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窗口望出去,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如果单独看到她,或许我会觉得她是一位未婚的女孩。
但她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用稚嫩的童音叫了一声妈妈。
那么,她便是一位年轻的少妇。
我长舒了一口气,看似是久坐之后的放松。但如果此刻我身边有人,一定能听出那口气中暗藏的无奈。
家里有多久没出现过女人了我记不清了,就像我记不清此前的每一个女朋友一样。
只大概记得她们当中有几个叫作Many、Lucy、
Lily或者类似这种名字的,就像小学数学应用题中的小红、小丽,令人烦不胜烦。
其中有一个最为特殊,她叫谷盈。谷盈的特殊之处不仅在于名字,更重要的是,她是唯一令我动心的女人。
当然,这份真心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出现的。
初相识,两个人都只是玩玩。
我们是在酒吧认识的。两个独自买醉的人,无意中相遇,于是互相安慰,这是谷盈的说法。
而我否认了买醉的猜测,我给出的理由是去体验生活。
无论我们去酒吧是出于什么目的——那已经不重要了——但谷盈同意随我回家的目的就太明显了。
跟着我走进普通的居民小区,谷盈还是有些意外的,她说她以为我会带她去酒店之类的地方。
但我不喜欢那样,即便知道彼此多半是逢场作戏,但我还是想把对方当作正式的女朋友,甚至未婚妻。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这种想法也是非常奇怪了。但我原本也不是一个多么正常的人。
在酒吧已经聊得够多了,此刻似乎不需要虚伪的客套,我们很快便进入了正题。
和我的一些前女友不同,谷盈不会装娇羞和矜持,她雷厉风行地脱净了衣服,侧躺在床上看着我。
这回轮到我意外了,但我也没有想太多,面对眼前的谷盈,谁还能想太多呢
赤诚相见时,我才发现,谷盈的身材并不十分好,虽然看上去很瘦,但屁股上的肉却很多。
我曾听人说,屁股大好生养,但此时此刻我并不需要考虑生养的问题,也许以后也都不需要。
因为一时走神,我没有控制住自己,下意识地朝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不知为什么,就是一时的念头。
她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我。
你有这个爱好
我比她更吃惊,连忙往后退了退：一时失手,我不是故意的。
她反倒放松地笑了：瞧你紧张的,是也没事,我可以满足你。
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玩笑,但我决定不再理会,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只是窗子上覆着厚厚的窗帘,看不到天光。
看到我睁开眼,谷盈拉开了窗帘,颇有女主人的架势。
此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衣装齐整地站在窗口,这幅画面有些奇怪。
或许她应该有一身睡衣,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
但我说出的话却是：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谷盈微微笑着,但眼中看不出喜悦：你以前带回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
我不随便带女孩子回来的。
哦谷盈半信半疑,我以为你们这些写书的都只是玩玩。
谷盈说我是写书的,听起来和卖菜的、杀猪的差不多。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很赞同,我并不虚荣。
那你呢就只是玩玩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把问题还给她。
谷盈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我：我还可以再来吗
2.
