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小满将数位笔放在一旁,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电脑屏幕上,一幅水墨风格的插画已经接近完成——苍翠群山间,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蜿蜒通向远方。
小满,还没走啊
主编林妍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都九点了,你最近加班太拼命了。
马上就好,林姐。
林小满接过咖啡,温热透过杯壁传递到她的掌心。
她最近总是觉得冷,即使出版社的空调已经调到了二十六度。
林妍在她身旁坐下,目光扫过屏幕:这幅意境真好,明明只是商业插画,你总能画出艺术感。
她的视线移到林小满苍白的脸上,眉头微蹙,你最近脸色很差,瘦了不少,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可能是最近接的活儿太多了。
林小满轻描淡写地回答,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藏在桌下——那上面有几处不明显的肌肉抽搐,这是最近两周新出现的症状。
林妍欲言又止,最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
其实我来是有个项目想交给你。陆远的新书《远山》需要插画师,他看了几位知名画师的作品都不满意。我推荐了你。
陆远
林小满的手指微微一颤,几滴咖啡溅在桌面上。
她迅速抽纸擦拭,掩饰自己的失态。
对,就是那个拿过两次文学奖的陆远。
林妍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脾气是出了名的难搞,但报酬很高。他明天下午三点在'静语'咖啡馆等你看稿,去不去
林小满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办公桌抽屉——那里放着她和陆远大学时代的合影。
五年了,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
我去。
她听见自己说。
走出出版社大楼时,秋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
林小满裹紧单薄的外套,突然一阵眩晕袭来。她扶住路边的灯柱,眼前闪过一片黑白雪花。
小姐,你没事吧
路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小满想说没事,但嘴唇像被冻住了一般。
她感到自己正在倒下,却无力阻止。
再次醒来时,刺眼的荧光灯和消毒水的气味告诉她这里是医院。
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站在床尾,手里拿着检查报告。
林小姐,你有家属在场吗
没有,我家人都在外地。
林小满撑起身子:
医生,我怎么了只是贫血吧
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重而直接:
我们做了全面检查,初步诊断是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也就是俗称的'渐冻人症'。
林小满眨了眨眼,这个词听起来如此陌生又遥远。
这是一种运动神经元疾病,会导致肌肉逐渐萎缩。
医生继续道,目前无法治愈,但可以通过药物和治疗延缓进展。平均生存期是两到五年。
五年。
林小满机械地计算着,那时她才三十岁。
她突然想起抽屉里的照片,照片上二十一岁的她和陆远站在大学樱花树下,笑容灿烂得刺眼。
有什么...症状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
初期可能是手脚无力、肌肉抽搐,随着病情发展会出现吞咽困难、语言障碍...
医生停顿了一下,但每个人的病程不同,有些患者进展较慢。
林小满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能画出万千世界的手。
她想起明天下午三点的约会,想起那个曾经承诺要陪她看遍世间风景的人。
我需要...立即住院吗
建议尽快开始治疗,但如果你有重要的事...
医生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任何变化随时来急诊。
走出诊室,林小满在走廊长椅上坐下,从钱包里抽出那张合影。
照片背面是陆远遒劲的字迹:
给小满,愿我们的路比远山更长。
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然后打开手机,回复了林妍的短信:
明天我会准时赴约。
第2章
林小满站在静语咖啡馆门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里的药盒。
医生开的药她按时吃了,但今早右手的三根手指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室内暖气扑面而来,带着咖啡豆烘焙后的醇香。
林小满的目光扫过每张桌子,最后定格在靠窗角落里的那个背影——即使五年不见,她也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陆远。
他比大学时更加挺拔,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侧脸轮廓如刀削般锋利。
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修长的手指时不时轻敲桌面,那是他等待时不自觉的小动作。
林小满的胃部一阵紧缩。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此刻双腿却像灌了铅。
她强迫自己迈出步子,鞋跟敲击木地板的声音引来陆远抬头一瞥。
那目光陌生而冷淡,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路人。
陆老师好,我是林小满,负责《远山》插画的画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出奇。
陆远微微颔首,甚至没有起身的意思。
坐吧。
他合上面前的书,林妍推荐你时,说你有独特的艺术感知力。
林小满小心地拉开椅子坐下,右手藏在桌下轻轻按压着颤抖的手指。
林主编过奖了,我只是尽力理解每部作品的灵魂。
灵魂
陆远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现在很少有画师会谈这么虚的东西了。
他推过来一个文件夹,这是《远山》的部分章节和我的要求,你先看看。
林小满接过文件夹,指尖不小心擦过陆远的手背。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缩回手——他的皮肤冰凉,和记忆中永远温暖的掌心截然不同。
她低头翻阅稿件,熟悉的字迹让她眼眶发热。
陆远的文字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切入读者的心脏。
《远山》讲述了一个关于失去与寻找的故事,主角在群山间徘徊,寻找一个可能从未存在过的人。
怎么样
陆远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林小满抬起头:
主角寻找的'她',其实是他自己失去的那部分,对吗
陆远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继续说。
书中反复出现的蓝铃花,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
林小满指向一段描写,但第三章节里,主角在悬崖边发现的蓝铃花已经枯萎——这意味着他寻找的不仅是那个人,更是自己曾经相信爱情的那部分灵魂。
咖啡馆的背景音仿佛突然消失了。
陆远的目光锐利地钉在她脸上,林小满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像话。
有意思。
许久,陆远才开口,声音里有一丝林小满读不懂的情绪:
你是第一个看出这一点的人,包括我的编辑。
林小满暗自松了口气,却听见陆远继续道:不过,理解文字和能画出匹配的插画是两回事。你之前有什么代表作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浇下。
毕业后因为经济压力,她接的多是商业插画,鲜少有机会做真正有艺术价值的作品。
主要为一些文学作品画过封面和内插,比如《春逝》、《河边谈话》......
她列举了几本不太出名的小说。
陆远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林小满能感觉到他的失望。
我直说吧,《远山》对我很重要,我需要一个更有经验的画师。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精准插入心脏。
林小满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陆老师,请给我一周时间。我可以根据您的要求画三幅样稿,如果您不满意,我自愿退出。
陆远审视着她,目光在她苍白的嘴唇和泛红的指关节停留片刻。
三天。他最终说,周五下午三点,还在这里。
谢谢您。
林小满点头,却在起身时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沿。
陆远皱眉:
你没事吧
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她勉强笑了笑,我这就去准备。
走出咖啡馆,林小满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
她没有带伞,但三天的时间太宝贵,容不得她回家取。
她裹紧外套冲进雨幕,冰凉的雨水很快浸透了衣服。
手机在包里振动起来,是林妍的信息:
见面怎么样陆远同意了吗
林小满苦笑着回复:
给了三天时间试稿
林妍很快回道:
别灰心,他这人就这样。对了,陆远助理刚通知改时间地点了,周五下午两点在他的工作室,地址我发你
林小满停下脚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到手机屏幕上。
新的地址在城郊,比咖啡馆远得多。
她刚想回复收到,手机突然黑屏——进水了。
回到公寓,林小满连打三个喷嚏。
她顾不上换衣服,立刻打开电脑开始阅读陆远给的材料。
文档末尾附着详细的要求:
插画必须采用水墨风格,但要融入现代元素;色调以青灰为主,偶有亮色点缀......
