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小时候,我娘常说我是公主。
可我满手冻疮,容貌也普通。
十七岁这年,天灾不断。
娘把自己卖了换两袋陈米。
送米的管事对着我和兄长左看右看,淫笑起来:男孩有副好皮囊,送给冯大监讨个人情,这女孩嘛,拿去给少爷破身。
1
天下脚下,繁华富荣。
然而也有阴沟般的地界。
我们就住在这里。
战乱频发,天灾不断,赋税重负。
连野菜都要争抢。
家家户户都有七八个孩子,那就论斤卖。
唯独我娘不一样。
她卖自己。
小宁,保护好妹妹。
兄长抹着眼泪,重重点头。
娘的神情坚毅,细细摩挲着我的脸,手上茧子粗糙,掌心微热:穗儿机灵,多照顾哥哥。
听闻邱府的邱大老爷又打死了丫鬟,府里在招工,月例一吊钱,只招两个。
而且只要招上就给两袋白米。
娘本来要出门,临走时又对我说:穗儿,娘之前说你是公主是诓你的。
小时候,娘常常说我是公主。
只是磕到头失去了记忆。
一说这些,我就不哭了。
当然我从未信过,知晓那是她哄骗我的。
我头上的疤是幼时磕到了灶台落下的。
算命先生说我是劳碌命。
我每日都下地干活,天色未亮就去街市占地方,吆喝卖菜从不停歇。
下午还要去周娘子家做针线活,不论风雨。
我只想挣多多的银子,供哥哥读书,毕竟家中只有他能考取功名。
娘,你能不能不去
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娘温柔地笑:咱得活着啊。
木门重重合上,隔绝娘亲决然的背影。
兄长双目通红,沉默不语。
我们呆呆地站在院里,太阳缓慢落下藏回山中时,门被人大力地踢开,伴随着一句咒骂:
这破地儿真他娘难找。
来人一副管家打扮,贼眉鼠眼。
瞥见我时他皱起了眉头:老爷说这温家娘子琼花玉貌,想必女儿更美,怎这般平平无奇
兄长护在我身前:你们是谁!
邱家管事两眼一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可是邱府的管事,特地来给你们送米。
两个护卫扔来两袋陈米。
袋口没系紧,散了一地。
霉味扑鼻而来。
我急忙蹲下去揽米,头顶响起短促的讥笑。
老爷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小倌送给冯大监。
管事的淫笑起来:把他带走。
两个护卫上前扯住兄长的衣领,兄长涨红了脸挣扎,根本无济于事。
我急了,也扑上去打他们。
穗儿,别管我,快跑!
慌乱中,有人捏了下我的屁股。
在我昏过去的刹那,听见管事的声音:胸脯软,屁股翘,拿去给少爷破身正好。
2.
我闻见了肉香气。
睁开眼,面前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傻子。
他嘴周泛着油光,手里握着鸡腿。
我吞咽着,目光似狼。
啪——
一巴掌重重打在我的脸上。
是那个尖耳猴腮的管事。
少爷,得这么打才听话,您看好喽。
我的惨叫惊起窗外树梢上的麻雀。
血丝顺着唇角流下。
呜呜呜别打了。傻少爷捂住眼:我害怕。
哎呦,少爷别怕,快快回屋,晚会儿小的就将这女子服服帖帖地给您送去。
我娘和兄长呢我气若游丝。
管事闻言嗤笑:你们家还真是倒霉,你娘竟长得与肃王幼时虐待他的宫女有几分相像,被肃王的人带走了。
你兄长呢,此刻应是与冯大监颠鸾倒凤。
你也别急,从了少爷,福气少不了。
说罢,他命几个婢女上前为我脱衣,我任由她们胡乱动作,十分温顺的模样。
只是有眼泪从眼角滑落,消弭在血水里。
他们将我送到邱少爷的房中。
薄薄的一层羽纱衣不蔽体。
邱少爷双目发直,涎水落下来都没发觉。
我知道门外有人在听着。
邱少爷白白胖胖,手腕处的金镯子勒出肉来,他拿口巾擦着嘴:嘿嘿,爹说,我要动。
我温声细语地让他平躺在床上。
紧接着,用出方才积攒已久的力气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奈何他的脖子太粗,还全是肥肉。
我只好拿起玉枕,朝他的头上猛砸。
你敢碰我,我要你死!
此刻我的神情一定如同十八层地狱的恶鬼,只见邱少爷惊惧到浑身颤抖,连爬带滚地爬下床去叫喊道:救命啊!
这回,我做好了死的准备。
肃王好杀虐,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当年的宫女,说那宫女曾差点杀死他,肃王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娘亲落在他手上凶多吉少。
兄长芝兰玉树,克己守礼,用功读书是想为苍生谋福,成了娈宠必定不会活着。
而我,也不过先一步去地府等他们。
我们还能再次团圆。
家丁撞开木门,我脑后猛然钝痛。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
旧伤未愈,再添新伤。
疼得要命。
我费力地睁开眼,眼眶格外生涩,七窍在流血,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浑身伤痕累累,结着痂。
看来已过去多日。
没想到,我竟然还活着。
柴房的门半掩着,我听见小厮们的闲话。
陈朝彻底乱了!
是啊,肃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要领五万精兵直奔长安,这是要造反啊!
哎,皇帝昏庸,朝中大事都由冯大监做主,可冯大监哪会打仗啊,武将都被他给害死了。
嘘,慎言。
片刻后,他们的语气更惊疑:
你听说那句话了吗
得长生经者得天下。
据说是广觉寺的神僧从沧州出发护送《长生经》到长安,结果半路被人抢走了。
如今冯大监,太子,肃王,各路起义军都紧盯着这本经书,都想得到呢!
我一时不慎,碰到木门发出动静。
那两个小厮见到我倏地瞪大双目,作惊恐状,鬼哭狼嚎:诈尸!诈尸啦!
给我……水喝。我乞求道。
其中一个小厮颤颤巍巍地问:你不是在五日前断气了吗老爷要把你扔进乱葬岗,少爷不肯,我们索性在屋外堆了许多香茅压臭呢。
我口唇干裂,几乎要渴死,刚想抓住他们,后者屁滚尿流地吓跑了,周遭只剩冷风呼啸。
良久后,有人递来一个水囊。
我来不及道谢,一个劲地喝,直到嗓子恢复湿润,再抬头,那人已经走远。
地上有他掉落的东西。
我连忙捡起来追上他:大人,你的东西!
那人缓缓转身,我心口一滞。
只见他身量修长,身披黑色大氅,衬得脸颊苍白,戴着白色眼纱,不能视物。
虽无法窥见此人的眼眸,但依然能看出他的矜贵俊美,宛若神祇下凡,仙姿卓越。
真是可惜了……
什么东西男子声音清冽。
我低下头扫了眼,忽而愣住。
手上的东西沉甸甸的,是一本经书。
封面上是由血写成的三个大字——长生经。
字迹有轻有重,歪歪扭扭,似乎是有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竭尽全力所写。
小厮的话一股脑地窜进我的脑海里。
神僧护送长生经,却半路丢失。
如今各方霸主都想得到长生经。
还有那句得长生经者得天下。
3
男子又温声唤道:姑娘
我试探性地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毫无反应。
我踌躇着,将经书收好,换成水囊递过去。
他没接,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温长穗。
很快,邱老爷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
他一向眼高于顶,此刻却对男子卑躬屈膝,语气小心翼翼:小侯爷,这是后院。
对不住,走错了。男人指了指眼睛。
让人不由得心疼他。
明明男人神情脆弱,可不知为何,邱老爷却打了个冷颤,惊恐神色一闪而过,仿佛此人是来自地狱的凶煞。
听他们言语间得知,此人名叫应拭雪,他的父亲便是战死沙场的安世侯,死后由他承袭爵位。
应拭雪从战场回来后突患眼疾,成了瞎子。
邱老爷不经意间瞥见我,当即吓了一大跳。
你不是死了吗!
