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亲爱的,玫瑰 > 第一章

1
昨儿夜里,村里的大黄狗叫了一宿,叫声渐歇,最后一声犬吠落在我家门槛上。
烟锅砸在门板上,发出厚重的声音,是爹在叫我。我忙乱打开门,却顿在原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躺在地上,太阳穴的位置有干掉的条条血迹,河流在她的脸上交织错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玫,第一眼我只觉得她干瘪得像木枝。她已经昏迷了,隐隐约约我闻到一股药水味,每个新来寨子里的女人身上都有。
爹,她是谁这是我一概要问的话,但我心里是清楚的
爹眯着眼吸烟锅,砸了几下烟嘴,向那女人啐了一口唾沫。
那是你后娘!爹前仰着头,皱纹顺着笑容伸展开来。
爹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铁链。
姑娘,帮爹把她拖进猪圈里!
我不遗余力,将拖拽进圈子里,她依旧昏迷着,身体木讷而沉重。爹用铁链捆住她,挂上家里最大最牢固的锁,那锁原是挂在仓库,锁住米面粮食。
姑娘,今晚家里有喜事,去请你叔婶过来,还有你村长阿公!
爹使我去隔壁村,很远。我一直一直跑,路上的壤壤大爹看到我都笑吟吟地。
带一个女人回来,往往是件传播极快的事,更是早早商量好的,大伙儿一块商量着,大家都知道,轮到我爹了,昨儿夜里车子停在我家门口。
小茉,慢点跑!快了你爹还没办好事勒!传来一阵哄笑。
我没有回应,从田埂经过,我只记得田里的稻子也笑弯了腰,我十分怀疑它们存在恶意。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的。总之爹跪在地上掖起裤子,背上都是抓痕。
她呆呆地躺在地上,撕破的裙子遮不住她麦色的肌肤下的青紫,也遮不住隐私的部位。只剩眼睛哭红了,脸红肿一片,口水在她的鼻子嘴边闪光。
叫娘!
爹缓缓系上皮带,边抬头冲着我吼道,那声音,似乎是吼出了所有的憋屈。
娘!我应声喊她。
她一动不动,狠狠地盯着我。
我有些战栗了......。
叔叔婶婶提着酒和腊肉进屋了,爹朝着猪圈的方向使了眼色。
婶子小跑着,乳房摇摇晃晃,头比脚先探进圈里。
婶子掐了掐后娘的腰肉,笑道,这个是好生养的。
不知怎地,一直沉默的后娘似乎疯魔了般,朝婶子滴咬去。眼睛里都是血丝,那是恨,更多是怕。
哟,还是个脾气大的货色勒!婶子躲开,嘬起嘴来,眉毛也立了起来,脸上的肥肉都堆在一起。
后娘又被她掐了很多下,但后娘一声不吭,只闭着眼。
村里的王老黑也来了,她是将后娘带来的人。
爹给他塞了一沓钱,他笑呵呵地将一块布包着东西给了爹,耳语了几句,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笑容却带着憨态,像农村脸受伤的老实憨厚的男人,让人同情怜悯。
那是后娘的身份证,里面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入学通知书。
哟,还是大学生勒婶子嗑着瓜子,调笑着爹。
我第一次知道后娘的名字,李玫,准大学生,也是我从小的梦想。
哥,现在的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女大学生可聪明着勒,有的是办法逃跑,现在就得打,打到她怕!
叔穿着旧中山装,坐得笔直,眉毛却耷拉着,鼻钩弯折,冷笑时头和胸膛一起动着。我怕叔,叔对我却很好,他常说,我们一家人是唯一的血亲。
于是,那晚,爹打了李玫,我缩在被子里,听爹说着最不堪入耳的乡野话,色情又肮脏的词汇。
而她一声不吭,只是闭着眼睛,哪怕口水吐在脸上,忍受屈辱一般,她不哭不闹。
爹去歇息了,后半夜她一个人却呜呜地哭起来,又不住地干呕起来,一遍一遍地抹去脸上的泥污,终是吐了起来,也只能吐出水她整个人皱巴巴的。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说话,她哭着求我。
爹去地里干活,我给她送饭,她太瘦了,像干枯了的树枝
我喂她吃饭,速度很慢地,她咀嚼都面目狰狞,因为她的嘴角烂了,不可以张大嘴巴,她的脸颊显然已经干瘪下去了,失去了水的枯井,会死气沉沉,只有人去丢石头砸它,它才会闷哼一声,然后沉寂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文茉
几岁了,上学了吗
11岁,小学六年级。
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她问得艰难,我答得轻松。
这里是哪里
可当谈到这里是哪里的时候,我顿住了,也抬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山里,出不去的。
她突然笑着哭了起来,我看清她的嘴角都裂开了,泪掉得那么快,打在地上,都有声音。
我跑了出去,接了水,替她擦了泪。
好久好久,她才止住了哭声,抽噎着。
你别哭,我像爹安慰我一样拍了拍她的背。
她用力一推,我倒在地上。
滚!你们都是罪犯,滚开!李玫声嘶力竭,脖子都哑了。
李玫的脸很普通,不如村长阿公家的儿子那个媳妇漂亮,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不过她们都共同地有一双带着恨的眼睛,使我战栗。
开始的三个月,父亲每天都要打她。她偶尔会哭,当父亲侮辱她这个女大学生时。
也有很多大娘来我家看她,嘴舌伶俐地劝她,掐她
她骂了脏话,拖动铁锁要扑向那帮人。却又被扯过来,她脖子的经脉像树枝一样,狰狞地刺向另一边。
哟,大娘们哄笑起来,意味不明地偶尔也对我笑,说我之后就要有弟弟了。
弟弟会有么如果是,那我想我会很爱他,像爹爱我那样,对他好。
春去秋来,她不再沉默寡言,偶尔也会同我说话,询问我家里的情况,我悉数同她说明
爹也会将她带出来晒晒太阳,她的目光没有一刻不在观察周围的环境,但她却又假装呆滞和开心,我都能看得出,因为她们都是这样了,我见过太多太多如此的眼光了。
李玫的脸白得可怕,终日不见阳光造成的。她似乎好看了一点......,还是错觉。
兴许家里条件慢慢变好,爹又一次加固了猪圈,并安置了一个床在里面,伙食也越来越好。爹开心,我也开心。
我该去镇上念书了,爹亲自送我走的,叔偷偷给我塞了十块钱,婶子也塞了一罐腊肉。
小茉,是咱们家学历最高的女娃,将来比你叔争气勒!去城里当大官,不要像你叔一样做死人买卖!