随着阅读深入,林小满的太阳穴开始突突跳动。
她吞下两片药,用皮筋把发抖的右手腕固定,开始素描。
画到第三张时,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周五早晨,林小满被闹钟惊醒时,喉咙火烧般疼痛。
她摸了摸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不用体温计也知道自己发烧了。
窗外,暴雨倾盆而下,比前天更甚。
三幅画稿整齐地放在桌上,是她这三天几乎不眠不休的成果。
林小满用左手艰难地化了个淡妆遮盖病容,却止不住一阵阵咳嗽。
出租车在暴雨中艰难前行,最终停在一栋现代风格的工作室前。
林小满看了看表:1:50,刚好。
她护着画筒冲进雨里,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妆容精致的女性,胸牌上写着周婷—助理。
你是
周婷上下打量浑身湿透的林小满。
林小满,来见陆老师交《远山》的试稿。
周婷的表情变得古怪:
陆老师他今天在出版社开会啊,下午三点的约不是在咖啡馆吗
林小满如坠冰窟:
但昨天通知改到两点在这里......
不可能,我一直负责陆老师的行程。
周婷拿出手机:
你看,今天下午三点,静语咖啡馆。
雨水顺着林小满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此刻更重要的是挽回机会:
能否请您联系陆老师,告诉他我已经完成了试稿,可以等他回来......
陆老师最讨厌计划外的事情。
周婷冷淡地说:
你最好按原定时间和地点去。
林小满站在屋檐下,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从这里到咖啡馆至少要一小时,她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
但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她咬咬牙,再次冲进雨幕。
当林小满浑身滴水地推开咖啡馆门时,陆远正看着手表。
见到她,他明显愣了一下。
对不起陆老师,我来晚了。
林小满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认不出。
她颤抖着取出画筒:
这是三幅试稿......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
世界天旋地转,她感到自己正在倒下,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
模糊的意识中,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是一声压抑的咒骂。
她感觉自己被抱起,闻到了记忆中熟悉的雪松气息。
再次醒来时,林小满躺在自己的床上,额头上贴着退烧贴。
床头柜上放着药和水杯,窗外已经黑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三幅画稿整齐地靠在墙边,上面贴着便利贴:
先养病,周一联系。——陆远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送她回家了那岂不是看到了......
她环顾四周,墙上那张大学合影依然挂在显眼位置。
照片旁边是她五年来收集的所有陆远的作品,整齐排列在书架上。
床头放着他送她的第一本书,扉页上写着给我最懂我的小满。
门铃突然响起。
林小满拖着沉重的身体去开门,赫然看到陆远站在门外,手里提着药店的袋子。
量体温了吗
他问,语气依然冷淡,但眉头紧锁。
林小满摇头,侧身让他进门。
陆远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烧水,仿佛来过无数次。
事实上,大学时他确实常来,有时为了讨论作业,有时只是为了看她画画。
39度2。
陆远看着体温计,声音低沉:
医生说你体质太差,需要全面检查。
林小满蜷缩在沙发一角,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谢谢您送我回来,画稿您看了吗
陆远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到墙边,凝视着那张合影,然后转向书架,手指抚过那些书的书脊。
为什么不说
他突然问。
林小满握紧了毯子下的右手:
说什么
说我们认识。
陆远转身,目光如炬:
说你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说我们......
他突然停住。
那不重要。
林小满轻声说:
您需要的是画师,不是老朋友。
陆远的表情变得复杂。
他走向茶几,拿起那三幅画稿:
这些很好,比我想象的好得多。《远山》交给你了。
林小满眨了眨眼,不确定是因为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她的视线又模糊了。
药每八小时一次,多喝水。
陆远放下袋子,周一我让助理联系你签合同。
他走向门口,停顿了一下,那张照片......
我会收起来的。
林小满迅速说,不会影响工作。
陆远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离开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林小满终于放任自己哭了出来。
她摸索着吃下药,右手颤抖得几乎拿不稳水杯。
医生说过情绪波动会加剧症状,但她控制不住。
墙上的合影里,二十一岁的她和陆远肩并肩站在樱花树下,笑容无忧无虑。
那时她不知道五年后他们会形同陌路,更不知道自己会带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再次走入他的生命。
第3章
林小满将画笔浸入钴蓝色颜料,小心翼翼地勾勒出山峦的轮廓。
《远山》的第三幅插画已接近完成,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画板上,为颜料镀上一层金边。
右手腕传来一阵刺痛,她皱了皱眉,没有停下。
自从上周签约后,她几乎足不出户,全身心投入创作。
陆远给了她极大的自由,只要求每周一看进度。
今天是周一,她必须完成这幅画。
再坚持一会儿。
她轻声对自己说,转动酸痛的手腕。
门铃突然响起,林小满差点打翻调色盘。
这个时间会是谁
她看了看表——上午九点,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小时。
透过猫眼,陆远挺拔的身影让她呼吸一滞。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下颌线更加分明,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和一个纸袋。
林小满迅速扫视了一圈公寓——画具散落各处,沙发上堆着参考书,早餐碗还放在茶几上。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陆老师,您来得真早。
她侧身让他进来,下意识将右手藏在身后。
陆远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画板上:
打扰了,刚好路过,带了咖啡和早餐。
他顿了顿,你通宵了
林小满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随意地挽着,眼下肯定有黑眼圈。
只是起得早。
她接过咖啡,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几滴咖啡溅在袖口。
陆远注意到了,但什么也没说。
他走向画板,凝视着那幅接近完成的插画——晨雾中的远山,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通向山顶,一株蓝铃花在风中摇曳。
这是第三章的场景。
林小满站到他身旁:
主角在这里第一次怀疑自己寻找的人是否真的存在。
陆远伸手轻触画面上那朵蓝铃花:
花瓣的方向错了。
什么
这种花永远朝向东方。
他的手指划过纸面:
就像我们大学时后山那些。
我们大学时。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正面提起过去。
林小满的心跳加快了,她拿起画笔:
我马上改。
就在她即将落笔的瞬间,右手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画笔从指间滑落,紧接着是整个颜料瓶。
玻璃碎裂的声音刺破寂静,钴蓝色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如同一个小小的忧郁湖泊。
林小满僵在原地,看着那片蓝色浸染了她的拖鞋。
一阵恐惧攫住她的喉咙
——这是第一次在陆远面前发病。
对不起,我...