应拭雪饶有兴趣地偏头望向我。
我轻声道:我没死。
邱老爷刚想命人将我带走,应拭雪忽然出声:慢着,我要她。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我的心陡然提起,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内里藏着方才的经书。
邱老爷恨不得有人能带走我,连忙同意。
直到坐上马车,我都还在恍惚。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既然老天给我一条命,我就好好活。
先想法子救下娘亲和兄长。
正思索着,一堆衣物扔在我的脸上。
应拭雪在仆从的搀扶下坐上马车。
他语气透着奇怪的兴奋感:换上。
我攥着衣角,犹豫着跪下:多谢侯爷救我,我必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应拭雪低笑两声:不做牛马,做其他的。
我疑惑不解,又听他语气恢复如常:换上,别脏了我的马车。
我看看手中上好的衣料,又偷偷看了眼他。
即便他是瞎子,也不合适。
更何况长生经被我藏在胸口。
可应拭雪还在催促。
我心一横,索性褪去外衣,同时紧紧注视着应拭雪的举动。
他微微侧首,看向我的方向。
那条纱布之下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鬼使神差地,我鼓起勇气往前挪动。
离他越来越近。
这个距离很危险,只要他抬手就能碰到我。
也足以让我看清某样东西。
我的心慢慢放了回去。
应拭雪不可能看得见,因为在白色眼纱之下,他的眼眶里空空如也。
那模样十分惊悚,好似雕琢精美的空壳子。
应拭雪弯起嘴角:你离我太近了些。
我把经书藏好,假装惊奇:您看得到
你身上的疤痕太多。
我动作微顿,又听见他说:我虽看不见,但闻得到你身上透着一股腐朽的血气。
我听得到你脱衣裳时,布料摩擦肩膀的声响,解开腰带时带动的风声,以及……
应拭雪语气稀疏平常:以及藏经书的时候因太过紧张而心跳过快。
我:……
他果然发现了。
只是怎么感觉这小侯爷有点不正常
我脸颊微热,赶紧换好衣物。
侯爷,这本经书我正想还给您。
我跪下来,将经书举过头顶。
马车摇摇晃晃,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应拭雪准确无误地扶住我,
……用鞋履顶我的腰。
起来坐好。
一本破书而已,你留着吧。
他随意地笑了两声:毕竟我看不见字。
我捧着经书坐好,讷讷道:为何要救我
应拭雪听声辨位,确定好我的方位才肯说话:谁说是救你
他语气凉薄:我恶名昭彰,你不知道吗
邻里间倒是偶尔谈论那些高门大户的秘辛。
但侯爷与我们,实在是云泥之别。
我奉承他:只听说过侯爷仁慈心善。
回应我的是一声冷笑。
邱家如此对你,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
我摸不透他的真实意思。
思忖道:他们这样的人就像蚂蚁,是世道太腻,滋养了他们,只盼望谁能来浇上一盆热水,赶尽杀绝。
应拭雪笑起来:我杀人从来不讲道理。
我识相地闭上了嘴,怕他把我杀了。
等到了侯府,才真是别有洞天。
同在长安,却是天上地下。
侯府内,下人们进进出出,有条不紊。
但气氛是说不上来的压抑。
每个人低头走路,步伐极轻,宛如一具具牵丝傀儡,脸上毫无笑意。
廊下,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快步走来。
她眉头紧蹙:侯爷,药吃完了吗
进了侯府,应拭雪就不让人搀扶。
此刻,女子虚虚地扶着他手臂。
她像是才看见我,问道:这位姑娘是
应拭雪语气不咸不淡:贴身丫鬟。
她对我温婉一笑:没想到侯爷大费周章,就是去找个丫鬟,想来她定有过人之处。
我连忙对她行礼。
她点点头:我叫容墨。
应拭雪揉着太阳穴:去拿药来。
女子为我指路:左拐是厨院,炉上煎着药。
应拭雪面露不耐,冷声质问:你跟她究竟谁是医师
女子手指蜷缩,笑容勉强:我这就去。
4
应拭雪喝过药后,惨白的神色缓和了些。
门口有丫鬟端上茶水。
我接过来,端给应拭雪和容墨。
茶盏刚放在桌子上。
应拭雪的那杯啪嚓落地。
他牢牢攥住椅柄,指尖用力到泛白:贴身丫鬟……难道不是只能伺候我一个人
日后你只能给我端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无论我去哪,你都要陪侍左右,我是个瞎子,摔倒了怎么办
还是你觉得,我很丑吗
他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眼眶。
我的心里没来由地难受。
容墨满脸不可置信:侯爷你……
院里,忽然传出凄厉惨叫。
以及簌簌的鞭子抽打声。
这让我想到自己在邱府经历的酷刑,强忍着不让自己发抖和露怯。
容墨告诉我:侯府不能发出大的声响,否则鞭刑三十,侯爷不喜欢。
我渐渐恢复冷静。
他喜欢的不是安静,而是受罚之人的惨叫。
面前坐着的人可不是什么端正君子。
而是喜怒无常,捉摸不透的安世侯。
一旦触及霉头,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弯下膝盖:奴婢定会仔细伺候侯爷。
良久,直到我的手臂发酸。
他才小声道:我每月给他们许多工钱,比别的府里多出一半,唯一的要求就是安静。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犯杀孽。
他起身,迟迟不动。
我心领神会,赶紧站起来搀扶着他。
本来是扶着他的臂膀,他却紧紧攥住我的手。
我困了,回寝殿。
容墨垂下眼帘走神。
我带着应拭雪回寝殿,确保他站在床边后,才挣开手想退出去。
这一路上,我都想找个地方看看长生经。
可应拭雪张开手臂,歪着头:
宽衣解带,你不会吗
我自然是会的。
以前摆摊卖菜,娘说要看透每个客人想要什么,会如何说价,我又该如何应对。
自大的人好面子,多为奉承。
爱占小便宜的人,我们要硬气。
遇见财大气粗的,就谄媚些。
遇见比我们可怜的人,就多救济。
换成这些当官的,也是一样。
可应拭雪,我只感觉棘手。
他怎么能那么碰巧出现在邱府救下我
又为何非让我做这贴身丫鬟
只有猜中他想要什么,我才不会方寸大乱。
嗯应拭雪皱眉:我命令你一直说话。
我:……好。
我为他脱去一件件衣物,只剩下亵衣。
我不敢抬头。
眼上的布条也摘下来。应拭雪的声音干哑。
饶是做足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根本是生生剜去了双眼。
敢这么对他的人屈指可数。
还是说,是被人谋害
倘若应拭雪的双眸还在,定是惊心动魄的美。
应拭雪面容紧绷:不说话了
侯爷请歇息。
我扶着他躺下,盖好棉被。
应拭雪叹了口气:很难看对不对
他闭上眼,长睫颤动。
这样呢
侯爷天人之姿,无人能比。
我笑了笑: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侯爷这样俊美的人呢。
本以为这句话能让应拭雪开心。
谁料,他让我低下头。
冰凉的手掌贴近我的脖颈,
指腹揉摁,微微用力,随时能掐死我:
听到奴婢这两个字,心情变得好坏。
那我不喊就是了。
他的手一放开,我当即松了口气。
我静静等着应拭雪入睡。
就在这里看。他猝然出声。
我擦掉额头的细汗,装傻:看什么
只能在这里看。
说罢,他又闭上眼。
半晌,寂静的寝殿内,响起翻阅纸张的声音。
5
看完后,我长舒一口气。
心中沉重。
长生经不是平民百姓能看的。
更像是给帝王看的。
前半部分详细地写了如何治国,各个角度各个阶层都没有落下,甚至还写了如何应付天灾,作战用的兵法等等。
后半部分更为重要,与当下息息相关。
这上面竟然分析了太子与肃王,以及冯大监等人,罗列了他们的优势与弱点。
最后的小部分,才是佛经。
告诫人们以平常心面对因果。
遵循自然,太平盛世终会到来。
与其说得其得天下,不如说是得到长生经便有更大的胜算结束乱世。
放眼整个陈朝,能写得如此详细的人,只有上面那位,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人。
可据我所知,陛下昏聩无能。
莫非他都是演得
可百姓现如今都在水深火热之中,陛下还纵容贪官奸佞剥削百姓啊。
更奇怪的是,这些字迹十分潦草,很难辨认。
我合起经书,思绪万千。
转头看向应拭雪,他睡颜平静。
应拭雪……看过吗
我再度翻开经书,将内容记得滚瓜烂熟。
随后放在他的床边。
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冯大监的府邸有些远。
此刻月亮高悬,应拭雪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我得去冯府打探兄长的消息。
丑时,门房打着瞌睡。
我悄悄翻墙出去,躲着维护宵禁的巡逻士兵,费了好大劲总算找到了冯府。
我不敢贸然潜入,只好躲在角落蹲守着。
夜里冷风凄凄,脚冻得没了知觉。
待即将天亮时,冯府有丫鬟出门采买。
我一路尾随她,将她扯进巷子里。
随手捡个石块拿好,粗声问她兄长的下落。
你是不是长宁公子的妹妹!
