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这乱世的牌局只在男人手中。直到那个人倒下,我才发现,我们这些被当作棋子、当作筹码、甚至连名字都不配被记住的女人,才是真正看到了牌底的人。而牌底……比你想象的更血腥,更荒唐。
第
1
章
哀歌初起
——阿婵
扫帚一下下划过冰冷的石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缩着脖子,尽量把自己嵌进墙壁的阴影里。灵堂设在偏院,白惨惨的幡子垂下来,挡住了光,也挡住了活人的气。空气里混着香烛味儿,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像是腐烂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眼角的余光扫过进出的人影。袍角,裙裾,还有那些刻意压低的、却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里的议论。
可惜啊,奉孝先生……天妒英才……
哼,死得好!少了个碍眼的……
我心里默念,快得像条件反射:不过是…又一件脏事罢了。手里的扫帚握得更紧了些,指节泛白。手,必须是干净的。
那个叫辛夷的女商人,穿着一身素净得不像话的衣服,可那双眼睛却贼溜溜地转,根本没往灵位上看。袖子里的手指不停地捻动,像是在数钱,又像是在盘算什么。嘁——她身上那股子铜臭味,隔着香烛都闻得到。我赶紧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心里拉起了警报。
甄宓夫人来了。仪仗很大,侍女簇拥着,可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得那么沉,好像脚上拴着千斤重的石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那里光洁一片,却仿佛戴着无形的枷锁。冷,她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我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风。
还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却掩不住那股子劲儿。是个年轻女子,眼神像刀子,刮得人生疼。她混在吊唁的人群里,背挺得笔直,手却死死攥着,指甲怕是都掐进肉里了。那脸上藏不住的恨意……她是谁我心里画了个问号,赶紧挪开视线。
只有蔡大家的琴声,是这压抑地方唯一的活物。她坐在角落,素衣简钗,手指在琴弦上流淌。那琴声哀而不伤,里面有种说不出的清明和力量,好像看透了这里所有人的心思。我忍不住停下扫地的动作,竖起耳朵听着,心里竟生出一丝……敬佩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几天前的画面。郭奉孝的书房,我奉命去送水。门没关严,我看见他坐在案后,神情焦躁,正把一叠叠书信往火盆里扔。火光跳跃在他脸上,那眼神……根本不像病入膏肓的人,倒像是一种……解脱或者警告我当时吓得差点打翻水壶,心里飞快念叨:罢了,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可那眼神,像烙铁一样烫在我记忆里。
后来收拾灵堂,就在那根烧得半截的香烛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脚尖踢到了什么硬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小块碎玉,上面刻着奇怪的花纹,触手冰凉。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心脏砰砰直跳。左右看看,没人注意。我飞快地弯腰,捡起那块碎玉,紧紧攥在手心,然后迅速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玉石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激得我一哆嗦。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去碰这些脏东西。
晚些时候,听见两个相熟的侍女在水井边嘀咕。
……死得太快了,前几天还见他……
可不是,听说是暴毙,不像病死的……
嘘!小声点!别是……中了什么邪祟,或是……被人……
她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赶紧散了。
夜里,我躺在冰冷的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块碎玉硌着我的肋骨,也硌着我的心。我悄悄把它摸出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玉石的纹路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冰凉的触感让我更加清醒。郭奉孝烧信时的眼神,灵堂里那些各怀鬼胎的人,侍女们的窃窃私语……所有画面搅在一起。