嗯......我只是点头。心里一直想着李玫,我走了,谁给她送饭
村长阿公的儿子王凡同我一道去镇里念书。
临走的前一夜,我们一起坐在田埂上,仰头看星星。
我们一惯要聊他嫂子我和后娘的事儿,王凡说,那漂亮姐姐夜里常有二流子过来偷看她,她好几次吓得尖叫,公鸡也在栅栏那里乱飞,好臭的一股味。
我们咯咯地笑。
我说,爹常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一声不吭。
2
镇上一中的同学们不算友好,常常骂我是没娘的孩子......,可我并不难过,他们不知道而已,我算是有娘的吧,也许是姐姐
老师教导我们仁义礼智信,我却一个字也听不下去,我在想李玫,她过得怎么样
知识改变命运!古板严肃的中年老男人狠狠敲击黑板,带着轻蔑,要把知识用三角板戳进我们的脑子里。
他的凉拖鞋拖沓着,走路发出刷刷声,却极快。
他忽地顿在我身边,转身像带着凌厉的刀锋,衣服重重甩打我的课桌。他抿着嘴,瞪着眼睛,他要吃人似乎。
起来!
我吓得立刻站起来。
读一遍上面的话!大点声,他几乎用吼。
他怒视我,圆瞪着三角眼,又转身刷刷地离开。
下课,吵吵嚷嚷地,我听不到谁在讨论什么趣事,我只能感受到落在我身上的鄙夷的目光,和剧烈的心跳。
我是来自乡下的,我土气又普通,老师讨厌我,他们也讨厌我。
我想回家,至少爹关心我,王凡和村里人不会嘲笑我。
终于,放假,我可以回家。下了大巴车,几乎是跑回去的。
路边的尘土飞扬,我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书包撞击背部的力量推着我往前。
门锁着,旁边的张大娘笑着招呼我吃饭,好等我爹干活回来。
屋里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却作神秘状,靠近我的耳朵,手放在嘴边,压低声音感觉是怕别人听到一样。
你那后娘,前几日逃跑了,被抓住,挨了好一顿打。
她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塞进一个瓜子,又吐了瓜子皮,带着口水和碎屑。
多亏了我儿子,恰好拉车,她拦路,把她骗上了车,又送了回来!
她跑了又被抓回来,我心里很平淡......。
大娘眉飞色舞地和我说当时的经过,爹的暴怒,李玫的声嘶力竭,她脖子上的枝杈都要喊断了。
那血溅出好远,差点染脏了我的衣服,幸亏我躲得快,她滔滔不绝。
她说,那晚李玫跑得好不容易,还砸了家里的窗子,光着脚跑了一路,血肉模糊,却不大聪明,边跑边叫救命。
这可是大山,就算没抓到她,她也跑不掉,这夜里多的是豺狼虎豹要把她啃了吃掉。
你爹也是,之后得用点心了,读过书的人,心眼多。
嗯嗯......我只是淡淡地笑着回应她。
我在想那女人,会不会伤很重哎,算了,那也是她活该!
我翻进院子,等爹。
我从墙体的缝隙里努力看她,费了好大劲。
昏暗里,腐臭的气味,床上蜷缩的身体,蠕动一下,就发声的痛呼,她的脸不好看了,疼让面部皱巴巴的,还有眼睛的青肿和撕裂的嘴角。
她忽地抬头,我们对视......,她猛地往后一缩。
后来,她跟我说,那日,我看她的眼神,比屠夫还要冷漠,却带着一股狼的精光。小小的我,竟有这样的神色了么......。
你回来了她微微扯起笑。
给我送点水,好吗
她努力压制疼痛,和我讲话,我却是赌气一般,远离了一点缝隙。
等爹回家!我语气冷冰冰地。
现在是几月几号了她又问。
十月二十。
爹回来了,见到我很高兴,我给爹做了一桌子菜。
给她送饭去。爹抽着旱烟,咂了咂嘴,吐出一口唾沫。
我没有夹一块儿肉,就给她送去,她自己吃,不再用我喂。
李玫边吃边哭,那泪流进碗里,她还是哭,嘴角也干裂了,张大嘴巴的动作又撕裂了一点,流出血来。
那之后,她又开始沉默寡言,不同我说话。我只听得到夜晚爹的喘息和她的呜呜的叫声,我捂住头尝试不去听。
秋去冬来,茫茫大雪染白了整个村寨。鸡鸭也偃旗息鼓,常常沉沉睡去。尤其是公鸡的眼睛,半闭不闭,它应当睡着了。
年关将近,总有一个人来村里子,他神色很严肃,除了拿到钱的那一刻,会笑着说几句吉祥话。他一直背着一个破旧的包,会咚咚地敲木鱼,挨家挨户地办事,暂且这样说,就是到村里人家门口念经,并送一张红色的纸,上面写着财源广进和招财进宝等等。这时候人们为他拿一元、五角,甚至有拿六块的
那个人悄然来到我家门,敲着木鱼,我伸头去看,他嘴里念着什么,听不懂。爹给他拿了一块钱,他笑意不太多,要走时,李玫开始呼救。
见她渐渐安分下来,爹便让她去厨房里帮忙洗菜,敲煤炭,只是脚上挂着锁链。她做得很好,又快又干净,像老手了,什么都很娴熟,胜过我。最主要她对爹笑了,爹很开心。
那个先生听到了,眼珠子乱动着着朝屋里看。
没什么,婆娘胡闹。爹笑着解释道,甚至没有一点儿慌张!
