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慢开的处方 > 第一章

消毒水在空调出风口凝成细小颗粒,陈秋怡盯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10:17,上午的号才叫到43号。屏幕上第37个退方提醒像块淤青,鼠标悬在同意退方按钮上,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淡色指甲油剥落出月牙形缺口。
砰!诊室门被撞开,穿碎花衬衫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冲进来,铝制饭盒在金属椅上磕出刺耳声响:陈医生你给评评理,我
rheumatoid
arthritis(类风湿关节炎)要吃的扶他林,你们只给开一盒老人故意卷着舌头念英文,塑料发卷随着激动的头颅晃动,药店以前都是想怎么拿就怎么拿,你们这是要疼死我!
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像极了今早老太太拍桌时的指甲刮擦声。蓝色布帘外,实习生小周的声音带着哭腔:大爷,医保规定慢性病一次只能开一个月用量......放你娘的狗屁!粗粝的叫骂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陈秋怡看见小周白大褂下摆剧烈颤抖,像只受惊的雏鸟。
病历本被摔在桌上,震得钢笔滚进垃圾桶。对面的中年男人铁塔般杵着,啤酒肚把白T恤撑得发亮,腋下汗渍呈扇形晕开:我爸糖尿病要吃的二甲双胍,凭啥不能开三盒药店以前都是10盒起开!他袖口露出半旧的红绳,绳结处挂着枚褪色的铜钱。
陈秋怡第三次翻开塑封的医保目录,指尖划过慢性病配药规范那页,红框里的一个月用量被她用荧光笔圈了又圈:您看,这里明确写着......少跟我扯文件!男人手掌拍在办公桌上,保温杯里的枸杞水晃出涟漪,你们就是想多赚挂号费!
消毒水气味突然变得腥甜,她想起今早出门前,母亲扶着门框欲言又止的模样——老人鬓角新添的白发,比上周又多了几缕。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是丈夫发来的消息。点开图片时手有些发抖,X光片里母亲的左膝髁间嵴像被虫蛀过的树干,边缘布满尖锐的骨刺。医生说最好尽快手术,丈夫的消息附在图后,末尾那个句号像颗沉重的钉子。她喉咙发紧,想起上周帮母亲换衣服时,老人膝盖上狰狞的静脉曲张,像盘踞的青紫色蚯蚓。
陈医生老太太的拐杖不耐烦地敲击地面,我的药到底开不开陈秋怡深吸一口气,薄荷糖在舌底碎成尖锐的棱角。打印机吐出处方单时,她特意在用法用量栏用括号标注了英文:Take
1
tablet
after
meal(饭后服用1片)。老太太举着单子眯着眼辨认,总算嘟囔着转身,铝制饭盒撞在门框上,发出空荡的回响。
午休时小周红着眼眶递来酸奶,玻璃罐在掌心沁出冷汗。走廊里的队伍拐了三道弯,穿睡衣的女人趿着拖鞋打电话:什么破医院,开个药比生孩子还费劲!拎菜篮子的大爷蹲在墙角抽烟,火星明灭间映出皱纹里的烟灰。拄拐杖的阿婆被女儿搀扶着,塑料袋里的白菜叶蔫蔫地垂着。
陈姐,刚才那大叔去医务处投诉了。小周扯着白大褂下摆,那处被病人扯破的线头又松了些,他说我们故意刁难,还说要找媒体曝光......微波炉叮的一声响,陈秋怡的饭团在塑料盒里凉透了。她摸出抽屉里的降压药,铝箔板上还剩最后两颗,想起母亲昨晚在药盒前犹豫的模样——老人把晨服的硝苯地平错塞进睡前格子,被她发现时已经含在嘴里。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私立医院的王主任发来消息:秋怡,上次谈的事再考虑下我们这边专家号提成......她迅速划掉通知,指甲在屏幕上留下道淡白的痕迹。上个月科室聚餐,主任拍着她的肩说咱们社区需要有良心的医生,红酒在玻璃杯里晃出涟漪,映得墙上医者仁心的锦旗有些扭曲。良心像块磨盘,压得她每呼吸一下都带着钝痛。
傍晚清点处方时,发现张大爷的降压药少开了三天量。她抓起磨毛边的帆布包追出医院,暮色像泼翻的墨汁,渐渐渗进诊疗楼的玻璃幕墙。台阶上,老人佝偻的背影像片风干的树叶,膝盖顶着个油渍斑斑的蛇皮袋,正就着矿泉水啃馒头。
张大爷!她的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处方纸在风中哗哗作响,您的药......老人抬起头,嘴角沾着馒头屑,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陈医生,快坐。蛇皮袋里露出半罐黄桃罐头,铝盖上的铁锈像朵褐色的花。她触到老人掌心粗粝的老茧,那是年轻时在纺织厂挡车留下的印记,和母亲手上的纹路惊人相似。