丫鬟一点也不害怕,喜极而泣,挣扎着转过身来,揪住我的衣服:你是穗儿
我只怔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也焦急地问:是我,我哥怎样了他还好吗
仔细看她,才发觉她的脸上和身上都是伤。
丫鬟名叫冬芽,她嘴唇哆嗦,示意我蹲在地上,小声又快速地说道:我是照顾长宁的丫鬟,冯大监多次求欢不成,砍了你哥的手指。
他心力憔悴,呕了好几次血。
她眼眶盈满泪水:我不晓得他还能活几天。
我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手心磕在小石子上。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脚冻麻了快起来跺跺脚。
冬芽扶着我起来,弯下腰揉摁着我的腿。
等她再起身,才听到我的低语。
我要想办法救他出来。
一定有办法的……
冬芽拍拍我身上的土:妹子,你哥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心中郁结定会消散不少,待我去伺候他的时候,悄悄告诉他。
我抓住她的手:冬芽姐,倘若我支走冯大监和他府中的兵力,你一个人能带我哥出来吗
过了会儿,听到冬芽坚定地说:我可以。
如今无论男女,冯大监都不准让其靠近你哥,每月逢九我才能去照顾你哥一日。
我算着日子,大后天是初九。
妹子,届时我等你信,还在这个地方。
好。
6
回到侯府,雄鸡鸣叫。
天色蒙蒙亮,我拎着菜从正门回去。
那门房搓了搓眼,惊诧万分,忽而朝内高声叫喊: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我急忙让他安静:你不要命了!
三十鞭子可不是儿戏。
门房擦着冷汗道:我这是救人嘞,侯爷找你找疯了,要把昨日守夜的门房给杀喽。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
正院里,昨夜打瞌睡的门房已挨了无数鞭子,昏了过去,执鞭之人正是应拭雪。
他蒙眼的白色布条上沾染了洒出的血珠。
我跪得极快,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侯爷,奴婢绝无逃走之意,只是去采买而已,您看,这些菜。
说罢,我当即想掌掴自己。
他如何能看!
太过焦急,连话都能说错。
我重重地闭上眼,静等鞭子落下。
鞭子在空中卷起空气,发出咻咻的声音,准确无误地打在了我举起的菜篮子上。
竹筐咔嚓一分为二。
应拭雪随意扔掉长鞭:进来。
听不出喜怒。
有时候,真觉得他能看见。
寝殿内,应拭雪端坐在高位。
我注意到火盆里有燃尽的焚灰。
烧得是长生经。
你去哪了他问。
去南市菜铺。
应拭雪不言语,周遭静得出奇。
我只好说出实话:侯爷,我是去打探我兄长的消息,邱老爷把他送给了冯大监。
应拭雪语气嫌恶:那个腌臜货。
他对我摆手:你过来。
我走上前去,见应拭雪想摸我的脸,索性挺直脊背跪下,任他抚摸。
从眉间到鼻梁,再到唇畔。
为何要在唇畔过多停留
一股异样在心里蔓延。
我眼神飘忽,无意间发现他的衣服乱糟糟的,腰带系错了位置,衣领没有整理好。
当我手碰向衣领的那一刹那,应拭雪浑身僵住,散发的无边寒意好似在此刻骤然回暖。
他握住我的手腕,小心地摸索着。
嘶——
细密的疼致使我的手心发颤。
应拭雪眉心蹙起,怀疑自己:是我打的
手心有道浸着血丝的伤口。
是在小巷里,被石子划到的。
我赶忙否认。
他用手帕仔细擦着。
其实根本没擦对位置。
但他如此认真,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侯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我道歉:您救下我,是我的恩人。
日后,我对您唯命是从。
应拭雪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不要唯命是从,他一字一句道:我要的是陪侍左右,不管去哪。
反过来,你去哪里都要带上我。
怎么,你嫌弃我是个瞎子吗
我不敢,我只是好奇。
侯爷为何对我……这么好
这下,轮到应拭雪沉默。
他自嘲似地反问:这就算好了吗
我从未想过应拭雪对贴身丫鬟都有极高的掌控欲,除去如厕,我基本都在他身侧服侍。
但有人愿意多管闲事。
7
容墨为应拭雪诊治时,会让所有人退下。
这日,她懊恼地翻着医箱。
差一味药,长穗姑娘去买吧。
明日就是初九,我必须出去。
在应拭雪开口前,我就应下:这就去。
我的原定计划是辞别侯府后,再散播我有长生经的消息,主动找到冯大监。
编造个谎话诓骗他,让他那日不要回府。
可第一步就没能做到。
想到应拭雪,我不由得叹气。
我不想连累他。
我只是个小喽啰,借他的运能有幸看过长生经,凭此救出兄长和娘亲就好。
想得太认真,没注意到地上多出个影子。
等反应过来,已后颈钝痛,天旋地转。
醒来时,看着眼前景象,我心蓦然沉下。
这个屋子无窗无光。
我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两个佩刀的覆面暗卫分立两旁。
面前的中年男人张口便是:长生经拿来。
我看了看他,垂下目光:烧了。
一旁的暗卫猛地上前,扼住我的脖颈,使我喘不上气,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经书若在,我还能活吗
我缓了缓:我记得经书上的每个字。
快说!那人急切道。
我的目光移向他的身后:想知道,亲自问。
一个黑袍人从中年男人的身后走出来,看不清真实面容,露出的衣料价值不菲。
我在脑海里疯狂思索他的身份。
直到中年人唤了声殿下。
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后撤几步退下。
竟然是他,倒是一把能用的剑。
就看此人上不上钩了。
我气定神闲起来,面容平静:草民本该叩见太子殿下,奈何双手被缚。
他打断我:经书写了什么
经书上写太子刚愎自用,高傲自大。
我反复斟酌,轻声道:写了谶言。
什么
最后是手足相残。
太子上前一步,走出阴影。
他眯起眼:谁会赢
我的心紧张地扑通直跳。
长生经根本没写这些。
我必须让太子以为他会赢,又不能明说。
短短时间里,我的冷汗直流。
脑海里一团乱麻,最后回到根本——即太子今日为何要见我。
他是未来之主,静等陛下驾崩就是。
陛下虽昏庸,但实在长寿。
电光火石间,我脱口而出:弑父之人。
良久的死寂。
8
当年云游方士说贵妃会诞下真龙,不久后,她就生下龙凤胎,男孩便是孤的弟弟肃王。
可惜在此之后贵妃抑郁而终,公主死于大火,父皇对肃王并不好,将他打发到苦寒之地戍边,给他的兵少得可怜。
太子不禁笑道:他倒真有可能会弑父呢。
既如此,太子唏嘘不已:兄弟相争无法避免啊,孤定会护好父皇。
我连忙跪下:殿下,草民愿做您的幕僚,将经书上的内容原原本本抄写给您。
只求您保我无性命之忧。
待殿下登上龙位,我羞红了脸:再准我挑选好郎君就更好了。
太子朗声大笑:这才有几分女人样子嘛。
他捏住我的下颌点评道:姿色勉强算是清秀,这双眼睛倒是动人心魄。
你确定经书已烧
千真万确。
我补充道:殿下也可去问您在侯府的线人。
你从哪得到的长生经他话锋急转直下。
偶然拾得。
太子不再多说,命人去给我拿笔墨纸砚。
我笑起来:殿下,有件事要求您。
办成了我才能写。
……
回到府中,容墨面露诧色:你……
侯爷呢我问。
睡下了。
没想到我能毫发无损吧。
容墨神色尴尬,很快恢复:是没想到。
你喜欢侯爷我又问。
容墨别开脸:你既然看出来了,就该……
我打断他:太蠢了。
她恼羞成怒:你在骂谁
我说你。我神情严肃:我若是你,就先把我赶出侯府,再想法子把长生经安在我身上。
眼下我在侯府看了长生经。
你觉得太子不会怀疑侯爷吗
容墨哽住,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硬着头皮道:我哥哥是侯爷的幕僚,有他在什么都不怕,他就快回来了。
我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好不容易应拭雪睡下,我要想法子见冬芽。
我与她定好明日辰时,在冯大监回府的必经之路上,会有人拖延时间。
在此之前,我已经散播会有人刺杀冯大监的消息,他生性多疑,惜命,会带着兵力安保。
到时候,我在冯府后门接应冬芽。
回去侯府的路上,我站在原地许久。
只觉得自从在邱府遭受虐打之后,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由命运推动,我本无意接触他们这些大人物,我只想救回自己的家人。
我只想活着而已。
正堂内,除了应拭雪外,还多了位谋士。
他是容墨的哥哥,容涧。
他仅仅看我一眼,我就感受到了浓浓的敌意。
他说得话更是让我雪上加霜。
我奉侯爷之命去云中城打探消息。
肃王会在望一日,亲手斩杀那些女人。
他回头看了眼天色,声音冰冷:此刻出发骑千里马连夜奔袭,兴许能见你娘亲最后一面。
我身形微晃:大人见到我娘了吗
容涧点头:她受辱了。
我艰涩道:多谢侯爷帮我打探娘亲消息。
我紧紧掐着自己的指腹,陷入两难境地。
救娘亲还是兄长
说实话,我的计划全凭运气,倘若我走很有可能会发生变故,兄长救不出还害了冬芽。
可娘亲也危在旦夕。
我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容涧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
温长穗,别慌。
9
肃王究竟为何要杀她们
我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房中只剩下我和应拭雪。
他却说:不是杀她们,而是杀你的娘亲。
那又是为何
应拭雪低声道:她早些年曾是贵妃娘娘宫里的宫女,贵妃生下龙凤胎后却没有母凭子贵,反而抑郁而终。
更多内情,我也不知。
小时候,我以为娘亲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她读过书,有文采,还能吃苦。
却没想到她竟是肃王这些年在找的宫女。
思路逐渐清晰,但还是觉得眼前蒙了层雾。
应拭雪的脸色更苍白了些,他整个人宛如大地之上的雪被,不知何时就会融化,真映衬了他名字中的雪字。
何时启程他忽然问。
我轻阖双目,睁开时已清明:明日辰时,烦请侯爷为我备两匹马。
我要带兄长同去。
应拭雪扬起嘴角:我可以和你同乘一骑。
会慢。他自己又苦恼起来:还是两匹马为好。
我:……侯爷,我自己去就行。
嗯应拭雪恍若未闻,指挥我:帮我收拾衣物,好久没出远门了呢。
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天空下次毛毛细雨。
我找了个由头出府,在冯大监的必经之路蹲守,不远处,轿辇缓缓而来。
两侧凭空而出许多黑衣人。
我暗自叫好,刚打算走,却发觉黑衣人有些过多,打着打着怎么还自相残杀起来
往上一看,阁楼之上有个人好熟悉,那双眼纱今日还是我给佩戴的!