门被她拍的似乎要弹出来,哐哐作响。
救命,我是被拐来的,我是大学生,求求你,救救我!
她边拍边喊,带着哭腔,就像遇到救世主一样,但恐怕不是了。
爹往先生兜里塞了一包烟,两个人相视会心一笑。
那个先生便走了,只是留下一句话:来年顺顺利利。
不出意外地,爹愠怒了。李玫又被打了,当着我的面。第一次,爹当着我的面,对女人下狠手。
惨叫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拳头落在肉上的闷声,长发脱落的嘶哑,头与墙、地板的砰砰声。
那一地的长发,她的头顶渗出血来。
她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嘴里发出渗人的诅咒。
文斌,杀人犯,人贩子,你和你的孩子都会不得好死!
想让我给你生孩子,你做梦,我宁可死!
还有你,你爹是个杀人犯,你也是,杀人凶手,你们害死了我!
她厌恶又鄙夷地看着我们,明明满身伤痕和脏污,她的姿态却保持着来时的清高和孤傲。
我讨厌她的自尊,有一根刺戳进我的心口。
她声嘶力竭,牙齿都是血,是的,她张着血盆大口朝着我们。
她被打得很惨,腰几乎弯了下去就直不起来。左邻右舍都过来看热闹,只是看,只是笑,并不阻止。
文大看着本分,打起人来怪凶勒。他们调笑爹,或许也是认可,总之,他们频频点头。
还有人暗暗炫耀,家里的婆娘已经被打的有多安分了。
那个先生的眼神,同他们所有人一样,或者说,我们都一样。
3
她被打断了一条腿,自从那之后,她又沉默不语了。亲密时,也不再反抗爹,一动不动地躺着。
爹不送她去诊所,会给猪牛正骨的田爷爷来了,他瞎着一只眼,只能看到眼白。
他头几乎要点在李玫腿上,才看得清位置,让爹挖来烟锅里的黑色烟焦油,涂在伤口上。用力一扭再往前一送,咯吱,李玫惨叫。
不管之后如何,这便好了,田爷爷走了。
她瞪大眼睛,全身僵硬,似乎疼得麻木了,只是张着嘴,口水流下来也不合上。
之后,腿伤没有好,走路也是摇摇晃晃的,跛着脚。
在床上养伤的日子,她的头发越来越长,黏腻又打结,渐渐有了虱子,她也在发臭发酸。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天气,我用剪刀剪了她的头发,头发散落一地,虱子也在跳。烧了一盆水,我忍着恶心给她洗了头,洗了身子,换了衣服,她并不阻拦我,只是闭着眼睛,偶尔也深深地看着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上的伤也好了,能一拐一拐地走路,她又重新开始洗菜。
她背着身子一下一下择菜,动作一致,频率一致,规律得有点可怕,我常觉得她如果发现机会,也会像这样规律地杀死我和爹,或者自杀......。
我偷偷藏起家里所有的农药,和锋利的刀。
家里一直维持着安宁,只是村长阿公那个漂亮的儿媳妇死了,听说是吃老鼠药死的。
而李玫也是一样的,她很可怜,逃不出这座大山,只能等待一个偶然出现来救她,遥遥无期。
腿瘸了,爹也就没有防备,她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可以上桌吃饭可以睡在爹的房间里,可以出去洗衣服。
晒太阳时,她是一只懒散的猫,眼睛眯着,不言不语,也不笑。
我尝试和她聊天,跟她说学校的人和事,谁偷走了我的发圈,谁踩了谁的脚,甚至,我竟无聊地跟她说起饭菜的味道。
她不回应我,偶尔冷笑,然后拖着瘸的腿,重重摔上门,一个人跑到猪圈里去。
李玫,她厌倦我说任何学校的事,我想她更想知道这个寨子的事儿。能有什么事呢,不过也是人和物。
我又听说了一件事,张大娘眼睛乱转,甚至眼珠子转了一圈,嘬着嘴低声和我说,王老黑又给村长家傻大儿子带来一个媳妇,不过是个硬骨头了,闹了一夜,还咬掉了那傻子一只耳朵,啧。
这姑娘怕也是要断了腿了!要么就和猪关在一起,他家的猪早就抬着眼睛了。
她啧啧了几声,继续嗑瓜子,瓜子皮乱飞,掉进衣服里,她伸手进去抓,露出半个下垂的乳房,并不好看。
我回去和李玫讲了这个事,她神色异常,皱着眉,嘴抿着。
从那之后,她变了,常笑着,对着我开始温柔耐心,对爹唯命是从。我是从夜里女人的喘叫笑闹知道的,白天,爹笑着牌拍了李玫的屁股,李玫装模作样的嗔怪神色,让我无从下食,嫌恶姜蒜一样,嫌恶她的表情。
她明明讨厌爹,也讨厌我,她这样究竟是有什么目的,或许她还想跑
就这样过了三个冬天,她这些年来对我很不错,辅导我的作业,帮我做作业,教我学英语,尤其爱和我说孔孟和法律。
她讲法律时,绝口不提拐卖罪,却又句句暗示。比如,她说男女平等,妇女拥有人身自由权,我点点头,很赞同这话。
她讲孔孟,仁义礼智信,说了一些拗口的文言文,什么君子圣人,我已经忘记了,但我当时是赞同的吧。
奇怪地,我竟觉得她滔滔不绝地讲着那些晦涩的知识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很漂亮,于是我常装不懂,让她教我。