再来时,谷盈竟然带了一身睡衣,这让我感到很惊喜,有种心灵相通的感觉。
谷盈的睡衣好像是真丝的,我不懂这些,只觉得手感很好。
你觉得,我们这样算什么
谷盈问出这个问题时,又已经侧躺在床上了。
你说呢我显然并没有认真考虑,同时也是想把问题抛给她。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男女朋友
我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是……谷盈继续问道,是准备结婚的那种吗
我不自觉地看看她的屁股,感觉我妈一定喜欢谷盈。但说心里话,我完全没有考虑过结婚,任谁也很难在第二次见面时就考虑结婚。
于是我坦言：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
所以你不会考虑结婚的,对吧
我眼神闪烁,不置可否。
谷盈却像是松了一口气,她笑着说：别紧张,没考虑就对了,我们不可能的。
我也知道我们不可能,但谷盈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我倒有些失落,想问问为什么。
谷盈依然很直白：我订婚了。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虽然只是订婚,但仍然有种偷情的感觉。
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在感情上多么负责任的人,但我也不是一个多么随便的人,至少我还是有道德底线的。
谷盈似乎看出了我的纠结,语气中带着安慰：怎么,吓到你了放心,他不会知道的。
我不太理解：那你……为什么
我不喜欢他,订婚是被迫的。类似于封建社会的包办婚姻,很蠢吧但是逃不掉。
谷盈不再多说,我也不问,我猜想或许多半是商业联姻什么的,但并无意证实。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于我而言并无二致。
我们的地下恋情——我是这样认为的——存续了半年之久,这令我感到惊讶。我从前的正式女友也很少有交往半年以上的。
更令我不解的是,谷盈来得很频繁,好像并不需要和她的未婚夫约会。
我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爱上了谷盈,不是之前对Mary、Lucy或者lily她们那种浅薄的喜欢,而是爱。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有过许多女朋友,却没有一个令我有结婚的冲动。
而如今,我爱上了别人的未婚妻,而且我确定,我想和她结婚。
我甚至鲁莽地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当然,谷盈委婉地拒绝了我。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是多此一问罢了。
谷盈似乎有些愧疚,我反倒装作无所谓般安慰她,好像自己只是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
我相信,她一定是有无法言说的苦衷。
3.
我和谷盈成了真正的男女朋友。
这种说法很奇怪,毕竟,她是订了婚的人,终将成为别人的妻子。
但我时常有种错觉,我觉得我和谷盈已经像是夫妻一般。只不过不能每天在一起,而且无法拥有那张很重要的证书。
谷盈再来的时候会买来鱼肉和蔬菜,有时候还有日用品,像极了下班回家的妻子。
她的厨艺很好,这令我感到意外,此前我一直以为她养尊处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她解释说自己做饭纯粹出于兴趣,同时她对我的厨艺也很意外：你一个人生活竟然不会做饭你是靠什么活着
我据理力争,为自己辩护：我也不是完全不会,凑合一下还是可以吃的。再说,外卖很方便。
她不加思考地说道：外卖没有家的味道。
我这里本来也没什么家的味道。我顿了一下,凑近正在灶台前忙碌的她,只有你来了,这里才是个家。
她回头,露出盈盈笑意,好像真的很开心。
我的脸被她亲了一下。下一秒,我的手便环住了她。
别闹,厨房重地不能胡闹。
我的理智回归,但心有不甘：你先起的头,现在又不让……
不急在这一时。
她说着,将一把青菜下到锅里。
随着青菜入锅,刺啦一声,热油发出欢呼,却没有抵过我内心的汹涌。
青菜随着锅铲上下翻飞,叶片迅速变得柔软,并渐渐褪去深绿,染上一层鲜嫩的翠绿光泽。
清新的气息在厨房弥漫开来。
看着她轻盈而流畅的动作,我多么希望这一刻可以永恒,就这么和她柴米油盐地过下去。
我一定是看呆了,以至于谷盈笑出了声：发什么呆呢
我的生活从未如此幸福。
这是脱口而出的真心话。
谷盈没有质疑,也没有追问我为何从前并不幸福,就像我也没有问过她的来处,更不会,或者说不愿,探听她的归宿。
但我偶尔会感到惆怅,这样的日子迟早会结束。
到那时,我能如此前的每一次分手时那般洒脱吗
毕竟她不同于那些Mary、Lucy、
Lily……
她是那么独特。
4.