我死死攥着碎玉,手心全是冷汗。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几乎让我窒息。但同时,又有一种该死的、控制不住的好奇心,像虫子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这块小小的玉,到底是什么它和郭奉孝的死,又有什么关系我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心里第一次有了答案之外的念头。这秘密,像一个黑洞,而我,好像已经站在了洞口边缘。退回去还是……再往前一步
第2章
侍女之眼
——阿婵
那块碎玉贴着皮肉,凉飕飕的,像条小蛇。我把它藏得更深了些,每次弯腰,都能感觉到它硌着肋骨。手里的抹布擦过窗棂,眼睛却像长了钩子,专往人身上瞟。衣领,袖口,腰带……但凡挂着点零碎玩意儿的地方,我都仔细看过。心里头那点声音又来了:不过是…找点东西罢了。可我知道,我在找麻烦。
院子角落,两个管事嬷嬷的侍女凑在一起嘀咕,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听说郭祭酒去之前,跟夫人那边……闹得挺僵……可不是,还摔了东西呢,气得不轻……夫人我心里咯噔一下,甄宓夫人那张冰冷的脸浮现在眼前。她摸脖子的动作……摔碎了东西会不会……就是这玉
那天郭奉孝书房里的火盆又出现在脑子里。烧掉的信,还有……灰烬里那些没烧干净的纸角,好像有墨迹。手指下意识地搓了搓藏玉的地方,那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一个念头冒出来,又野又疯。
夜深了,院子里静得能听见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我提着一盏最小的油灯,灯芯捻得只有豆点大,借口去偏院库房核对东西,脚下抹油似的溜进了郭奉孝那间已经空置的书房。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吓得我心跳差点停了。手紧紧攥着灯柄,指节发白。
屋里一股子尘封的怪味儿,混着纸张和墨的气息。我直奔那个火盆,蹲下身,借着微弱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拨弄那些灰烬。什么都没有,烧得太干净了。失望像冷水浇头。我不甘心,站起来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架上。手指拂过落了灰的书脊,突然,在最里面一排书后面,摸到了一处不平整。我心里一跳,用力推了推。
咔哒。一声轻响。书架后面,竟然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口子,像一张嘴。里面飘出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带着点药草香。我刚探头想看清楚,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动静!巡夜的卫兵!
魂都吓飞了!我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地躲进书案底下最深的阴影里,死死捂住嘴,连气都不敢喘。灯笼被我按在地上,光线几乎灭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走远了。我瘫在冰冷的地上,浑身都在抖,冷汗把里衣都浸透了。
逃回自己那间小破屋,我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后背一片冰凉。郭奉孝的死,比我想的还要深不见底。这水太浑了,再往前一步,就是淹死。嘴里下意识地念叨:罢了,不该卷进来的……可心里那股劲儿,那该死的好奇,反而烧得更旺了。那个隔间里到底藏着什么
我又想起郭奉孝死前几天,府里确实来了几个生面孔,鬼鬼祟祟的。其中一个瘦高个,我还撞见过他和郭奉孝在廊下说话,离得远听不清,只记得那人脸色阴沉,郭奉孝的表情也很难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像断了线的珠子,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
窗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知道,回不去了。那块碎玉,那个黑洞洞的隔间,还有那些可疑的人影,已经把我缠住了。手指又一次摸到那块玉,冰凉坚硬。这一次,我没有害怕,反而攥得更紧了。眼神里,多了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东西。坚定或许吧。
第3章
商女心机