姑娘,我知道你们难。老人把罐头往她面前推了推,玻璃罐底沾着层细灰,我闺女在药店上班,说现在查得严......消毒水气味突然被暮色稀释,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踏山河》的旋律混着汽车鸣笛,在渐浓的夜色里碎成光斑。陈秋怡别过脸去,看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碎在诊疗楼的玻璃幕墙上,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清晨,她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时,母亲往她口袋里塞的水果硬糖,在阳光下折射出的七彩光晕。
电子屏在深夜发出幽蓝的光,127个预约号像127个等待被点燃的爆竹。陈秋怡摸出抽屉最深处的笔记本,牛皮封面上的红五星褪成浅粉,扉页上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字迹被岁月磨得泛黄,托字的勾笔处,还留着二十年前钢笔漏墨的小团渍。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她摸了摸白大褂第二颗纽扣,玉平安扣贴着心口,凉丝丝的。那是母亲七十大寿时托人从庙里求的,绳结里还缠着根银线——老人说,这是拴住魂儿的讲究。
手机震动,小周的消息跳出:陈姐,明天我跟导诊台申请了预分号,您按病种分组叫号,能少排点队。附了张表格截图,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的患者被分成不同色块,像幼儿园小朋友的蜡笔画。陈秋怡笑了笑,笑容却在看见申请理由栏时凝固——小周写的是带教老师孕早期需要减少站立时间。
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处方笺上织出银色的格子。钢笔尖悬在临床诊断栏上方,墨迹在纸面洇开小团阴影。走廊尽头的灯忽明忽暗,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值夜班的夜晚。那时她刚转正,第一次独立开出的处方是给个发烧的小女孩,青霉素皮试结果出来前,她攥着听诊器在走廊里来回走,鞋底把地砖磨得发亮。如今那个小女孩该和小周差不多大了吧,会不会也穿着白大褂,在某个诊室里,被患者的抱怨声逼得红了眼眶
抽屉最深处,医师资格证的塑料封皮有些发粘。她轻轻翻开,泛黄的照片上,二十三岁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袖口露出母亲缝的蓝碎花布补丁——那是用旧围裙改的,针脚细密得像春天的雨。消毒水气味突然变得温柔,像母亲年轻时在纺织厂上班,下班回家时,围裙上残留的浆洗粉味道。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远处传来环卫工扫地的沙沙声。陈秋怡在处方笺上落下笔,钢笔尖在临床诊断栏写下原发性高血压,字迹力透纸背。走廊尽头的灯终于不再闪烁,暖黄色的光漫过来,像二十年前那个清晨的朝阳,正徐徐升起在诊疗楼的玻璃幕墙上。裂痕初现
清晨七点的阳光像块未发酵的面团,软塌塌地铺在分诊台上。小周抱着一摞病历本跑过来,刘海被汗水粘在额角:陈姐,预分号系统昨晚调试好了,高血压患者先去做血压监测......话没说完,护士长举着张粉色便签纸闯进来,眼镜在鼻梁上滑了滑:小陈,医务处说你申请孕早期特殊照顾
消毒水气味里突然掺进碘伏的刺鼻味道。陈秋怡握着听诊器的手顿住,金属圆筒在掌心烙出红印。小周的睫毛剧烈颤动,像被风吹乱的书页:护士长,那是我......你闭嘴!护士长的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急促的点,咱们科室总共就三个主治医生,你现在搞特殊走廊里传来候诊患者的嘀咕声,穿碎花衬衫的老太太冲她指指点点:就是那个开少药的医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丈夫发来的手术通知单。母亲的名字被印在患者家属栏上方,签字处的空白像道狰狞的伤口。下周三上午第一台,丈夫的消息跟在后面,你必须请两天假,护工说术后要24小时陪护。陈秋怡摸向白大褂第二颗纽扣,玉平安扣的棱角硌着掌心,突然想起昨晚视频时,母亲强撑着笑说别耽误工作,我能行,可身后的床头柜上,摆满了没来得及收拾的尿壶和便盆。
陈医生!尖锐的叫声刺破诊室的尴尬,穿貂皮坎肩的胖女人堵在门口,金戒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我要开三个月的安眠药!你们这破系统怎么还没叫到我小周急忙翻开预约单:阿姨,您是二诊室的号......少废话!女人的LV包砸在分诊台上,口红印在纸巾盒上洇成模糊的圆,我不管什么系统,今天开不到药我就坐这儿不走了!
