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爸在矿难里被压成三截,工头赔的钱变成我高中学费,村长在村口给他立了碑,碑文刻着养出状元郎,死得其所。
我用第一笔奖学金买下全村祖坟地改建成公厕,挖开我爸坟包时发现下面还埋着四个同样残缺的矿工...
1
碑
那块碑,就立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底下。
汉白玉的,在穷得掉渣的我们村,扎眼得很。
每次我从外面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
阳光底下,白得晃眼。
上面刻着字,红漆描的,像是用血写的。
孝子碑。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矿工王大山之子王二强,奋发图强,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其父在天有灵,当含笑九泉。特立此碑,以彰孝道,激励后人。
落款是:桃花峪村委会,村长李富贵。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父为子死,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呵呵。
我每次看到这四个字,都想笑。
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沾了煤灰的破棉絮,又冷又硬。
我爹死的时候,我才十六岁。
高一。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要塌下来。
我正在教室里上自习,埋头刷题。
班主任突然走进来,脸色苍白。
王二强,你出来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
走廊里,班主任欲言又止。
你家……出事了。
你爸在矿上……
他没说下去。
但我懂了。
我们村,还有附近几个村的男人,大半都在那个私人小煤矿里刨食。
矿难,不是新鲜事。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轮到我家。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回的家,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家里挤满了人,哭声震天。
我妈瘫在地上,嗓子都哭哑了。
我挤进人群,看到了堂屋中央那几块盖着白布的东西。
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形。
是三截。
被矿顶的石头砸的。
工头来了,一个油腻的胖子,姓张。
他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吸着。
嫂子,节哀。
大山这事儿,是个意外。
我们矿上,也是损失惨重。
按规矩,赔偿是有的。
他吐了个烟圈,捻了捻手指。
五万。
五万。
一条人命,三截身体,五万块。
我妈哭得更凶了,几乎晕厥过去。
旁边的七大姑八大姨也跟着抹眼泪,有人小声嘟囔。
太少了……
一条人命啊……
村长李富贵也在。
他咳嗽了一声,走上前。
张老板,你看,王家就留下孤儿寡母,王二强还在上高中,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五万……确实有点……
张老板瞥了李富贵一眼,皮笑肉不笑。
李村长,这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规矩就是规矩。
矿上最近也不景气。
李富贵搓着手,脸上堆着笑。
是是是,张老板体谅。
那……你看能不能再……
李村长,张老板打断他,这钱,我今天就带来了。现金。
他拍了拍旁边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痛快点,签个字,这事就算了了。
不然……
他没说下去,但威胁的意思很明显。
我死死盯着那个黑色塑料袋。
那就是我爹用命换来的钱。
我爹的三截身体,换来的。
我浑身发抖,不是冷的,是气的。
我想冲上去,撕烂那胖子的嘴脸。
我想掀翻那些白布,让他们看看我爹的样子。
但我没有。
我只是站在那里,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李富贵还在跟张老板拉扯,假模假样地讨价还价。
最后,价格定格在六万。
多了一万。
像是天大的恩赐。
李富贵长舒一口气,对我妈说:嫂子,你看,张老板也是实在人。
六万,不少了。
强子还要上学,这钱得拿着。
我妈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李富贵拿过一张纸,沾了印泥,抓着我妈的手,按了手印。
张老板收好那张纸,把黑色塑料袋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走。
整个过程,他甚至没多看我爹那三截尸首一眼。
他的命,可能还不如矿井下的一只耗子值钱。
李富贵拿起那个塑料袋掂了掂,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对我说:强子,别难过了。
你爸……唉,这也是命。
这钱,你好好收着,留着上学用。
你爸知道了,肯定也希望你好好读书,出人头地。
将来考上大学,当状元郎,给你爸争光!
到时候,叔给你爸在村口立块碑!
让全村人都知道,他王大山养了个好儿子!