——辛夷 嘁——这茶馆,一股子霉味儿混着廉价茶末子的酸气。我指尖在粗糙的木桌上敲打着,嗒、嗒、嗒,像数着秒,也像数着对面那蠢货还能掏出多少油水。他凑过来,一脸急切,想从我这儿买郭奉孝的死因。我嘴角勾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压得又低又黏糊:郭祭酒啊……可惜了。不过嘛,听说是他死前,跟北边儿那位的人,偷偷见过面……看着他眼睛瞪圆,我心里冷笑,又加了把火:而且啊,那病容,不像病,倒像是……中了慢性的毒。值不值当这买卖,得看他信几分,又能拿出多少。
手指捻着袖口里藏着的一枚光滑铜钱,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想起郭奉孝那张脸,不是病死的脸。死前几天,他找过我,就在这城里另一处更隐蔽的耗子洞。他问我一个早就销声匿迹的方士,还问了个什么……鸟组织的行踪。那眼神,不像病猫,倒像只被猎犬追急了的狐狸,想找条活路,或者……拉个垫背的。这消息哼,还没到时候卖,得捂捂,看能不能养出更高的价钱。
我身子往前倾了倾,几乎贴到那蠢货耳边,吐气如兰,话却像淬了冰:实话跟你说吧,他就是被刺杀的。有仇家,或是……挡了谁的路。我这儿有‘证据’。我从袖袋里摸出一小片烧焦的布料,上面沾着点可疑的暗色,据说是刺客留下的。当然是假的,随便找块破布烧烧罢了。看着他深信不疑的样子,我心里那点烦躁才压下去。
脑子里闪过曹府灵堂外那个缩头缩脑的小侍女,走路贴着墙根,像只怕人的老鼠。阿蝉好像是叫这个。她那眼神,鬼鬼祟祟的,说不定也瞧见了什么不该瞧见的。要不要……处理掉或者,留着,看看能不能钓出点什么手指习惯性地轻刮着腰间系着的一颗普通玉珠子,发出细微的擦擦声。
这时,我安排在街口的眼线递了个暗号。新消息来了。有人在暗地里疯狂打听一件跟郭奉孝有关的物件,不止一方势力。我眼睛眯了眯,这可比郭嘉怎么死的有意思多了!那玩意儿,肯定值大钱!心里那句老话又冒出来:乱世嘛,有钱能使鬼推磨。
得动手了。我立刻在心里盘算,调动我那张铺在阴沟里的网,茶馆的伙计,酒肆的暗娼,衙门里贪财的小吏……去查!给我盯紧了!不管是那件东西,还是找东西的人,活要见人,死……东西留下就行。我低声吩咐身边看似打杂的手下。
呵,权力复仇真相那些蠢货争来抢去的玩意儿,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只有攥在手里的钱,和能换钱的消息,才是真的。它们能买命,也能买……别人想要的真相。至于郭奉孝,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玩脱了而已,死有余辜。跟我看到的那个解脱或者警告屁!那是他活该!
交易结束。钱袋入手,沉甸甸的。我满意地掂了掂,指尖划过冰冷的银钱表面。起身,整了整衣襟,脸上又挂上那副人畜无害的商人笑容。走出茶馆,混入街上嘈杂的人流。许都的尘土飞扬,遮不住我眼里的精光。下一个目标是谁手指又开始在袖子里快速点算起来,嗒、嗒、嗒……这乱世,就是我的狩猎场。
第4章
夫人的秘密
——甄宓院子里,只有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
我坐在廊下,指尖搭在冰冷的琴弦上,却一个音也弹不出来。弦是死的,像我一样。
脑子里全是邺城的影子,爹娘,兄长……那些脸,隔着血和火,越来越模糊。
唉,这朱门,锁得人透不过气。
刚进这曹府时,日子更难熬。郭奉孝……算是说过几句人话。他懂诗文,夸过我几句,眼神却像锥子,想扎进我心里探个究竟。后来,他就不怎么来了,远远看见,也只是点头,那样子,像躲瘟疫。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单纯觉得沾上我这前朝余孽晦气
他死前那阵子,夫君的书房,夜夜灯火通明。那地方,宽敞得让人心慌,堆满了竹简,空气里总飘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熏香味。我睡不着,偶尔走到窗外,能听见里面压抑的争吵声,一次比一次激烈。有一次,声音特别大,像是什么东西砸碎了。我偷偷从窗缝里看了一眼,书房里光线昏暗,只看到夫君铁青的脸,还有地上……一地碎玉。那玉的颜色和花纹,有点眼熟……
后来,有天给夫君送汤,走到书房门口,听见他对荀令君说:奉孝之才,有时……令人忌惮。顿了顿,声音更冷,有些人,知道得太多了,反而是祸患。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冰窖里,端着汤碗的手都在抖,差点没站稳。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里空荡荡的,却感觉有条绳索越勒越紧。
我还见过一次,郭奉孝递给夫君一封信。夫君拆开看了几眼,脸一下子就黑了,猛地把信纸揉成一团,像是要捏碎什么。可很快,他又松开手,脸上又没了表情,只有眼睛,像深潭一样,黑得吓人。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郭奉孝的死……绝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是知道了夫君的什么秘密还是夫君容不下他了或者……会不会,跟我有关跟袁家有关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浑身发冷。
我想起来了!那碎玉的花纹!