容涧在他身侧报方位。
应拭雪拉开长弓,干脆利落。
箭矢穿过轿子,尖利的嗓音在破口大骂。
应拭雪抬手,大半的黑衣人消失。
只留下太子派来的零零散散的暗卫,
我浑身发冷,从一开始,应拭雪就派人跟着我,我经历的所有事和说过的话他都知道。
冯府后门,冬芽做到了。
兄长和冬芽都安然无恙。
穗儿!他清瘦许多。
与此同时,应拭雪赶来。
来不及叙旧,我扶兄长上马:路上说。
兄长拽紧缰绳,朝冬芽伸出手:上来。
见状,我只好拍了拍应拭雪,他笑容灿烂,牢牢抓住我的手,让我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他的前面:出城。
我身子朝前凑,被他强硬地掰回去。
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耳边是应拭雪的呼吸声,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儿,他的手臂环住我的腰,手掌包裹着我的手,共同攥紧缰绳。
我几乎动弹不得。
阿穗,我看不见。
什么东西擦过我的耳垂,有些柔软。
我听见他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说:我来骑马,你告诉我方向,好不好
我握紧缰绳,抹掉脸上的雨水。
侯爷,我会骑马,也知道方向。
应拭雪似乎笑得十分开心:好。
10
兄长变得沉默寡言。
我的目光从他断裂的手指处收回。
砍的是兄长的惯用手。
心里的伤要比外伤更难痊愈。
要想快,必须在驿站换马。
应拭雪早就在驿站备好了更换的马匹。
但我不打算与他同行。
这场浑水,他没必要淌。
即便他的名声不好,常做大逆不道的事,但未得圣意,也不能私自去见谋反之人。
罪名落实,他就完了。
我知道他的暗卫一直跟着我们。
果然,我刚打晕应拭雪,长剑就横在我的脖颈上,容涧甩下一句:算你有几分良心。
我告诉冬芽:此行是为了救我娘亲,前路危险,冬芽姐可以回去。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银两交给她。
兄长没看她,也附和:回去吧。
我回去是死路一条,别再耽搁时间,上马!
冬芽朝兄长伸出手。
……
我们半路得到消息。
陈协礼已经靠五万精兵占领了太原府。
此刻夕阳西下,昏黄的光晕普照大地。
太原府仿佛被血笼罩,空气里也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宛若一头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
城门前,身披甲胄的士兵布防严密。
城门之上悬挂着无数颗女子的头颅。
足以可见陈协礼的暴虐无道。
我扫向那些头颅,生怕在其中找到娘亲。
我们本想伪装好再进城,却发现城门大开。
城内空旷寂寥,家家门窗紧闭。
相比之下,陈协礼暂住的府邸热闹非凡。
乐师正卖力地弹奏,曲调激昂。
前廊,数十位美人在赤脚跳舞,她们的衫裙堪堪遮盖胸腹及臀部,身上有密密麻麻的火烙痕迹,舞姿瑰奇又艳丽。
再往里走,有几个士兵在骑马,拖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地上都是拖行的血印。
骑马的人有意放慢速度,但无济于事。
娘!我失声惊叫,连忙跑到她身边,双腿止不住地发软,撇开她的头发,里面是紧闭的双眼,兄长颤抖着手去探她鼻息:还活着。
身后,有人啧啧称奇:多好的一家人啊。
一个样貌俊逸的男子走了出来。
此人便是陈协礼。
他神情费解:真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三个人。
兄长猛然抬头,眸底闪过惊疑。
我欲言又止。
自打我知事起,就猜测过我们并非娘亲的亲生骨肉,她总说自己已年过四十,可容貌十分年轻,想必是故意夸大年龄。
更何况我和兄长都跟她长得不像。
陈协礼刚想上前,娘忽然呕了滩血,神情痛苦到了极点,单薄的身子仿佛随时会咽气。
陈协礼有瞬间的僵硬。
我从怀里掏出药瓶,先前听容墨说,此药是神药,在紧要关头服下能跟阎王爷抢回一命。
这是应拭雪悄悄塞给我的。
快到太原府时,我才发现。
陈协礼夺过药瓶,他扯开兄长,亲自给娘亲喂药,神情里的焦躁十分真切,语气却狠厉:吃药!不然我杀了他们!
我握紧娘亲的手腕,脉搏渐渐从虚弱到平稳。
没想到长生经上写得是真的。
肃王的弱点是当年的宫女。
所以我才在赌他不会在望一日杀娘亲。
他不会让娘亲死。
可我却看不懂陈协礼究竟在做什么。
虐待娘亲的是他,不准娘亲死的人也是他。
方才一直忽视我的陈协礼,此时骤然与我平视,笑容诡异:我终于找到你了,妹妹。
11
当年,贵妃娘娘与陛下共同巡游,轰动长安。
那般清冷出尘的美人,活像个仙女。
她爱世间万物,唯独不爱陛下。
起初陛下不愿强迫她。
时间久了,陛下还是动怒将她扔到冷宫,在这最孤僻寒冷的地方羞辱了她。
那一夜,宫人听着冷宫里传来的凄惨哭喊,纷纷掩面而泣,难以想象这是那位娴静的贵妃会发出的声音。
贵妃有孕,陛下大喜,特请来他最信的相师卜卦,相师说贵妃会诞下有真龙命格的人,能延续陛下的盛世,是天下圣主。
怀胎十月,似乎吸走了贵妃所有的精气。
这对龙凤胎,男孩叫陈协礼,女孩叫陈穗。
还未满月,他们就被加害了数次。
那谶言是福也是祸。
陈协礼自小性格乖张,无法无天,自认为谶言加身,遂自命不凡,饶是宫内最和善的教养嬷嬷也拿他没法子。
他只怕一个人。
那是贵妃刚入宫时无意救下的小宫女董素。
这个宫女可了不得。
贵妃从未见过这么坚韧的女孩。
她们在深宫里相伴,抛去地位的悬殊,情同姐妹,那夜贵妃受辱,董素也仿佛没了半条命。
有人听见董素喊贵妃姐姐,贵妃不仅不生气,还笑意涟涟,是真心的笑容。
后来陈协礼踢打宫人闹出了人命,董素便亲自管教他,陈协礼只听董素的话。
那时本王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杀了我。
昏暗的地牢里,陈协礼的脸上布满阴霾,他活动着手腕,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脑袋里嗡嗡作响。
双手被禁锢在木架之上。
陈协礼掰正我的头,要我直视他。
他咬牙切齿:一个是本王敬爱的母妃,一个是本王放在心……最信任的宫女,她们都疼爱你,相信你是真龙命格,竟想将本王除之后快。
妹妹,是不是很可笑你不过是个女人。
我将口中的污血吐在他脸上:生你的人……也是女人。
陈协礼没有躲开,他用手帕擦净,动作慢条斯理:那又如何母妃郁郁而终,董素放火烧死了公主和她自己,只有我知道,董素那样的女人才不会死。
为了找你们,我杀了太多人了。
陈协礼居高临下地掐住我的脖子。
眼前一点点模糊。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太子那个蠢货怕我,连狗皇帝都提防我,把我打发到云中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想让我自生自灭。
我要让你们所有人看看,我才是天下圣主。
12
我在地牢里度日如年。
意识昏沉之际,耳边似乎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四周火势蔓延,浓烟弥漫,头顶的横梁掉落,砸中我的脑袋,血流入指缝。
我紧紧揪着面前人的衣角,哭到打嗝:你不准死,你要活着!穗儿已经没有娘亲了呜呜呜。
董素抱住我,眼中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透出决绝,对着虚空道:姐姐,你说自己是被困住的鸟,就让穗儿替你飞出去。
等我把穗儿抚养长大,再去找你。
穗儿,以后我就是你娘亲。
那个温暖的怀抱让我安心。
我们躲躲藏藏,每次安稳就要搬家。
直到她捡到一个小男孩,才决定就在小村子里安身,而这个村子就在长安脚下。
娘亲会识字,却装作乡下村妇。
她还会作画,总是对着一幅画静默。
画中人的面容不在纸上,在她心里。
她不敢让我去学堂,就让兄长回家教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天灾不断,朝廷腐败,百姓易子而食,世家贵族却能在府中酒池肉林。
董素为了两袋白米把自己卖给邱家。
思绪回拢,身体瑟瑟发抖。
老鼠到处乱窜,有只爬到我脚腕的伤口处啃咬,不仅有痛意,心里也抓心挠肺。
是公主又如何
长生经也不能救我的命。
真正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我蓦然抬眼,眼神凌厉。
算着时间,太子也该来了。
狭小的窗子外,阴云密布,雷声滚滚。
三三两两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们架着我往外走。
城门之上,不只有肃王,还有董素。
董素一身白衣,长发用木簪挽起。
狂风吹拂她的衣角。
看着眼前景象,我才明白为何陈协礼会命人把我带来,因为董素站在城楼上摇摇欲坠。
而太子统领的十万大军已兵临城下。
所有人都目光都被这一抹白所吸引。
娘……我虚弱无力。
我第一次见她这么疲惫的模样。
董素静静地看着我:陈穗,我不是你娘。
你娘叫李清歌,仅此而已。
我曾许诺将你抚养长大,你及笄那年,长宁和你都还是小孩子,我始终不放心。
算来,今日是你的生辰。
对不住穗儿,没能让你一世无忧。
我的泪水无声落下,张口无言。
陈协礼眼睛通红:董素!下来!
