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落,弃仙门下,我是那个身负禁言咒、命犯孤鸾的孽徒。
世人眼中,我是不详,是行走的山灾。
他们避我,唾我,恨不能焚我挫骨。
长街寂寂,飞雪漫天。
我以为此生便是如此,于无边孤寂中,耗尽残躯。
直到那一天。
铁甲铿锵,烽火连天。
他在万马千军中逆光而来,于血色残阳下,向我伸出手。
掌心温热,眼神灼灼。
他说:跟我走。
那一刻,我听见命轮转动的声音。
是劫,是缘,早已分不清。
只知这漫天风雪,因他一人,有了归途的妄念。
1
永安十五年,冬。北境苦寒,大雪封山。
沈星落蜷缩在破败的土地庙角落,身上单薄的麻衣早已被风雪浸透,寒意刺骨。她是被师门忘忧谷放逐的弃徒,因私习禁术噬魂咒,触犯门规,更被批命为孤星,所到之处,皆有祸端。三年前,她被逐出山门,流落人间,尝尽世态炎凉。
庙外风雪更甚,隐约传来厮杀之声,金铁交鸣,战马嘶鸣。不多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随风灌入庙内。沈星落微微抬眸,眼中一片死寂。乱世人命如草芥,她早已麻木。
砰——庙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浴血的士兵踉跄闯入,他身后跟着数名手持弯刀的敌兵,凶神恶煞。
臭娘们!滚开!士兵粗暴地推开挡路的沈星落,想往神像后躲藏。
沈星落踉跄几步,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腕被粗糙的地面擦破,渗出血丝。她漠然地看着那士兵被追上来的敌兵乱刀砍死,鲜血溅了她一身。
敌兵解决了目标,目光落在了角落里形容枯槁、却眼神清冷的沈星落身上。污秽的笑容在他们脸上绽开:哟,还有个小美人儿!虽然脏了点,弟兄们赶路辛苦,正好……
就在那肮脏的手即将触碰到沈星落的衣襟时,一道凛冽如寒冰的声音骤然响起:
住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个敌兵动作一滞,循声望去。
只见庙门口,逆着风雪,傲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玄色铁甲上血迹斑斑,却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尊贵与杀伐之气。他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剑尖犹自滴落着血珠。面容冷峻,眉目如刻,一双凤眸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冷冷地注视着庙内的情形。
是当朝三皇子,镇北将军,萧长胤。
敌兵认出了他,眼中闪过惊恐。是……是萧将军!
萧长胤并未理会他们的恐惧,他的目光越过那些污浊的兵痞,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浑身脏污、眼神却如寒星般孤傲的女子身上。明明狼狈不堪,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丝毫乞怜或畏惧,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
滚。萧长胤薄唇轻启,只一个字。
敌兵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出了土地庙,消失在风雪中。
庙内恢复了死寂,只余风雪呼啸。
萧长胤一步步走近,停在沈星落面前。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带着铁血的气息和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沈星落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这张脸,俊美得近乎凌厉,是无数闺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但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或许下一刻就会因为她不祥的身份而挥剑相向的权贵。
你……萧长胤看着她脸上干涸的血迹,以及那双仿佛看透生死轮回的眼睛,心头莫名一动,原本想问的话语卡在喉咙。他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沈星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因久饿和寒冷,身体虚弱得再次跌坐回去。
萧长胤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她。
沈星落却像是被惊扰的孤鸟,猛地缩回了手,警惕地看着他。
他的手僵在半空,眉头微蹙。随即,他收回手,解下了自己身上带着体温的玄色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了沈星落身上。
披风上沾染的血腥味和淡淡的龙涎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气息,将她包裹。久违的暖意透过厚重的布料传来,让沈星落冻僵的身体微微颤抖。
此地不宜久留。萧长胤的声音依旧清冷,跟我走。
沈星落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她不明白,这位身份尊贵的将军,为何要对她这个素昧平生、甚至可能是不祥之人伸出援手。
为何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萧长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复道:跟我走。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
沈星落沉默了。她无处可去,生死对她而言,似乎也并无太大分别。或许,跟着这个人,能暂时摆脱眼下的绝境。至于未来……她早已不敢奢望。
最终,她微微点了点头。
萧长胤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他弯腰,不顾她身上的污秽,将她打横抱起。
沈星落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他的怀抱坚实而有力,隔着厚重的铠甲,她仿佛能感受到他心脏沉稳的跳动。
走出破庙,风雪扑面。萧长胤将她护在怀里,用披风裹得更紧。他抱着她,一步步踏入茫茫雪夜,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战马。
沈星落在他怀中,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下颌上因厮杀而沾染的细微血痕。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二岁。
雪夜孤鸿,遇到了她生命中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劫。
2
萧长胤将沈星落带回了他在边城的将军府。并未声张,而是将她安置在府中最偏僻、也最清静的一处小院——听雪苑。
他亲自吩咐了信得过的哑仆前来照料,送来了干净的衣物、伤药和食物。除了最初那句跟我走,之后几日,他并未再出现,仿佛只是随手救下了一只路边冻僵的雀鸟。
沈星落默然接受了这一切。她清洗干净,换上素雅的衣裙,身上的伤口也被细心包扎。镜中映出的女子,面容清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淡漠,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古井,映不出半分尘世的颜色。
听雪苑远离喧嚣,只有风吹过庭中老梅的簌簌声。沈星落每日只是静坐窗前,看雪落雪融,或翻看萧长胤不知何时放在书案上的几卷医书。她本就出身忘忧谷,虽主修禁术,但医毒之理亦有涉猎。
第七日,萧长胤终于再次踏入了听雪苑。他换下了冰冷的铠甲,着一身月白锦袍,少了沙场的凌厉,多了几分清贵雅致。
他并未说话,只是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自顾自地煮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
沈星落看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拨弄着茶具,心中有些微澜。这几日的平静,是她流亡三年来从未有过的。这个人,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将军,却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没有盘问她的来历,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嫌恶。
手伸出来。萧长胤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沈星落一怔,依言伸出右手。手腕上被地面擦伤的痕迹已经结痂,留下淡淡的粉色印记。
萧长胤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倒出一些莹润的膏体,仔细地涂抹在她手腕的疤痕上。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很轻柔。