是我自己的东西!一件袁家传下来的玉佩,上面刻着我们家特有的云纹!嫁过来后不久,有次和夫君争执,气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哪里……好像,好像就是郭奉孝死前没几天!
那玉佩……难道被他捡到了或者……夫君摔碎的,就是我的那块那它怎么会到了夫君手上
这府里,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郭奉孝死了,盯着他位子的人,像闻到血腥味的狼。我谁也信不过,谁也靠不住。
我怕极了。
如果郭奉孝的死,真的跟我那块玉佩有关,跟袁家有关……夫君知道了会怎么样那些想往上爬的人,会不会拿我当垫脚石我死死攥着袖口,指甲掐进肉里。
唉,不过是这园子里的枯花罢了。随时都可能被折断,碾碎。
这秘密,这恐惧,像另一道更高的墙,把我困得更深了。窗外天色渐暗,压得我喘不过气。那块丢失的玉佩,现在就像悬在我头顶的刀,随时会掉下来。而我,可能已经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
第5章
落魄贵女的棋局
——夏候兰
这破屋子,墙皮掉得跟碎纸似的,风一吹就往下簌簌落。跟我夏侯家的脸面一样,早他妈被踩进泥里了。手指头死死抠着胸口那块破玉,就剩一半了,冰凉,边角锋利得割手。上面那云纹,是我家的,现在断了,就像我家的命根子,被他,郭奉孝,一刀两断!
血债,终须血偿!
脑子里嗡嗡响,全是火!冲天的火光!爹娘的哭喊,族人的尸体!还有那张纸,那份要了我们全家命的罪证,据说就是出自他郭嘉的手笔!好毒的计!好冷的血!我爹死前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嘴巴动着,没声儿,但我看懂了——报仇!
手里的半块玉硌得掌心钻心地疼,指甲陷进肉里,血腥味儿混着屋里的霉味儿。我不觉得疼,只觉得恨烧得五脏六腑都疼!
我试过,想凑近他,那个所谓的鬼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想挖出他的心看看是不是黑的!可他那双眼,就跟淬了冰的刀子,唰一下,就把我从里到外看了个透。那眼神,冷得像看一只蝼蚁,明明白白写着:就凭你省省吧。
他死了哈!听到消息那天,我没哭,差点笑出声!老天爷瞎了那么久,总算睁开一条缝!这是机会!翻盘的机会!心里那把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烧得我浑身哆嗦。总有一日,要他们付出代价!
混进灵堂披麻戴孝给仇人我呸!我是去看他死透了没有!也是想摸点东西,能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人挤着人,乱糟糟的,一股子香烛和尸气混杂的味儿。就在那儿,袖子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我贴身藏着的玉……掉了一半!
操!心跳当时就停了!那是我唯一的念想!是我翻身的指望!那上面可能刻着……不能丢!等我疯了似的想去找,地上乱七八糟,早没影了!急得我眼前发黑,差点没当场喊出来!
必须找回来!我像条没了窝的野狗,在许都城这摊烂泥里钻。耗子洞里的线人,阴沟里的乞丐,只要给钱,他们什么屁都放。我听到风声,不止我一个在找郭奉孝留下的东西,还有别人,动作快得很,像是有组织的。那个姓辛的女狐狸精!她的眼线跟苍蝇似的,到处都是!妈的,不能让他们抢了先!
然后,我听到了!曹府,那个鬼地方,有个小丫头片子,鬼鬼祟祟的,像是在郭奉孝灵堂附近捡了什么!阿蝉对!就是那个走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丫头!灵堂那天,我见过她!那眼神,贼溜溜的,绝对有问题!