董素像是才注意到他,表情里竟然掺杂着几分笑意,是长大后的陈协礼从未见过的温柔。
小礼,过来。她伸开手臂。
陈协礼情不自禁地上前,张开怀抱。
他的脸上鲜少露出这等温柔的神情。
然而,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董素从衣袖中攥紧匕首,猛地刺入陈协礼的脖颈,鲜血顿时喷出。
陈协礼瞪大双眼,无措地看着眼前人。
轰隆一声,大雨倾盆。
雨水冲洗着血腥气。
她高声喊:从来没有什么真龙命格,那不过是方士为了讨好皇帝编造的谎话罢了!
我敛下目光,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也许是娘亲为了护我……
那头,董素恶狠狠地说:
你自幼喜爱杀虐,注定做不成明主。
陈协礼几近崩溃。
我听见董素的声音在颤抖:那晚,你究竟对你母妃说了什么为何隔天她就自尽了……
陈协礼边说边在吐血,含糊不清。
我只是告诉她……我想娶你。
又一道天雷滚滚。
说罢,他重重倒在地上。
董素最后望向我,合上双目,向后倾倒。
没有人能拦住她。
她只是受够了这个世道,想去找李清歌而已。
13
肃王已死,太原府的士兵也纷纷放下武器。
大开城门,太子威风凛凛地驭马进城。
我谄媚地笑:草民叩见太子殿下,没想到殿下还记得幕僚一事,前来救我。
我刚想跪下,太子竟亲自下马来扶。
什么幕僚,快快起来,皇妹。
他恨不得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带着满满的阴阳怪气:多亏了安世侯,父皇已然知晓你是流落民间的公主,特地派我来救你呢。
应拭雪姗姗赶来,士兵扶他下马。
太子凉飕飕道:小侯爷没了眼睛,来得倒是挺快,莫非怕我对皇妹做什么不成
我估摸太子此刻正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
他此次应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亲手斩杀逆贼陈协礼,立大功一件;二是救出我这个看过长生经的幕僚,好来辅佐他。
结果陈协礼被董素所杀。
我这个幕僚摇身一变成了公主。
他本想趁乱杀了我,结果应拭雪又紧紧跟着。
他只能装腔作势对我嘘寒问暖。
等太子走后,我才看向应拭雪。
从刚才到现在,他纹丝未动。
这里没有容涧,没有他的仆从。
只有不长眼的小兵撞了下他。
应拭雪只是拂了拂肩,安静地等着。
阿穗,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他无奈地伸出手臂:你在哪呢
我扶住他:就在你身边。
闻言,应拭雪像小孩似的弯起嘴角:阿穗那一下力气可真大,我在府里躺了两日才缓过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早知道我是陈穗我问。
应拭雪点头:对。
我有直觉应拭雪在下一盘大棋,而我就是他的棋子,他想利用我得到什么
面对他,我不想勾心斗角,索性直言。
应拭雪微微愣住,随后竟挑起眉峰,有些开心:你对太子一句藏三分,对我倒是直接。
我蹙眉,这小侯爷关注的地方总那么奇怪。
我不会利用你。
应拭雪抓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
别人说撒谎会心跳变快,你摸摸。
我抽回手:侯爷你!
摸不到的话,就伸进衣服里。
我耳垂发烫,环顾四周,示意他小声。
应拭雪凑过来:你利用我吧。
我难得傻住。
他邀功似地说:阿穗,利用我好不好
我可以帮你杀人。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利用我嘛。
我手足无措,慌乱地推了他一下。
应拭雪笑声爽朗。
末了,还是我牵着他,当他的眼睛。
14
我和兄长将娘亲下葬。
兄长问我做何打算。
进宫。
说完,我沉默片刻。
董素希望我成为鸟自由自在。
可我最后还是回到了宫里。
兄长嗯了声:也好。
我拍拍膝上的灰:你跟我同去。
想当初咱家没钱打点,你的名次让别人给顶了,如今我是公主,让他还给你。
温长宁浅浅笑道:为兄是不是得叫你殿下
我横他一眼。
我发觉他跟冬芽的气氛怪怪的。
问起冬芽,她说:你哥在冯府救了我的命,我也救过他的命,我觉得我俩有缘。
我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冬芽抿唇:他没说话。
妹子,你说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另一边,温长宁时不时回头看我们。
心中明明关切却不肯说。
我告诉她:兄长心中郁结未消。
何时能消
等那个腌臜货死的时候。
回程慢了许多。
太子要坐马车,应拭雪就也要坐马车。
我索性带兄长和冬芽也坐马车。
也不知太子从哪得到的消息,广觉寺的神僧圆尘如今云游到鄜州,正是我们必经之处。
他要亲去拜见,无非是打探长生经。
我也同应拭雪和兄长去见了神僧。
他老态龙钟,捋着长须:你们三位的命格都非比寻常。
一个是朝中清流,肱骨之臣。
一个是开创太平盛世的天下明主。
一个是有违天道,死后遭受轮回之苦的短寿之人。
……
路上,我被噩梦惊醒。
冬芽为我拭汗:别怕。
我小心翼翼地坐稳,身上的伤还未愈合。
圆尘大师的话让人不得不在意。
再次回到长安,颇有恍若隔世之感。
我先去面见陛下。
对于以前的我来说,皇帝就是个无能昏君。
如今可不同了。
太极殿内,我重重磕头。
儿臣拜见父皇。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抬头,我已满含热泪:父皇。
高位之上,年迈的皇帝也红了眼眶,他因肥胖走得很慢,将我搀扶起来,语气怜惜:朕的穗儿,这些年受苦了。
我的每滴泪水都在诉说这些年受的委屈和对父皇的思念:有父皇在,儿臣不苦。
穗儿真的忘记了小时候的事
我拨开耳朵上面的头发,上面有块陈年的旧疤:那时候,儿臣被掉下来的横梁砸到。
皇帝沉下脸色:那个该死的董素。
我抚平发丝,低下眉眼。
他细细瞧着我,遗憾道:朕见过容貌气度最好的女子就是你的母妃,可你长得不像她。
儿臣长得像父皇。
皇帝用手挡住我的眼睛。
除了这双眼睛,穗儿确实与朕像。
终于,他问起长生经。
太子说你看过
儿臣在路上就将长生经的全部内容写了下来,请父皇过目。
皇帝急忙接过,翻阅几页后,眉头舒展开来:写这本经书之人是国之栋梁啊。
要找!一定要找到他!
朕要给他封官加爵!