他唾沫横飞地说着,好像这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
我看着他,没说话。
目光冷得像冰。
他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讪讪地笑了笑,把钱塞到我怀里。
好好读书,啊
我抱着那袋钱,沉甸甸的。
每一张钞票,都沾着我爹的血和煤渣。
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屈辱和愤怒。
葬礼很简单。
三截身体,勉强拼凑在一起,放进了一口薄皮棺材。
村里人都来了,大多是看热闹,或者说是履行一种麻木的义务。
李富贵主持了仪式,又说了一番死得其所的屁话。
我站在坟前,没有哭。
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
六万块钱,交了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还剩下一些。
我拼了命地读书。
不是为了什么状元郎,也不是为了给我爹争光。
我只是需要一个离开这里的理由。
需要力量。
一种能把那块恶心的碑,连同李富贵那张虚伪的脸,一起砸碎的力量。
高中三年,我像个疯子。
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管。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有同情,有敬佩,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
他们大概觉得,我爹的死,加上我的沉默和疯狂,让我变得有点不正常。
李富贵倒是经常来我家关心我。
强子啊,学习怎么样啊
缺钱跟叔说,叔给你想办法。
你可是咱们村未来的希望!
每次他来,我都想吐。
但我忍着。
我需要时间。
高考,我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
全省理科前十。
名副其实的状元郎。
通知书寄到村里那天,李富贵比我还激动。
他立刻组织人敲锣打鼓,放鞭炮,在村委会门口拉了横幅。
热烈祝贺我村王二强同学金榜题名!
然后,他真的开始张罗立碑的事。
动用了村里的公款,请了镇上最好的石匠,选了最显眼的村口位置。
那块汉白玉孝子碑,就这么立起来了。
碑立起来那天,他把我拉到碑前。
强子,你看,叔没食言吧
这碑,多气派!
让你爸在天之灵,也好好看看!
他没白死,没白养你这个儿子!
这是光宗耀祖啊!
他拍着我的肩膀,满面红光。
我看着那碑文,尤其是死得其所四个字。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想起了那三截冰冷的身体。
想起了张老板轻蔑的眼神。
想起了李富贵拿着血汗钱时的满意笑容。
光宗耀祖
死得其所
去你妈的!
我没说话,转身走了。
李富贵在我身后喊:哎,强子,晚上村里摆酒给你庆功,别忘了来啊!
我头也没回。
大学四年,我拿遍了所有能拿的奖学金。
省吃俭用,加上勤工俭学,我攒下了一笔钱。
不算多,但足够做我想做的事了。
第一笔最大的国家奖学金到账那天,我取了现金,坐上了回村的汽车。
手里攥着那笔钱,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是激动,是冰冷的决心。
时候到了。
那块碑,那片坟,那些虚伪的嘴脸。
该清理了。
2
交易
我直接去了李富贵家。
他家是村里最气派的二层小楼,外面贴着白瓷砖,在土坯房中间鹤立鸡群。
他正坐在院子里的大躺椅上,喝着茶,哼着小曲。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地站起来。
哎呀!强子回来啦!
稀客稀客!快坐快坐!
他热情得有些过分。
我没坐。
李村长,我找你有点事。我开门见山。
哦啥事啊跟叔说!他拍着胸脯。
我想买块地。
买地李富贵有些意外,买地干啥你在城里上大学,将来肯定留城里工作,回村里买地
不是盖房子。我说。
那是……
我想买村东头那片祖坟地。
我的话一出口,李富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你说啥祖坟地
对。
强子,你没发烧吧他伸手想摸我的额头,被我躲开了。
那片地是咱们王家,还有李家、赵家几户人家的老祖坟。
虽然现在都迁到公墓去了,但那地方……
我知道。我打断他,现在那地方荒着,长满了草。
对啊,荒着就荒着呗,谁没事动那地方不吉利!
我要买。我重复道,语气不容置疑。
李富贵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闪烁。
强子,你老实告诉叔,你买那地到底想干啥
这你就别管了。
我不管能行吗我是村长!那地虽然荒了,但名义上还是集体的。
集体我冷笑一声,我记得当年为了建那个砖厂,村西头刘寡妇家的祖坟说平就平了,怎么没见你说是集体的
李富贵脸色一红:那……那不是为了村里发展嘛!
我现在买地,也是为了村里发展。我说。
你……你啥意思
我要在那建个东西。
建啥
公共厕所。
啥玩意儿!李富贵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公、公共厕所!
对。
你疯了!在祖坟地上建厕所!他指着我的鼻子,手指都在发抖,王二强!你…你这是大逆不道!你对得起你爹吗对得起王家列祖列宗吗
我爹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爹就埋在那块‘不吉利’的地方。和那同样‘不吉利’的、号称‘死得其所’的碑一起。
李富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还在为那碑生气
我不生气。我说,我只是觉得,那地方阴气重,需要点阳刚的东西镇一镇。
胡说八道!
