突然鲜活,急救室的红灯、葬礼上飘落的白菊,此刻却像隔着毛玻璃般模糊不清。
是你吗我扯着点滴管想坐起来,输液架被带得哗啦作响。
江宴慌忙按住我的肩膀,指尖温度透过病号服渗进皮肤,真实得可怕。他委屈地撇了撇嘴,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光:是我,阿路,我回来了。
这声带着鼻音的阿路像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拧开了两个月来冰封的情绪。滚烫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我死死攥住他的衣角,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化作晨雾消散。
江宴的掌心覆上我的后颈,一下又一下顺着发梢抚摸,带着体温的呼吸扫过耳际:不哭了,我在呢。
阳光越爬越高,将我们交叠的影子拓在墙上。我埋在他颈窝贪婪地嗅着熟悉的气息,听他心跳震着我的耳膜,这才敢相信,原来命运终究还是心软,把我破碎的世界,重新拼回了完整的模样。
5
晨光漫过飘窗时,回到我们的小家后,日子一如既往,江宴上班前总会在我发顶落下轻吻。他的西装袖口沾着淡淡薄荷香,与厨房飘来的煎蛋焦香缠在一起。
我蜷在沙发里看他系领带,银灰色条纹随着指尖动作起伏,像极了我们初遇那天他衬衫上跳动的月光。
今天要加班,冰箱里有排骨汤。他弯腰穿鞋后,玄关处便传来钥匙串清脆的碰撞声,门开合的瞬间涌进的风掀起窗帘,恍惚间我看见两个月前那个雪夜,急救室的红灯在他身后骤然熄灭。
但眨眼间,江宴又探进头来,酒窝里盛着狡黠:等我发工资,带你去试婚纱
深夜被门把转动声惊醒,客厅的月光里,江宴正揉着肩膀脱外套。台灯亮起的刹那,我看见他领口的汗渍在白炽灯下泛着微光,手腕处新添的擦伤结着淡红的痂。项目赶进度,不过奖金能抵三个月工资。
他笑着扑到床上,把冻僵的脚往我怀里塞,等婚礼要订香格里拉,你最喜欢的旋转楼梯......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环住他微凉的腰,听着熟悉的心跳声在胸腔震颤。窗外的梧桐树影婆娑,将月光筛成细碎的银箔,落在他发间。
那些未说出口的疑问与恐惧,终究化作指尖温柔的抚触,掠过他脊背上凸起的骨节。或许命运的馈赠本就不必追问缘由,只要此刻真实的温度还在,这场永不醒来的梦,我愿永远沉溺其中。
6
傍晚,暮色如墨,霓虹灯在冬雾里晕染成朦胧的光斑。我裹紧大衣钻,去楼下刘老阿姨的菜摊前。
白萝卜堆得像座小雪山,她正踮脚给灯泡换暖黄色灯罩,见我来,布满裂口的手立刻擦了擦围裙:丫头!今天有刚摘的上海青,水灵着呢!
白炽灯突然滋啦一声亮起,暖光倾泻在沾着薄霜的菜叶上。刘阿姨往塑料袋里塞了把香菜,又偷偷多装了两根胡萝卜:上回你说炖汤香,拿着。
我正要扫码付款,她忽然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小路啊,你是不是新交男朋友了啊看你每天买菜都是两个人的量。
塑料口袋在掌心勒出红痕,我盯着电子秤上跳动的数字,喉咙像被羊毛衫领子缠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刘姨,付过去了。我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扫码时故意把手机举得老高,遮住发烫的耳尖。
冷风卷着枯叶扑在脸上,我抱着菜往家走。楼道感应灯忽明忽暗,在三楼转角处,我看见自家门前蜷着个单薄的身影。江荛裹着驼色大衣,鼻尖冻得发红,正低头踢着墙角的碎石子。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沈路,你可算回来了。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江荛突然按住我的手:王医生今天打了七通电话。
我装作没听见,推门时故意让塑料袋碰撞发出哗啦声响。
7
冰箱里塞满了蔫黄的菜叶,保鲜膜裹着的肉块结满白霜,最底层的西红柿渗出暗红汁水。江荛倒抽冷气的声音刺进耳膜:你怎么买那么多菜啊,冰箱都装不下了。
我机械地把新菜码在过期三天的生菜上,腐坏的气息混着芹菜清香涌进鼻腔。手指触到冷冻层里硬邦邦的饺子——那是江宴爱吃的,塑料袋上还留着他的字迹:阿宴最爱三鲜馅。指甲划过冻得发白的字迹,突然听见江荛在身后叹气。
药我是帮你拿过来了。她从帆布包里掏出沉甸甸的药盒,铝箔板上的药片五颜六色,像撒在雪地上的碎玻璃,但医生还是要见的。
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我大声吼着江荛,我转身冲进卧室。
我摸着放在枕头下的手机,看着屏幕上江宴的备注刺痛眼睛。拨号键按到一半,手指悬在半空颤抖。
窗外传来老式钟表报时的叮咚声,七点整。记得江宴总说这个时间最适合煲电话粥,他的声音会带着刚下班的疲惫,却又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想跟江宴打电话,我好想告诉他别离开我,我现在好痛苦,好想你,可是电话打出去却只有一声声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床头柜上,不知名的玻璃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江宴说这个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抓起药瓶,药片滚落在舌尖的瞬间,好像听见江宴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像隔着层毛玻璃。
8
黑暗潮水般涌来,恍惚间又看见江宴站在厨房,围着印着小熊的围裙,说今晚要做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然后陷入黑暗