她蹲下身去捡玻璃碎片,左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陆远的手温暖而干燥:
别用手。
他拿来纸巾和垃圾桶,熟练地清理起来:
你手怎么了
只是抽筋,画画久了经常这样。
林小满强迫自己微笑,用左手接过他递来的湿巾擦拭地板。
陆远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转身走向厨房:
先吃早餐吧。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凝滞。
林小满小口啜饮咖啡,观察着陆远的表情。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眉头微蹙。
下午有空吗
他突然问。
有,怎么了
我想请你去我工作室看看。
陆远放下咖啡杯:
有些资料可能对你的创作有帮助。
林小满眨了眨眼:
您的工作室
据她所知,陆远极少邀请人去他的私人创作空间。
两点,我让周婷来接你。
他站起身,似乎对话已经结束,别管那幅画了,先休息一会儿。
送走陆远后,林小满靠在门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抬起右手,尝试握拳,手指反应迟缓但不至于完全失控。
医生说过症状会时好时坏,但总趋势是恶化的。
她看了眼时间——足够她练习一会儿左手绘画。
从确诊那天起,她就开始秘密训练左手,但进展缓慢。
下午一点五十,一辆黑色轿车准时停在公寓楼下。
周婷坐在驾驶座,妆容一丝不苟,红唇紧抿。
陆老师临时有事,让我来接你。
她的语气冷淡,目光从林小满朴素的着装上一扫而过:
系好安全带。
车程约二十分钟,两人一言不发。
周婷最后将车停在一栋低调的现代建筑前,入口处只有一个小小的陆字标志。
三楼,他让你直接进去。
周婷说完就开车离开了,似乎不打算陪同。
林小满乘电梯上楼,推开门时不禁屏住呼吸——整个三楼是一个开阔的复式空间,一整面墙的书架,落地窗外是城市全景。
陆远站在窗边打电话,见她进来,示意她稍等。
...我说了不行,版权不能动。
他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怒意:
苏媛想要角色可以自己写,别打《远山》的主意。
听到这个名字,林小满的心沉了一下。
苏媛,陆远大学时的前女友,如今是知名编剧。他们还有联系
陆远挂断电话,转向林小满时表情已经恢复平静:
抱歉,工作上的事。
是...苏媛
问题脱口而出,林小满立刻后悔了。
陆远挑眉:
你知道她
在杂志上看到过。
林小满迅速转移话题:
您的工作室很漂亮。
陆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但没有追问:
来,我带你看些东西。
他领着林小满穿过客厅,来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
输入密码后,门无声滑开——这是一间比外面更加私密的空间,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还有一个小型休息区。
这是我的书房,陆远说,很少有人进来。
林小满的目光立刻被书桌上方的照片墙吸引——正中央是他们大学时的合影,和她在公寓里挂的那张一模一样。
周围是陆远领奖、演讲的照片,但没有其他私人合影。
你还留着这张照片。
她轻声说,无法掩饰声音里的颤抖。
陆远站在她身后,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你也是。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
林小满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能被听见。
她假装研究书架上的书,拉开一点距离:
您说有些资料要给我看
嗯。
陆远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
《远山》的完整大纲和结局,编辑都还没看到。
林小满惊讶地接过:
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的理解比他们都深刻。
陆远靠在书桌边,我想听听你对结局的看法。
林小满翻开文件,快速浏览起来。
随着阅读深入,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远山》的结局是主角最终没能找到那个人,独自一人站在悬崖边,看着远方的群山。
这......
她抬头,太绝望了。
现实往往如此。
陆远的声音冷静,不是所有寻找都有结果。
但文学不只是反映现实,还应该给予希望。
林小满放下文件,主角经历了那么多,如果最终一无所获,读者的情感投入就失去了意义。
你认为应该大团圆结局
陆远挑眉。
不,但至少应该有一些......顿悟或成长。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快速勾勒:
比如主角最终明白,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或者他发现自己要寻找的东西一直在心里。
陆远看着她潦草的草图,沉默良久:
你变了很多。
什么
大学时你总是赞同我的每一个想法。
他的目光深邃:
现在你学会了反驳。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
人总会成长的。
我考虑一下你的建议。
陆远收起文件,关于结局。
这是妥协的信号。
林小满点点头,目光被书架上的一排笔记本吸引。
其中一本特别眼熟——棕色皮革封面,边角已经磨损。
那是陆远的灵感笔记,大学时他从不让她看,说里面都是见不得人的胡言乱语。
陆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嘴角微扬:
想看
可以吗
他抽出那本笔记递给她:
现在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了。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让林小满耳根发热。
她小心地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日期——正好是他们大学毕业后那年。
第一篇文章的标题是《致背叛者》。
她的手指僵住了。
怎么了
陆远问。
没什么。
她迅速翻到后面,大部分是零散的灵感和小说草稿。
但那些文字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和愤怒,与她记忆中阳光的陆远判若两人。
陆老师,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周婷站在那里,表情微妙地看着两人接近的距离:
苏小姐来了,说有急事。
陆远的表情瞬间冷却:
让她等一会儿。
她说很重要,关于那个项目。
周婷意有所指地看了林小满一眼。
陆远叹了口气:
抱歉,我处理一下。你可以在这里随便看看,书都可以翻。
他离开后,林小满长舒一口气,重新翻回那篇《致背叛者》。
文章没有指名道姓,但描述了一个曾经信任的人如何背弃承诺。
写于五年前六月——正是她突然消失后的一个月。
她合上笔记本,胸口隐隐作痛。
原来他一直是这么看待她的离开的。
看来陆老师对你很特别。
林小满转身,周婷靠在门框上,红唇勾起一个假笑。
只是工作关系。
林小满将笔记本放回书架。
是吗
周婷走进来,手指划过书桌边缘:
他从不让人进这个房间,连苏媛都只能在外面的会客区等。
林小满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沉默。
好心提醒你,
周婷压低声音,别太投入。陆老师心里有重要的人,这些年谁都无法取代那个位置。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收缩:

不知道,但从我当助理起,他抽屉里就一直放着一张照片。
周婷耸耸肩,每月18号他都会消失一整天,没人知道去哪。
18号。
林小满的呼吸几乎停滞——那是她的生日。
周婷离开后,林小满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五年前的误会比想象中更深,而现在她又带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回到他的生活。
右手传来一阵刺痛,提醒着她时间的残酷。
抱歉耽搁这么久。
陆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婷说你对她说了些奇怪的话
林小满转身:
她告诉我你心里有重要的人。
陆远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恢复平静:
她多嘴了。
是...苏媛吗
林小满鼓起勇气问。
苏媛
陆远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我们分手后就没联系过,直到最近她想要《远山》的改编权。
那是谁
陆远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林小满的心跳快得几乎疼痛——他要给她看那张照片了吗
但陆远只是取出一叠稿纸:
该回去了,我送你。
回程的车上,两人都沉默不语。
林小满偷瞄陆远的侧脸,试图找出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他在想什么
抽屉里真的是她的照片吗
为什么每月18号要消失
周三上午十点,
停车时陆远突然说:
来工作室讨论修改方案。我会采纳你关于结局的部分建议。
好的。
林小满点头:
谢谢您的信任。
回到家,林小满立刻检查右手功能——握力明显减弱,手指灵活性下降。
她拿出医生开的药,犹豫了一下,还是吃了双倍剂量。
然后摊开一张新画纸,开始用左手练习基础线条。
夜深了,公寓里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林小满咬紧下唇,强迫不听话的左手画出流畅的线条。
汗水从额头滑落,但她的眼神坚定。
无论还剩多少时间,她都要完成《远山》的插画。
这是她能为陆远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4章
医院走廊的灯光刺得林小满眼睛发疼。
她低头看着诊断报告上的数据,那些数字比上个月更加糟糕。
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
病情进展比预期快...考虑使用呼吸机辅助...建议立即开始物理治疗...