我笑道:他写得都是父皇已经知晓的东西,哪有外面传的那么邪乎
皇帝随手将副本扔在一边。
父皇,经书要是被有心之人拿去就坏了,还是烧掉以绝后患。
太子觐见,跪在堂上。
他扫了眼火盆,撇了下嘴。
逆贼真的死了皇帝沉声问。
太子说是:那董素称当年的真龙命格之说,只是方术士胡言乱语罢了。
皇帝缓和神色:朕早就赐死了那些招摇撞骗的方术士,是肃王狼子野心。
太子连忙附和几句。
实际上他们二人皆因这无稽之谈,对陈协礼多次打压,实属可笑。
皇帝望着我,神色愧疚:朕会给你母妃迁陵,让她入皇陵。
太子脸色突变。
适时,冯大监前来。
只一眼,我就嫌恶万分。
15
冯大监身量不高,长相有几分妖异,擦脂抹粉,唇色潋滟。
恭喜陛下寻回公主。
皇帝高声道:哎,你来得正好。
穗儿,你看好。
那冯大监心有灵犀似的,快步退到偏殿。
一眨眼的功夫,他换了身女式纱裙出来,走到堂上侧身对着我们,微微昂首。
我满头雾水。
却听到皇帝说道:穗儿快看,与你母妃多像啊,冯意只有这样最像。
太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握紧拳头,强忍着呕吐的念头。
那些到嘴边的奉承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冯意察言观色:咱家能及贵妃娘娘一分,就告谢天地了,陛下好不容易寻得公主,可得快快封赏。
出宫的路上,冯意追上我。
殿下,咱家今日寻到不少奇珍异宝,已经派人送到公主府了。
我停下脚步:多谢冯大监。
他讪讪地笑:先前有些误会。
咱家不知道那是公主的义兄。
我笑道:小事一桩,我义兄没放在心上。
冯意压低声音:公主殿下,咱家可听闻您在太原府有勇有谋,若您日后有用得到咱家的地方,可一定要说呀。
他瞥了眼太子的轿辇:您比太子更仁心。
宫门前,太子等候许久。
我的轿辇从他身旁经过时,短暂停留。
他说了两个字:杀冯。
他已苦阉党多年。
做他的盟友,没人比我更合适。
到公主府,院里枯枝长出新芽。
惊觉已是入春。
雨声渐起,我打着油纸伞站在院里。
兄长去户部,从郎中做起,正是忙的时候。
府中下人都是宫里派来的。
幸好有冬芽做管事,也忙的脚不沾地。
思来想去,我独自出府。
路过医馆时,我也排着队。
大夫,倘若双眼被剜去,还能长出来吗
老者看我的眼神宛若看个傻子。
不能。
那要是把别人的安进去呢
说完,我自己都心虚。
老者好脾气地说:除非是刚被剜下,还得是神医才行,老朽没那个本事,你快走吧。
我灰溜溜地回到公主府。
五日后,太子来信,让我去告冯意的状。
太子揪住阉党的小尾巴不放,以为光凭阉党审死个好官就能治冯意于死地。
只有仁君才在乎清流冤死。
皇帝真正在乎的只有他的宝座和金银。
以及一生都没能得到的爱。
那日我看出来,冯意之所以能得圣宠,仗得是有两分像我的母妃。
倘若我找个更像的呢
一晃半个月过去。
应拭雪给我的暗卫终于回来。
同时带回一个女子。
16
女子名叫程姝。
冯意这些年抄家无数,手里捏着太多冤魂。
程姝家中一百多口人都在其中。
事先说好,进宫不是儿戏。
我啜口茶水:是陪皇帝睡觉。
程姝没想到我如此直白,脸色苍白了些。
我愿意。程姝坚定神色。
只要能杀了冯意,我什么都愿意。
我放下茶盏:你的仇人可不止冯意一个啊。
冯意犯了错,我专门将程姝送进宫里。
听说皇帝猴急得不行,挥开满桌参冯意的奏折,就将程姝放了上去。
冯意越急越容易出破绽。
皇帝已愈发厌恶他。
在谷雨这天,皇帝终于下定决心,抄了冯意的府邸,在池塘之下是箱箱黄金。
冯意更是处以凌迟之刑。
行刑时,我看了一会儿。
看着刮刀一片片刮下冯意的面皮。
里面血红的肉翻出来。
有人捂住了我的眼,带我离开刑室。
应拭雪叹气:哭什么。
我哭得更凶,却不敢发出声音。
殿下,没有人看你。
躲我怀里哭好不好
我直接扑到他怀里,应拭雪始料不及,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紧紧抱住我。
阿穗,阿穗,别哭。
他温声道:我知道你要做的事很难。
我整理好情绪,盯着他胸前濡湿的衣襟,递上手帕:喏,擦擦。
应拭雪用手摸了摸:不擦。
他故意说道:这衣服我都不洗了。
我胡乱给他擦了几下,应拭雪心满意足。
应拭雪无党无派,我不想牵连他。
有事让你的暗卫告诉我。
应拭雪撇了撇嘴:好吧。
冯意死后,我让人去喊兄长来府中。
冬芽将公主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可我知道她的心事。
温长宁已升为户部侍郎,尚书是个酒囊饭袋,相信不久他还能升官。
听我提起冯意,他无奈摇头。
殿下,连你也觉得我放不下这种事吗
他收敛神色:我恨的是我自己。
当时冯意给我金银,我不要。
但当他说让我做官,我犹豫了。
温长宁苦笑道:我想到全家为我操劳,想到我们凑了半辈子的钱比不过别人的一句话。
冬芽太好了,我……
温长宁眸底划过悲伤:我配不上。
哦。我咬口点心:那我让她嫁人了。
兄长猝然抬头:别。
我:……兄长该去看看脑子。
冬芽从屏风后走出,没看他,朝我行了个礼:殿下,能否给温大人十日的考虑时间,十日之后,他再娶我,我也不嫁。
17
太子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赶我下台。
于他而言,我始终是个变数。
于我而言,他必须死。
听闻我正在为陛下广招术士,研究长生药,应拭雪竟将容墨派到我身边。
侯爷都与我说清了。
容墨打开药箱:说吧,调配什么药
我与她耳语几句,她看我的眼神还有几分钦佩:怪不得侯爷对你青睐有加。
可惜我哥讨厌你。
四月初九,我带着方术士们进宫。
太子一同赶来。
这头方术士们刚做完法,太子就把他们全都抓了起来,对我痛斥一顿。
父皇,公主其心可诛,父皇绝对不能吃她给的药。
我泪眼婆娑:作为臣子,陛下宽厚仁义,受百姓爱戴,故愿陛下长治久安;作为女儿,受父皇庇佑,自然希望父皇长命百岁。
太子哥哥,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太子:你真是巧舌如簧!
皇帝震怒:够了!
朕服下长生药后,觉得心力强劲,步伐都矫健许多,你不该指责穗儿的一片好心。
把那些方术士都放出来。
太子的脸色难看:是。
待太子走后,程姝才从寝殿里出来。
她衣衫不整,攀附在陛下肩头:明善公主真是孝顺,臣妾能感觉到陛下身体厉害可多了,臣妾都有点吃不消呢。
欸,别乱说话。
皇帝干咳两声:穗儿,你也退下。
我淡然行礼,缓缓离去。
自此,每隔三日一做法,每日都要服长生药。
陛下对我好,门客自然纷至沓来。
其中也有不少有志之士。
他们当我是奸佞之徒,想借我之力。
我把他们都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上。
时间久了,参我的人越来越多。
偶尔我会去父皇身边哭诉。
穗儿只是想让父皇陪伴穗儿,为何都要骂我难道穗儿也要跟太子那样筹谋……
我及时止住话头,捂住嘴巴。
皇帝眯起眼:继续说。
我战战兢兢地磕头:父皇,其实当年我有一件事不敢对您说,是有关于长生经的。
说。
我将弑父之人的谶言说了出来。
兴许是儿臣看错了。
我焦急道:当时我还没被您寻回来,太子着人将我绑了去,也问了这件事,不过太子说弑父之人是肃王,他会护好陛下。
父皇的身体越康健,太子似乎越焦灼。
我不再多说,自请告退。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陛下开始清剿太子党的人,太子的反击是给我选驸马。
我估摸着他觉得我与应拭雪情投意合,有意分开我们,毕竟应老侯爷活着的时候曾征战多年,在军中很有威望。
另一方面,他想在我身边安插人手。
那老糊涂的皇帝竟然准了。
你是该成家了。
我只能应下。
18
太子内定的人都杀了。
我闭目养神:用毒或是暗杀,一个不留。
暗卫领命。
容墨忽然道:那陛下的人呢
我睁开双目:留着。
那侯爷呢
静寂良久,我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侯府依旧保持着安静。
下人们见到我也是小声唤我公主殿下。
我悄无声息地坐在应拭雪床边,
发呆。
细想,已好久没人喊过我温长穗了。
兄长见到我也是尊称殿下。
冬芽姐也不再喊我妹子。
我唤她嫂子,她还受宠若惊。
我身边围绕着的都是阴谋诡计,假心假意。
我到了事事不由心的地步。
小时候董素告诉我,嫁人是一辈子的事。
一定要嫁给两情相悦的人。
不要顾虑太多。
可我现在满脑子都在盘算,倘若应拭雪是驸马,对于我的计划是有利还是有弊。
我算不清楚,我怕出差错。
我怕害了他。
他本就看不见,容墨又说他沉疴难愈。
阿穗
是我。
好久没见,让我摸摸你的样子。
我握住他的手,放在脸上。
应拭雪的动作很小心:你涂口脂了
抹上胭脂好看些。
应拭雪不赞同:你本来就好看。
我被他逗笑:你又没看过。
我摸出来的。
最近身体好些了吗我状若无意地问。
应拭雪忽然变了神色:我的眼纱呢
明明是他最熟悉的屋子,可他却手忙脚乱,到处摸索着,语气着急:眼纱去哪了
我从枕头旁捡起眼纱:别慌,在这里。
戴上眼纱,应拭雪这才又平稳下来。
应拭雪。我唤他的名字。
做我的驸马,好不好
如同散沙的心脏又重塑起来,恢复跳动。
面对陛下我也不曾如此紧张。
什么朝局,什么筹谋,都不如当下。
应拭雪声音平静:不好。
我怔住了。
久久无法回神。
声音干哑:应拭雪,你再说一遍。
这次他不再干脆,而是用乞求的语气:阿穗,我活不长了,别让我耽误你。
应拭雪!
