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残灯照影
青罗渡的雨总带着绣线发霉的潮气。
林绣娘将竹帘掀起半寸,檐角铜铃正滴着水珠。中元节的纸灰混着雨丝飘进绣楼,沾在她未完成的绣帐上,洇出几团暗红斑痕。楼下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进装着血水的铜盆里。
今夜子时前必须绣完祭祀帐。莫三姑独眼里映着案头檀木神像,枯瘦的手指划过绣布上未点睛的凤凰,用朱砂掺三根头发绣尾羽,记住了
绣娘低头称是,左手不自觉地攥紧袖口。掌心那颗朱砂痣突然发烫,她瞥见绣绷上的丝线正泛着幽蓝磷光——自从去年及笄,这些游魂般的丝线就常在她眼底流动。
暮色四合时雨势转急。绣娘咬着银牙挑亮桐油灯,金线在指尖翻飞如蝶。母亲咳血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她鬼使神差地多绣了道莲花纹——壮家人都说水莲能渡亡魂。
嘶!
针尖突然扎破食指,血珠滚落在凤凰眼睛上。整幅绣帐诡异地颤动起来,丝线如同活蛇般游走。绣娘惊觉掌心朱砂痣红得滴血,那些蓝光丝线正疯狂涌向血染的凤目。
布面渐渐浮出张惨白的女人脸。湿漉漉的鬓发贴着青灰面颊,珊瑚珠冠下竟穿着与她手边相同的嫁衣。女人嘴唇开合着吐出气泡,绣娘耳畔响起沉闷的铜铃声,仿佛有看不见的轿辇正从江底升起。
阿妹生辰捡来的野种,也配碰祭祀绣
尖利的嘲讽刺破幻象。绣娘猛然惊醒,发现莫三姑不知何时立在身后。老妇人独眼死死盯着绣布,枯枝般的手抓起染血的银剪,咔嚓绞碎了那滴血凤目。
窗外忽地卷进腥风,吹灭了桐油灯。绣娘要去关窗时浑身血液都冻住了——雨幕中飘着串纸钱,每张都端端正正写着林氏绣娘,甲子年七月十五亥时三刻。
那是她的生辰八字。
闭眼!莫三姑突然厉喝,铜盆里的朱砂水泼向窗棂。纸钱遇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滋滋声,转眼化作黑灰。老妇人用绣帕裹住染血的绣帐,临出门前回头瞥了眼江面:看到什么都别应声。
子时的梆子声混着雷声传来时,绣娘正蹲在檐下洗针。江水不知何时漫上青石阶,浪头拍打着岸边系着的乌篷船。她看见韦九爷佝偻着背蹲在船头,船桨上缠着的鸡血藤正往下滴着黑水。
小妹仔,你绣线落江里喽。
绣娘闻声转头,浑身寒毛倒竖。江面漂着盏绘有并蒂莲的河灯,灯芯泛着熟悉的幽蓝——那分明是她白日里用的绣线!更骇人的是灯罩上浮现的人影,正是绣帐上那个沉江新娘。
涛声里隐约飘来送嫁歌,调子却是壮人哭丧的悲音。绣娘倒退着往绣楼跑,后腰突然撞上冰凉的物件。她战战兢兢回头,莫三姑抱着染血的绣帐站在雨中,发间别着的银梳沾满江藻。
把灯捞上来。老妇人声音像从水底传来,用你左手。
绣娘颤抖着探向江面,朱砂痣触到河灯的刹那,整条漓江突然倒映出万千灯火。数不清的乌篷船在虚空中穿梭,戴斗笠的商贩蹲在船头叫卖,可他们竹筐里装的尽是森森白骨。
