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行至西院,本想寻兰儿帮自己净身,可四处找遍都不见这丫头身影。
难不成出事了?
高欢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快步往自己房间行去。
推开木门的刹那,高欢悬着的心猛地松了半截。
屋内中央的八仙桌上,蜷着个单薄的人影。
那熟悉的襦裙下摆垂落在凳边,青丝垂落遮住半张脸,正是兰儿惯常打扮。
许是推门声响惊动了人,桌上的身影骤然惊醒。
“郎君回来了,奴婢伺候您更衣洗漱。”
不是兰儿
高欢心中一惊。
“你是谁?”高欢厉声道。
小翠吓得浑身一震:“奴、奴婢是小翠,夫人…夫人命我来伺候郎君……”
“兰儿呢?”高欢皱眉问道。
那侍女瑟缩了一下,嗫嚅着说:“兰、兰儿她说…要去投奔远方亲戚,今早…今早便走了……”
高欢眉头皱得更深。
兰儿曾对他提及过她无依无靠,哪来的亲戚?
“你莫要诓我,说实话!”高欢语气冷冽。
小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郎君恕罪!奴婢…奴婢不敢隐瞒了,兰儿她……她被沉河了。”
“什么”高欢如遭雷击。
在北魏,“沉河”不仅是一种刑罚,更是对“不洁”“有罪”之人最严厉的羞辱。
就像当年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将胡太后和幼主元钊沉入黄河,那不仅是对他们性命的剥夺,更是对其身份、地位、尊严的彻底践踏。
高欢铁钳般的手掐住小翠脖颈。
“说!为何沉河是谁下的令?”
小翠被掐得眼眶翻白,却仍梗着脖子:“贱婢私通主子,坏了娄家规矩,兰儿早该……”
话未说完,高欢一脚将小翠踹翻在地,发疯似的冲出房间,朝着昆都仑河的方向狂奔而去……
……
一间简陋的茅草屋中。
昏暗的光线里,一个农夫汉子正坐在床边,目光温柔地看着床上的人儿。
床上躺着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额前几缕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面容虽憔悴,却难掩其天生丽质。
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干裂起皮,纤弱的手指时不时无意识地动一下。
汉子轻轻握着女子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三日,也许五日,少女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待看清眼前的汉子,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汉子见她醒来,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赶忙端来一碗热汤,轻声道:“姑娘,你醒啦,喝点汤暖暖身子。”
兰儿别过脸,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
汉子并未气馁,依旧耐心地劝着:“姑娘,你都昏迷这么久了,多少吃点。”
兰儿依旧充耳不闻。
汉子见状,只好端来一盆热水。
他先是帮兰儿擦洗了手部,面部。
随后,解开兰儿裹足。
兰儿瞬间回神,眼中闪过一丝羞愤与恼怒,不等汉子清洗,一脚便踢了过去:
“谁要你碰我!你走开,我不要你管!我不干净了…呜呜…”
想起高欢,兰儿情绪瞬间崩溃,捂着脸大哭起来。
在古代,女子的脚只有自己丈夫能碰。
“呜呜呜,郎君,兰儿配不上你,兰儿不是清白之身了…呜呜…”
汉子被兰儿这一脚踢得有些发懵,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水盆,手足无措地安慰道:
“姑娘,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你滚远点别碰我…呜呜…!”
“我知道,我知道,姑娘你慢慢养着,我就守着你。”
汉子默默收拾好地上的水渍,行出房间。
屋外,汉子母亲看了眼屋里兰儿,又看看儿子,叹息道:
“儿啊,这么美的人儿,不是咱能肖想的,等她养好伤,便放她去吧,隔壁村的虎妞,踏实能干,才适合你。”
闻言,汉子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半晌后,他缓缓摇了摇头。
……
昆都仑河畔,部曲们举着渔网在浅滩来回搜寻。
高欢站在岸边,眼神死死盯着河面,喉咙早已喊得嘶哑,却依旧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部曲打捞。
“再捞!给我一寸一寸地找!”
库狄干望着高欢近乎癫狂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阻:
“郎君!不过是个贱籍侍女,您何苦这般……”
他实在想不通,不过是个能随时替换的下人,何必这般兴师动众
北魏贱籍如草芥,每年因各种缘由死去的侍女不计其数。
即便容貌出众些,也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库狄干甚至怀疑,高欢莫不是被战场上的硝烟熏坏了脑子……
“住口!”高欢红着眼睛:“给我捞!把兰儿给我捞上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欢脑海中不断闪过兰儿的模样。
那个总在晨光里踮着脚尖为他整理衣袍的丫头。
会偷偷攒钱给他买羊脂玉的丫头。
明明连自己生辰都记不得,却清楚记得他爱吃什么的丫头。
“夫君!”
娄昭君匆匆赶到昆都仑河畔时,正见高欢浑身湿透地立在岸边。
她高声喝止躁动的人群,莲步踏过泥泞,径直行到高欢面前。
“夫君,发生了何事”
娄昭君一脸担忧,他从未见高欢这般失魂落魄过。
高欢声音带着刺骨寒意:“娄家好狠的心!将兰儿沉了河!”
娄昭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知道“沉河”意味着什么,也深知高欢对兰儿的在意。
可母亲素来严谨,若非犯了天大的过错,怎会下此狠手?
“夫君,定是有误会……”
“误会,就因误会便将兰儿沉了河”
娄昭君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勉强维持住仪态。
她知晓高欢此刻怒火滔天,可当众被丈夫斥责母家,这让她这个娄府千金、高欢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自处?
但看着高欢眼底血丝密布,她心又软了几分。
高欢羽翼未丰,在娄家面前本就处境艰难,此事更是如同利刃,若此事处理不当,不仅会伤了夫妻情分,更会让高欢与娄家生出嫌隙。
“那你想如何?去质问母亲?还是要与娄家撕破脸”娄昭君声音带着哭腔,
“现在冲动行事,只会让事情更糟!我去查,我定会查出真相,还兰儿一个清白!但你若此刻去找母亲理论,只会让父亲觉得你不识大体,到时候……”
高欢死死盯着娄昭君,许久,他颓然地坐在地上。
他何尝不知娄昭君所言有理?自己如今寄人篱下,手中既无权力也无财富,靠着娄家的帮衬才有了如今这点根基。
娄家是名门望族,势力庞大,若真与娄家撕破脸,他又能如何?
失去娄家的支持,他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娄昭君看着高欢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也跟着碎成一片。
她缓缓蹲下,将头轻轻靠在高欢肩头,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夫君,相信我,我不会让兰儿白死,也不会让你受委屈。我们现在只能先忍,等你有了足够的力量……”
高欢沉默良久,终于伸手揽住娄昭君颤抖的肩膀。
……
“库狄将军,劳烦你带人继续搜寻,若有发现即刻报与我知。”娄昭君朝着库狄干吩咐一声,随后扭头,轻轻握住高欢的手:
“夫君,先回去吧,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高欢任由她拉着自己起身,脚步虚浮地跟着她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