林小满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
她迅速将报告塞进包里,抬头看见陆远站在几步之外,眉头紧锁。
他穿着深灰色风衣,手里拿着一叠文件,看起来像是来探望什么人。
陆老师,
她努力让声音平稳,您怎么在医院
朋友手术。
陆远简短回答,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你呢
例行体检。
林小满扯出一个微笑,右手不自觉地藏在身后。
那只手今天特别不听话,早上连牙刷都拿不稳。
陆远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远山》第五章的插画进展如何
已经完成线稿,今晚可以发给您看。
她暗自庆幸话题转向工作:
主角在废弃车站寻找线索的那段,我用了比较阴暗的色调,但保留了一束光——
你脸色很差。
陆远突然打断她:
体检结果怎么样
林小满的指尖掐进掌心:
一切正常,只是有点贫血。
她转移话题:
您朋友的手术顺利吗
嗯。
陆远看了眼手表,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还有点事。
林小满后退一步:
明天见,陆老师。
她转身走得太急,差点撞上推着药车的护士。
直到拐过走廊转角,确认陆远没有跟来,她才靠在墙上长舒一口气。
包里的诊断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意识。
医生说的对,她应该开始考虑辅助设备了。
但一旦用了那些东西,陆远肯定会发现。
不,再坚持一段时间,至少完成《远山》的插画。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妍的信息:
今晚七点,文学基金会酒会,陆远会出席,出版社希望你也去,推广《远山》项目
林小满咬了咬下唇。
这种社交场合对她现在的状态简直是折磨,但作为插画师,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回复了同意后,她打车去了最近的药店,买了一大堆维生素和补血剂。
收银员好奇地打量她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右手,她假装没注意到。
酒会在城东一家高级酒店的空中花园举行。
林小满穿了一件简单的藏蓝色连衣裙,把头发挽起,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入口处,陆远正在和几位文学评论家交谈,一身黑色西装衬得他格外挺拔。
啊,这位就是《远山》的插画师吧
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注意到她,陆老师提过你对作品有独到见解。
陆远转过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
来得正好,这位是《文学评论》的主编赵老师。
接下来的半小时,林小满被迫与各路文学界人士寒暄。
她的右手无力持杯,只好一直用左手端着果汁,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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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糟的是,持续的耳鸣和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她不得不频繁地靠向墙壁支撑身体。
不舒服
陆远不知何时站到她身旁,声音压得很低。
有点闷。
林小满勉强笑笑:
我去下洗手间。
洗手间的镜子映出一张惨白的脸,眼下是明显的青黑。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脸颊,然后从包里取出药片干吞下去。
医生警告过这样伤胃,但她现在别无选择。
你就是陆远的新宠
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
林小满转身,看见一位穿着酒红色礼服的女人正在补口红。
镜子里的面孔精致得近乎锋利
——苏媛,陆远的前女友,如今是当红编剧。
我是《远山》的插画师。
林小满平静地回答,抽出纸巾擦手。
苏媛轻笑一声:
别天真了,陆远从来不会只把谁当'插画师'。
她合上口红盖子:
他喜欢有才华的女孩,但最终都会厌倦。就像大学时那个美术系的,叫什么来着...林什么
林小满的手指攥紧了洗手台边缘。
哦,想起来了,苏媛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好像也叫林小满真巧啊。
失陪了。
林小满转身要走,却被苏媛拦住。
提醒你一句,《远山》的电影改编权我志在必得。
苏媛的笑容变冷:
别以为靠着一张和故人相似的脸就能影响陆远的决定。
林小满没有回答,径直走出洗手间。
眩晕感更强烈了,她必须离开这里。
找到林妍简单说明情况后,她悄悄离开了酒会。
回到家,林小满立刻瘫倒在沙发上。
手机震动个不停——林妍的信息,同事的询问,最后是陆远的未接来电。
她没有力气回复任何人,只是盯着天花板,等待这一波症状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
林小满艰难地爬起来,透过猫眼看到陆远站在门外,表情阴沉。
为什么提前离开
门一开,陆远就直接问道:
赵主编特意想跟你讨论插画风格。
我不舒服。
林小满靠在门框上,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酒会的裙子,头发也散乱着。
陆远的目光扫过她狼狈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
苏媛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
林小满转身走向客厅,双腿发软差点绊倒,被陆远一把扶住。
他的手心很烫,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温度:
你在发烧。
只是累了。
林小满挣脱开来:
《远山》第五章的插画我马上发给你,明天可以讨论修改——
去躺着。
陆远打断她:
药在哪里
最终妥协的结果是林小满躺在沙发上,而陆远在厨房烧水。
听着那边传来的响动,林小满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大学时他们也经常这样,她熬夜画画生病,陆远照顾她。
只有这些
陆远拿着她药箱里仅有的几盒药回来,没有退烧药
我忘了买。
林小满撒谎。
实际上医生警告她,ALS患者的药物反应与常人不同,很多普通药品都不能随便用。
陆远叹了口气:
我出去买。
不用了!