沈星落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想缩回手,却被他按住。
会留疤。他淡淡道,女子总归不希望身上有瑕疵。
沈星落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多谢将军。
我叫萧长胤。他纠正道,抬眸看向她,你呢沈星落
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沈星落心中一紧,难道他已经查到了她的身份那个被师门唾弃、身负禁术的妖女
萧长胤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道:那日土地庙,敌兵喊了你的名字。
原来如此。沈星落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放下戒备。是。
为何流落至此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她一直担心的问题。
沈星落沉默片刻,选择了半真半假的回答:与师门失散,无处可归。她不能说出忘忧谷,更不能提及禁术和孤星的命格。
萧长胤没有追问,只是将茶盏推到她面前。尝尝,暖暖身子。
茶是上好的雪顶含翠,入口清冽,回味甘甜。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她体内积攒多年的寒气。
你似乎……不怕我沈星落忍不住问道。那日他救她,今日又待她如此平和,这与她过往遭遇的排斥、恐惧截然不同。
萧长胤端起茶盏,目光落在窗外的雪景上,语气平淡:为何要怕
世人皆说,我是不祥之人。沈星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
萧长胤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世人世人愚昧,所言未必可信。我萧长胤只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的眼神太过坦荡,太过坚定,让沈星落一时语塞。
你安心在此住下。萧长胤放下茶盏,站起身,府中无人敢来打扰。需要什么,吩咐哑叔即可。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沈星落一人,对着那杯尚有余温的茶,怔怔出神。
这个人,似乎真的不一样。
他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给了她一份难得的尊重与平静。这微光般的暖意,对于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沈星落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知道自己不该靠近,不该奢望。她的命格,注定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厄。可那份温暖,却像罂粟,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哪怕只有片刻。
3
边境的战事并未因一场大雪而停歇。北蛮屡次骚扰,萧长胤作为镇北将军,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与战场度过。
沈星落依旧住在听雪苑,日子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潭水。她偶尔会从哑叔断续的比划和送来的邸报中,得知前线的消息。每一次听到战况胶着或是萧长胤亲冒矢石的消息,她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揪紧。
这日,哑叔送来的邸报上说,北蛮集结重兵,猛攻黑石关,萧长胤亲率主力前往支援,战况异常惨烈。
沈星落看着邸报上伤亡惨重、主帅力竭等字眼,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泛白。她知道黑石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也意味着一旦被围,粮草和援军都难以进入。
深夜,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萧长胤那张冷峻的脸,以及他救下她时,玄甲上刺目的血迹。
不行,她不能坐视不理。
忘忧谷虽以忘忧为名,实则精通岐黄毒蛊之术。沈星落虽主修被视为禁忌的噬魂咒,但对于布阵解毒、调兵遣将的辅助之法,亦有涉猎。
她悄然起身,来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凭借着对北境地形的记忆和邸报上的信息,她开始绘制黑石关周边的地势图,并推演战局。
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哪里适合设伏,哪里可以奇袭,敌军粮草可能囤积在何处……忘忧谷的禁术,并非只有伤人害命之能,运用得当,亦可救人于水火。
一夜未眠,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一张详尽的破敌策略图已跃然纸上。图旁,还有几行娟秀的小字,写明了一种可以快速驱散瘴气、提升士兵体力的药方。
她将图纸和药方仔细折好,交给了一大早前来送餐的哑叔,用眼神示意他务必尽快送到将军手中。哑叔虽然不解,但看到沈星落眼中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恳切,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迅速离开了。
沈星落望着哑叔离去的背影,心中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萧长胤是否会相信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更不知道这份东西是否真能帮上他。她只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三天后,前线传来捷报。
萧长胤采纳了一份神秘的献策,利用黑石关侧翼一处不为人知的险径,派遣精锐奇袭了北蛮的粮草大营,同时配合正面强攻,一举击溃了敌军主力,解了黑石关之围。大捷之中,一种奇异的药散也发挥了作用,让原本疲惫不堪的士兵精神大振,战斗力倍增。
消息传回将军府,阖府欢腾。
只有沈星落,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她默默地回到听雪苑,关上了院门。
又过了几日,萧长胤班师回朝。他没有第一时间接受众将的庆功宴,而是径直来到了听雪苑。
彼时,沈星落正在庭中修剪梅枝。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到了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气的萧长胤。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复杂难明,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是你做的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
沈星落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平静地回视他:将军大捷,星落恭喜。
萧长胤走近几步,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定定地看着她:那张图纸,那个药方。是你。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沈星落沉默。
忘忧谷的布阵手法,还有那驱瘴提神的‘醒神散’,并非凡品。萧长胤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沈星落,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星落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出来了。忘忧谷的名声毁誉参半,精通禁术更是大忌。他会如何看她是视她为妖邪,还是……
她咬了咬唇,准备迎接他可能的疏离或驱逐。
然而,萧长胤接下来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无论你是什么人,他看着她,语气异常认真,你助我大胜,救了数万将士的性命。这份情,我记下了。
他非但没有追究她的来历,反而承认了她的功劳。
沈星落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波澜。
黑石关之战,若无你的计策和药方,胜负难料,伤亡也绝不止于此。萧长胤继续道,你不必对我隐瞒什么。在我这里,你不是什么‘不祥之人’,而是我的……功臣。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用了功臣二字。
沈星落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从未有人如此肯定过她,尤其是在她动用了可能引来祸端的所学之后。
我……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