李村长,你开个价吧。我不想再跟他废话,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桌子上。
这是五千定金。
李富贵看着那沓钱,眼睛有点直。
但他还是犹豫:不行!这事儿传出去,我这村长还干不干了村民得戳我脊梁骨!
没人会知道。我说,手续你来办,地契给我。至于地上建什么,我说了算。
建厕所……这太……
你不卖,我就去找镇上,或者县里。我盯着他,我不介意把当年矿难赔偿款的事情,还有立碑用公款的事情,跟上面反映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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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富贵的脸色彻底变了。
变得煞白。
他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你……
你想清楚。我说,是拿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还是身败名裂,你自己选。
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李富贵粗重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了汗。
他看着桌上的钱,又看看我,眼神复杂。
过了很久,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回椅子上。
……你要多少地声音干涩。
整个那片荒地,从东头老槐树到西边那条小河沟。
……那可不小。
价钱。
李富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出三根手指。
三万。
一万。我说。
一万!他叫起来,那片地少说也有两亩!荒地也不止这个价!
那地荒了多少年了除了埋死人,还能干啥我冷冷地说,一万,是你帮忙‘办事’的辛苦费。再多,没有。
而且,我补充道,那五千定金,就算在这一万里。
李富贵瞪大了眼睛,想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我的底牌。
……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一万就一万。
不过,强子,你得答应叔,这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是你买来建厕所的。
不然,我真没法交代。
放心。我说,我会说是村里规划,上面拨款。
他这才松了口气。
地契,什么时候给我我问。
……三天,三天后你来拿。
好。
我收起剩下的钱,转身就走。
强子!李富贵在后面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回头。
你……你这么做,到底图啥他忍不住问。
我沉默了一下。
图个念想通达。
说完,我大步离开了李富贵家。
阳光依旧刺眼,但心里的那块冰,似乎开始融化了。
带着一种滚烫的、近乎残忍的快意。
3
动土
三天后,我顺利从李富贵手里拿到了那片祖坟地的地契。
一张薄薄的纸,却像有千斤重。
李富贵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解,好像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
我没理会他。
下一步,是找人干活。
我没找村里人。
一是怕走漏风声,二是……我不想让村里人沾手这件事。
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我去了邻县,找了一个相熟的包工头,老周。
老周是我在工地勤工俭学时认识的,人实在,嘴也严。
我找到他,把钱拍给他。
周叔,帮我个忙。
强子啥事你说。
回我老家,挖个地基,建个……房子。我没说建厕所,怕吓到他。
哦你要在老家盖房好事啊!老周很高兴。
但地点有点特殊。
咋特殊
以前是片坟地。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嗨!这有啥现在迁坟的多的是!只要钱给够,没啥忌讳!
我需要人手,嘴巴严的,干活麻利的。
放心!我手下这帮兄弟,跟我走南闯北多少年了,懂规矩!
工钱,我按市场价上浮百分之二十。
哎,强子,你这就见外了!老周佯装生气,你周叔是那种人吗不过……他嘿嘿一笑,有钱赚,谁不乐意啊!
还有个事。我说,挖地基的时候,可能会挖到一些……旧东西。
旧东西
嗯,一些没迁走的坟。挖到了,不要声张,放一边就行。
老周皱了皱眉:这……不太好吧惊扰了人家……
我会处理。我打断他,工钱里,包含这个。
老周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行!强子,你放心,周叔保证给你办妥!
我们商定了时间。
一周后,老周带着十几个工人,开着一辆小卡车,悄悄进了村。
车直接开到村东头那片荒地。
李富贵远远地看到了,没敢过来。
其他村民也有些好奇,但没人敢凑近。
那地方,在村里人心里,始终是块不祥之地。
挖掘机轰鸣着开动了。
推倒荒草,铲开浮土。
土地被一层层剥开,露出下面黑褐色的泥土。
我在旁边看着,心很平静。
好像在等待一个迟来的审判。
工人们干得很卖力。
老周指挥着,偶尔吼几嗓子。
挖掘机的铁臂上下翻飞。
突然,操作挖掘机的师傅喊了一声:周头儿!等一下!