林小满几乎是喊出来的,然后放低声音:
真的,我休息一下就好。您...您不是还有朋友在医院吗
陆远沉默了一会儿:
他已经醒了。然后拿起手机,我点些粥和药,你吃了再睡。
外卖来得很快。
林小满小口喝着热粥,感觉确实舒服了些。陆远坐在对面翻阅她桌上的画稿,神情专注。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苏媛在散布谣言。
陆远突然开口,说你是靠关系拿到这个项目的。
林小满放下勺子: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在乎。
陆远的声音很硬,你的才华不应该被这样诋毁。
雨声更大了,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瞬间照亮了陆远轮廓分明的侧脸。
林小满突然想起大学时的一个雨夜,他们在图书馆通宵,停电的瞬间陆远握住了她的手...
明天我会澄清。
陆远站起身,你好好休息。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
对了,周六有个出版社的郊游,去青峰山。《远山》的编辑团队都会去,你也一起来吧。
林小满张嘴想拒绝——以她现在的体力,爬山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这是工作,她没有正当理由推辞。
好。
她最终答应。
陆远离开后,林小满强撑着洗完澡,然后坐在电脑前继续修改插画。
右手已经几乎不能握笔了,她用皮筋将笔固定在手指间,靠手腕的力量勉强勾勒线条。
每画几笔就不得不停下来活动痉挛的手指。
凌晨两点,她终于完成了第五章的插画。
点击发送后,她瘫在椅子上,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
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
手机亮起,是陆远的消息:
收到了,画得很好,尤其是那束光的处理。早点休息
简单的肯定让她眼眶发热。
她缓缓打字回复:
谢谢,晚安
拇指按下发送的瞬间,右手突然一阵剧痛,手机滑落在地。
林小满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用左手捡起手机,检查是否摔坏。
屏幕亮起,显示一条新推送——苏媛的朋友圈更新。
照片上是今晚的酒会,陆远和一群文学界人士举杯,配文是:
和《远山》团队庆祝项目启动,期待与@陆远的再次合作~
再次合作。
电影改编权的事已经定了吗
陆远不是说...林小满摇摇头,不愿再想。
她关掉手机,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
雨声渐渐变成白噪音,就在她即将入睡时,门铃再次响起。
谁会在这个时间来
她挣扎着爬起来,透过猫眼看到浑身湿透的陆远站在门外。
您忘了什么东西吗
她拉开门,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
陆远的头发滴着水,表情异常严肃:
我回来拿落在你茶几上的文件。
他顿了顿,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右手的事
林小满的心跳骤停。
她看向茶几——那里摊开着她的速写本,上面全是左手练习的歪歪扭扭的线条,还有她记录的右手功能退化情况。
我可以解释...
她声音发颤。
解释什么
陆远的声音突然提高:
解释你右手已经废了还在硬撑解释你明明病得这么重却假装没事
他抓起速写本:
这是什么'右手握力只剩40%''左手练习进度滞后'
雨水从他发梢滴落,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水洼。
林小满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远
——愤怒中夹杂着某种近乎痛苦的情绪。
只是暂时的神经炎...
她试图撒谎。
够了!
陆远将速写本摔在茶几上:
医院碰面时我就该想到的。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林小满惨白的脸。
她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说话啊!
陆远上前一步,为什么要隐瞒
因为我不想被可怜!
林小满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嘶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种眼神!
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我能完成《远山》的插画,即使用一只手。
陆远的表情凝固了。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衬衫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不需要怜悯,陆老师。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
这是我们之间的工作,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陆远重复道,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五年后重逢,你病得这么重,却觉得我会只把它当成'工作'
林小满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
文件在茶几上,您拿了就走吧。明天...明天我会按时交稿。
长久的沉默。
雨声填满了整个空间。
最终,陆远拿起文件,转身走向门口。
在跨出门槛前,他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周六的郊游取消吧,山上太冷了。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林小满心上。
她滑坐在地板上,抱紧双膝,任凭窗外的暴雨声掩盖自己的哭泣。
右手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第5章
林小满将药瓶迅速塞回抽屉,但已经太迟了——陆远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过去两周,自从那个雨夜冲突后,他们之间的相处变得小心翼翼,像两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人。
这是最后一章的场景。
陆远移开视线,指向她刚完成的插画:
主角在雪山顶峰找到那株蓝铃花,但花已经冻死了。
林小满凑近看屏幕,刻意用左手操作数位板。
她的右手现在基本丧失了精细动作能力,只能做些简单的握持。
我留了一点希望,
她放大画面的一角:
看这里,花根处有个嫩芽。
陆远沉默了一会儿:
你总是这样。
怎样
在最黑暗的地方留一束光。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办公室的窗户透进秋日柔和的阳光,落在陆远的侧脸上。
林小满注意到他眼角有了细纹,那是五年前没有的。
她凝视着那些蜿蜒的纹路,指尖在膝头微微颤动,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制着,终究没能抬起。
陆老师,青岚古镇的资料我整理好了。
周婷推门而入,将一叠文件放在桌上,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
酒店已经订好,明天上午十点的车。
谢谢,你先出去吧。
陆远头也不抬地说。
周婷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
林小满低头继续修改画作,感到一阵微妙的尴尬自那晚后,陆远再没提起她的病情,但处处不动声色地照顾——减轻她的工作量,会议时递水,甚至偶然留下她需要的参考书。
关于明天的采风,
陆远打破沉默,如果你身体不适,可以不去。
我能行。
林小满立刻回答:
《远山》最后几章的场景都在青岚一带,实地考察对创作很重要。
陆远审视着她:
要爬山。
我可以用左手拄拐杖。
她半开玩笑地说,然后后悔了
——这个话题太接近他们都不想触碰的禁区。
出乎意料,陆远嘴角微微上扬:
我准备了登山杖,轻量碳纤维的。
林小满眨了眨眼,不确定这是不是玩笑。
陆远的表情恢复了平常的严肃,但眼里有一丝她熟悉的、大学时代的那种温暖。
谢谢。
她轻声说,不确定自己到底在谢什么。
是登山杖
是他没有追问她的病情
还是他依然信任她能完成工作
离开工作室时,林小满在电梯里遇到了周婷。
听说你们明天要去青岚
周婷的声音甜得发腻:
真是浪漫呢,古镇的秋天。
林小满按下楼层按钮:
是工作。
当然,工作。
周婷轻笑,陆老师从不让同事参与这种私人采风的,你是第一个。
她凑近一些,香水味刺鼻,对了,你知道他每月18号去哪儿吗
电梯门开了,林小满快步走出,没有回答。
但那个日期像一根刺扎进心里
——她的生日,也是母亲去世的日子。
回到家,林小满收拾行李时手机响了。
医院的号码让她的心跳加速。
林小姐,关于上次讨论的实验性治疗,
医生的声音公事公办,有一个好消息,您符合入组条件。但需要提醒您,费用大约需要八十万,医保不能报销。
八十万。
林小满握紧手机,这个数字几乎是她全部积蓄的三倍。
能延缓多久
根据现有数据,平均延缓病程9-12个月。但个体差异很大。
一年。
用八十万买一年时间,而且不保证质量。
她的目光落在墙上《远山》的进度表上——至少还要三个月才能完成。
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但请尽快决定。名额有限。
挂断电话,林小满坐在床边,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
一年时间,够她完成《远山》和几幅想画的作品。
但代价是耗尽所有积蓄,还可能拖累年迈的父亲。
如果不治疗,医生说过她可能只剩两年,而且最后阶段会非常痛苦。
窗外,夕阳将云朵染成血红色。
林小满拿起数位笔,用左手开始勾勒一幅新草图——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旅人,前方是迷雾笼罩的两条路。
第二天清晨,林小满在车站等到了陆远。
他穿着深蓝色冲锋衣,背着专业登山包,看起来像是要去征服珠峰,而非只是古镇一日游。
早。
陆远递给她一杯热豆浆,车上喝。
长途巴士上,他们并排坐着,陆远靠窗,膝上摊开着笔记本。
林小满小口啜饮豆浆,偷偷打量他专注工作的侧脸。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昨晚没睡好
陆远突然问,眼睛仍盯着屏幕。
林小满收回目光:
有点。在想《远山》的结局。
有什么新想法
我在想...主角最终是否真的需要找到那个人。
她斟酌着词句:
也许寻找的过程已经改变了他,这就足够了。
陆远停下打字,转向她:
你以前也这么说过。
因为我相信有些旅程的意义不在终点。
陆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合上笔记本:
睡一会儿吧,还有两小时才到。
林小满闭上眼睛,假装没注意到陆远轻轻将她歪向窗边的头扶到自己肩上。
青岚古镇比想象中更加古朴。
石板路蜿蜒在明清建筑之间,远处是层峦叠嶂的青山。
一下车,陆远就进入工作状态,拍摄建筑细节,记录当地老人的口述历史。
林小满跟在他身后,用左手速写本捕捉那些可能用于插画的场景。
《远山》里那个老药铺的原型应该就是这里。
陆远指着一家挂着百草堂牌匾的店铺,我五年前来过。
五年前。
正是他们分开的时候。
林小满想问他是和谁一起来的,但最终只是点点头:
里面的药材柜很适合做插画背景。
午后,他们开始向镇外的山上走。
路并不陡,但对林小满来说已是挑战。
陆远递给她那根
promised
的登山杖,步伐有意放慢。
看那边,半山腰上,陆远指向一片枫林,《远山》最后一章,主角就是在那样的林子里迷路的。
火红的枫叶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林小满迅速素描着,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冷了
陆远问。
有点。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我们该下山了。
他们刚回到古镇,雨点就开始落下。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很快变成倾盆大雨。
两人躲进一家茶馆,窗外的雨幕将古镇笼罩在朦胧中。
最后一班回城的车已经走了。
陆远查看手机后宣布,看来我们得在这里过夜。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
和陆远单独在外过夜,这是五年来第一次。
她假装专注于茶杯:
附近有旅馆吗
老板推荐了山脚下的'听雨轩',说是古镇最好的客栈。
听雨轩确实古色古香,但最好可能言过其实。
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在风雨中吱呀作响,前台说因为旅游旺季只剩一间双人房了。
我们可以去别家看看。
陆远皱眉道。
全镇都满了,前台大妈头也不抬,书画节吸引了很多人。
就这里吧。
林小满说,太坚持反而显得奇怪,反正就一晚。
房间比想象中干净,两张单人床分别靠墙摆放,中间是一扇面向庭院的雕花木窗。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瓦片屋顶,庭院里的小池塘已经溢出水来。
你先洗澡吧。
陆远放下背包,我去楼下买点吃的。
热水冲走了部分疲惫,但林小满的右手在更衣时再次背叛她——扣子怎么也系不上。
她最终放弃,穿着T恤和睡裤出来,发现陆远已经回来了,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停电了。
他点燃蜡烛,暴雨把电线刮断了。
烛光中,陆远的轮廓显得格外深邃。
林小满小心地坐到床边,用左手拿起筷子。
吃面时,一滴汤汁溅到她衣领上,陆远自然地递来纸巾,目光却在她勉强系上的扣子上停留了一秒。
你的手......
只是今天用多了。
林小满迅速打断他:
明天就好了。
陆远放下筷子:
林小满,你知不知道你撒谎时会不自觉地摸耳垂
她的左手立刻从耳垂放下,这个习惯自己都没发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声填补空白。
为什么要接这个项目
陆远突然问:
明明身体已经......
因为是你写的。
林小满脱口而出,随即后悔自己的直白。
烛光摇曳,陆远的眼睛在阴影中深不可测。
他起身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旧笔记本,皮质封面已经磨损——正是书房里那本。
我一直在想,他声音低沉,如果我们五年前看到的是同一个真相,为什么会有完全不同的解读。
林小满的呼吸停滞:
什么意思
陆远翻开笔记本,停在某一页:
毕业前那天,我去找你,看到你和陈教授从酒店出来。
陈教授
林小满的大脑急速运转,然后突然明白了——那个下午她是去告诉陈教授自己放弃留学机会的决定,因为母亲刚确诊癌症晚期。
你从没告诉我你妈妈病了。
陆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直到她葬礼那天我才知道。
林小满握紧颤抖的右手:
我不想拖累你。你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留学机会......
所以你就和陈教授做交易用你的推荐信换我的机会
陆远猛地合上笔记本:
我宁愿不要那个该死的名额!
雷声轰鸣,电光透过窗棂照亮两人苍白的脸。
林小满终于明白了那个横亘五年的误会
——陆远以为她背叛了他,用不光彩的手段为他争取机会,而她以为他知道了她的牺牲却选择离开。
不是那样的,
她声音颤抖,陈教授只是......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
最近这种发作越来越频繁,每次都觉得肺部要被撕裂。
陆远立刻递来水,但她已经控制不住,咳出的血丝染红了掌心。
陆远的脸色瞬间变了:
我们得去医院。
不用,林小满擦掉嘴角的血迹,只是毛细血管破裂,医生说过......