萧长胤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伸出手,想要像上次那样触碰她,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了她肩头落下的一片雪花。
安心住下。他柔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有我在,无人能伤你。
那一刻,沈星落的心防,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眼前的这个人,或许真的值得她……放下一点点戒备。
4
自黑石关大捷后,萧长胤来听雪苑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处理完军务,带着一身疲惫,只为和她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喝杯她煮的茶;有时是带来了京城新奇的玩意儿,虽然沈星落对此并无兴趣,但他每次看她摆弄那些小东西时,眼中总会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沈星落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他的话不多,却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他从不追问她的过去,却用行动一点点温暖着她冰封的心。
她开始留意他爱喝的茶,悄悄在他书房的香炉里添上安神的香料。她会在他晚归时,留下一盏灯,温着一壶热茶。这些细微的改变,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却都被萧长胤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这日,月色皎洁,洒满庭院。萧长胤处理完公务,又来到了听雪苑。两人坐在廊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圆月。
星落,萧长胤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再过几日,我就要回京了。
沈星落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要走了也是,他是皇子,是将军,不可能一直留在边境。
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失落,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离去。
京城……她低声道,那里很繁华吧
嗯,萧长胤应了一声,侧过头看着她,你想去看看吗
沈星落愣住了。去京城她一个身份不明、甚至可能背负着不祥之名的女子,如何能去那龙潭虎穴般的京城更何况,她的命格……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去那里。
萧长胤眉头微蹙:什么叫‘这样的人’在我眼中,你和其他女子并无不同,甚至……更特别。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沈星落从未见过的认真和……深情
沈星落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将军谬赞了。
这不是谬赞。萧长胤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星落,你很好。
他很少这样叫她的名字,每一次都让她心尖微颤。
跟我回京吧。他再次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会护着你,没有人敢对你不敬。
沈星落的心剧烈地挣扎着。
是京城的繁华与未知,以及他许诺的保护;另一边是她深知自己孤星克缘的命运,以及靠近他可能带来的灾祸。
将军,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哀求,星落只是个无根的浮萍,不敢奢求太多。能得将军收留,已是万幸。京城那种地方,我……
你在害怕什么萧长胤打断她,目光紧紧锁住她,怕你的过去被人知道还是怕……连累我
他一语中的,沈星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萧长胤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一痛,语气却更加坚定:我说过,我不信什么命格之说。你的过去如何,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的手很小,微微颤抖着。
星落,他的声音温柔下来,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要再把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不要再用那些虚无缥缈的‘命格’来束缚自己。
沈星落看着他眼中清晰的倒影,那里只有她一个人。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源源不断地传递着力量和……一种让她几乎要沉溺的诱惑。
她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奢望一次吗
月光下,她的眼中泪光闪烁,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恐惧、渴望与挣扎。
最终,她没有抽出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细若蚊蚋地嗯了一声。
萧长胤的眼中瞬间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彩,他反手将她的小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好。他低声道,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和郑重,星落,我定不负你。
那一晚的月色,似乎也温柔了许多。沈星落第一次觉得,或许,命运并非全无转机。或许,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命中注定的那束光。
然而,她忘了,光芒越是耀眼,阴影便越是深重。她更忘了,忘忧谷的谶语,从未落空过。
5
跟随萧长胤回到京城,沈星落被安置在三皇子府一处名为揽星阁的僻静院落。这里比边城的听雪苑更为精致,也更为隐秘。萧长胤对外只宣称她是府中医女,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京城的繁华远胜边城,车水马龙,歌舞升平。萧长胤偶尔会带着便装的沈星落悄悄出府,看看灯会,逛逛市集。他待她极好,温柔体贴,呵护备至。朝堂之上,他是杀伐果断、智计无双的三皇子;回到府中,他只是一个愿意为她洗手作羹汤、陪她看星星的萧长胤。
沈星落的心,一点点被他填满。她开始学着像普通女子一样微笑,开始期待他每一次的归来。揽星阁的夜晚,不再只有孤寂的月光,还有他温暖的陪伴和低语。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忘忧谷的谶语,如同跗骨之蛆,悄然应验。
先是京中几位与萧长胤政见不合的官员,接连遭遇意外,或落马重伤,或染上怪病。流言蜚语开始在暗中滋生,矛头隐隐指向三皇子府。
接着,一直支持萧长胤的老太傅,在一次赏花宴上突然中风,卧病不起。御医束手无策。
萧长胤为此事忧心忡忡,整日忙于朝政和探望太傅。沈星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太傅是萧长胤在朝中最重要的臂助,若太傅倒下,他的处境将变得艰难。
她悄悄研究了太傅的病症,发现并非普通中风,而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南疆奇毒,毒性缓慢而隐蔽。她配置了解药,想要匿名送去,却又怕暴露自己的能力,引来更大的麻烦。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更大的灾祸降临了。
太子在一次狩猎中,意外坠马,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种种迹象,竟都指向了随行护卫的萧长胤,似乎是他座下亲信护卫不力,甚至有暗害太子的嫌疑。
一时间,朝野震动。皇帝震怒,下令彻查。萧长胤被软禁在府,接受调查。原本围绕在他身边的势力,开始动摇、观望。
流言如野火般蔓延开来,这一次,不再是暗中滋生,而是甚嚣尘上。
听说了吗三皇子府里藏着个妖女!
是啊,自从那妖女进了府,京城就祸事不断!
听说那女子来历不明,身负邪术,是她克了三皇子,才引来这么多灾祸!
太子殿下坠马,定是那妖女搞的鬼!
妖女、邪术、克星、不祥……这些曾经伴随沈星落多年的词语,再次将她淹没。这一次,不仅指向她,更牵连了她最不想伤害的人——萧长胤。
沈星落待在揽星阁,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风言风语,脸色惨白如纸。
忘忧谷师父将她逐出山门时的那句话,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沈星落,你命犯孤煞,注定克尽尘缘。留在谷中,只会为祸师门;流落凡尘,亦会累及无辜。此乃天命,非人力可改!