我喉头哽涩:你不准乱说。
我以后为你寻遍名医,长安的大夫治不好你,就去外面找,真正的神医都是隐于山林的。
没用的。
他语气疏离:即便我没病,也不做驸马。
我是安世侯,怎会屈居人下。
你是高贵的公主殿下,我们注定有缘无分。
好似有人紧紧攥着跳动的心,生疼。
我哑然:你对我那么好……
应拭雪抬首看我:那你做侯府夫人。
他站起身,步步靠近,口吻冷静:
做侯府夫人,整日操持着家务和账本,守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旁支女子穿了个真罗绸缎对你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每日想的是为应家延续香火,只要你愿意,我此刻就娶你。
我无言以对。
鼻尖发酸,我不想哭出来。
可实在忍不住,反正应拭雪也看不见。
他看不见我的狼狈模样。
也看不见我下了多大决心求他做驸马。
委屈化为愤怒,在离开前,我又转身。
捧着他的脸,径直吻下去。
我尝到了血腥气。
应拭雪就像个木头!
他任我摆布,自作多情。
我一路跑出侯府,在大门前停下。
我喘着气,呼吸逐渐平稳。
出了这个门,我就不是温长穗了。
是明善公主。
三日后,驸马大选结束。
御史大夫的孙子贺琉被选为驸马。
19
陛下亲自赐婚,满朝文武都来贺喜。
婚事办得盛大。
我扫过人群里的一张张脸,才在角落里看见兄长和冬芽。
冬芽如今是尚书夫人,很是得体。
我收回目光,同贺琉拜天地。
太子面色不愈。
贺琉当驸马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
御史大夫也不是太子党。
倘若我跟贺琉甜甜蜜蜜,反而还能收拢贺家。
新婚之夜,我坐在书房。
容墨走了,只留下一堆长生药。
那些方术士越来越难管控,贪心不足蛇吞象,白花花的银子全给他们了。
若是轻易换人又怕陛下起疑。
殿下。
贺琉的样貌不差,身材高大,看着不像是从贺家那种书香门第中出来的。
他有些拘束:该就寝了。
我看着他手中的合卺酒,也不好再坐着。
酒先不喝了。
贺琉放下酒盏,竟直接跪下:殿下,贺琉是个直性子,有话直说。
我弃文从武,并不是贺家得宠的孩子,相反,贺老爷子并不喜欢殿下,才派我来接近殿下。
但贺琉见到殿下的第一眼,就心生欢喜。
他仰视着我:我知道殿下与安世侯走得近。
我猛地扼住他的脖子:你想说什么
我不敢……肖想殿下垂怜,咳咳,只求殿下也给我……机会。
打这天起,贺琉做到了事无巨细。
他看着糙,性子却很温和。
会注意到我多夹了哪道菜,隔天就亲自去学。
让厨子做,我不放心你做得。
贺琉看着我倒掉的菜,忙接过盘子:好。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对我好。
我深知这个道理。
纵然贺琉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信。
你到底想要什么
夜色如墨,昏黄烛火下,贺琉的面容冷峻。
殿下,我想去打仗。
在贺家,我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我才做驸马,赌一赌。
赌一赌。
好久以前,我也这样说过。
贺琉有些地方与我是相像的。
成婚后第二个月,太子终于按耐不住了。
陛下的长生药仿佛真有奇效。
他精气神愈发的好,面色红润。
日日沉迷于程姝怀抱里,
许多琐碎事务便交给我处理。
反正我是女子,不足为患。
我时刻挑拨着皇帝和太子的关系。
这次在朝堂上,有人上奏永州有起义军叫嚣朝廷,他们势力扩散很快。
太子举荐了一个他的人。
我出声道:臣有一人,是罕见的军事天才。
他就是驸马爷贺琉。
御史大夫吹胡子瞪眼:胡说!
我自信满满:儿臣愿跟驸马同去,此战必胜。
皇帝迟疑:穗儿,哪有公主出征的道理
太子破天荒地帮我说话:父皇,有明善公主在,驸马爷兴许真能一举夺回永州。
鱼儿,终于上钩了。
20
秋风里已经有了萧瑟意味。
出征那日,陛下亲自在城门送行。
百姓深处水深火热之中,
瞥见有军队,也只是淡淡离去。
他们早就不信有人能打胜仗。
就算赢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在极少的送行百姓里看见了应拭雪。
还没入冬,他已披上大氅。
静静地站在那里。
却看不到我的方向。
是夜,军队驻扎在金州。
这里离长安不过一夜的路程。
贺琉,你带三千精兵先去永州。
那天我本想把经书上有关兵法的内容传授给他,结果却发现他并非纸上谈兵之人。
他是个军事天才。
三千精兵,再不济也够他抵挡一阵。
思绪回到朝局。
对于太子来说,只有谋反一条路。
兔子逼急了也要反咬一口。
更何况自傲的太子呢。
弑父之人,也是被逼无奈。
我只需等待。
第三天,派去的暗探传信,太子行动了。
我带两万急行军先行出发。
应拭雪与我里应外合。
等我赶到皇宫时,听见太子的哭声。
父皇啊,你为何不信我!
陈穗这个贱人是要您的命啊!
程姝和陈穗也是一伙的,您真是蠢货!
他气急败坏:你个老不死的!
我疾步走进,看见太子面露惊慌。
你……你怎么在这!
穗儿,快救朕!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
我抽出剑:父皇别怕。
我厉声道:太子,你逼宫弑君,其罪当诛。
孤还没动手呢,你……
太子看着皇帝呕出的血,慌忙闪到一边。
怎么回事父皇!
皇帝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形同槁木。
是长生药。
太子恍然大悟,悔不当初。
孤就该在你羽翼未丰之际就杀了你。
士兵架住太子,我使出浑身力气,将剑刺入他的腹中,冷笑道:要不是为了名正言顺,我早在你提出选驸马时,就杀了你们。
一个弑父的新君,百姓不会敬爱。
我要做的是开创太平盛世的天下明主。
我走出宫殿,殿门合上。
不能留活口。
是!
今夜,血洗长安。
老天爷适时下了场大雨。
可血气依旧萦绕在皇宫内。
我登基之后,百废待兴。
先帝的妃子都要陪葬,我问到程姝。
那太监告诉我:丽妃已经自尽了。
我收回思绪。
战火与天灾让百姓苦不堪言,陈朝旧官该杀的杀,该抄的抄,拿来填补国库亏空。
我每日睁眼便是看奏折,一直到暮色西沉,月光如晦,直到公鸡鸣叫也不敢歇息。
救灾安民是大事。
长生经到此刻才发挥真正作用。
另一边,永州之战大捷。
贺琉立了大功。
据他若说,还有一个人要嘉赏。
此人身份特殊,是叛贼的妻子万氏。
她比永州知府还要得民心。
是她看出贺琉是个正直的将领,败局已定,劝百姓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永州大多都是未经训练的农民兵。
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
之后也是万氏指挥有序,清点永州知府贪污的金银财宝,全部收缴。
可愤的是,这些都是知府从永州百姓身上剥削而来,还哄骗他们是用来打仗用的。
在此之后,我亲见了万氏。
她虽是女子,但有勇有谋。
永州城的百姓谁家有几个病人她都知道。
各州官吏全部要重新泽选,我看着吏部报来的单子,翻找到永州一页,填上万氏的名字。
陛下,此人是个妇人。
侍郎犹豫道:恐不能服众啊。
我神色倦怠,静静地看着他。
这人反应过来,扑通跪地:陛下,臣绝没有其他意思!臣这就去办!