时间长了,村里人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便可以跟着我去地里田间,河边洗衣,甚至是村里的宴席。
不过村里也好几年没有来人了,王凡常来我家同我们讲那个新媳妇如何闹腾的,先绝食再放弃,先哭闹后安静,先打人后挨打。总而言之,最后一句是她昏死过去了。
李玫眼睛看着别处,耳朵在听着,并不插话。
现在的我,想那时的我,我承认我卑鄙的,因为我发现了她对新媳妇事儿的过度关心,她不转的眼珠子和长时间的不眨眼,告诉我,她想和那个女人一起跑。她们都是同样的贞节烈女,但是无可奈何的时候只能向泥土屈膝,而我和父亲在她眼里,是肮脏的泥土。
我开始期待那一天,并为此而努力。我引导王凡说出更多有关新媳妇的消息,装作不经意透露村里的地势情况,以及到城里的路程远近,哪里有一个容身的洞,哪里的树林枝繁叶茂。
听到这些的时候,她眨眼的次数就会很少,眼睛也不转动。
当然那时的我,心里默默想着,如果她带着新媳妇翻过了那座常有野兽出没的山,我会不遗余力帮她离开这里。
4
叔给人办白事,不太认识的一个老人去世了,听说是挂房梁上走的,舌头拉得很长。家里不做饭,爹和我带着李玫一起去那里吃饭,要走好长的路。
她小步小步的,逡巡着周围的环境,常有人打趣我们,更多的是打趣她,说她胖了什么的。
那些人斜睨着我们,嘴巴却是笑着的。
到了哪儿,桌上的人询问李玫,她并不说话,只是低头夹着菜。
我抬头看到了王凡和村长,旁边还有那个傻子和一个瘦瘦的女人,还算好看吧,不过比不了上一个死了的姐姐。
李玫便抬头,与那个女人对视了,忽地,她的眼睛里盈满泪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吃饭。
叔不允许我看尸体,说是属性相冲,我便好奇拉着李玫让她看,看完给我描述,我背过身子去。
站在堂屋外头,迎面摆着黑棺材,地面上是厚厚的干草,一个盆,盆里纸钱在燃烧,一个大萝卜上面插着十几根香。侧面围着几个人,那里用砖块搭起来,去世的人躺上面。
她进去看,没有十秒便小跑出来了,脸色苍白惊恐。
什么样子的
舌头拉得很长,从嘴里掉出来,脸青色,指甲也很长。她皱着眉描绘。
我哦了一声,觉无趣,便拉着她回去了。
那晚她惊恐不定,做了噩梦,后来我才晓得,她也是属鸡的。
爹烧了纸灰水,灌了下去,就好了。
我去找王凡,刚到窗外,里面传来哭声和骂声,凄凄沥沥的
进去,果真是新媳妇在哭,叫我来了,村长阿公和阿婆才勉强笑了笑。傻子也咯咯笑起来,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也露一口黄牙。新媳妇缩在角落,耳朵上都是血。
小凡出去了,正好,茉茉帮我们劝劝你新婶子!阿婆忙不迭拿出糖来塞给我,一只眼睛对着我笑,另一只眼睛瞅着角落里的人。
说几句话,脸色变了又变,从慈祥到铁青又微笑起来。
新婶子戒备得盯着我,捏着拳头。
阿婆,我后娘我都劝不过来呢!我不咸不淡地说着。
我试图告诉她我家里也有被带来的人。
新婶子她神色变了,畏惧里携带着点希望和坚定。
李玫很久没久没怀孕,爹渐渐不耐烦起来,对她的态度,日益差了起来,不过念着她是个跛脚,翻不起浪花来,便也会带她出去见人。
即便我不在家,也让她单独出去,乡里乡间的婶子大娘也和她熟络起来,会一起唠家常,她也没有了当初的模样,身子也不那么瘦了,穿上土气的衣服,俨然已经成为村寨里最地道不过的妇女了。
从来如此,那些来到这里的女人,除了死,就是成为这里的人,毫无例外。
说实话,如果她是我妈妈就好了,妈会为了我缝补衣裳、做饭,李玫也会。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亲情,但除了亲情之外又有点不同。
少女初长成,常有人夸我越发好看了,也有不少的男同学给我送礼物,王凡也臊红着脸递给我一支玫瑰。
我似乎无心于这些,在学校的日子里,我常常想着李玫,她在做什么呢
我考上了高中,有她的功劳,依旧是在镇里,一所很普通的中学。
但在03年考上高中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王凡没有考上,去镇里机械厂当了学徒。
爹很开心,一大家子人为我庆祝,叔叔婶婶,阿公阿婆,大爹大娘,还有王凡和新婶子,她叫田玉,后来我才知道的,足足两桌子人。
爹脸上都是荣光和骄傲,喝多了一些酒,王凡和我扶着他进屋里。
出来时,我看到李玫和田玉两个人在说些什么,没听清。
我扯了扯将要上前的王凡,随她们去吧,没事。
我们走近,她们噤声了,紧张看着我。我和王凡略过他们,朝外面走,风有点凉,我们又一次躺在田埂上,我们聊了好久好久,聊到童年,学校。
嬉笑之间,他伸手过来拉我的手,我下意识缩开。
愣了一瞬间,我们都脸红起来。
这次村寨口,她和爹一起送我,我要求爹带着她的。
我看到,她的眼睛盛着喜悦,东看看西瞧瞧,绿色的生机照进她的神采里,我希望她带着希望和爹生活在一起。
遥遥地,我招手,背过身去,道,一个月后来接我!