混乱中,诊室门被轻轻推开。推床的轱辘声像片羽毛,擦过喧嚣的浪尖。躺在蓝色床单上的老人戴着氧气面罩,枯瘦的手腕上缠着私立医院的橙色腕带——那是VIP患者的标志。护工凑近陈秋怡耳边:老人家听说社区医院医保能报90%,非要转过来......
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清晰起来。陈秋怡认出这是三个月前在私立医院拒绝过的患者——当时老人家属想让她用进口靶向药,可医保目录里根本没有。此刻老人浑浊的眼睛转向她,枯槁的手指费力地抬了抬,像是要抓住什么。消毒水气味里混进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和私立医院VIP病房的香薰一模一样。
陈医生,这药怎么开药房窗口传来同事的询问,电子屏上跳动着注射用培美曲塞二钠的字样,价格栏的三个零像三记重锤。小周踮脚看了眼,白大褂下摆在腰际绷成直线:这药社区医保......按自费开。陈秋怡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块被晒干的海绵,硬邦邦的毫无生气。老人家属递来银行卡时,她看见对方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和私立医院王主任的那枚款式相同。
午休时接到医务处电话,主任的声音透过电流显得模糊:小陈,关于特殊照顾的事......是我申请的。陈秋怡盯着微波炉里旋转的饭团,玻璃转盘上有道细长的裂痕,最近总头晕,可能是贫血。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背景里传来键盘敲击声:那你注意休息,下周三有个医保政策培训会,你就别参加了。
窗外的香樟树在风中沙沙作响。陈秋怡摸出抽屉里的笔记本,在职业规划那页画了个问号。二十年前写的扎根基层四个字被水痕晕开,旁边是上周私立医院的薪资单截图,税后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逗号。走廊里传来小周的道歉声,某个患者的骂声突然拔高:你们医生都是一路货色!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母亲发来的语音。老人的方言混着电流声:秋怡啊,别听你爸的,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挺......陈秋怡猛地按下暂停键,指甲在屏幕上留下道淡淡的痕迹。阳光穿过百叶窗,在处方笺上织出的格子突然歪斜起来,像极了今早看见的预分号系统漏洞——糖尿病患者的号段里,混进了三个口腔科预约。
暮色漫进诊室时,她终于在系统里找到老人的既往病史。私立医院的病程记录里,建议基因检测的字样被划了红圈,旁边批注着患者家属拒绝自费项目。陈秋怡摸出钢笔,在社区病历的诊疗计划栏写下建议转上级医院进一步治疗,墨迹在纸面洇开小团阴影,像老人胸片上那块模糊的阴影。
深夜锁门时,电子屏上的预约号跳到了132个。小周抱着整理好的病历本过来,发梢还沾着不知谁的头发:陈姐,明天我去跟护士长解释......不用。陈秋怡关掉最后一盏灯,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下周你帮我盯着点张大爷的血糖监测,他女儿说最近总犯迷糊。
回家的路上,便利店的灯光在雨幕里晕成暖黄的团。陈秋怡摸出包里的降压药,发现铝箔板已经空了。手机在此时响起,丈夫的声音带着焦虑:妈刚才又摔了,护工说膝盖肿得没法碰......她站在公交站台下,听着电话那头母亲隐忍的呻吟,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自己发着高烧在诊室打点滴,母亲冒雨送来的热粥,铝锅把手上还缠着防滑的布条。
雨越下越大,站牌上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字样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陈秋怡摸出手机,给私立医院王主任回了条消息:您上次说的事,我想再聊聊。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救护车的鸣笛从远处传来,在雨夜里拖出长长的尾音,像极了母亲年轻时在纺织厂值夜班,回家路上踩过积水的声音。九月的阳光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私立医院的旋转门把光斑切割成碎片。陈秋怡盯着玻璃幕墙里的倒影,白大褂下隐约可见母亲塞的玉平安扣,红绳在锁骨处晃出细弱的弧线。王主任的办公室飘来咖啡豆的焦香,和社区医院的消毒水味形成辛辣对比。
秋怡啊,真皮座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王主任的翡翠戒指叩着桌面,特需门诊的诊室已经给你留好了,年薪这块我们还能再谈......手机在此时震动,是丈夫发来的手术变更通知:提前到上午十点,速来!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时钟——9:47,指甲深深掐进真皮沙发的纹路里。
手术室门口的长椅冷得像块冰。陈秋怡数着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第17次摸向白大褂口袋里的降压药。消毒水气味突然变得粘稠,像二十年前那个凌晨,她守在县医院走廊里,母亲的哮喘药在基层医院断货,值班医生只能给注射生理盐水。老人发青的嘴唇和此刻手术灯的冷光重叠,她猛地站起身,撞翻了旁边的陪护椅。
手机炸裂般响起,小周的哭声混着电流刺进耳膜:陈姐,张大爷他......不肯用自费药,把吊瓶拔了!背景里传来杂乱的争执声,某个熟悉的嗓音突然清晰:我这条老命值几个钱别拖累闺女!是那位从私立医院转来的老人。陈秋怡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听见小周带着哭腔的低语:我、我用自己医保卡给他配了药......现在医保科在查......