百鬼圩市开张啦!韦九爷的破锣嗓子炸响在耳畔。绣娘被人猛地拽上船,老船夫挥桨劈开江面,她最后瞥见那盏河灯沉入漩涡,灯罩上的新娘正朝她微笑。
第二章·鬼叩门环
第七日暴雨倾盆时,绣坊天井积了半人高的黑水。
林绣娘踩着晃动的木梯,将最后一块艾草饼塞进檐角裂缝。青苔在砖缝里疯长成符咒般的纹路,自打捞起那盏河灯,整座绣楼每到子时便震颤不止。昨夜她分明看见浸水的廊柱上,浮现出数十个孩童的手印。
今日把东厢房的绣绷搬来。莫三姑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老妇人正在给檀木神像涂抹尸油,供桌上摆着七盏倒扣的瓷碗,戌时前绣完百婴祝寿图,错一针就剁你娘一根手指。
绣娘盯着绣样倒抽冷气——九十九个穿红肚兜的婴孩围作蟠桃状,最中央的婴儿却裹着写满咒文的襁褓。绣线篓里泛着腥臊,她拈起一缕发现是胎发混着人发搓成的。
惊雷炸响的瞬间,绣娘左手朱砂痣突突跳动。那些游魂丝线在暴雨天格外活跃,她眼见蓝光顺着绣架爬上房梁,在藻井处汇聚成团翻涌的黑雾。瓦片缝隙开始渗出粘稠液体,滴在绣布上竟像极了母亲咳出的黑血。
戌时三刻,绣娘咬着帕子绣完第九十九个婴孩。油灯突然爆出个灯花,她惊觉所有绣婴的眼睛都转向中央空位。窗外闪过道白影,有个湿淋淋的小手啪地拍在窗纸上。
阿姊...阿姊...
绣娘握针的手抖得厉害。那声音分明是从绣绷里传出来的,中央空白处正缓缓凸起个人形。浸透的绣布下伸出个青紫色的小手,指甲缝里塞满江底红泥。
莫看!
韦九爷的断喝惊得绣娘跌坐在地。老船夫不知何时翻进绣楼,锈迹斑斑的青铜尺拍在绣绷上。尺面刻着的镇水符咒泛起青光,绣布里顿时响起尖锐的啼哭。整幅绣帐剧烈抖动,数十个绣婴竟开始往外爬。
快咬破中指血点它印堂!韦九爷死死按住青铜尺。绣娘哆嗦着咬破手指,却见最先钻出的那个婴儿浑身缠满水草,腐烂的小手直指西南方向。
轰隆一声惊雷劈开夜幕。电光中,绣娘看见镇口千年古榕被拦腰劈断,树心黑洞里整齐码着四十九具巴掌大的红漆棺材。每具棺头都拴着褪色的五彩绳,绳结处缀着与她手链同款的银铃铛。
造孽啊...韦九爷突然松开青铜尺,布满皱纹的脸在闪电中惨白如纸,当年莫家七个绣娘沉江,四十九个童男童女陪葬...
话未说完,老船夫突然捂住喉咙,指缝里涌出大股江藻。绣娘想扶他时,摸到一把湿冷的头发——莫三姑正站在他们身后,发间银梳不知何时换成了人骨簪。
老不死的船公。莫三姑独眼泛着死鱼般的灰白,枯手捏着个滴水的替身偶,当年没把你封进船棺,倒是学会多嘴了
绣娘这才看清韦九爷脖颈缠着的哪是什么江藻,分明是浸透的绣线。莫三姑扯动手中丝线,老船夫立刻痛苦地蜷缩成团,被生生拖出门外摔进暴雨里。
还剩最后一针。莫三姑转向绣娘,嘴角咧到耳根。她指甲挑着根浸在血碗里的金线,线头坠着半枚发黑的乳牙。
绣娘接过金线的刹那,整座绣楼响起此起彼伏的抓挠声。梁柱间探出密密麻麻的小手,那些被雷声惊醒的棺中婴灵,正循着绣线里的胎发气息爬来。她最后一针刺向中央绣婴时,腕间银铃突然齐声碎裂。
暴雨中传来若有若无的童谣:
红棺材,白棺材,水鬼抱着婴孩来...
绣线长,绣线短,九十九个替死鬼...