我是对她说的。
5
某一日,在课上,老师突然谈起了拐卖妇女的事儿,说远房亲戚家里小女儿被拐走了,家里人发了疯地找,散尽家产,发生了意外,那家的娘被卡车给撞死了,那家的男人办了丧事,找人的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觉得周围同学和老师都在看我,其实他们并没有。又想起了李玫,她的父母会不会也......死了。
老师叹气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是女孩便不找了么。
李玫的爹会找她吗如果是我丢了,爹会找我吗我默然了。
忽地,我又想到死亡,叔总对我说,因果报应,不要干涉别人的命运。可是,他做着村里的半个道士,何不是在干涉他人命运呢
我们也在干涉李玫的命运,所以这报应也会落在我们身上。
我曾天真询问叔叔,他怕不怕报应
所以我没有后人啊......他怅然地笑道。
算了,当作没有听到过吧。
日子淡淡的,毫无波澜,我觉无趣。还好,王凡常常给我送些吃的东西来,有时是小糕点,有时是一罐肉酱。那日,他来找我,急急忙忙的,并没有带着东西他说,李玫和田玉两人跑了,大白天就跑,村尾一个电话打到村头,村里的男人女人便带着家伙去拦截,直接用锄地的镐头敲到她们的背上,抓回去了。
村里的路只有一条,还在白天跑的,她不太聪明,或许是有什么事逼着她们不得冒险一试了呢
怎么样的天时地利人和能促成呢,我想,并没有。
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或者又要断一条腿。王凡并不知道后续怎么样,估计王阿婆也不忍心告诉他。
我给我爹拨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电话,用公共电话亭。
谁呀爹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爹,是我
小茉
别让她的腿再残废了,饶她一次,让她看医生。
爹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又传来砸烟锅的声音。
后来我才晓得,张大娘出主意,要把李玫丢进她家猪圈里,那抬着眼睛的猪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她家的猪三四年总会出现一只这样的。要吓唬一下李玫,或者就让李玫被啃几口算了。
她确实被丢进去了,在粪水里滚了好多圈,爹和张大娘在外面看,张大娘是个寡妇,她老公早几年便不知所踪了。
话说,她本也不是村寨里的人。
猪的牙齿怪异不齐,张一大口就冲她来,她便在粪水里拖着不便的脚滚打。
腿上实打实被咬下一块肉,那猪咀嚼着肉,两眼精光瞥着她。
爹看她长了记性,便放了出来。
又请了田爷爷来,为她治伤,不过是涂了些烟酒在上面。
后来,张大娘瞪大眼睛嘴巴却张合微小地和我贴耳说道,那天李玫被咬掉一块肉后,嘴巴都合不上,口水往下淌,眼睛直直着,几乎要疼得昏厥了。
我那时真真真恶起来了这个狠心的寡妇。
我回来时,她已经瘦骨嶙峋,静静地躺在床上,看到我,却对着我微笑。
你回来了没去接你。
我忽地哭了,她也哭了起来。
她整日里郁郁寡欢,不言不语,也很少吃饭,我便接手过所有的活,照顾她。
爹每日骂她,打她巴掌,说她不如死了,像个木头,杵着碍眼。
在夜里,她都不合眼的时候,我甚至以为她要死了。
想了各种办法,她无动于衷,只是呆呆着坐在那里。
忽地,我想到,王凡送了我一本书,她不是大学生么,肯定会喜欢。
于是,当我把那本《月亮与六便士》递到她的手里的时候,她接过去,愣愣了好久,然后泪流满面。
这本书真的救了她吧,她开始吃饭了,也努力睡觉。
松一口气,我才想起田玉怎么样了
我又去找张大娘打听,她却毫无兴味,挨了一顿打而已,其他的不知道,蒙上布,谁知道在做什么呢她说。
田玉要是死了,李玫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心里默默升起这个念头。
我自己去看看吧!
田埂的风再次吹拂着我,麦穗青青,直挺挺地,对着我微笑,像在宽恕我。一定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与我相撞,不然村里的野猫怎么会冲着我不停地叫,像祈求。
路边的村民并不看我,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路,时而赶一赶鸡,又骂出几句脏话,并不像在骂鸡鸭这些牲畜,谁也不知道在骂谁。
我不停歇,一直跑,有念头在推着我往前。
终是到了,窗子用布蒙着,里面有男人的哭泣声,小小的,闷闷的,是那个傻子王聪。
我听到,那个傻子在为他的第二个媳妇求情,我便了然离开了。
来去匆匆,我为自己的行为感觉迷茫、可笑。
李玫渐渐地好了起来,不知道她生活的盼头来源于哪里。学业繁重,我们越来越多地交流起来。
我们一起念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也一起读过女之耽兮不可脱,她的眼睛亮亮的,神采奕地地读着这些诗句,她告诉我,她曾经的梦想是当一个语文老师,受人尊敬。
我问她最喜欢的诗句是什么
她说,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也要做一个语文老师,完成她的梦想。
我努力学习纸上的知识,读了越来越多的书。
可当我开始正视书本里的知识时,我痛苦不已。源于人本有的良知,我本应该唾弃我的亲人,从小相依为命的爹。
我还是做不到。算了吧。
村长阿公和爹似乎谈定了什么事,喜气洋洋地,还特地杀了鸡,摆了宴席,我们在一起吃饭,我只是低头吃,王凡却颊通红,时不时瞧瞧我。
结束后,我坐在门槛上消食,逗弄王聪的那条傻狗,它耳朵耷拉着,蹭我的裤腿。
王凡从我背后猛地出现,我一惊,要站起来。他将我按着坐下,从他身后拿出了一捧红玫瑰,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哪家花莆里偷的,我心里想。
送你!