黑暗中,意识如飘散的絮,我坠入混沌的梦境。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骨的寒意骤然袭来,我猛地睁开双眼。床头电子钟泛着幽蓝的光——凌晨三点十七分。
客厅的月光被窗帘割裂成条状,在地板上投下诡异的阴影。
我下意识摸向身旁的空位,触感冰冷而空旷,心脏瞬间被无形的手攥紧。
江宴临走前总爱把胳膊垫在我颈下,说这样能第一时间接住我滚落的眼泪。
喉咙里泛起苦涩的药味,我颤抖着抓起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江宴的号码在通讯录里安静地躺着,像一道未愈的伤疤。
拨号键按下的刹那,电流声刺得耳膜生疼。还是那机械的女声重复着您拨打的号码为空号,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我又拨了一遍,两遍,三遍……直到手机滑落床沿,屏幕摔出蛛网般的裂痕。
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我踉跄着冲进厨房,抓起橱柜里的碗碟,疯狂地砸向地面。
哐当——瓷碗碎裂的声响在屋内炸开,白色的碎片溅在墙上,宛如绽放的血色花朵。我砸红了眼眶,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却仍不停歇。
记忆如破碎的镜面,碎片中江宴的身影忽隐忽现:他笑着把热牛奶推到我面前,他弯腰系鞋带时发梢扫过我的手背,他说别怕,有我在时温暖的呼吸……而现在,这些画面都成了利刃,一下又一下剜着我的心。
满地狼藉中,我瘫坐在尖锐的瓷片上,掌心被划出细长的伤口,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衣摆。
你什么时候下班啊,家里的碗没有了,我流血了,好痛啊,你快回来啊我嘴唇一张一合,发出细细的呢喃,眼泪一滴一滴的掉在地上。
记忆在药物与痛苦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水晕染的画,失去了原本的轮廓。
视线扫过茶几上散落的药盒,我抓起一把药片,颤抖着塞进嘴里。
苦涩的药片卡在喉咙,我却不愿喝水,任由它们在口腔里融化。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袭来,我跌跌撞撞扑向卫生间,却在中途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意识逐渐模糊,我仿佛又回到了初雪那天,江宴温柔地为我围上围巾,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晶莹剔透。
而现在,一切都如泡沫般破碎,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将我吞噬。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在眩晕与痛苦中,渐渐沉入更深的黑暗……
9
等我在醒来,消毒水的气味最先刺入鼻腔,去了艰难的睁开眼睛,白炽灯的光晕刺得我眼球生疼。
我看了看周围,只有刘阿姨在旁边,她手里握着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女声沈路死不死的关我什么事,别来找我。嘟嘟几声后那头便没有了声音。
我喉咙像被砂纸反复摩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道冰冷的女声在脑海中盘旋——是江宴母亲,那个在葬礼上指着我鼻子痛骂的女人。此
刻每一个字都化作冰凌,顺着血管直刺心脏。原来即便在生死边缘,她仍不愿施舍半分怜悯。
病房的寂静如同凝固的铅块,将呼吸都压得沉重。窗外车流的鸣笛声却刺破寂静,尖锐的嘟嘟声裹挟着钢铁洪流的喧嚣,像无数把钝刀反复刮擦耳膜。
输液管的水滴声不紧不慢,透明的液体坠落在玻璃瓶底,每一下都像冰凉的指尖叩击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激起回响。
刘阿姨戴着老花镜,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她皱纹更深。她颤抖着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希望能找一个能照顾我的人,可是已经没有人在意我了,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
刘阿姨。我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齿轮,麻烦你了,不用叫人了,我想回家。医药费我过几天打到你卡上。
输液管在手腕处勒出红痕,我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这样能缓解心口的钝痛。
刘阿姨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我眼眶发烫,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出院手续办得潦草仓促,我没让刘阿姨送我,我自己裹紧外套走进寒风。
街道上的霓虹已经亮起,车流汇成闪烁的光河,却照不进我眼底的阴霾。不知走了多久,钥匙插进家门时,夕阳的余晖正从阳台斜斜洒落,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光斑。
10
我站在玄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褪色的毛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皮肤泛着病态的青白,而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像蒙着层灰翳的玻璃珠,空洞地倒映着逐渐暗下去的房间。