绣娘惊恐地发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哼着同样的调子。最后一针落下的瞬间,所有绣婴的眼珠齐刷刷转向她,中央那个缠水草的婴儿竟爬出绣布,拽着她的裙角往古榕方向拖。
跟着它。幽冷的女声突然在耳畔响起。绣娘转头看见阿彩湿淋淋地站在雨幕中,少女裙角红泥坠地成星,青白脚踝上缠着七圈泡发的红线。
树洞里的棺材在暴雨冲刷下泛着血光。绣娘摸到最下方那具小棺时,棺盖突然弹开——里面躺着个锦缎包裹的银铃,铃舌竟是半截指骨。指骨上套着的戒指,与她娘常年藏在枕下的一模一样。
第三章·渡口问骨
青罗渡的晨雾沾着尸油味。
林绣娘攥着偷来的青铜绞纱剪,指尖还残留着酸坛的腐臭。昨夜她摸进莫三姑卧房时,发现那尊无面神像的底座竟是个泡着胎盘的陶瓮。剪子是从瓮底捞出来的,缠着二十年前沉江新娘的头发。
叮——
剪尖相触时发出婴孩啼哭,绣娘慌忙躲进韦九爷的乌篷船。老船夫脖颈还留着勒痕,正用鸡血藤熬煮的汤药擦洗船桨。见到青铜剑的瞬间,他浑浊的眼珠猛地收缩。
莫家绞魂剪...韦九爷的破锣嗓子哑得厉害,当年锁江底石人像的七根镇魂钉,就是用这个拔出来的。
船桨突然重重敲在舱板上。绣娘这才发现船底有块活动的青石板,掀开后寒气扑面——具缠满水藻的船棺卡在龙骨间,棺面铜绿斑驳的族徽,竟与莫三姑人骨簪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搭把手。韦九爷往掌心吐了口掺朱砂的唾沫。青铜尺插入棺缝的刹那,江面浮起无数气泡,仿佛有东西在水下惊恐逃窜。
棺盖轰然掀开,腐水溅了绣娘满脸。她抹去眼前污物时,左手朱砂痣突然灼如炭火——棺中尸骨双手交叠成莲花状,每根指骨都套着银铃铛。最骇人的是那具尸骸的肋骨间,卡着半枚与她手链同款的铃铛。
甲子年七月十五...韦九爷用青铜尺丈量尸骨天灵盖,尺面符咒泛起血光,这姑娘死时刚满十六,和你娘被捡回青罗渡是同一年。
绣娘如遭雷击。她颤抖着拾起棺中残铃,发现内壁刻着莫月棠三个小字。这个本该沉在江底的名字,此刻正躺在母亲常年紧握的香囊里。
哗啦!
江心突然传来铁链断裂声。韦九爷脸色骤变,抄起船桨就要起锚,却见上游浓雾中漂来一队送亲船。血红的绸花挂满桅杆,船头站着对纸扎的童男女,腮帮子抹的竟是尸斑般的靛青。
背过身去!韦九爷将青铜尺横在绣娘眼前,这是鬼嫁船,活人见之必...
话未说完,最前头的喜船突然调转船头。绣娘从青铜尺反光中窥见骇人景象——新娘的盖头被阴风掀起,胭脂剥落的脸上,眉眼口鼻与她如同复刻。那新娘嘴角淌着黑血,正将绣娘的生辰八字贴满船头魂幡。
韦九爷的船桨猛地劈向水面。混着鸡血的江水炸开道屏障,却挡不住送亲船队迫近。绣娘这才看清那些喜船竟全由棺材改制,每口棺头都挂着盏绘有并蒂莲的绣魂灯。
接着!老船夫突然扯断颈间红绳,将枚刻着分水纹的铜钱拍进她掌心,去拔了石人像心口的镇魂钉,快!