真好,谢谢。我也毫不犹豫接过来花,心里是欣喜的。
似乎刚摘不久,还有枝叶浓重的味道,苦苦涩涩的,上面的刺也还没拔去。放在家里插起来或许好看,或者送给李玫......
我忽地想起,李玫,她名字里也有一个玫字,或许她爹给她取名是想让她像玫瑰一样鲜艳明朗,氤氲迷人。
玫瑰,玫瑰。
我爱不释手,将它带回家去。
月光浅浅洒在窗台的青苔上,隔着白色的幕布,有一个人影,正在看一本书,正在翻页,正在思索。
我轻轻拿出花来放在她的手边,她停下书上的目光,看着我,又看看花。
给我的
我微笑点头。
她悄然笑起来,眼睛眯着,捧起玫瑰来嗅着,抚摸着。
真好看呐!
那捧花被我拔去了刺,摆在她床头用水泡着,好久都不凋谢。
想看花,我就来到她的房间。我们相视一笑,一起抚弄花瓣枝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么说什么,也是为了说话才来看这花。直到那花全部凋零在瓶子中,瓶中水都变成黄色。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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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着让日子就这样胡乱过下去吧,可是,李玫怀孕了。她在桌上吃饭时,莫名呕吐起来,连续好几次。
爹便怀疑她怀孕了,问她月经多久没来。她支支吾吾地,说,两个月。怕是有了。爹蓦地站起来,身体发抖,牙齿打颤,笑着哭了起来。
我对得起列祖列宗,我有后了。爹开心得要动手去杀鸡,我愣着,李玫愣着。
李玫哭了,呜呜咽咽,咬着嘴唇,哭了一夜,几乎要哭昏死过去,她恨呐。
不知道是哪个村里的神婆替爹算的命,说他命里有儿子,他便就坚信李玫肚子里是男孩。
日日盯着,日日问着,生怕摔了,没了。却不送李玫去城里看医生。
我暗地里看见李玫捶打肚子,倒立,反复剧烈运动可这孩子就是落不掉。
她央求我,小茉,我求你给我买点让这个鬼东西死掉的药吧,让我生下他,我真的会死的...
堕胎药活血化瘀的药我想,哪一样足以杀死这个孩子。或许农药,耗子药可以。
她扯我的衣袖,摇我的肩膀,我不说话,无动于衷。
她终是停住了,痛苦又决绝地望着我,我们再度成为敌人,仇人,甚于从前的。
她偷偷要自杀,咬舌割腕勒死自己,我都知道,她舌头唇上带血,她手腕的红痕,她脖子上的一条青色。但是她终究做不到最后,半途中停止。
然后又哭上一场,哭得整个人都缩在一起。
高考在即,我去上学,不知道她会怎么样,考完立刻回来了,爹没有询问我考得怎么样,到底是怕我没考好。
考得咋样啦张大娘倒是倚在门上边啃猪蹄边问我,满嘴流油得笑着。
不知道。我低头回应并不看她,继续砍柴。
女孩子认识字就行了,读那么多有啥用,不如找个老实人嫁了她似在询问我的看法,又在寻求我的肯定。
我皱着眉,默不作声。
她见得罪了我,便要从锅里拿一个猪蹄给我,我便笑了,打着哈哈,大娘,不吃,不喜欢腻的。
谁要吃她锅里的东西,她也就做个样子,便把猪蹄又放回去了。
李玫清瘦了,沉默寡言,只是吃着饭,身上倒是没有伤,只是挂上了脚链。
爹这次一反常态,不停给我夹肉,还喝了酒,到最后,我放下碗筷,刚想说吃饱了。爹又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来。
吸溜了一口鸡头的脑髓,他喝了最后一点酒,爹老了,也弯曲了。
姑娘啊,这书不读了吧!他似在询问我,却在命令我。
短暂的沉默后,我道了一声好。能读到现在,也值得这一个好字。
李玫注视我,我并不迎合她的目光,只是收碗筷时,悄悄在她旁边低咛一句,没关系!
我在家照顾她,但是我们都不说话,她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也越来越瘦,这孩子,要榨干她的血了。
王凡跑来跟我家的时候,他跑得很快,带着笑容,还被坑洼踉跄了一下。我在拌猪食,他蹲在我身边,求夸奖似地要我猜有什么好事发生。
多少分我不咸不淡地望着他笑。
他挠挠头,小茉,你真聪明,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手舞足蹈地跳起来,又严肃起来,仿照新闻联播里的男主持人一样用抑扬顿挫和响亮的声音说,450。
他眼睛亮晶晶等待我的反应,我却只是笑笑说,还不错。
这已经可以上一个重点大学了,小茉,你会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他见我无动于衷,以为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王凡,我不读了。我语气尽量和缓,来掩饰难过。
不读了他皱着眉,声音逐渐拔高。
因为钱吗我可以赚钱了,让你上学。王凡急得声音都带了哀求。
我摇摇头,继续手里的活,他还在劝我,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怕我走出这里,就再也不回来了我问。
那我跟你一起走!几乎毫不犹豫。
我不知道我脸上是怎样的神情,直到泪水划到我的嘴唇。
无论他怎么样劝我,我还是坚决不读了。只是拜托他给我填报了志愿,我想要那一张录取通知书,即使不能去,也能有个念想。
那段日子竟然我也沉默了起来,爹看在眼里,只能叹气,这个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大学生,那第一个人不会是我,也许会是个男人。