是她!一定是她捡走了我的玉!
眼睛倏地眯起来,寒光一闪。目标,阿蝉!那块玉,必须从她手里拿回来!管她是偷是抢!
还有那个甄宓夫人……听说郭奉孝跟她不清不楚哼,一个关在金笼子里的可怜虫。或许……能从她嘴里撬点什么或者,干脆利用她对我来说,她跟街边的石头没两样,有用,就搬起来砸人,没用,踢开就是。
我站在破窗户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手指紧紧攥着那半块冰凉的玉。阿蝉……你最好识相点。不然后果,你担不起。还有那些跟我抢食的杂碎……等着!这棋盘,还没到收拾的时候!我还没输!
第6章
反抗的火苗
——蔡昭姬指尖下的琴弦冰凉,像一条冬眠的蛇。庭院里,风穿过竹林,哗啦啦响,盖不住心里的空洞。我坐着,没弹。这弦,这竹,这院墙,都是牢笼。这乱世,何处是归途不过是各自心牢罢了。
郭奉孝……那张脸,总带着点嘲弄世事的笑意,一闪而过。几次交谈,他扔过来的话,像石子投进深潭。天下大势他晃着酒杯,眼神飘忽,人心罢了。又说,这世上,最难测的不是天意,是人心。那语气,不像指点江山,倒像……预见了自己的下场。他眼底深处那点不安,藏不住。
他的死,病故呵。观其行,听其言,便知一二。这乱世,容不下太清醒的人,也容不下挡路石。他的才华,他的位置,本身就是催命符。是必然,是牺牲品。没什么稀奇。
灵堂那天,我抚琴。名为吊唁,实为冷眼旁观。《胡笳十八拍》的调子在指尖流淌,哀的是他,也不止是他。哀这吃人的世道,哀这身不由己的命。琴声是我的面具,也是我的针,刺向那些麻木的、算计的、仇恨的心。我看见那个叫辛夷的女人,满身铜臭,眼珠子算计着利益,手指像在拨算盘;看见甄宓夫人,行尸走肉,锁在朱门里的绝望,手指总是不自觉地抚摸空荡的脖颈;看见那个叫夏侯兰的丫头,眼里淬着毒,像一头寻仇的狼崽子,拳头攥得死紧。她们,我,都是这乱世棋盘上挣扎的棋子。鄙夷,同情,复杂……人心百态,不过如此。
不能就这么算了。笔墨,琴弦,就是我的刀剑。我要写,要弹,要把这扭曲的世道,这腐朽的根子,剖开给人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嗒、嗒、嗒,像在酝酿一场无声的风暴。将郭嘉之死作引,写尽这人心的鬼蜮,体制的冰冷。
翻动旧书时,一张薄薄的纸片滑落出来。是郭嘉的字迹,潦草,急促,像是在极度不安中写下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提到了某个久已禁绝的学派,还有……一种近乎谶语的警告。字迹边缘,甚至有被火燎过的焦痕。心头一凛。这东西……难道是那个叫阿蝉的侍女找到的盒子里漏出来的还是他故意留下的这印证了我最深的猜测——他的死,牵扯到思想的绞杀,比权斗更深。
窗外,一个影子飞快地掠过。太快了,像一片落叶。是错觉吗还是……曹公的眼线他欣赏我的才华,也忌惮我的笔。这份感激与控制,像藤蔓缠绕着我,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知道,我的琴声,我的文字,一旦触碰到真正的禁忌,后果不堪设想。危险,无声无息地逼近。
手指收紧,握住了那张薄纸,纸张的粗糙感异常清晰。罢了,这世道本就如此。清醒,总要付出代价。我的反抗,也许只是一点微弱的火苗,随时可能被狂风掐灭。但只要还能握笔,还能拨弦,这火苗,就不会熄灭。
观其行,听其言……不过是……如此罢了。
这抗争,才刚刚开始。而那双窥伺的眼睛,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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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袋子沉甸甸的,银子撞在一起,声音真他妈好听。刚刚那笔买卖,靠着郭奉孝那点破事儿编的瞎话,又捞了一大笔。嘁——这买卖,值!风吹过街角,带着尘土和牲口粪便的味儿,我却觉得空气都是甜的。指尖划过钱袋的丝绸,冰凉,滑腻。乱世好得很!这浑水,才好摸鱼!