什么医生
陆远抓住她的肩膀,到底诊断是什么
窗外的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林小满看着陆远眼中的恐惧和愤怒,突然感到无比疲惫。
五年的隐瞒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ALS,她轻声说,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陆远的表情凝固了,像是没听懂这个医学名词。
然后血色迅速从他脸上褪去:渐冻人症
林小满点点头,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确诊八个月了。医生说...大概还有两年。
烛光下,陆远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像是被人当胸刺了一刀。
他松开她的肩膀,踉跄后退一步,然后转身一拳砸在墙上。
为什么不早说
他的声音嘶哑:
为什么现在才......
告诉你又能怎样
林小满苦笑:
让你出于怜悯回到我身边看着我的身体一点点死去
陆远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怒火:
所以你宁可让我以为你背叛了我五年,林小满,我恨了你五年!
这句话像利剑刺穿心脏。
林小满低下头,泪水无声滑落:
对不起。
一阵沉默。
雨声填满了整个房间。
然后,陆远缓缓跪在她面前,双手捧起她颤抖的右手,贴在额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他的声音破碎:
如果我当时多问一句,如果我追查到底......
林小满用左手轻抚他的头发,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这一刻,五年的误会、痛苦和思念都融化在雨夜的烛光里。
《远山》的主角,陆远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最后会找到那个人吗
林小满微笑起来:
你说呢
陆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吻了她颤抖的手指。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他们搭乘第一班车回城,肩并肩坐着,却比来时更加沉默。
昨晚的坦白像一场梦,在阳光下显得不真实。
车行至半路,突然抛锚了。
司机抱歉地宣布要等维修人员,建议大家下车活动。
路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远处群山连绵。
陆远和林小满走到一处小山坡上。
晨雾尚未散尽,阳光穿透云层,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
真美。
林小满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陆远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
我每月18号都去你妈妈的墓地。
林小满猛地转身,心脏几乎停跳:
什么
我以为...也许能遇见你。
陆远的目光投向远方,但五年了,一次都没有。
阳光照在林小满脸上,温暖得几乎灼人。
她突然明白了那个重要的人是谁,为什么周婷说无人能取代。
我在国外。
她轻声说,妈妈去世后,爸爸送我去德国治疗抑郁症。
陆远转向她,眼中有一万个问题,但最终只是说:
现在我知道了。
他们站在阳光下,中间是五年的误解和无法挽回的时光。
但此刻,林小满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终于找到了漫长旅途中的那个迷失的自己。
回城的车上,陆远握住她无力的右手:
关于治疗......
太贵了,林小满摇头,而且只能延缓几个月。
钱不是问题。
对我而言是。
她坚定地说,我宁愿用剩下的时间完成《远山》,也不愿躺在医院里多活一年。
陆远想反驳,但看到她眼中的决心,最终只是紧了紧握住她的手。
第6章
凌晨三点十七分,林小满的左手再次背叛了她。
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丑陋的弧线,毁掉了整幅草图。
她盯着那条失控的线条,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右手已经完全废了,现在连左手也开始不听使唤。
医生警告过这种情况——双侧发病,较为罕见且进展更快。
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颤抖的肩膀还是暴露了崩溃的情绪。
需要帮忙吗
陆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惊得林小满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慌乱地用袖子擦脸,试图遮住满是泪痕的脸和桌上歪歪扭扭的练习稿。
陆、陆老师您怎么......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陆远走进工作室,月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
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目光扫过林小满面前堆积如山的废稿和地板上散落的药盒,最后落在她颤抖的左手上。
我忘了拿明天会议的文件。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但下颌线条紧绷,看来不只是右手
林小满下意识将左手藏到身后,却碰翻了墨水瓶。
深蓝色的液体在实木地板上蔓延,如同她无法控制的病情。
只是...太累了。
她徒劳地解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陆远没有理会她的辩解,径直走到桌前,拿起一张废稿。
那是她尝试了二十七次都没能画好的主角面部特写
——左眼总是画得歪斜,像是融化的蜡烛。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指节泛白,几乎要捏碎那张脆弱的纸。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抬起泪眼:
告诉您什么说我连最基本的线条都画不好了说我的时间可能比医生预计的还要少
她指向垃圾桶里几个空药盒,那些新药根本没用,只是让我更想吐而已。
陆远的表情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他放下稿纸,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放在她面前。
打开看看。
林小满迟疑地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套特制的绘画工具——加粗的笔杆、防滑握套、甚至还有一个可以固定在手腕上的辅助支架。
每一件都精心设计,明显是为了适应她日益衰退的手部功能。
你......
她的喉咙发紧,什么时候准备的
从青岚回来那天。
陆远的声音低沉,我咨询了职业治疗师和几位患有类似疾病的艺术家。
林小满的眼泪再次涌出。
这意味着他已经调查过她的病情,知道ALS意味着什么,知道她最终会怎样。
羞耻和感激像两股洪流在她胸腔中冲撞。
谢谢,但我不需要怜悯。
她推开盒子,如果您担心《远山》无法完成,我可以推荐其他画师接手。
陆远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画笔跳了起来:
该死的,林小满!这不是怜悯!
他的爆发吓得她往后一缩,你以为我看完那些医学资料后,还能只把你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画师'吗
月光下,陆远的眼睛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林小满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样子,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著名作家不见了,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愤怒又痛苦的男人。
对不起......