机器停了下来。
老周赶紧跑过去。
怎么了
好像……挖到东西了。师傅指着铲斗里的土。
土里,夹杂着几块腐朽的木头,还有一些白色的碎片。
是棺材板和……人骨。
老周脸色变了变,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走了过去。
是坟。我说,声音很平淡。
强子,这……老周有些为难。
继续挖。我说,挖出来的东西,小心放到一边。
老周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师傅点了点头。
挖掘机再次启动。
很快,一个破败的、不成形的土坑被挖了出来。
坑底,散落着黑色的朽木和白森森的骨头。
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远远地看着,脸上带着敬畏和不安。
都干活!老周吼了一声,死人骨头有什么好看的!
工人们这才继续忙碌起来。
我跳下土坑。
坑不深。
我蹲下身,看着那些散乱的骨头。
很零碎。
分不清是哪个部位。
这就是所谓的入土为安
当年迁坟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象征性地捡了几块大骨头,剩下的,就永远留在了这里。
老周递给我一个蛇皮袋。
我沉默地把那些碎骨和朽木捡起来,装进袋子。
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或恶心。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接下来的几天,又陆续挖出了几个类似的土坟。
里面的尸骨大多残缺不全。
工人们渐渐也麻木了。
只是每次挖到东西,都会下意识地避开目光,把东西归拢到我指定的角落。
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
直到第五天。
挖掘机挖到了我爹的坟。
我知道是他的。
虽然没有墓碑,但我记得那个位置。
当年下葬时,我亲手撒下的第一捧土。
停一下。我对操作师傅说。
挖掘机停了下来。
这个,我自己来。
老周和工人们都看着我。
强子……老周想说什么。
周叔,让大家休息一下吧。我说。
老周点了点头,带着工人们走到远处抽烟去了。
我拿起一把铁锹,跳进挖掘机挖开一半的坑里。
土很松。
当年埋得就不深。
我一锹一锹地挖着。
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但我感觉不到累。
心里很平静。
像是在完成一个早就注定的仪式。
很快,我挖到了棺材。
那口廉价的薄皮棺材,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
轻轻一碰,就碎裂开来。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朽木和泥土。
我爹的尸骨露了出来。
和我记忆中一样。
不,比记忆中更触目惊心。
骨头是黑褐色的,散发着泥土的腥气。
最重要的是……它们确实是断裂的。
颈椎、腰椎、腿骨……
能清晰地看到三个截断的层面。
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硬生生砸断。
我蹲在那里,看着我爹的遗骨,看了很久。
十六岁那年的画面,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三截盖着白布的身体。
工头轻蔑的眼神。
李富贵虚伪的嘴脸。
还有那块刺眼的孝子碑。
死得其所。
我慢慢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些断裂的骨头。
就在这时,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个硬物。
不是骨头。
在散乱的肋骨下面,埋着一个东西。
我小心地把它刨了出来。
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牌子。
上面刻着字,但大部分已经被腐蚀了。
我仔细辨认着。
隐约能看到几个数字:…07…
还有一个模糊的偏旁:…山…
这不是我爹的东西。
我爹身上,从没带过这种牌子。
这是什么
我皱着眉头,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放下铁牌,继续清理我爹的尸骨。
我要把他完整地收敛起来。
当我清理到棺材底部时,我的手又碰到了异物。
不是一块。
是很多块。
更多的……骨头。
不属于我爹的骨头!
这些骨头,同样是断裂的,破碎的!
它们就埋在我爹的尸骨下面,混杂在一起!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瘋狂地用手扒开泥土。
很快,更多的骨头显露出来。
颅骨……
脊椎骨……
腿骨……
散乱,破碎,断裂……
而且,根据骨头的数量和形态判断,这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至少……还有三个人!
三个同样身体被截断、尸骨不全的矿工!
他们被埋在了我爹的坟里!
和我爹埋在了一起!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当年死的,不止我爹一个!
那场矿难,死的不止一个人!
张老板……李富贵……他们撒了谎!
他们隐瞒了真相!
他们把我爹的坟,当成了处理其他遇难矿工尸骨的垃圾场!
啊!!!
我忍不住仰天发出一声嘶吼。
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怒、悲哀和怨恨!
那积压了十年,几乎将我吞噬的黑暗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远处的工人们被我的吼声吓了一跳,纷纷看了过来。
老周也跑了过来。
强子!强子你怎么了!
他看到坑底散落的、明显属于多个人的破碎尸骨,也惊呆了。
这……这是……
我抬起头,双眼赤红,死死盯着老周。
周叔……我的声音沙哑得像拉破的风箱。
把挖掘机开过来!