如果不是看到谷盈臀上的伤,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个未婚夫了。
那日,谷盈不似往常那般奔放,似乎有意遮掩。
直到我无意中看到她臀上似乎有红印。
谷盈扒开我伸出的手,敷衍着说我看错了,却只会令我更加怀疑。
见实在藏不住了,谷盈只好翻过身趴下,我这才看清几道红印,似乎已经淡去了许多。
谁干的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的语气中带了明显的愠怒。
还能有谁谷盈语气淡然,却难掩委屈。
你未婚夫这个答案似乎很明显,但缺少一个理由,为什么
谷盈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我脑中：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我害了她。我该怎么做,去和她未婚夫打一架吗
他和我做了,发现我没有处女血,谷盈笑得很无奈,挺狗血的吧,我的生活就TM是一大摊狗血。
这是谷盈第一次爆粗,我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了理智。
可是,可是那个东西……并不是……
我明白,我跟他解释了,但他不信,还把我打了一顿。不过我始终没承认我和别人做过,所以我表面上委屈,心里倒也坦然。
显然,我并不认为这是可以坦然面对的事情,这分明是家暴啊。不,他们还没结婚,那应该算什么故意伤害
谷盈并不想追究这种行为到底算什么,她所想的是更重要的事情。
你喜欢我吗
我爱你。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但我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多少重量。
谷盈哭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她捂着脸不想让我看到,却只是徒劳。
我是真的爱你,想娶你！我继续表白着真心。
别说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不,你只是订婚而已,我们还有机会。
我有我的苦衷,我不能不嫁给他。我不爱他,甚至厌恶他。当初我跟你回家是为了发泄自己的委屈,但我没想到竟然爱上了你。
这是我第一次从谷盈口中听到爱,我感觉自己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我想象不到到底能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谷盈不愿说,我也不想猜,但我希望改变。
我们私奔吧！说完这话,我自己先吓了一跳。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出了主意,但我认为这或许是上天的旨意。
谷盈眼中含泪地看着我,仿佛在等我说自己是开玩笑的,但是我并没有开口。
我很坚定地回看她,满眼都是心疼与鼓励。
我们无处可逃。谷盈这话说得很没底气,在我听来反倒像是一种变相的同意。
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我内心充满了勇气和冲动。
谷盈笑了,好像真的信了。然而很久之后我回想,那笑容里尽是凄婉。
5.
我确实认真考虑了私奔的事情,但具体的事宜还是要和谷盈一起商量,毕竟我掌握的信息实在太有限。
然而一连几天,谷盈都没有出现,给她打电话也不接,信息偶尔会回一条,显得很仓促。
再次收到谷盈信息的时候,我刚刚睡醒,随手拿起手机,立刻清醒。
忘了我吧,再见。
我当即把电话拨过去,但对方还是快了一步,已经关机了。从那以后,这个号码再也没有拨通过。
这是谷盈最后一次和我联系。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除了电话,我没有谷盈的其他联系方式。我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也不认识她的任何亲戚和朋友。
也就是说,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再次去到我们相遇的酒吧,这是我第二次去酒吧。
我碰运气地问每一个人认不认识谷盈,但我知道,这么做也只是徒劳。
有样貌身材都不输谷盈的姑娘和我搭讪,我连正眼都没看,仿佛我的世界里只该有谷盈。
但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我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写稿子,累了或是写不下去了就顺着窗口看看外面。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家里再没出现过女人。
窗口外的那对母子又出现了,像是刚刚购物回来。小孩子逞强地拎着购物袋,还不忘边走边和妈妈说笑。
我莫名地又想起谷盈,恍惚间,以为楼下的少妇是谷盈,虽然明知这不可能。
但是一旦产生这个念头,便抑制不住了。我越看越觉得她像谷盈。
等到我追出去,早已找不到那对母子。我算计着,如果当年谷盈结了婚,或许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如果那个少妇真的是她,或许我该为她感到高兴,毕竟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可爱,也应该很爱她。
我开始暗示自己,谷盈已经结婚生子,她过着幸福而富足的生活。而我作为一个过客,早该被她忘记了。
我以为再也不会得到谷盈的消息了,却意外地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我的前女友之一给我打来电话,自称是Mary。但我已经分辨不出她的声音,甚至不太记得清这个人。
Mary提出要到我家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对方不由分说,挂了电话就直接上门了。
我第一次后悔自己很多年没有搬家。因为和前女友都是好聚好散,分手后互不干扰,所以没想到会有人找上门来。
当Mary出现在门口时,我皱了皱眉,但还是让她进来了。没想到,Mary一开口就是一个惊天巨雷。
你认识谷盈吧
我被这个雷劈傻了,只是机械般地点点头。
6.