绣娘被推进江水的瞬间,听到身后传来骨骼碎裂声。她憋着气下潜时,左手朱砂痣竟照亮了江底——七尊两人高的石人像被铁链锁在礁石间,每尊心口都钉着青铜长钉。最近那尊石像的面容,分明是她梦中沉江新娘的模样。
指尖触到长钉的刹那,整条漓江沸腾般翻涌。绣娘惊觉那些石人像在朱砂痣红光中睁开双眼,铁链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文。她拼命拔出长钉时,江底突然伸出无数惨白的手,攥着她的脚踝往淤泥里拖。
阿姊!
阿彩的声音从水面传来。绣娘抬头望见少女倒悬在送亲船上,七条尸蚕从她眼眶钻出,啃断了缠着绣娘的鬼手。借着这空隙,绣娘奋力游向水面,手中镇魂钉突然变得滚烫——钉头上沾着的根本不是铁锈,而是干涸的血痂。
冒出水面的瞬间,绣娘几乎窒息。整支送亲船队正在燃烧,每盏绣魂灯里都困着个尖叫的魂魄。莫三姑立在最大的棺船上,独眼插着半截银梳,手里提着韦九爷血淋淋的头颅。
好孩子。老妇人咧开淌着黑水的嘴,举起那枚刻着莫月棠的银铃铛,该换你娘躺进船棺了。
第四章·胭脂咒
莫氏宗祠的断梁上悬着七盏人皮灯笼。
阿彩的绣鞋踏过门槛时,灯笼里突然爆出幽绿磷火。绣娘紧攥着那半截银铃,铃舌指骨正指向神龛下歪斜的祭坛。供桌上积着寸厚香灰,无面神像被砸碎在角落,露出中空腹腔里发霉的稻谷。
在这里。阿彩的声音带着水底回响。她苍白的手指插入祭坛裂缝,青砖应声而碎。暗格里躺着本裹尸布包着的家谱,封皮上的血迹早已氧化成紫黑色。
绣娘翻开第一百零八页时,梁上灯笼齐齐炸裂。泛黄纸页间夹着缕结霜的头发,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洇成泪痕: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初七,莫氏长房七女为镇漓江水患,与镇水石人结亲。寅时三刻,七女缚红绸、锁铁链,沉于断龙滩石人像畔...
闪电劈亮祠堂残窗的瞬间,绣娘看清了插画——七个穿嫁衣的少女被铁链缠在石人像上,最右侧那个身形单薄的,腕间系着串银铃铛。画旁小楷注着生辰八字,竟与她分毫不差。
她们骗我们喝下掺尸油的合卺酒。阿彩忽然扯开衣襟,少女胸口爬满藤蔓状的青斑,锁链扣进琵琶骨时,我听见石人像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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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娘触碰那些疤痕的刹那,祠堂地砖下传来锁链拖曳声。阿彩突然痛苦蜷缩,七条尸蚕从她指缝钻出,在青砖上拼出北斗七星。蚕身透明处可见蜷缩的灯芯,正是那夜沉江的绣魂灯样式。
当年沉江的不是七个人。阿彩吐出大股江藻,藻间混着细碎的珊瑚珠,莫三姑是第八个...
惊雷炸响打断了话语。供桌下的青砖突然塌陷,露出个泡在血水中的陶瓮。绣娘捞起瓮中物件时险些尖叫——那是套完整的凤冠霞帔,珍珠面帘上沾着片带痣的人皮。
快走!阿彩突然甩出尸蚕缠住房梁。祠堂大门轰然洞开,莫三姑提着白灯笼立在雨中,发间的人骨簪已换成石人像手指。老妇人脚边跪着具无头尸,看衣裳分明是绣娘缠绵病榻的娘亲。
好孩子,来换嫁衣。莫三姑独眼流出黑色黏液,灯笼照出她脖颈蔓延的石纹,你娘替你喝了二十年符水,该让她看看新娘子的模样了。
绣娘倒退着撞上祭坛,怀中凤冠突然收紧。珍珠面帘绞住她脖颈,冠上垂落的珊瑚珠正一颗颗嵌入皮肉。阿彩尖叫着扑来,尸蚕却被灯笼里的绿火烧成焦炭。
看看你真正的娘亲。莫三姑掀开供桌上的裹尸布。腐尸面部赫然呈现石质纹理,双手交叠的姿势与船棺尸骨如出一辙。最骇人的是尸体心口插着柄青铜绞纱剪,剪身刻着莫月棠三个字。
绣娘颈间压力骤松,她连滚带爬扑到尸体跟前。朱砂痣触到石质皮肤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汹涌而入——二十年前的雨夜,莫三姑将哭喊的婴儿塞进船棺;七具石人像在江底睁开双眼;娘亲抱着她从乱葬岗爬回青罗渡...