把这里……给我彻底挖开!
挖地三尺!
我要看看!
这里面,到底埋了多少冤魂!
4
真相
挖掘机再次轰鸣起来。
这一次,目标明确,就是我爹的坟坑那一片。
随着泥土不断被翻开,越来越多的骸骨显露出来。
破碎的,断裂的,混杂在一起。
已经分不清哪块骨头属于谁。
老周和工人们站在坑边,脸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大概也猜到了事情不简单。
挖掘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整个坟坑被挖得又深又大。
坑底,堆积着数量惊人的碎骨。
我跳下坑,在泥土和骸骨中疯狂地翻找着。
我在找那种铁牌子。
刚才在我爹肋骨下发现的那种。
很快,我又找到了两个。
同样锈迹斑斑,同样刻着模糊的数字和偏旁。
……15…田…
……21…石…
加上我爹那个带山字的,一共三个铁牌子。
对应着坑底至少三具额外的残骸。
三个被遗忘的姓名,三个被掩盖的死亡。
加上我爹,那场矿难,至少死了四个人!
六万块钱……呵呵……六万块钱买断了四条人命,还买来了李富贵的孝子碑!
我拿着那三个冰冷的铁牌子,站在深坑之中,浑身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愤怒。
强子……老周的声音带着颤抖,这……要不要报警
报警
我抬起头,看着坑边那一脸惊惧的工人们。
报警有用吗
十年了。
证据早就被销毁得差不多了。
当年的矿老板张胖子,听说早就赚够了钱,把矿转手,去外地享福了。
李富贵,这个村长,这个帮凶,依然在村里作威作福。
就算报警,能查出什么
就算查出来,又能怎么样
顶多是赔钱。
用钱,能买回这四条被碾碎的生命吗
能洗刷掉这十年来的屈辱和谎言吗
不。
不够。
远远不够。
我要的,不是法律的审判。
我要的,是他们身败名裂!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卑劣和无耻!
我要让那块孝子碑成为最大的笑话!
周叔。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把这些……都装起来。我指着坑底所有的骸骨,用最好的袋子,分开装。
啊强子,这……
按我说的做。我的语气不容置疑,工钱,再加一倍。
老周看着我血红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
好。
工人们虽然害怕,但在金钱的驱动下,还是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坑底的骸骨。
我爬出深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大学同学的,他在省报当记者。
喂,老同学。
强子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有个大新闻,你感不感兴趣
哦什么新闻
我们村,十年前的矿难,死了不止一个人。有人瞒报死亡人数,把其他矿工的尸体,埋在了我父亲的坟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强子,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现在就在现场,刚把我父亲的坟挖开。
……地址发给我!我马上带人过去!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看着远处村子的轮廓,我的眼神变得冰冷而坚定。
李富贵。
张老板。
游戏,才刚刚开始。
我让老周他们暂时停工,把现场围了起来。
然后,我慢慢走向村子。
我要去找李富贵。
有些账,该当面算算了。
我到李富贵家的时候,他正焦躁地在院子里踱步。
看到我,他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强子……你……你那边……
挖出来了。我打断他,声音冰冷。
挖……挖出来了李富贵的声音发颤,是……是你爹的……
不止我爹。我死死盯着他,还有三个人。
李富贵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不可能……当年明明……
明明什么我步步紧逼,明明处理得很干净明明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李村长,你好手段啊!
瞒报矿难死亡人数,和矿老板勾结,侵吞赔偿款,把我爹的坟当垃圾坑!
最后,还他妈给我立了个‘孝子碑’!
你告诉我,什么叫他妈的‘死得其所’!
我一声比一声高,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李富贵瘫软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不……不是我……主要是张老板……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是他逼我的……他说……如果报上去,矿就要被封,大家都没饭吃……
钱呢我俯视着他,多出来的那三份赔偿款呢
李富贵眼神闪躲:我……我不知道……张老板拿走了……
是吗我冷笑,当年你家盖这小楼的钱,是哪里来的
你儿子去镇上最好的中学读书,钱是哪里来的
你天天喝的好茶,抽的好烟,钱又是哪里来的
李富贵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我……我……
李富贵!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那些钱,是不是沾满了人血!
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你看着村口那块碑,不觉得恶心吗!