Mary和谷盈是在上瑜伽课时认识的,后来慢慢熟识,甚至成了朋友。
一开始Mary只知道谷盈是个阔太太,但很快便发现她的婚姻并不幸福,甚至可以说,很痛苦。
谷盈说,她的婚姻并不由自己做主,而是早就被父亲当作事业上的筹码,不得已,她与父亲合作伙伴的儿子订了婚,但她显然不愿意。
因此有一段时间她异常叛逆,做了很多此前并未做过的事情,还偷偷交了一个男朋友,甚至跟他上了床。
说到这里,Mary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不想让她看出我的表情。
但Mary知道我在认真听着,于是继续她的叙述。
谷盈的未婚夫有处女情结,他们第一次做了以后,他怀疑她不是处女,但谷盈不承认。
他没证据,但还是打了她一顿。原本就没感情,再加上家暴倾向,谷盈真的想逃了。但是很难,无论她家还是未婚夫家,都不会放过她。
她说她的男朋友提出了私奔,她当时动心了,她感激他,爱他。
但冷静下来以后,她知道私奔根本不可行。尤其是当她发现未婚夫派人跟踪她后,她彻底放弃了反抗,认命了。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更不想连累她的男朋友。
后来呢见Mary停下,我不禁催促道。
后来她就结婚了。
有孩子吗我又想到了楼下的母子。
Mary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
Mary的话越来越少,所以我觉得这其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她现在……我想问她现在好吗,但显然不会好,那么我又该问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Mary为什么会突然上门,跟我说这些。
她……Mary咬了咬嘴唇,她死了。
又一个惊天雷,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我试图在空白的大脑中寻找什么,却什么也找不到。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跟我说了许多关于她和她男朋友的事,这个我不用多说了。然后她告诉了我,她男朋友的名字。我当时很震惊,并不是因为你们的交往,而是她从未提起过她任何一个家人或朋友的名字,突然提到你,我还以为她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但是我发现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是怎么……走的我艰难地问道。
后来听瑜伽课的老师说,她生病去世了。这是她家人的说法。
你不这样认为
我怀疑她是自杀,只是怀疑。我越想越觉得最后那次聊天太奇怪了,她的男朋友是她的秘密,她的亲人朋友都不知道你这个人的存在。之前她也仅仅提到她曾有个男朋友,但那天却说了很多你们之间的事情,这太不像她了。
你……没有再打听过她的死因吗
我不认识她的任何家人。你不要以为她跟我说了很多我们就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了,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已。如果她知道我是你的前女友……之一,一定不会跟我说这些吧。
7.
我用了太多时间消化Mary带来的信息,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块巨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但我需要透气,需要呼吸,需要生存,并不为了什么,只是一种本能。
我开始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在电脑上书写着一个关于谷盈的故事。
我不断地写,不断地修改,试图描绘一个完美的谷盈,但太过完美便成了不完美,于是我如实地加入了谷盈的一些小缺陷,使她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但无论如何,我必须给谷盈一个美满的结局,在我的笔下,我们结婚了。
然而这样的故事让我更加难过,我再次推翻了计划,创造了一个温柔而强大的男人,那不是我,更不会是现实中的谷盈的丈夫,却是故事中谷盈的归宿。
那个男人温柔到可以一生呵护谷盈,强大到可以让她无惧娘家与未婚夫的责难。他们结婚了,我仿佛置身婚礼现场,但是故事里已经没有我了。
婚后,谷盈的生活很幸福,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他们的幸福永远不会结束。
从此,我活在现实里,谷盈活在故事中。
我们再也不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