天命……真的是天命吗
她来到萧长胤身边,不过短短数月,他便从原本的顺遂,变得麻烦缠身,甚至陷入了可能危及性命的政治漩涡。
官员意外、太傅中风、太子坠马……这一切,难道真的都与她有关
她不敢深想,越想越是心惊胆寒。
这天晚上,萧长胤终于摆脱了监视,悄悄来到了揽星阁。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看到沈星落,眼中还是努力挤出一丝温柔。
星落,别担心,他握住她冰冷的手,这些事与你无关,是冲着我来的。我会处理好。
沈星落看着他强撑的笑容,心中酸涩无比。她知道,事情远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太子一党和二皇子一党,定会借此机会落井下石。
长胤,她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痛苦,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或许,我真的是不祥之人。我不该留在你身边。
萧长胤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胡说!我不准你这么想!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和不容置疑,我说了,我不信命!我只信你!这些阴谋诡计,我会一一破除。你只要安心等我。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星落,不要离开我。答应我。
沈星落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何尝想离开这个怀抱,是她此生唯一的温暖和依靠。
可是,如果她的存在,真的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灾厄,甚至危及他的生命和前程呢
她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不能不在乎他。
她不能成为他问鼎天下的绊脚石,更不能成为他殒命的根源。
那个夜晚,沈星落在他怀中,感受着他难得流露出的脆弱和依赖,心中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也无比痛苦的决定。
忘忧谷的谶语,或许无法改变。但她可以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斩断这份克缘。
6
萧长胤最终还是洗清了嫌疑。太子坠马之事,查明是二皇子一党暗中策划的阴谋。虽然未能将二皇子彻底拉下马,但也让皇帝对二皇子心生芥蒂,萧长胤的地位暂时稳固。
然而,经此一事,萧长胤深感自身势单力薄,夺嫡之路,步步惊心。唯有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也才能……毫无顾忌地护住他想护的人。
他开始更加积极地布局,联络朝臣,积蓄力量。他变得更加忙碌,也更加沉稳内敛。但他对沈星落的关怀,却丝毫未减。他知道她因为之前的流言而心有芥蒂,总是想方设法地让她安心。
他甚至私下对她说:星落,等我解决了所有障碍,登上了那个位置,我就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让你站在我身边,接受万民朝拜。
沈星落听着他的承诺,心中既甜且苦。她知道他的决心,也相信他的能力。可是……谶语如悬顶之剑,让她寝食难安。她越是感受到他的深情,心中的那个决定就越是坚定。
她不能等到他真的为她对抗天下,不能等到她的命格再次应验,带来更大的灾祸。
她必须在他登临帝位之前,彻底离开他。而且,要让他……恨她,怨她,彻底忘了她。只有这样,他才能毫无牵挂地走上那条布满荆棘的帝王之路。
机会,很快就来了。
经过一系列的政治博弈和精心布局,太子因伤势过重,被废黜。二皇子因阴谋败露,失了圣心。萧长胤凭借着军功、才干以及关键时刻的果决,逐渐获得了皇帝的属意和朝臣的支持。
登基大典,定在了三个月后。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期待中。三皇子府更是门庭若市,前来投诚、示好的人络绎不绝。
就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夜。
月凉如水,夜深人静。
萧长胤处理完最后一批奏折,带着一身疲惫和对未来的憧憬,来到了揽星阁。他想告诉星落,明天过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他终于可以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推开门,却见沈星落一身素衣,立在窗前,背对着他。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决绝。
星落萧长胤走上前,想从身后拥住她。
沈星落却猛地转过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直直地指向他的心脏!
萧长胤的脚步瞬间顿住,脸上温柔的笑意僵住,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星落,你……
沈星落看着他,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和依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恨意和……贪婪
萧长胤,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以为我真心待你吗错了。我接近你,不过是看中了你的身份,你的权势!
萧长胤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你……你说什么
我说,沈星落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残忍,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所做的一切,包括在黑石关帮你,都只是为了让你信任我,为了有朝一日能从你这里得到更大的好处!
她的目光扫过他因为震惊而微微苍白的脸,继续道:现在,你马上就要登基为帝了。这天下,很快就是你的了。而我,沈星落,想要的,是你的命!
匕首的寒光映在她眼中,显得那么陌生,那么可怕。
萧长胤看着眼前这个他深爱入骨、想要倾尽所有去保护的女子,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他不相信,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不……星落,你不是这样的人。他试图靠近她,声音因为痛苦而沙哑,你看着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不是有人逼你!
没有人逼我!沈星落厉声道,匕首又往前递了一分,几乎要刺破他的衣衫,这就是我的真面目!我厌倦了担惊受怕,厌倦了寄人篱下!我要权力,我要地位!你若不给,我便毁了你!
她的眼神那么坚定,那么……陌生。
萧长胤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鲜血淋漓。他看着她决绝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一股巨大的失望和痛楚席卷了他。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吗
那些温柔的陪伴,那些月下的私语,那些她为他煮的茶,为他留的灯……全都是伪装吗
他为了她,不信天命,不惧人言,甚至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权位,只为护她周全。可她……她想要的,竟然只是这些甚至不惜……用匕首对着他
巨大的痛苦和被背叛的绝望,让萧长胤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那里面原本炙热的火焰,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只剩下灰烬般的冰寒。
好……他看着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无尽的苍凉,真是……好得很。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问为什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冰冷无情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开了揽星阁。
背影决绝,再无留恋。
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沈星落手中紧握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她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湿透了衣襟。
心,痛得像是被生生撕裂。
长胤……对不起。
原谅我,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离开你。
只有让你恨我,你才能忘了我。只有忘了我,你才能毫无负担地……君临天下。
愿你此后,前路坦荡,再无波澜。
而我,沈星落,将带着这份罪孽和伤痛,远走天涯,永不回头。
7
萧长胤登基的那一天,天降祥瑞,万民欢腾。新帝登基,改元长熙。
而沈星落,则在那个决绝的夜晚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揽星阁人去楼空,只留下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和一室清冷的月光。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萧长胤登基后,励精图治,展现出惊人的政治手腕和帝王魄力。他整顿吏治,发展农桑,加强军备,对外威慑北蛮,对内安抚百姓。短短几年,大夏王朝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象。
他成为了百姓口中英明神武的君主,朝臣眼中深不可测的帝王。他依旧清冷,甚至比以前更加寡言,不怒自威。后宫虚设,除了礼节性的选了几位家世清白的妃嫔以安抚朝臣,他从未踏足任何一座宫殿。
只有极少数的心腹知道,长熙帝的心中,有一个禁忌的名字,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那个名字,叫沈星落。
那道伤疤,源于登基前夜那场锥心刺骨的背叛。
他恨她吗
恨。恨她的欺骗,恨她的绝情,恨她将他捧在手心的珍宝,弃之如敝履。
可午夜梦回,那双清冷孤傲的眼眸,那句颤抖的跟我走,那些在边城听雪苑共度的静谧时光,又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爱与恨交织,思念与怨怼纠缠,将他困在了一座名为沈星落的无形囚笼里。
而沈星落,则远走天涯,隐姓埋名。
她回到了最初流浪的地方,昆仑山脉深处的一处偏僻山谷。那里人迹罕至,与世隔绝。她搭建了一间简陋的木屋,靠着采药和简单的耕种为生。
她封印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不再轻易动用忘忧谷的术法,只保留了一些基本的医术,偶尔救治一下误入山谷的迷路旅人或受伤的动物。
日子过得清苦而孤寂,但她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知道,萧长胤已经成为了一个好皇帝。她偶尔会从进山的行脚商人那里,听到关于长熙帝的传闻。他如何英明,如何勤政,如何让国家变得强盛。
每当听到这些,她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勾起一丝欣慰的笑容,但笑容背后,是更深的落寞和思念。
她常常会在月圆之夜,独自坐在木屋前,望着京城的方向,一坐就是一夜。手中摩挲着一块早已失去光泽的暖玉,那是萧长胤曾经送给她的,说是可以安神定惊。
七年时光,弹指而过。