就是她!那个叫阿蝉的小贱人!缩在墙角,鬼鬼祟祟,跟只老鼠没两样!我躲在假山后面,手指死死抠着怀里那半块破玉,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就是她拿了另一半!我的玉!我夏侯家的东西!眼神像刀子一样钉在她身上,心里那把火烧得噼啪作响。怎么动手怎么才能不惊动别人,把东西拿回来血债,终须血偿!这只是第一步!
手抖得厉害,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隔间里,那个盒子……打开了。里面不是药材,是……是竹简!还有几封信!上面有郭大人的字迹!还有……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这、这都是什么郭大人他……他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但眼睛却挪不开,手指不受控制地想去碰触那些东西。不该看的……可是……
心口一阵阵发紧,几乎喘不过气。刚刚路过书房,门没关严,听到了里面的话。是夫君,还有荀令君。……奉孝之死,虽是病故,却也解了些许肘腋之患…………顺水推舟罢了,于大局有益……顺水推舟不是病故是为了……巩固权力清除异己我脚下发软,差点跌倒,死死扶住冰冷的廊柱才没滑下去。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这朱门,锁得人透不过气……原来,连死,都是他们棋盘上的一步棋。
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滑过,却没有弹奏。新写的那几句诗,夹在送出去的书信里,不知道会不会惹麻烦。管他呢。这世道,想说句真话,比登天还难。郭奉孝的死,像投入死水里的一颗石子,总得留下点涟漪。我的文字,我的琴声,就是我的不甘。观其行,听其言……这世上的伪装太多了。手指轻敲桌面,下一步呢这微弱的火苗,如何才能不灭
砰!夏侯兰一掌劈在阿蝉肩上,阿蝉吃痛松手,盒子掉在地上,盖子摔开!里面的竹简、信件散落一地!我的玉!夏侯兰眼睛血红,扑向其中一块碎玉!但同时,几条黑影从旁边窜出来,是辛夷的人!东西留下!场面瞬间乱成一团!拳脚相加,惨叫声,怒骂声!府里的巡逻卫兵也被惊动了,大喝着冲过来!阿蝉连滚带爬地躲闪,混乱中,她死死抓住了地上的一片碎玉和一小卷散开的竹简,塞进怀里!夏侯兰抢回了那半块属于她的玉佩,眼神疯狂而快意,但胳膊也被砍了一刀,血流不止!辛夷的一个手下抢到了一封信,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但立刻被卫兵的长矛捅穿!