读完高中,我已经足够当村里的语文老师了,这辈子在这里也不错。大概如此。
沉默被夜晚打破,爹睡着了,鼾声传来。李玫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们一开始都不说话。
你想说什么我开口,尽可能神色淡淡,像平常一样说话。
她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问我,真的不去读大学了你甘心这样
呵,读又怎么样,不读又怎么样我心里有些戏谑,望着她,她眼神里的不安和希冀。
我们一起走。她近乎哀求地蹲下仰视着我,温热的手死死攥住我的手掌。
我觉得她有些好笑,那么久了,还那么天真,我也蹲下,回握她的手,僵持着。
我们谁也走不了。我对着她笑。
她扇了我一巴掌,我脸侧过去。
她又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说对不起,说了很多遍。
后来,不知道怎么地,我们两个抱头痛哭了起来,两个女人就这样互相用衣服擦泪。两颗心就这样,你搭着我,我搭着你。
7
田玉死了,很突然,不声不响地,只是听到叔和爹说,去殓尸时,那女人身上都是红疹溃烂,像是性病。
王凡好多日不来找我,我也懒得去问,整日和李玫一起种玫瑰。院子角落那块莆田,李玫说想种满玫瑰,我便央求爹,见我心情好了一些,爹也由着给了我。
这里会开满一片玫瑰。我说。
那这里会开满茉莉么她问。
不会,这里的气候长不出茉莉。我答。
她点点头,只是笑,泪光闪闪。
爹带着我们一起去的王凡家,他到了全部是男人那桌上,我们随便坐在一桌,老人小孩都有。
桌上有人打趣李玫,调侃戏谑,也有衷心建议如何养胎。怀孕怎么干活按照她们的说法就是,她们那一辈刚生了娃就下地干活了,羊水都是在地里破的呢
李玫勉强笑着,眼神静穆沉寂,她瞧着堂屋里睡着的那个人,吃一口饭几乎要嚼一分钟,她没有心思,她的盟友死了。
人群翕动吵闹起来,我听到哭声,是那个傻子。站起来去看怎么回事,王聪跌坐在满是灰尘地上,眼泪鼻涕地,要找媳妇。
你媳妇死啦!
不知道谁说了一声,大家都哄笑起来。
剩下他在那里哭,怎么都不起来,阿公阿婆来拉他,可惜他实在太胖了,只扯得动他的臂膀。
我不屑于他这个模样,便跟着人群笑他,只有李玫露出悲悯的神色,幽幽地,会将人的思绪吞没,我便敛去笑容。
我扯了扯她,要去看田玉的尸体,还未入棺,晾在一旁,屋子格外地冷,香纸味浓郁。
这次属相不冲,我打算要亲眼看看。第一眼,我却惊得后退,李玫呆在原地。
她怎是烂的
一身蓝衣,沉寂在那里,嘴角两边一只耳朵上有烂疮,还在流脓,形成一大颗,褐色固体的结晶脖子尽管遮盖了,还是露出红色来,她的脸凹陷,显然青灰色的。唇角下拉着,很哭丧木讷,整个人灰败无力,
眼睛半眯半睁。衣领虽高,遮不住烂掉的红色,一直到脚踝,手指甲又交,弓缩着像要去刺破什么之前的动作。
她头和脚同样垫了瓦片,脚跟齐齐得怼在一起,脚尖呈八字分开。
叔告诉我,用瓦片是为了隔绝地上的湿气,而死人的指甲生长得很快。
她果真得了性病谁传染的或者说,她又传染了谁性病会要人命
我去扯着李玫衣袖,拉着怔愣的她,走出外边,不管旁边的王聪,王凡正在拖他,他口里不停念叨着,什么打架,什么男人,边说边哭。
我真觉得我现在就该去喝些香灰水了。
回到家李玫跟我说,那个病叫做梅毒。
不到一月,请叔办事的人越发多了起来,都是有家室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身上都长了和田玉一样的疱疹,女人怀疑是冲撞了,男人则怯怯附和。有些有见识的人,说那个是梅毒,男人们便骂,说年轻人死去,总是要穷凶极恶一些,难免冲撞,自己说服自己。
王聪疯了,村里人议论王聪命不好,两个媳妇都是短命的。
东家长西家短地,我倒是不在意,偶尔也附和一下而已。却不知,话头就将落在我身上了。
王家来提亲,说要冲喜。
敲锣打鼓地来到我家门口,提着鸡鸭鱼肉,还有一支猪后。王凡在人前,笑容欣喜而热情,身后藏着露出一半的玫瑰花。
我躲在屋内的窗子和李玫一直朝外看,侧耳听。爹带他们去了堂屋里头。
你看他手里的花,多好看啊李玫调笑。
不好看,不好看。我连忙否定
你的脸比那个花还红。她咯咯笑起来。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她头靠在床边,直直仰头,拖着晃动着脚。轻声回答,带着笑意,似在开玩笑般,我也走。
她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笑容带着意味不明,冷漠而忧郁。
我只当她在玩笑。便说,盖个新房子,接她来和我们一起住。
其实嫁给王凡,也可以。我对他说不上完全的爱情,说不上完全的友情,更像哥哥一般的亲情。
可是感情就是这样,男女的事,只要有情,不管是什么事,模模糊糊也就算了,当做爱情吧,况且他对我不错。
婚期由叔叔翻了黄历说是九月廿五吧,那是个好日子。
彩礼给了1000块,还有些牲畜,被子。
爹很开心,恰好我出嫁,那娃娃也要出生了。一进一出,家里没少人,也不难过了。
李玫肚子一天一天大下去,身子不便,却常常晒柴火,也算是有个解闷的事儿了。
我也只是扶着她外边走走,看看。
她很喜欢出去外边的小河里,把脚伸进里面,和我嬉戏笑闹起来。有大娘大婶看到了,一惯要嗔骂我们,说是孕妇不能碰凉水,我们也就作罢。
她的针线活很好,晚上给我缝衣服,红色的旗袍,那是王家送来的料子。
我问她,哪里学来的,她只是笑着摇头。
我问她,为甚不给孩子做衣服
她只道,怎么知道男孩女孩,算了,到时候再做,买也行。