她的容颜并未有多少改变,只是眉宇间的疏离更甚,眼神中的孤寂也积淀得更深。仿佛这七年的岁月,只是在她身上覆盖了一层更厚的霜雪。
她以为,此生便会如此,在这深山老林中,了此残生,与他,永不相见。
直到长熙七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破了这份平静,也再次将她的命运,与那个她刻意远离的帝王,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8
萧长胤登基后,做了一件让满朝文武和天下人都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在颁布新朝律法的同时,增加了一条极其特殊的宫规,或者说,是一条法外之宥。
那条宫规只有短短一句话,却字字惊心:
前朝罪女沈氏星落,若现于世,无论所犯何罪,律法不究,刑罚不加。朕躬亲裁处。
此令一出,朝野哗然。
沈星落是谁很多人已经淡忘,但一些经历过当年太子坠马风波的老臣,却还依稀记得那个曾被指为妖女、引起轩然大波的三皇子府医女。
罪女二字,似乎坐实了她当年的罪行。可后面那句律法不究,刑罚不加,甚至要朕躬亲裁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偏袒和……执念。
这是何意
有人猜测,陛下是念及旧情,不忍赶尽杀绝。
有人揣测,陛下是想亲自抓住这个妖女,以儆效尤。
更有人暗地里议论,陛下对这个罪女,恐怕是……余情未了,恨意难消。
无论外界如何猜测,萧长胤从未解释过一个字。这条奇怪的宫规,就这样成为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道谜令。它像是在宣告着某个女子的特殊,也像是在昭示着帝王心中那片不容触碰的禁地。
七年来,这条宫规从未被触发过。沈星落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信。渐渐地,人们也淡忘了这件事,只当是帝王一时兴起的怪诞之举。
只有萧长胤自己知道,这条宫规的真正含义。
他恨沈星落的背叛,恨她的绝情。但那恨意之下,是更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甘和思念。
他不相信她会变成那样。那个在雪夜里眼神清澈、在强敌面前冷静献策的女子,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贪图权势的肤浅之徒
登基前夜的那场决裂,疑点重重。她为何偏偏选择在那个时候发难她的眼神,为何在冰冷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痛苦
这七年,他动用了一切力量去寻找她,却始终一无所获。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颁布那条宫规,一半是出于恨,恨她若敢再出现,他定要亲自审问她,让她为当年的背叛付出代价。
另一半,却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他期盼她还活着。期盼有朝一日,她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何种身份。只要她还活着。
这条法外之宥,是他为她留下的唯一一道后门。是他用皇权,为她圈出的一片灰色地带。是他在无声地告诉她,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回来,这天下律法,皆可为你让步。
他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能明白这份深藏在律令之下的,矛盾而复杂的帝王心绪。
七年,他等了七年。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等下去,在无尽的帝王孤寂中,守着那份爱恨交织的记忆。
直到那场席卷了半个大夏的瘟疫,将那个他寻觅不得、又爱又恨的名字,再次推到了他的面前。
9
长熙七年,夏。江南一带突发大规模瘟疫。
疫情来势汹汹,传染性极强,所到之处,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朝廷派去的御医束手无策,地方官员焦头烂额,恐慌情绪迅速蔓延。
疫情一路北上,甚至逼近了京畿地区。
萧长胤坐镇朝堂,面沉如水。他一道道指令发出,调拨粮草药材,隔离疫区,安抚民心。然而,疫情的源头和有效的治疗方法,却始终未能找到。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消息从疫情最严重的江南传来。
据说,在靠近昆仑山脉的一处偏远疫区,出现了一位神秘的女神医。她不畏疫病,深入疫区,用一种奇特的药方和针灸之法,竟然控制住了当地的疫情,救活了不少濒死的百姓。
消息传到京城,萧长胤立刻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位女神医请到京城!
然而,派去的人回报,那位女神医行踪不定,性格孤僻,不愿入京。而且,当地官员在调查她的来历时,发现她……很可能就是七年前那个消失的罪女——沈星落!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在了萧长胤的心头。
沈星落!她还活着!她就在江南疫区!
狂喜、震惊、愤怒、疑虑……无数种复杂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
她竟然还活着!这七年,她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会在疫区出现她所谓的医术,是否又与忘忧谷的禁术有关
更重要的是,她当年为何要那样对他!
传朕旨意!萧长胤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冰冷,将沈星落,即刻押解回京!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最后的四个字,他说得极重,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他怕她再次消失,怕她宁死也不愿再见他。
圣旨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江南。
当官兵找到沈星落,宣读圣旨的时候,她正在为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施针。听到押解回京、格杀勿论的字眼,她的手微微一颤,银针差点刺偏。
她终究……还是没能逃掉吗
看着周围虎视眈眈、如临大敌的官兵,看着那些被她救治过的百姓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和疏离(他们显然也听说了关于她妖女的传闻),沈星落的心中一片苦涩。
她知道,萧长胤恨她。她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她没有反抗。平静地为孩童施完最后一针,留下足够的药方和嘱咐,然后默默地站起身,任由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她的手腕。
走吧。她对领头的将官说,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去邻家串门。
百姓们远远地看着她被官兵押走,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畏惧,有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沈星落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出了这个她暂时落脚的村落。镣铐很沉,磨得她手腕生疼,但这点疼痛,远不及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她要回京了。回到那个她亲手推开的人身边。
以一个……罪徒的身份。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他的质问他的羞辱还是……更残酷的惩罚
她只知道,这一次,她无路可逃。
七年前,她为了他,选择了放手和背叛。
七年后,命运的轮盘再次转动,将他们强行拉回到了原点。
马车辘辘,一路向北。京城,那个承载了她短暂幸福和无尽痛苦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10
押解沈星落的囚车抵达京城时,正值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
细雨如丝,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色之中。长街之上,行人稀少,气氛压抑。关于江南女神医实为前朝罪女、已被押解回京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囚车在泥泞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沈星落坐在囚车里,透过狭小的窗户,看着外面熟悉的街景,心中百感交集。
七年了,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个繁华而冰冷的帝都。
囚车最终停在了宫门之外。按照规矩,她这样的罪犯,是不能直接进入皇宫的,需要等候陛下的发落。
冰冷的雨水顺着囚车的缝隙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衫。沈星落安静地坐着,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星落的心猛地一紧,她知道,是他来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囚车之外。
雨幕中,一顶明黄色的九龙华盖缓缓靠近。华盖之下,簇拥着一群宫人侍卫,正中一人,身着绣着沧海龙腾的玄色龙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正是当今大夏的帝王——萧长胤。
七年不见,他褪去了昔日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与深沉,眼神更加锐利迫人。但那张俊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庞,却依旧是她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模样。
萧长胤的目光,穿透雨幕,穿透囚车的栅栏,直直地落在了沈星落的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他的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冰冷的恨意,有压抑的怒火,有深深的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而复得的颤抖。
沈星落看着他,心中一片荒芜。她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熟悉的情感,哪怕是纯粹的愤怒也好。但她看到的,只有帝王的威仪和……陌生。
他果然……是恨她的。
按照规矩,她应该下跪,叩见天颜。但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周围的侍卫和宫人,大气都不敢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帝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压抑的气息。
沈星落。萧长胤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喜怒,你可知罪
沈星落没有回答。她何罪之有是当年欺骗他的感情还是如今身为罪女却擅自出现亦或是……她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
见她沉默,萧长胤的眼神更加冰冷。押出来!