啊!!!
祠堂地砖突然崩裂,二十盏绣魂灯破土而出。阿彩趁机甩出最后一条尸蚕缠住横梁,拽着绣娘跌出窗外。暴雨中传来莫三姑的厉笑,老妇人撕开衣襟,心口皮肤上赫然绣着尊狞笑的石人像。
两人滚进江边芦苇荡时,上游漂来具船棺。棺盖洞开着,里面整齐叠放着七套嫁衣,每套心口都缀着枚银铃铛。阿彩突然剧烈抽搐,少女双腿已开始石化,尸蚕正疯狂啃咬她脚踝的锁链。
记住...阿彩将尸蚕王塞进绣娘掌心,虫身包裹的正是当年沉江绣女们的指甲,七星镇魂局的关键...在...咳...
话未说完,少女突然化作尊石像。绣娘抱着逐渐冷却的石躯,听见江心传来七声锁链断裂的巨响。对岸亮起猩红灯笼,送亲船队再度现身,这次船头站着七个盖红盖头的新娘。
第五章·断龙滩
断龙滩的急流把月光绞成碎银。
绣娘被韦九爷拖上礁石时,嘴里还呛着腥咸的江水。老船夫脖颈伤口爬满江藻,断断续续地咳嗽:七星镇魂局...咳咳...锁的不是水鬼...
滩头七尊石人像在月光下渗出冷汗般的黏液,每尊心口都钉着青铜长钉。绣娘突然认出其中一尊的面容——正是祠堂供桌下的石质尸体,她血脉相连的亲生娘亲。
甲子轮回...韦九爷用船桨蘸血在礁石上画符,当年沉江的七个绣娘化作石人,每过一甲子就要用转世魂魄补阵...
话未说完,滩头突然亮起七盏血灯笼。莫三姑踩着浮棺而来,人骨簪已换成石人手指,独眼里嵌着的灰白珠子正与石人像眼窝共鸣。她身后浮着口红漆棺材,棺内躺着具缠满符咒的尸身——赫然是绣娘病逝的母亲。
好孩子,该归位了。莫三姑指甲突然暴长,银针刺入绣娘左手朱砂痣。剧痛中,绣娘看见自己血管里流动的竟是石粉,掌心血珠落地竟砸出火星。
滩底传来铁链断裂声,七尊石人像齐刷刷转头。阿彩化成的石像突然龟裂,尸蚕王从她眼眶钻出,带着半截泡发的红线扑向绣娘。红线缠上手腕的刹那,绣娘眼前闪过走马灯般的画面——
民国三十七年的雨夜,十六岁的莫月棠被铁链拖向江心。她咬断红线将婴孩塞进船棺,青铜绞纱剪刺入心口时,鲜血喷溅在石人像眉心...
原来我就是...绣娘喃喃着倒退,后腰撞上冰冷石像。韦九爷突然暴起,船桨劈向莫三姑天灵盖:当年你调换婴孩,就该想到有今日!
滩头炸开腥风血雨。绣娘趁乱扑向母亲尸身,却摸到满手青鳞——尸体下半身竟与石人像融为一体。莫三姑的狞笑在江面回荡,七口红漆棺材破水而出,棺盖内壁用血画着七星连珠图。
阿姊接住!