窗外的世界依然车水马龙,可在我眼中,所有色彩都在剥落——夕阳不再是暖橘色,而是苍白的灰烬;家具的木纹变得模糊,像被雨水晕开的水墨画。这世界终于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它最冰冷的底色。
昏昏沉沉的过了几天,依旧不见江宴的身影。
江宴,我生气了,怎么都哄不好了。你快回来啊。我委屈的说道
心情特别低落,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愈发严重,可是如果我死了,江宴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我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角落的箱子,箱子上了锁,我四处找工具想要打开它。
握着生锈的铁锤,我疯狂砸向锁扣,木屑与金属碎屑飞溅在脸颊。第三下时,锁芯发出垂死的呻吟,咔嗒一声弹落在地。柜门缓缓敞开的吱呀声里,几张A4纸轻飘飘滑落,仿佛一片羽毛,却瞬间压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信念。
姓名:沈路,年龄:21……我机械地重复着报告单上的铅字,指尖抚过妄想性障碍重度抑郁症的诊断结果,油墨在视网膜上晕染成狰狞的旋涡。
江宴亲手织的毛衣突然变得滚烫,脖颈被领口勒得窒息。
纸张簌簌坠地,像深秋飘零的枯叶。
11
原来所有的失而复得都是大脑编织的谎言,是药物与执念催生出的虚妄美梦。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时漫进房间,将诊断书染成血色,而那把悬在腕间的小刀,此刻竟显得如此多余——真正杀死我的,从来不是锋利的刀刃,而是清醒后万劫不复的深渊。
脑子里的多了一段记忆。
沈路,你在矫情什么,你只是得病,我弟弟可是死了。
你就是赔钱货,你现在用的钱都是我弟弟辛苦赚来的,买这么多菜不吃,留着发霉是吗……
药都送到我这里来了,你不治就去死啊……
沈路,你是不是带男人回去了,真不要脸,小江才没走几天,你对得起小江吗……
喂,她又进医院了,你们自己找人来照顾她,我可不想跟精神病待一起……
诊断书像片枯叶飘落在脚边,胸腔里突然塞满潮湿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钝痛。
我蜷缩着抱住脑袋,指甲深深掐进胳膊,却抵不过记忆碎片的刺痛。
12
阿路,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尾音上扬的温柔。那声音像蛛丝,轻飘飘缠上心脏,越收越紧。我猛地抬头,后颈撞在柜子边缘也浑然不觉。
扶着墙冲进客厅的瞬间,空气凝固成琥珀。他站在玄关,驼色大衣还沾着雪粒,眉眼带笑地晃着便利店塑料袋:买了你最爱的关东煮。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剑眉斜入鬓角,连睫毛上凝结的水珠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地板在脚下起伏如浪,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餐桌,疼得倒抽冷气。
你……喉咙里挤不出完整的字句,口水混着血腥味在舌尖打转。
他的双臂大张着,带着熟悉的温度朝我拥来,那姿态仿佛能将我所有的痛苦都揽入怀中。
可我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侧身躲开,脚步慌乱地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江宴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团,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急切地吐出那些让我既眷恋又恐惧的话语:是我啊,阿路。那声音,如同曾经无数个温柔的夜晚里,他在我耳边的低语,可此刻却让我的心如同被重锤猛击。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仿佛心中那道被撕开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痛苦的洪流。
我剧烈地摇着头,发丝在脸颊旁肆意飞舞,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不,你不是,他早就死了!每一个字都带着我积攒已久的绝望与痛苦,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他却不顾我的抗拒,一个箭步上前,将我紧紧地搂进怀里。他的怀抱依旧那样温暖,可我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虚幻的牢笼里。他温柔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怎么会呢,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13
这一定是一场梦我疯狂的喊叫着,顺手拿了果盘里的水果刀,往自己手上割了一刀,伤口并不深,好像是心太疼了,手上的刀口竟毫无感觉。
正想来下一刀,江宴眼疾手快地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
他的声音里满是心疼:别这样,我会心疼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手上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痛苦让我早已麻木,又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我呆呆地站在他的怀里,眼神空洞。