慢着。
我轻轻阖目:她不是破例,而是伊始。
治国与治州之道,都是爱民而已。
翌日早朝,新的吏部侍郎春光焕发。
21
朝中反对我登基的人不在少数。
那些曾参我奏章的人更是变本加厉。
尤其是文官。
以御史大夫为首,动不动就要撞柱而死。
我没想到,兄长以一篇《女帝令》堵住了悠悠众口,其言之凿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传阅之人无不潸然泪下。
为受苦受难的百姓哭泣。
为陈哀帝的无能愤怒。
在陈朝之前,从来没有女人做皇帝的先例。
在最后,他巧妙地化难题于无形。
结束暴政的人是我陈穗。
而我,只是恰好是女人而已。
他是丞相,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上任后,亲做表率,躬行节俭。
正因为我是苦难出身,就越知道那些官吏如何打压百姓,那些赋税有多么沉重。
繁缛礼节,宫宴庆诞,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般逝去,淹死了无数生民。
两袋陈米即可换取一个人的生命,这种事,我再也不会让它出现。
路还很长,需要慢慢来。
待朝局稳定,已是一个月之后。
我与贺琉和离。
这是场阴差阳错互相利用的姻缘,
也该结束了。
贺琉并未多言,只默默答应。
御史大夫贺老最先提出异议。
我实在受不了他,请他告老还乡。
彻夜未眠到天亮。
清早,我揉着太阳穴,吩咐下去:
去请安世侯入宫。
已经太久没见到应拭雪了。
上次见还是宫变那夜,他带兵支援。
人消瘦地不成样子。
算了,朕亲自去,不许声张。
从皇宫到安世侯府,明明很近,我却觉得时间过得极慢,以至于焦躁不安起来。
停下,朕自己走。
你们离远点跟着。
一股莫名的心慌袭来。
我在跑到侯府门前的时候摔了一跤。
脚腕钻心刺骨的疼。
我蹒跚着爬起来,看着侯府挂起的丧幡,身形晃动,摇摇欲坠。
22
宫女眼疾手快,搀扶住我。
我双腿发软,几步路走了许久。
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要过去。
是梦,都是假的。
小太监快步去问询,见我的脸色实在难看,他小心翼翼地回道:陛下,侯爷昨夜薨了。
陛下!
我险些瘫倒在地。
扶我进去。
院中,停着棺材。
我的手刚碰到木棺,泪水就争前恐后地跑出来,连话都说不完整。
胸口仿佛压着千斤坠石。
无论如何哭泣,它都纹丝不动。
侯府的下人们也低声啜泣。
我根本没有力气打开。
是容涧上前一步,推开了棺椁。
应拭雪双目紧闭,就像睡着了似的。
可他的胸膛不再起伏。
良久,我依旧无法平静。
是谁害了他
容墨忽然尖声道:是你!
我浑身一震。
她字字泣血:早在你登基那日,侯爷就已经不行了,是哥哥艰难为他续命,你哪怕来看他一眼呢!你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等啊等。
容墨泣不成声。
陛下,随我来。容涧领着我进入内室。
我神情痛苦,捂着心口跪了下去。
容涧脸上难得出现慌乱:陛下
朕没事。我不断地喘着气。
容涧叹道:陛下,您脉搏紊乱,还要听吗
他从衣袖里拿出一颗药丸:我要说的事,陛下都不知道,为了陛下身体着想,先服下吧。
我的眼神从药丸挪到他的脸上,目光冰冷。
容涧:我本是药王谷的传人,治病救人不比容墨差,可我想成为谋士,辅佐明主。
眼下,侯爷已死,我不会害你。
我仰头服下药丸。
那就从长生经讲起。
经书不是广觉寺的神僧所有,而是应拭雪亲自交给圆尘,再散播消息,最后自己又抢走。
作为他的谋士,我以为他要为自己造势,只觉得棋行险招,不是良策。
容涧回忆道:后来他带我去邱府的一间破柴房里,让我救下面前的女子。
当时你被打的皮开肉绽,邱少爷说害怕你的眼睛,邱家人就剜去了你的眼睛。
这种类似于开颅术的医术只有我能做。
你被剜下的眼睛已经被邱家扔给了野狗。
应拭雪就将自己的眼睛换给了你。
容涧语气遗憾:他那样做,我就知道他无心夺权,而后的一件事更是令我确信。
他命我去云中城打探董素消息。
回去路上,我听闻你拿到了长生经。
容涧起身踱步:我这才明白,他不是在为长生经造势,而是为你造势,没有长生经,你就是个无名小卒。
有了长生经,你才能凭它搅弄风云。
至于长生经究竟写了什么根本不重要。
是他确信,你能继承大统!
容涧掷地有声。
半晌,他叹息: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没人知道。
我的耳中轰鸣,眼前模糊。
22
陛下,安世侯已死,怎么能不下葬呢
那冰棺有用吗
你管有没有用,这不成体统啊。
一个人走过,一个人又来。
他们终于揪到我的错处。
每个人都要往我残破的伤口里再撒把盐。
陛下是不是疯了整日抱着个铜镜。
廊下,宫女们窃窃私语。
我的目光移向铜镜里的眼睛。
我扪心自问,这一路再漫长艰难,我连停下看看自己眼睛的功夫都没有吗
起初是大臣们。
之后就连兄长都来劝我。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
我转动眼眸:兄长,你叫我一声阿穗。
温长宁扑通跪下:陛下,臣不敢。
嫂嫂,你怎么不喊我妹子了我勉强笑道。
一旁的冬芽也红了眼:陛下。
我眉头紧锁:朕从未耽搁政务啊。
为何连兄长都要来指责朕!
我只是想每日在他身边待一个时辰,这都得问过你们吗!
我重重坐回去,闭上眼睛:退下。
兄长走的时候,忽然开口:阿穗。
还记得当年在鄜州,圆尘大师的谶言吗
一个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肱骨之臣。
一个是开创太平盛世的天下明君。
一个是有违天道,死后受尽轮回之苦的短寿之人。
死后……受尽轮回之苦。
短寿之人……
是应拭雪。
一定还有事我不知道。
比如,应拭雪为何要救下我。
接下来的我不再颓靡,日理万机。
政务不荒废,冰棺的事他们也无话可说。
一晃两年过去。
云游的圆尘大师终于回到广觉寺。
我当即启程。
暮时,寺庙渺渺钟声。
我拾阶而上,瞥见院中香炉燃香未断,小和尚挥着扫帚,当我是寻常香客。
周遭萦绕着诵经声,肃穆庄严。
我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跨进正殿。
此时夕阳渐落,殿内昏暗,唯有供台上的两根香烛稍有光亮,映在佛像的面容上忽明忽暗。
圆尘大师道声:阿弥陀佛。
大师,朕为应拭雪而来。
圆尘缓缓摇头:前世因,今生果,陛下,你们的缘分已尽,他已入轮回之苦去了。
我抬头看向佛祖,语气颤抖:
前世何因才会换来今生苦果。
圆尘低眉善目,诵起经来。
陛下,亲自去看吧。
寺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眼皮上仿佛压了很重的石头。
眼前忽然变成无边无际的白。
周遭清晰可闻,我茫然地站在原地。
不知该往哪儿走。
从邱家到在长安登帝,我走过许多不好走的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我提心吊胆,算计猜测,双手沾过血,也险些丧过命,至亲至爱皆离我而去。
侯爷,我会骑马,也知道方向。
耳边回想起应拭雪的笑声:好。
那笑声里掺杂着诸多情绪。
有欣慰,有骄傲,有怜爱,也有无措。
鼻尖微凉,我伸手去摸,是一片雪花。
抬起头,无数雪花缓缓飘落。
身侧掠过无数幻影,如镜花水月仓皇而过。
一个一个地展现在我眼前。
我看见李清歌与陈哀帝巡游,她紧紧牵着的却是身侧宫女的手。
看见董素满手沾血,决绝的自城楼一跃而下。
看见兄长蜷缩手指,望着眼前磕磕绊绊的字迹微微出神。
看见陈协礼捂着脖颈,对着董素出神,呢喃着自己才是天下明主。
看见冬芽在冯府后门坚定地说我可以。
看见那日我与应拭雪大吵一架,我气他是块木头,却浑然不知,我走后,他独自摩挲着唇畔愣神许久,血泪无声流下。
虚无渐渐褪成无尽的黑色。
耳边是剧烈地呼吸声,冷风擦过。
我的心跳加快,似乎在跑。
撞到了一个人。
24
我意识到,这是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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