消毒水气味里突然掺进铁锈味。她想起上周小周被患者辱骂时,倔强地抹掉眼泪说以后也要当像陈姐这样的医生。此刻走廊尽头的电子屏跳出血色的手术中,而记忆里县医院的走廊同样漫长,母亲蜷在推车上咳嗽,劣质担架的铁架硌出淤青——那时她刚拿到三甲医院的录用通知,却在看见基层医疗报告里县域哮喘死亡率比城市高47%时,把简历投进了社区医院的邮箱。
陈秋怡家属!护士站的呼叫像把钝刀。她冲过去时,丈夫正和医生争执:为什么术前谈话时没说需要自备人血白蛋白这类自费药我们一向提前告知。医生的钢笔在知情同意书上敲出不耐烦的点,现在药店都断货,你们自己想办法。陈秋怡盯着自费项目栏的红章,突然想起老人家属在社区医院签拒绝对话时,同样的红章盖在拒绝基因检测旁边。
手机再次震动,是社区医院的座机号码。她接起的瞬间,听见护工在那头喊:陈医生,你快来!张大爷把管子都拔了!走廊的瓷砖映出她摇晃的倒影,白大褂下摆扫过保持安静的标识。推开病房门时,老人正攥着小周的手腕,留置针的血珠滴在床单上,像朵缓慢盛开的红梅。
姑娘,老人的氧气面罩滑到下巴,眼神却异常清亮,别为难这孩子,是我求她......小周的白大褂上沾着药水,左胸的工牌歪成45度角,露出里面别着的卡通胸针——那是陈秋怡去年送她的入职礼物。医保科的干事举着记录仪跟进来,镜头扫过床头柜上的自费药盒,陈秋怡突然看清盒身上的英文标识:正是私立医院力推的那款进口药。
陈医生,你来得正好。医保干事的笔悬在记录簿上方,这位患者使用他人医保卡配药,按规定......是我让她这么做的。陈秋怡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白大褂下的玉平安扣突然发烫。小周猛地抬头,睫毛上的泪珠抖落在工牌上,洇开小片水痕。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痛楚,枯瘦的手指摸索着要摘氧气面罩。
手术室的门在此时缓缓打开。陈秋怡转身时,看见主刀医生摘了口罩,额头的汗水顺着护目镜流进衣领:手术顺利,但术后需要特级护理......她点点头,摸出手机给私立医院发了条消息:抱歉,我决定不离职了。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束光,正落在小周颤抖的肩膀上,像极了二十年前社区医院的那个清晨,她第一次独立接诊患者时,照在白大褂上的初阳。
深夜的社区医院诊室,陈秋怡翻出压在箱底的医师资格证。泛黄的照片里,年轻的自己袖口露出蓝碎花补丁,背景是县医院斑驳的砖墙。小周敲门进来时,手里捧着新领的工牌,卡通胸针在胸前闪闪发亮:陈姐,医保科说......别说了。陈秋怡打开电脑,预分号系统里的高血压患者已自动排序,明天记得提醒张大爷,人血白蛋白我们联系了慈善赠药。
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处方笺上织出银色的格子。陈秋怡写下临床诊断时,听见走廊里传来护工推着治疗车的声音。远处,私立医院的霓虹在夜空勾勒出冷硬的轮廓,而社区医院的灯箱正散发着暖黄的光,像母亲年轻时织的毛衣,一针一线,缝住了岁月里所有的裂痕。十月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诊室,陈秋怡把母亲的折叠床往窗边挪了挪,阳光在老人打着石膏的腿上织出菱形图案。社区活动中心的王主任抱着堆宣传单跟进来,彩色页角扫过治疗盘,惊飞了停在碘伏瓶上的苍蝇:陈医生,咱们这周去阳光小区摆摊位
小周举着平板电脑冲进来,马尾辫扫过治疗车的不锈钢把手:陈姐!我申请的慢性病管理进修通过了,下周一就去省人民医院!屏幕上跳出国产靶向药的临床试验招募信息,她指尖划过不限户籍的字样,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进修申请书——为提升社区慢性病管理水平的字迹被反复涂改过。
母亲躺在折叠床上轻笑,手里转着患者李阿姨送的腌黄瓜罐:秋怡啊,隔壁张婶说下午给我送南瓜粥。玻璃罐上贴着歪歪扭扭的便利贴:少放盐,陈医生说您要控血压。陈秋怡摸出降压药,发现铝箔板已经被细心地换成了按日期分类的药盒,每个格子里都躺着不同颜色的药片,像极了小周做的医保政策PPT里的分类色块。