陪着她,夜晚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低估念叨一定要她送我出嫁。她不容置喙地点头。
怀孕是件很难的事儿,她反应太大,呕吐不止,吃不下去饭肚子也闹腾,终日瘦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是陪着她看看那莆田里的玫瑰花,玫瑰枝条抽了出来,刺也由娇嫩到坚硬,再过一段时间,就开了,那会是怎么样的情景呢
玫瑰,玫瑰。
8
那日的玫瑰开得极盛,一树一树紧挨着的鲜红里,装着晶莹和剔透。香味为我送行,蜜蜂为我送行。我穿着她为我做的红色的旗袍,头顶红盖头,抹了胭脂唇红,脸膏头油。她说我很美,我说我过几天就回来。
跪拜了爹,我也悄悄朝着角落里的她,弯了腰。
她含着泪笑着,比春日还灿烂明亮。
别了爹,别了房子,别了坟墓里的母亲。
唢呐滴滴奏响啊,擂鼓咚咚地呐喊啊,我们经过了小桥,迈过了田埂,走过黄泥土地。
晚上七点。坐在床上,我有些紧张,手掌里也湿了,默默等待。
外边喝酒吵嚷声很大,有时候还能听到王凡的声音。
我心脏跳动,脚也不自觉抖了起来,我一种怕的感觉浮在头上,我又努力压下去。
人真的会对将来的灾祸有所感知吗我想当时的我回答会是,一定的。
外边的吵闹声变了,桌子噼里啪啦地响,还有人惊呼尖叫。又轰然沉寂下来,跑跳桶盆的声音骤然响起。
大家都在喊,着火了。
我听到的关键的那一句,新娘家着火了。
所有人都跑去救火了,忘记了我,我掀起盖头,站在山岗上,遥望山下的那一片焰红、燃烈。
风把盖头吹飞了,我提着裙子往下跑,跑过山野田埂,稻子笑弯了腰。泥土飞溅在我的衣袖上,它们恍若星星点点。
人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房子烧得差不多了,房梁摇摇欲坠,叹息沉重。并不是不想进去救人,进不去了,进去了就得死。
那一刻,我顾不得死了,王凡发现了我,来拉我。
我推开王凡,提着裙摆似要扑进火里。
火避开了我,我到了李玫的屋口,她安静地,坐在床上,头发汗水融为一体。手里布料包裹着,她抱着婴儿,像母亲那样慈爱地对着孩子笑,咿咿呀呀地,孩子不哭不闹。
隔着蔓延了半个门框的火焰,我们四目相对,她对着我笑,释然地,冷漠地,不屈地。
火焰声音是噗噗地,遮掩又露出她的脸,时隐时现。她仰着头笑,边哭边笑,笑得开怀。
管不了火叶子对脸的灼烧,疼痛,我扑到她面前,哭着要拉着她走,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哭,我停不下来,我扯不动她。
我放的火,你爹死了!
她只是笑着,并不动。
火势越来越大,我夺过婴儿,抱着就冲向门框。
最后我回眸去看她,烈火吻死了她的笑容。
我发了疯似的,抱着孩子跑下山,所有都在追我,所有人都追不到我,我跑到了村口,翻过了山,鞋子破了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要跑去酣畅淋漓地跑,带着她的灵魂走。
我的脸好疼,脚好疼,跑到失力,我才停下来。天都亮了,已经到了镇里。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我们了。
我痛哭了一场,小东西似乎感受到了,也哭起来。
我都忘记了我到底是怎么带着李明天活下来的的,我给他取名李明天,跟她妈妈姓,我唯一能做的,是这个。
我卖了手上的金镯子,银镯子,我一路做短工,一路求人,我要去丘南镇平台村去,那里隔着这里,得有500多公里。
带着孩子,我心里想带他去找李玫的家人,他的外公外婆,那里或许有一大家子亲人在等着他。
我毁了容,有些丑,还好我还算文化。干活的东家虽常常嫌恶我,却又可怜这个孩子,赏了些羊奶牛奶喝。
这时候他就安分下来,不哭不闹。
他很好带,偏瘦偏小,常常睡着,安安静静地。
我终于攒够了钱,我们坐着一天一夜的大巴车来到丘南镇,问路又走了好久好久来到平台村,我心里欣喜,我感觉到这就是李玫曾经上学走过的路。
村口,一个奶奶在石台上歇脚,我便走到跟前,问她,知不知道李玫。
她听不见,让我再大声一些,我大声说,李玫,几乎要把孩子吼醒了。
她说不知道。
旁边有女人听到了,便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城里的。她不信,但也不管。
李玫啊,知道啊,李裁缝家的,失踪好些年了!那人不在乎地吐着瓜子皮。
她家人呢
她哥赌博坐了牢,她妈也疯了,她爹死了!死了两年了!
我呆愣在原地。
9
我叫李明天,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没有妈妈,小姨从小带大我。
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她生的,总之,我叫过她妈妈,就挨了一顿打。
自此,我就不叫了。
小姨从来不允许我问她的过去。不然,她就会半夜里哭起来。有一次啊,我鼻青脸肿地回来,小姨以为我打架了,正在教训我来着,我气愤地说,他们说我是没妈的野孩子。
小姨要落在我身上的棍子就停了下来,躲进房里,呜呜哭泣起来。
算了,之后忍忍吧,不告诉小姨了,小姨不能帮到我,但小姨会哭。
小姨开了个包子店,生意不错。在隔壁村里还有一块田,里面种满了红玫瑰,很漂亮,但花期很短。
我看书上说,这里适合种茉莉,不适合玫瑰。
她又训斥了我。
哎,算了吧,不惹她生气了,她总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