两名侍卫上前,打开囚车的门,粗暴地将沈星落拉了出来。
镣铐拖在湿漉漉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沈星落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却倔强地站稳了身体。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在她身上,单薄的囚衣很快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消瘦却依旧挺直的脊背。她脸色苍白,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但那双眼睛,依旧清冷如初。
萧长胤看着她狼狈不堪却又傲骨不减的模样,心中那股无名的怒火烧得更旺。
他一步步走上前,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雨水顺着他的龙袍滚落,也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看着朕。他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沈星落缓缓抬起头,再次与他对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降下雷霆之怒,或是对这个胆大包天的罪女施以刑罚的时候,萧长胤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当着文武百官和无数宫人侍卫的面,缓缓地……脱下了自己身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袍!
然后,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弯下腰,将那件尚带着他体温的龙袍,轻轻地披在了沈星落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上。
宽大的龙袍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笼罩,那上面熟悉的龙涎香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沈星落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他在做什么
从今日起,萧长胤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在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告,沈星落,入住长信宫。宫中用度,比照……皇后。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所有人,包括沈星落自己,都惊呆了。
长信宫那是历代皇后居住的宫殿!比照皇后用度这……这简直是骇人听闻!一个刚刚被押解回京的罪女,陛下竟然要给她如此殊荣
陛下!三思啊!有老臣忍不住出声劝谏,此女来历不明,曾被指为妖……
放肆!萧长胤猛地转过头,眼神凌厉如刀,扫过那名老臣,朕的决定,何时轮到你们置喙!
帝王的威压瞬间释放,那老臣吓得立刻噤声,跪倒在地。
萧长胤不再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他深深地看了沈星落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无法解读。
然后,他转身,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带她进去。便在宫人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宫门。
只留下沈星落,裹着那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袍,站在冰冷的雨中,任由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他恨她,却又用这种方式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他怨她,却又给了她一个连皇后都未曾得到的殊荣。
萧长胤……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一刻,沈星落的心,乱了。
11
沈星落被安置在了长信宫。
这座象征着母仪天下的宫殿,七年来一直空置着。如今,却住进了一位身份不明、甚至背负着罪名的女子。
宫中的流言蜚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人们都在猜测,这位沈姑娘到底用了什么妖术,能让一向清冷自持的陛下,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
然而,萧长胤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长信宫打扰,宫中的用度也确实是按照皇后的标准供给。但他本人,却一次也没有踏足过长信宫。
他像是把她供奉在了那里,又像是把她囚禁在了那里。
沈星落的日子,再次恢复了平静,却是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平静。她身处华丽的宫殿,享受着锦衣玉食,却如同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与他沟通的可能。
她曾试图向看守的宫人打探萧长胤的消息,但那些宫人都三缄其口,显然是受了严令。
她知道,他还在生她的气,还在恨她的背叛。雨巷中那惊世骇俗的龙袍覆雪,或许只是他一时冲动,又或许……是他另一种形式的报复让她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君临天下,却永远无法靠近,永远背负着罪女的身份。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的瘟疫在得到沈星落带回的药方后,逐渐得到了控制。朝廷上下都在称颂陛下的英明和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神医的功绩。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女神医,此刻正被软禁在深宫之中。
沈星落对此并不在意。她只想知道,萧长胤……他到底怎么样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破了长信宫的平静。
是当年在三皇子府照顾过她的哑叔。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避开了守卫,悄悄潜入了长信宫。
哑叔见到沈星落,老泪纵横,拉着她的手,焦急地比划着。
沈星落看着他急切的手势,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从哑叔断断续续的比划和她自己的猜测中,她终于得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萧长胤的身体,快不行了。
当年太子坠马事件后,虽然查明是二皇子所为,但萧长胤也并非全身而退。他在混乱中,其实中了一种极为隐秘的慢性奇毒,名为蚀心蛊。这种蛊毒不会立刻致命,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侵蚀宿主的心脉和生气。
这些年,他一直强撑着处理朝政,对外从未显露半分。但蛊毒已经深入骨髓,近来更是频繁发作,每一次发作都痛苦不堪,如同万蚁噬心。太医院束手无策,只能用名贵药材勉强吊着他的性命。
哑叔比划着,说陛下常常在深夜独自承受剧痛,却从不让外人知晓。他清瘦了许多,脸色也常常带着一种不正常的苍白。
哑叔还说,陛下之所以不来见她,并非完全是恨,而是……怕她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怕她……担心。
沈星落听着哑叔的叙述,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蚀心蛊!她知道这种蛊!这是南疆早已失传的歹毒蛊术,中蛊者最终会心脉枯竭而亡!无药可解!
难怪……难怪他那日雨中看她的眼神那般复杂。难怪他会做出那般反常的举动。
他不是在报复她,也不是在囚禁她。他只是……想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把她留在身边,用他仅剩的力量,给她最后一点保护。
而她,却一直误会他,以为他只是在恨她!
他还有多少时间沈星落颤抖着声音问道,尽管知道哑叔无法回答。
哑叔只是摇着头,眼中充满了绝望。
沈星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七年前,她为了保全他的江山和性命,选择持剑相向,背负骂名远走。
七年后,她回来了,他却……命不久矣。
宿命弄人!何其残忍!
不!她不信命!
忘忧谷的谶语说她克尽尘缘,可她偏要逆天改命!