流动课堂的摊位刚支起来,就被买菜归来的老人围住。陈秋怡举着手机演示家庭共济账户绑定,穿碎花衬衫的老太太凑得太近,老花镜蹭到她鼻尖:那我儿子的医保卡能给我用阳光穿过她发间的塑料发卷,在宣传单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小周蹲在地上帮老人操作,工牌上的卡通胸针沾了片草屑,像只落在白大褂上的蝴蝶。
重症老人的基因检测报告在打印机里缓缓吐出,陈秋怡盯着EGFR突变的字样,突然想起私立医院王主任说过的话:国产药临床试验入组难,基层患者认知度太低。她摸出通讯录里三甲医院肿瘤科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忙音时,看见母亲正把张大爷送的青菜往护士站搬,石膏腿在地上拖出细细的痕。
喂是陈医生吗熟悉的护工声音混着监护仪的滴答声,老爷子听说有国产药,今早肯吃饭了!陈秋怡望向社区医院新安装的远程会诊系统,摄像头在墙角闪着红光,像极了二十年前县医院那台老旧的B超机——当时母亲就是对着那团模糊的光影,被告知错过了最佳手术期。
午休时接到三甲医院的回电,年轻的住院医语速很快:我们下周有基层会诊,您说的那位患者......太好了!陈秋怡的钢笔戳破了值班记录簿,我们有远程系统,您看能不能......话没说完,母亲突然在折叠床上轻呼一声,她转头看见老人正对着手机笑,屏幕里是丈夫录制的孙子学步视频,地板砖映出祖孙俩重叠的笑脸。
小周抱着进修行李路过诊室时,被李阿姨塞了袋自家种的小葱:姑娘,到省城记得吃热乎饭。白大褂口袋里的进修手册露出一角,扉页上写着为了不再让患者掉眼泪——那是用陈秋怡送的钢笔写的,墨水在泪字末尾洇开小团蓝痕。
远程会诊的那天,阳光特别透亮。陈秋怡调试着摄像头,看见三甲医院的专家团队坐在宽敞的会议室里,而自己身后是堆着病历本的办公桌,母亲的折叠床占了半个角落。重症老人被推进来,护工特意给他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衫,领口露出洗得发白的内衬。
根据基因检测结果,我们建议试用国产三代靶向药。专家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陈秋怡注意到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和自己同款的医师誓词,现在有慈善赠药项目,患者自付部分......老人突然抓住她的手,枯槁的手指上缠着小周送的红绳——那是用社区活动剩下的中国结线编的。
母亲在折叠床上轻轻鼓掌,石膏腿不小心碰到了桌角。陈秋怡转身时,看见老人家属正抹眼泪,而小周举着手机在录屏,镜头里映出诊室墙上新挂的锦旗:医者仁心,情暖社区。阳光穿过窗户,把所有人的影子投在地面,碎成一片温柔的光河。
深夜锁门时,电子屏上的预约号降到了89个。陈秋怡扶着母亲往家走,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便利店时,母亲突然指着橱窗里的降压药:秋怡,那个牌子的药李叔说便宜......她笑着摇头,看见玻璃映出自己白大褂上的玉平安扣,红绳不知何时换成了小周编的五彩绳,在夜色里晃出细碎的光。
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这次是舒缓的古筝曲。陈秋怡想起流动课堂上,老人们终于学会绑定家庭共济账户时的欢呼声,想起小周在进修前说原来解释清楚政策,患者会说谢谢,想起重症老人在会诊后悄悄塞给她的糖果——包装纸上印着过时的卡通图案,像极了二十年前母亲塞进她白大褂口袋的水果硬糖。
消毒水的气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桂花香和烟火气。陈秋怡摸出笔记本,在职业规划页写下新的目标:让每个患者都能在阳光下吃药。母亲的拐杖敲着地面,和她的脚步声合着拍子,像极了二十年来,那些在基层医疗的漫漫长夜里,始终陪伴着她的,心跳般的坚定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