混乱中,夏侯兰带着那块终于完整的玉佩,忍着剧痛,消失在夜色里。辛夷的人折损大半,只抢到零星几页纸,她看着手下抬走的尸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快速点算着,像是在计算损失和收益。阿蝉躲在柴堆后面,浑身发抖,紧紧抱着怀里那点东西,像抱着烧红的炭火。远处,曹魏的旗帜在夜风中飘着,猎猎作响。这短暂的狂欢落幕,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深的恐惧。盒子里的秘密散开了,谁拿到了什么又会引来什么没人知道。
抹布用力擦过冰冷的地砖,一遍,又一遍。手腕酸痛,肩上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疼。那晚的混乱像一场噩梦,醒来,我还是那个低着头的洒扫侍女。怀里贴身藏着的东西,那块碎玉,还有从盒子里抢回来的、写满看不懂符号的一小卷竹简,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肉。不敢看,不敢想,甚至不敢碰。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手指会隔着粗布衣裳,描摹那冰冷的轮廓。郭大人的脸,他烧信时的焦躁,隔间的药草味,还有那个疯女人狰狞的脸……都搅在一起。头更低了,脚步更轻了,话也更少了。管事嬷嬷说我如今更本分了。呵。眼神扫过庭院角落,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留下。罢了,活着就好…不过是…活着罢了。
许都的城楼,风真他妈大,吹得我那件新做的锦缎袍子猎猎作响。下面的人小的跟蚂蚁似的,忙忙碌碌,争来抢去。我喜欢这儿,站得高,看得远。手里把玩着刚到手的一颗夜明珠,圆润,冰凉,光泽诱人。那晚抢回来的几页破纸,上面的人名和地点,转手就卖了个好价钱。死几个手下算什么钱能买更多更听话的。远处,曹丞相的大旗扯得老高,红得刺眼。下一个目标呵,这乱世,遍地都是黄金,也遍地都是尸骨。手指习惯性地在掌心快速点算着,嗒、嗒、嗒……乱世嘛,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买卖,永远做得。
琴弦上落了层薄薄的灰。我伸出手,想拂去,指尖却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弹什么呢给谁听呢院子里的竹子好像更枯黄了些,风吹过,连沙沙声都透着死气。夫君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来了,眼神也像隔着一层冰。他知道我知道了什么吗还是,他根本不在乎我知道了什么那晚听到的顺水推舟,像根毒刺,扎在我心口,日夜疼痛。碎玉……我的玉佩……郭奉孝……都过去了。窗外偶尔传来模糊的喧嚣,那是府外的事,是活人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站着,看着窗棂割裂的天空,一天,又一天。这朱门,锁得人透不过气…不过是…活着罢了。
胳膊上的伤口结了痂,又痒又疼。我蜷缩在城南这处废弃的瓦窑里,像条丧家犬。怀里紧紧攥着那块失而复得的玉佩,完整的,冰冷的,带着家族云纹的玉佩。我抢回来了!可爹娘回不来了,家也回不来了!那晚之后,我不得不逃,像只过街老鼠。看着玉佩,那上面似乎还沾着阿蝉那贱婢或是辛夷手下的血。血债……还不了了。仇人还在高位,而我,只能躲在这阴沟里苟延残喘。恨意像毒蛇,还在啃噬我的心,可力气,好像被抽干了。玉佩硌得胸口生疼。血债…还不了了…不过是…活着罢了。
墨迹未干。新谱的琴曲,藏了些私货,夹在给一位远方旧友的书信里送出去了。能不能到,到了会不会被看懂,看懂了又如何不知道。院门外,总感觉有双眼睛。曹丞相留着我,或许是念着旧情,或许是觉得我这点笔墨琴音翻不了天,或许……只是暂时还没腾出手。罢了。郭奉孝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官方的结论盖住了所有声音。但我听见了,看见了,记下来了。用我的方式。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做的。手指拂过琴弦,拨出一个沉郁的短音。观其行,听其言…不过是…如此罢了。
郭奉孝的死,最终成了一桩悬案,被官方定论为病逝。那些散落的秘密,或许在某个侍女怀中渐渐尘封,或许被某个商人在交易中扭曲利用,或许随着一块玉佩埋入泥土,或许化为几句隐晦的诗词琴音,在寂静的角落悄然流传。无人再敢公开提及。
乱世的车轮依旧滚滚向前,碾过枯骨,也碾过新生。官渡的烽烟散去不久,新的战事又在酝酿。许都城头,曹魏的旗帜在风中招展,颜色愈发鲜明,猎猎作响,像是在嘲弄着旗下蝼蚁般的众生。
很多年后,在夏侯兰丢弃那块玉佩的城郊荒地,有人发现长出了一株从未见过的奇异植物,花色殷红,带着诡异的纹路,风吹过时,仿佛能听到极细微的、充满恨意的呜咽。无人知其来历,只当是又一桩乱世怪谈。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尘埃落定,又扬起新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