真的心疼我的话,就让我去死,好吗
我的声音沙哑破碎,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
江宴的喉结剧烈滚动,他的嘴唇不受控地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你害怕死亡吗,阿路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时漫进房间,将他眼底的血丝染成暗红。
不,我不怕。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刀刃又往里压了几分,皮肤传来的刺痛却像隔了层棉花。手腕的血珠滴落在他的大衣上,晕开深色的花,死亡不过是场解脱,总比困在这分不清真假的地狱里强。
突然,他猛地夺过我手中的刀,当啷一声甩到墙角。两只手牢牢扣住我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阿路,你听我说!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与坚定,热气喷在我沾满泪水的脸上
如果你死了,那我也会消失。
我怔怔地望着他,睫毛上的泪珠簌簌坠落。他眼底翻涌的恐惧如此真实。
答应我,为了我好好活着好吗他的额头抵上我的,温热的血顺着交叠的肌肤流淌。
我不懂,但是我只想你陪在我身边,不管梦境还是现实。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他身影变得朦胧却又如此清晰,那是我心心念念、无法割舍的存在。
他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水,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仿佛能抚平我内心所有的伤痛。
14
从那以后,每一个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他总是在我身边,带着温暖的笑容。他会细心地为我准备早餐,然后牵着我的手,陪我走向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我们走过熟悉的街道,他会指着路边的花朵,告诉我它们的名字;会在路过咖啡店时,给我买一杯我最爱的拿铁。那些简单的瞬间,却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
在医院里,医生的表情总是严肃的,开的药量也越来越大。每当我看到那些药片,心中总会涌起一阵恐惧和绝望。但他总是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神中充满了鼓励:阿路,会好的,我们一起坚持下去。
他的声音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光,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在他的陪伴下,我勇敢地吃下那些苦涩的药片,尽管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与命运抗争。
夜晚,我们会一起坐在窗前,看着城市的灯火闪烁,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的心跳声,感受着他的存在,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宁静而美好。
尽管我依然分不清这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但我不再害怕。因为有他在我身边,无论前方的道路多么艰难,我都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15
第二年春,医生摘下听诊器说了句恢复得不错。
我攥着复诊单冲出医院,满脑子都是江宴笑弯的眼睛。他今早出门买糖炒栗子时,围巾还歪歪地挂在脖子上,说要给我个热乎的惊喜。
推开家门的瞬间,腐旧气息扑面而来。餐桌上积着半指厚的灰,水杯里的茶叶早已发霉。我盯着玄关处空荡荡的鞋架——他常穿的那双深棕色皮鞋还在原处,在阳光里泛着冷光。
夜色漫过窗棂时,我蜷缩在沙发上数挂钟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钝刀割肉,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满街的早市喧闹声中,我机械地摸出手机,屏幕上最后一条消息还停在去年。
如果让我活下去的代价是永远见不到你,那我不要活着,我只要你。
16
放弃治疗的的一百六十七天,我坚持不住了,我扶着二十六楼的护栏喘息。
风掠过空荡荡的袖口,在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卷起细小的漩涡。镜面幕墙映出自己的倒影——凹陷的眼窝,灰白的嘴唇,连发丝都像被抽走了生机,此刻的我,不过是具游荡在人间的空壳。
阿路。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裹挟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江宴站在漫天霞光里,白衬衫衣角被风吹得鼓起,睫毛上凝着细碎的金芒。
我踉跄着向前,输液留下的针眼在脚踝处隐隐作痛。但当江宴的怀抱将我彻底笼罩,所有的疼痛都化作了虚无。他身上还是熟悉的雪松香,体温透过单薄的病号服渗进皮肤,这一刻,我终于不用再分辨这是幻觉还是现实。
风声在耳边呼啸成海,我听见他贴着耳畔轻笑:这次,换我带你回家。
云层掠过发梢,这一次我紧紧的抱住他了,原来死亡不是深渊,而是通向永恒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