我没有……不是我……李富贵还在徒劳地挣扎,强子……你听我说……我也是为了村子好……矿不能封啊……
为了村子好我甩开他,指着外面,那你现在就去!去村口!去对着那块碑!把你当年做的好事!一五一十地!跟全村人说清楚!
不!不行!李富贵惊恐地摇头,我不能说……说了我就完了!
你不说我看着他,眼神冰冷得像刀,不说,也由不得你了。
我的话音刚落,村口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不止一辆。
还有警笛声。
李富贵的脸彻底变成了死灰色。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5
清算
省报的记者动作很快。
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电视台的摄像机。
警察也接到了报案,迅速赶到。
村东头那片荒地,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记者们对着深坑和那些装满了骸骨的袋子疯狂拍照、录像。
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开始勘查现场,向老周和工人们了解情况。
村民们也被惊动了,纷纷围了过来,伸长脖子看热闹,议论纷纷。
天哪!那坑里是啥
骨头!好多骨头!
不是说迁坟了吗怎么还有
听说是王二强挖他爹的坟挖出来的!
不止他爹,还有别人的!
真的假的矿难不是就死了王大山一个吗
骗人的!当年肯定死了不止一个!
各种猜测和议论,像潮水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我站在人群外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很快,警察找到了我。
带头的是个中年警官,国字脸,表情严肃。
你就是王二强
是。
是你报的案
是。
能跟我们说说具体情况吗
我点了点头,把十年前的矿难,六万块的赔偿,李富贵立的孝子碑,以及今天挖坟发现其他骸骨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带着冰碴。
中年警官和旁边的几个年轻警察听得脸色越来越凝重。
你是说,你怀疑当年的矿难死亡人数被瞒报了矿老板和时任村干部可能侵吞了赔偿款
我不是怀疑。我说,是肯定。
我把那三个锈迹斑斑的铁牌子交给了他。
这是我在其他骸骨旁边发现的,应该是遇难矿工的身份标识。
警官接过铁牌子,仔细看了看,交给了旁边的技术人员。
我们会立刻展开调查。他看着我,郑重地说,如果情况属实,绝不姑息!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
李富贵被两个警察架着,从他家里带了出来。
他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
村民们看到他这副样子,立刻炸开了锅。
真的是李富贵干的
我就说他家那楼盖得蹊跷!
黑心烂肝的家伙!连死人钱都贪!
怪不得王二强要把祖坟地买了建厕所,这是恨透他了!
建厕所祖坟地建厕所一些不明就里的村民惊呼起来。
对!你们不知道王二强把那片地买下来了,就是要建公共厕所!
我的天!这是要……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有愤怒,有鄙夷,有难以置信。
李富贵被村民们指指点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他被押着经过我身边时,他抬起头,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强子……叔错了……你放过叔这一次……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
放过你
你去跟那四条冤魂说吧。
李富贵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警察把他押上了警车。
记者们立刻围了上去,闪光灯不停闪烁。
我知道,李富贵完了。
他的政治生命,他的人生,都完了。
接下来,就是那个逍遥法外的张老板。
警察的效率很高。
通过那三个铁牌子上的模糊信息,结合当年矿上的用工记录和失踪人口报案,很快就核实了另外三名遇难矿工的身份。
他们都是外地来的临时工,家里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死在了这里,只当是失踪了。
警方立刻对当年的矿老板张大海(张胖子)展开了追捕。
张大海这些年确实发了财,在外地过着奢靡的生活。
但他没想到,十年前的旧账,会被翻出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不到一周,张大海就在一个高档会所被抓获。
面对警方的审讯和确凿的证据,他很快就交代了当年瞒报事故、与李富贵勾结、侵吞赔偿款、秘密处理遇难矿工尸体的犯罪事实。
原来,那场矿难,当场就死了五个人。
除了我爹和那三个外地矿工,还有一个是李富贵的远房侄子。
为了保住矿(据说背后有更大的保护伞),也为了私吞赔偿款,张大海和李富贵一合计,决定只上报我爹一个人死亡。
因为我家是本村人,根基浅,好拿捏。
而那三个外地矿工,死了也没人追究。
至于李富贵的侄子,他们给了他家一大笔封口费,对外宣称是病死的。
处理尸体时,他们图省事,就把那三个外地矿工的残骸,偷偷埋进了我爹的坟里。
以为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而那六万块赔偿款,李富贵从中分了两万,剩下的都进了张大海的腰包。
至于那块孝子碑,确实是李富贵的主意。
一是为了堵住我的嘴,用所谓的荣誉来麻痹我。