蚀心蛊……蚀心蛊……
沈星落的脑海中疯狂地搜索着忘忧谷那些被封禁的典籍。忘忧谷不仅有毒蛊之术,亦有解蛊之法。只是……解蚀心蛊的方法,太过凶险,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那又如何
只要能救他,只要能让他活下去,付出任何代价,她都愿意!
她的眼中,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光芒。
萧长胤,你给了我生命中唯一的光。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12
沈星落开始行动起来。
她知道自己被软禁在长信宫,行动受限。但她必须找到解开蚀心蛊的方法,并且……找到施行的机会。
她让哑叔秘密为她收集各种罕见的药材和蛊虫。长信宫虽然守卫森严,但哑叔毕竟是宫中老人,又对萧长胤忠心耿耿,总能找到一些空子。
同时,沈星落开始翻阅自己记忆深处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忘忧谷禁术典籍。蚀心蛊的解法,隐藏在一部名为《逆命蛊经》的残卷中。那部经书因为太过邪异和凶险,被历代谷主列为禁忌中的禁忌。
《逆命蛊经》中记载,解蚀心蛊,并非无路可走,但需要以命换命,以蛊引蛊。
具体来说,需要找到一种名为同心蛊的伴生蛊虫。将同心蛊植入另一人体内,再通过特殊的秘法,将中蛊者体内的蚀心蛊,强行引渡到植入了同心蛊的人身上。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如同将灵魂剥离。而且,成功引蛊之后,承受蚀心蛊的人,将代替原来的宿主,承受蛊毒反噬的全部痛苦,直至心脉寸断而亡。
这是一种……同归于尽的解法。不,甚至比同归于尽更残忍。因为被引蛊者,将承受双倍的痛苦。
沈星落看着那残卷上的记载,手指冰凉。
以命换命……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吗
她没有丝毫犹豫。
她的命,本就是他救下的。如今,用这条命去换他的命,天经地义。
她唯一担心的,是如何找到施蛊的机会,以及……如何瞒过萧长胤。她知道,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同意她这样做。
哑叔按照她的吩咐,历尽艰辛,终于找来了培育同心蛊所需的引子和几味至毒的药材。沈星落避开宫人的耳目,在长信宫的密室中,开始了秘密的准备。
培育同心蛊的过程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沈星落凭借着忘忧谷的底子和过人的天赋,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好几次,她都因为蛊虫的反噬而差点晕厥过去,但一想到萧长胤正在承受的痛苦,她便咬牙坚持了下来。
终于,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一只通体晶莹、状如冰蝶的同心蛊,被她成功培育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蛊虫植入自己体内,以及……如何找到机会,为萧长胤引蛊。
机会,很快就来了。
萧长胤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强撑着上朝。他开始频繁地在自己的寝宫——乾清宫中修养。
这天晚上,哑叔急匆匆地跑来,比划着说陛下今夜蛊毒再次发作,情况危急,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沈星落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衣,将那只晶莹剔透的同心蛊小心翼翼地藏在袖中。然后,她对哑叔说:带我去见他。
哑叔犹豫了一下,但看到沈星落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深夜,哑叔利用对宫中密道的熟悉,悄无声息地将沈星落带到了乾清宫外。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隐约可以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瓷器碎裂的声音。显然,萧长胤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沈星落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13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股压抑的死寂。
萧长胤半靠在龙榻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显然在极力忍受着剧痛。榻边散落着破碎的瓷片,几名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束手无策。
听到殿门被推开的声音,萧长胤艰难地睁开眼睛。当他看到门口俏然而立、一身白衣胜雪的沈星落时,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复杂难辨的光芒。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因为痛苦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陛下!太医们看到沈星落,如同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不该出现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沈星落没有理会旁人,径直走到龙榻前。她看着萧长胤苍白憔悴的脸庞,看着他眼中强忍的痛苦,心如刀绞。
我来……救你。她轻声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萧长胤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苦涩的自嘲。救我太医都束手无策,你……又能如何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有办法。沈星落定定地看着他,陛下,请屏退左右。
萧长胤凝视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沉默片刻,最终对太医和宫人们挥了挥手: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顺便带走了哑叔。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星落走到榻边,坐下。她伸出手,轻轻抚上萧长胤冰冷的额头,为他拭去冷汗。她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萧长胤身体一僵,没有躲开。他贪婪地感受着这久违的、他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拥有的温柔触碰。
星落……他低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中充满了疲惫和……一丝眷恋。
别说话。沈星落柔声道,相信我。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盒,打开,里面躺着那只晶莹剔透的同心蛊。
萧长胤看到那只奇异的蛊虫,瞳孔骤然一缩。这是……
解药。沈星落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温柔和……决绝。
她没有解释同心蛊的作用,也没有告诉他接下来的过程。她只是将蛊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的心口位置。
然后,她抬起自己的左手,食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将银针刺破指尖,殷红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她将流血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那只同心蛊上。
以吾之血,结同心契。噬魂引路,逆命相替……她口中低声念诵着晦涩古老的咒语,那是《逆命蛊经》中的引蛊之法。
随着咒语的念诵,那只同心蛊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莹白色光芒。光芒越来越盛,将她和萧长胤都笼罩在内。
萧长胤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心口传来,原本噬心的剧痛竟然开始……减轻他惊愕地看着沈星落,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专注而痛苦的眼神。
星落!你在做什么!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沈星落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念诵咒语的速度。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阴冷霸道的力量,正顺着她与同心蛊之间的联系,疯狂地涌入她的体内!
那是蚀心蛊!正在被强行从萧长胤体内引渡到她的身上!
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比她培育同心蛊时承受的反噬要强烈千百倍!仿佛有无数只毒虫在啃噬她的五脏六腑,撕裂她的灵魂!
呃……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停下!沈星落!朕命令你停下!萧长胤目眦欲裂,他终于明白了她在做什么!她竟然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
他挣扎着想要阻止她,但身体却因为蛊毒的转移而变得异常虚弱,根本无法动弹。
不……不要……他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如刀割,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绝望和恐惧。他宁愿自己承受这蚀骨之痛,也不愿看到她替他受苦!