阿彩的声音突然从尸蚕王体内传出。绣娘接住虫身吐出的青铜钉,发现钉头刻着莫月棠的生辰。当她把钉子按向石人像心口时,整条漓江突然倒流,二十年前沉江的绣娘们竟从漩涡中伸出手臂。
莫三姑发出非人的咆哮。老妇人撕开表皮,露出内里石质躯干,七条铁链从她脊骨伸出连接棺材。最中间那口红棺突然立起,露出满棺蠕动的尸蚕——每条虫腹中都裹着盏未成形的绣魂灯。
娘亲助我!
绣娘将染血的银铃按在石人像眉心。江底升起万千发光的丝线,二十年前沉江的绣娘魂魄顺着丝线涌入她体内。在意识消散前,她最后瞥见韦九爷用分水铜钱劈开江面,阿彩的尸蚕王正啃断最后一根镇魂链...
第七章·灯灭魂归
江心的漩涡吞没了最后一盏绣魂灯。
绣娘踩着血色罗网跃上石人像头顶,发间垂落的银铃铛已被血染成暗红。莫三姑独眼里嵌着的石人眼珠正疯狂转动,老妇人脊背裂开七条肉缝,每条都连着具从水鬼大军里拖出的尸骸。
好女儿,看看为娘的真身!莫三姑撕开人皮,石质身躯上浮现二十张痛苦人脸。绣娘认出其中有船棺尸骨、古榕婴灵,最中央那张青灰面容,正是祠堂供桌下的石像亲娘。
阿彩的尸蚕王突然从水底钻出,带着锈蚀的青铜绞纱剪撞进绣娘怀里。绣娘反手将剪刀刺入石人像眉心,刃口触到银铃铛的瞬间,整条漓江响起此起彼伏的锁链崩裂声。
你敢!莫三姑的尖叫震碎两岸山石。老妇人化作三丈高的石像扑来,七具红漆棺材从她腹腔爆出,每口棺中都飞出千百条裹着绣魂灯的尸蚕。
绣娘咬破舌尖将血喷在银铃上。铃舌指骨突然暴涨,精准刺入石像眼窝。江底升起四十九盏残破绣魂灯,每盏灯芯都燃着抹幽蓝魂魄——正是当年陪葬的四十九个童灵。
阿姊接灯!
阿彩的声音从旋涡深处传来。绣娘甩出发丝缠住灯柄,左手朱砂痣化作金线将灯阵串联。莫三姑的石像在灯阵中左冲右突,每撞碎一盏灯,身上就脱落大块青石。
娘亲,收线吧。绣娘突然柔声唤道。灯阵中浮现出二十年前场景——年轻的莫三姑颤抖着将婴儿放入船棺,眼角滑落的泪珠在石像上烫出疤痕。
石像动作骤然停滞。绣娘趁机将青铜剪插入那道疤痕,石人像心口应声裂开,露出具蜷缩的骸骨。骸骨腕间的银铃铛刻着莫三姑的真名,铃舌竟是半片婴孩指甲。
不!!!石像在哀嚎中崩解。绣娘接住坠落的骸骨时,江底突然浮起七具缠满水藻的嫁衣。阿彩的尸蚕王带着最后的气力撞向嫁衣,每具嫁衣心口都亮起盏崭新的绣魂灯。
百鬼哭嚎着涌入灯中。绣娘看见韦九爷的残魂立在最大那盏灯里,老船夫笑着敲响虚幻的镇魂鼓。阿彩的身影逐渐透明,少女哼着送嫁歌将四十九盏童灵灯推向上游:
过石人,渡黄泉,阿姊点灯照归船...
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时,绣娘怀中的骸骨化作飞灰。她左手腕空空如也,朱砂痣随着最后盏绣魂灯沉入江底。对岸青罗渡的炊烟袅袅升起,母亲常坐的绣楼窗前,有只初生的凤尾蝶正破茧而出。
终章余韵
漓江恢复了往日的烟波,唯有老船夫们还在传说——每逢雾起时,能听见银铃般的送嫁歌从水底传来。青罗渡祠堂新供了尊无面绣娘像,信女们将朱砂混入绣线时,总要轻声念句魂归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