二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彰显他这个村官关心下一代、重视教育。
真相大白。
比我预想的还要肮脏,还要无耻。
省报和电视台对这件事进行了连续报道。
《十年沉冤昭雪,荒坟挖出矿难真相!》
《孝子碑下的罪恶:官商勾结,草菅人命!》
新闻标题触目惊心。
一时间,舆论哗然。
全国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们这个贫穷偏僻的小山村。
无数的指责和唾骂,涌向了张大海和李富贵。
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而我,王二强,那个曾经沉默、隐忍的状元郎,成了揭露黑暗的英雄。
但我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虚和疲惫。
6
尘埃
案件尘埃落定。
张大海和李富贵因为瞒报安全事故罪、职务侵占罪、侮辱尸体罪等多项罪名,被判处了重刑。
当年砖厂背后的保护伞也被牵连出来,受到了相应的处理。
那三个外地矿工的家属,在志愿者的帮助下,拿到了迟到的赔偿款。
他们来到村里,对着那片被挖开的土地,痛哭失声。
政府出资,为我爹和其他三位矿工,在公墓重新修建了墓地。
这一次,墓碑上刻着的是他们真正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没有死得其所。
只有安息。
村口那块汉白玉的孝子碑,在记者曝光后没多久,就被愤怒的村民们自发砸毁了。
碎片散落一地,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妈知道了所有真相后,抱着我哭了好久。
她一直以为,我爹的死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
她无法想象,这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肮脏的交易和不堪的内幕。
强子……这些年……苦了你了……她抚摸着我的脸,泪水涟涟。
我摇了摇头:妈,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仇报了。
真相揭露了。
罪人受到了惩罚。
我爹和那三位矿工也得以安息。
但是,我心里的那个洞,却好像永远也填不满了。
那片被挖得坑坑洼洼的祖坟地,怎么办
按照原计划,建成公共厕所吗
这个想法,曾经支撑着我走过最黑暗的岁月。
它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提醒着我要复仇。
但是现在,当一切尘埃落定,我看着那片土地,突然觉得……有些释然了。
建厕所,是一种亵渎,一种报复。
但冤魂已安,罪人已惩。
再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似乎也没有了意义。
反而显得,我依然被仇恨捆绑着。
我找到了新的村委会负责人,一个看起来还算正直的中年人。
王二强,那块地……你还打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全村人都在等着看,我到底会不会真的在祖坟地上建厕所。
不了。我说。
负责人明显松了口气。
那……你想怎么处理
我想了想。
把坑填平吧。我说,然后,种上树。
种树
嗯。我点了点头,种满槐树,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样。
让它成为一片小树林。
留给村里人乘凉、歇脚的地方。
负责人愣住了,随即露出了钦佩的目光。
好!好!这个主意好!
王二强,你真是……真是……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我笑了笑。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用生机,去覆盖死亡。
用希望,去代替仇恨。
那片土地,见证了太多的罪恶和悲伤。
但也见证了一个儿子的执念和反抗。
现在,它应该获得新生。
就像我一样。
工程很快就重新开始了。
这一次,不是挖掘,而是填埋。
不是建造冰冷的厕所,而是栽种充满希望的树苗。
我亲自参与了。
把那些遇难者的骸骨,连同我爹的,一起安葬在公墓后,我回到了这片土地。
我拿起铁锹,把土一锹一锹填回去。
然后,我和村民们一起,栽下了一棵棵小槐树苗。
阳光洒在树苗嫩绿的叶子上,暖洋洋的。
我仿佛看到,多年以后,这里会绿树成荫。
孩子们会在树下嬉笑打闹。
老人们会在这里摇着蒲扇,聊着家常。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埋葬着冤屈和仇恨。
再也不会有那块刺眼的孝子碑。
只有一片宁静祥和的小树林。
挺好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湛蓝湛蓝的。
仿佛我爹,还有那几位陌生的叔叔,正在天上看着我。
他们的眼神,应该是欣慰的吧。
我拿起行李,准备离开村子,回到我的大学,继续我的生活。
走到村口,当年立碑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只有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在风中沙沙作响。
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不好不坏。
但至少,那些被侮辱的,得到了告慰。
那些被损害的,得到了补偿。
而我,终于可以放下那块沉重的孝子碑,真正地,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