沈星落强忍着剧痛,对他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凄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满足和……不悔。
长胤……别怕……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很高兴……
忘了我说的那些话……那些……都是假的……
我从未……后悔过遇见你……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同心蛊的光芒骤然大盛,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沈星落体内的蚀心蛊与同心蛊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更加狂暴的痛苦瞬间将她吞噬。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倒在了龙榻之上,昏死过去。嘴角,溢出了一丝殷红的鲜血。
而萧长胤,则感觉到盘踞在体内多年的那股阴冷力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轻松和……空荡。
他看着倒在身边,气息微弱,生死不知的沈星落,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星落——!!!
一声悲痛欲绝的嘶吼,响彻了寂静的乾清宫。
他顾不上自己刚刚恢复的身体,颤抖着将她紧紧抱入怀中,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她苍白冰冷的脸颊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傻……
朕宁愿死……也不要你用命来换……
醒醒……星落……你醒醒……看看我……
他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楚。
原来,这才是她当年离开的真相吗为了不克他,为了让他能顺利登基,她不惜自污名声,背负骂名
而他,却恨了她七年,怨了她七年!
如今,她又为了救他,不惜以身引蛊,以命换命!
何其残忍!何其……愚蠢!
萧长胤抱着怀中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他赢了天下,却……失去了她。
14
萧长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个夜晚的。
他只记得自己像疯了一样,抱着沈星落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地输送内力,企图挽回她流逝的生命。太医们跪了一地,却连靠近都不敢。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怀中的人儿依旧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陛下……节哀……有大胆的太医颤声劝道,沈……沈姑娘她……恐怕……
滚!萧长胤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却带着骇人的杀意,她不会死!朕不准她死!
他再次低下头,看着沈星落苍白如雪的脸庞,心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殿外的哑叔,突然冲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古朴的木匣。他跑到萧长胤面前,焦急地比划着,将木匣递给他。
萧长胤认得这个木匣,是沈星落的东西。他颤抖着打开木匣,里面只有一卷泛黄的绢帛。
展开绢帛,上面是沈星落清秀的字迹,写着一些关于忘忧谷秘术的记载,其中详细描述了以命换命之法,以及……一线生机。
原来,同心蛊引渡蚀心蛊后,被引蛊者并非必死无疑。若能在七日之内,找到传说中的忘忧草,以心头血为引,辅以秘法,或许能保住一线生机。但代价是……会彻底失去关于情爱的所有记忆,变成一个无情无欲之人,如同行尸走肉。
忘忧草,生长于昆仑墟极寒之巅,百年难得一见。
忘忧草……忘忧草……萧长胤喃喃自语,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传朕旨意!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倾尽所有,动用一切力量,七日之内,必须找到忘忧草!找不到,提头来见!
圣旨一下,整个大夏王朝都动了起来。无数的密探、高手、奇人异士,奔赴昆仑山脉,只为寻找那一株传说中的仙草。
而萧长胤,则寸步不离地守在沈星落身边。他用自己刚刚恢复的内力,小心翼翼地护住她的心脉,喂她服下最珍贵的续命丹药。
他一遍遍地对她说着话,说着他们初遇的雪夜,说着听雪苑的梅花,说着揽星阁的月光,说着他对她的思念,说着他的悔恨……他企图用声音唤醒她沉睡的灵魂。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星落的状况时好时坏,但始终没有醒来。而忘忧草的消息,也迟迟未到。
第六天夜里,就在萧长胤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暗卫,带着一身伤痕,捧着一个冰玉匣子,出现在了乾清宫。
陛下!找到了!忘忧草!
萧长胤猛地冲上前,打开匣子,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株通体莹白、散发着淡淡寒气的小草,正是传说中的忘忧草!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忘忧草,按照绢帛上记载的方法,刺破自己的指尖,将心头血滴在草叶上。忘忧草吸收了血液,瞬间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他将散发着白光的忘忧草,轻轻放入沈星落口中。
奇迹发生了。
忘忧草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和的能量,迅速流遍沈星落的四肢百骸。她体内原本狂暴冲突的蛊毒,渐渐平息下来。她苍白的脸色,开始恢复一丝血色。原本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有力起来。
有效!真的有效!
萧长胤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活下来了!他的星落,活下来了!
然而,喜悦过后,是更深的痛楚。
他知道,代价是什么。
她会忘记他,忘记他们之间的一切。忘记那些爱与恨,甜与苦,忘记她曾为他付出的一切。
她会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这样……真的好吗
萧长胤看着她渐渐恢复生机的脸庞,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让她活下去。
哪怕她忘了他也好,只要她活着。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她活着更重要。
七日后,沈星落终于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头顶明黄色的床幔,以及……一张陌生而俊美的脸庞。那张脸上写满了激动、欣喜,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你醒了男子的声音沙哑而温柔。
沈星落看着他,眼中一片茫然和……空洞。
你是谁她问道,声音有些虚弱,却异常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长胤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她真的……忘了他。
他强忍着心中的剧痛,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我是……你的故人。
故人沈星落偏着头,似乎在思考这个词的含义,但眼中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你感觉怎么样萧长胤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好。沈星落平静地回答,只是……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没关系,萧长胤柔声道,忘了就忘了吧。以后,我会照顾你。
沈星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亲近或排斥,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累了。
萧长胤知道,那个曾经爱他至深、为他不顾一切的沈星落,已经随着那株忘忧草,永远地消失了。
留下的,只是一个有着同样容颜,却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后来,萧长胤废黜了后宫,遣散了所有妃嫔。偌大的皇宫,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和一个住在长信宫、失去了记忆的故人。
他依旧是那个英明神武的长熙帝,励精图治,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但他再也没有笑过。
他常常会独自一人,来到长信宫外,远远地看着那个坐在庭院里,安静地看书、侍弄花草的白衣女子。她的容颜依旧清丽,眼神却永远那般平静无波,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没有再试图唤醒她的记忆。或许,忘记了那些痛苦,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只愿,用这万里江山,护她一世安稳无忧。
民间有传言,长熙帝心中,藏着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他为她空置后宫,为她守身如玉,用一生去偿还一份无法言说的亏欠。
也有人说,长信宫里的那位沈姑娘,是天上的仙子贬入凡尘,失去了七情六欲。
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只知在一个个寂静的深夜,当萧长胤独自站在宫墙上,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时,总会低声呢喃着一句无人听懂的话语:
星落……只愿君心醉,奈何……山水不复长……
他醉了,醉在对她的思念和悔恨里,醉在自己亲手编织的孤寂牢笼中。而她,却已然忘记了来路,忘记了归途,忘记了那段曾刻骨铭心的爱恋。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残忍,也最无奈的——宿命终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