她喃喃道,不确定自己为什么道歉。
陆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试用一下支架,我根据你的手型调整过三次。
林小满顺从地戴上那个黑色支架,它完美地贴合她消瘦的手腕,支撑起无力的手指。
陆远帮她固定好特制画笔,然后退后一步。
试试。
笔尖触到纸面的瞬间,林小满就感觉到了不同。
支架承担了大部分重量,她只需轻微移动手腕就能控制线条方向。
一个近乎完美的眼睛轮廓逐渐成形,然后是挺直的鼻梁和含笑的嘴角
——那是《远山》主角第一次露出笑容的场景。
怎么样
陆远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小满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很好用,谢谢您。
陆远点点头,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U盘:
这是《远山》最后三章的修订稿,我把结局改了。
因为我说的那些话
因为你总是对的。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关于希望的部分。
林小满握紧特制画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这一刻,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些压抑了五年的感情。
她的右手猛然抽搐起来,尖锐的疼痛无情地撕碎了所有幻想。
我明天开始画结局。
她移开视线:
您应该回去休息了。
陆远站在原地没动:
我查了所有关于ALS的最新研究。美国有个实验性疗法,虽然不能治愈,但可以显著延缓病情发展。
我知道,林小满轻声说,费用是八十万,还不包括后续。
钱不是问题。
对我而言是。
她抬起头:
陆老师,请理解,我不想用最后的时光奔波于医院和异国他乡。完成《远山》对我更重要。
陆远的下颌线条绷紧了:
即使这意味着放弃可能延长生命的机会
尤其是因为如此。
她勉强笑了笑:
有些旅程的意义不在终点,记得吗
长久的沉默。
窗外,一只夜鸟啼叫了几声,然后归于寂静。
陆远长叹一声,披上外套转身迈向门外。
明天下午两点,文学奖初审会议。
他头也不回地说,评委主席赵明哲对插画风格有意见,你要有心理准备。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林小满心上。
她低头看着支架和特制画笔,每一件都显示出制作者的用心。
陆远花了多少时间研究这些
咨询了多少专家
这种关怀已经远远超出了对一个普通同事的程度。
她应该高兴的,但胸口只有一阵阵钝痛。
这种感情来得太迟了
——在她已经无法承诺未来的时候。
第二天中午,林小满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出版社。
她特意穿了正式的藏青色套装,左手戴着陆远给的支架,右手插在口袋里掩饰萎缩的肌肉。
会议室里只有林妍在整理材料。
老天,你瘦了好多!
林妍惊呼,最近工作太拼了吧
林小满笑了笑:
《远山》值得。
她环顾四周,陆老师还没来
在楼上和赵明哲谈话。
林妍压低声音,那老头对你的插画有意见,说太'女性化',不符合陆远文字的'冷峻风格'。
林小满握紧了左手。
她早该料到会有这种评价
——文学圈向来是个封闭的男性俱乐部,插画师不过是装饰者角色。
陆老师怎么说
据说当场发飙了。
林妍眼睛发亮,我从没见过谁敢和赵明哲正面刚,但陆远威胁要退出评奖,除非他们尊重插画师的创作自由。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
陆远一向珍惜自己的声誉,从不参与这种公开争执。
会议室门被推开,评委们陆续入场。
赵明哲是个满头白发的威严老人,看林小满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轻视。
陆远跟在他身后,西装笔挺,表情冷峻如常,但林小满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开始吧。
赵明哲敲了敲桌子,陆远先生坚持要你亲自陈述创作理念。
林小满站起身,左手微微发抖。
她打开准备好的PPT,展示《远山》插画与文本的对应关系。
讲到一半时,赵明哲不耐烦地打断她。
林小姐,你不觉得这些柔和的色调和过度浪漫化的处理,削弱了原文的批判力度吗
会议室安静下来。
林小满感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包括陆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赵老师,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远山》表面是一个男人寻找失去的爱人的故事,但核心是关于人性中不灭的希望。陆老师的文字像冰层下的火焰,看似冷静克制,内里却充满激情。我的插画试图呈现的正是这种内在温度。
她点击下一页,展示主角站在雪山顶峰的那幅画:
就像这里,主角最终明白寻找的意义不在于结果,而在于旅程本身改变了他。如果没有那株冻僵却依然挺立的蓝铃花,这个顿悟就失去了载体。
赵明哲皱起眉头,刚要反驳,陆远突然开口:
她说得对。
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远山》最初的编辑建议我删掉蓝铃花的意象,认为太'
sentimental
'。是林小满坚持它代表了故事的核心——在最寒冷的地方,生命依然能找到坚持的理由。
林小满惊讶地看向陆远。
他从未告诉过她这个编辑意见,更没提过她的反馈对他如此重要。
会议最终以评委们勉强接受插画风格结束。
散会后,林小满在走廊追上陆远。
谢谢您为我说话。
陆远停下脚步:
我只是说了事实。
他转向她:
赵明哲和苏媛是多年好友。
所以这是......
个人恩怨。
陆远冷笑一声:
苏媛一直想拿到《远山》的电影改编权,我拒绝了。现在她试图通过贬低插画来削弱作品的整体评价。
林小满突然想起周婷说过的话
——陆老师心里有重要的人。
如果连苏媛都无法影响他的决定,那个重要的人会是谁
对了,陆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明天我不能去看你的复诊了,有个无法推脱的会议。
林小满眨了眨眼:
您怎么知道......
林妍告诉我的。
陆远面不改色,她说你约了明天下午三点。
林小满不记得自己曾告诉林妍具体时间,但也许是记忆出了问题
——最近认知功能也开始受影响,医生说是疾病进展的信号。
没关系,只是例行检查。
陆远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离开了。
复诊结果比预期更糟。
主治医生翻着最新检查报告,眉头越皱越紧。
林小姐,病情进展比我们预计的快。
他推了推眼镜,尤其是呼吸肌受累程度,已经达到中度。我强烈建议立即开始使用无创呼吸机夜间辅助。
林小满握紧左手,支架硌得手腕生疼:
会影响工作吗
理论上应该全天休息,但......
医生叹了口气:
我知道劝不动你。至少晚上要用,否则很快会出现二氧化碳潴留,导致意识模糊。
他递给她一份文件:
还有,那个实验性疗法的截止日期是下周五。八十万,一次性支付。
林小满将文件塞进包里:
我会考虑的。
走出诊室,一阵剧烈的头晕袭来。
她扶住墙壁,等待视野恢复清晰。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僵在原地
——陆远,正在和一位白大褂交谈,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
他不是说有会议吗林小满本能地躲到拐角处。
陆远的表情严肃而专注,时不时指向文件某处。
那位医生——神经内科主任徐教授的铭牌清晰可见——则不断点头。
一份文件从桌边滑落,陆远弯腰去捡。
刹那间,林小满看清了页眉:ALS实验性疗法资助协议,日期是...三个月前远早于他们在咖啡馆重逢的日子。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陆远为什么会早在他们重逢前就关注ALS研究
那个重要的人到底是谁
一阵咳嗽突然涌上来,她拼命压抑却适得其反。
陆远警觉地抬头,林小满迅速转身离开,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位护士。
小心!
护士扶住她,您脸色很差,需要帮忙吗
不,谢谢。
林小满挣脱开来,踉跄着冲向电梯。
回到家,她立刻翻出药盒,颤抖的手差点打翻水杯。
她吞下药片,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发愣。
陆远在医院的出现和那份奇怪的文件,像一块拼图,与她所知的一切都对不上。
手机震动起来,是陆远的信息:
明天上午十点,工作室见。有重要的事商量。
林小满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然后回复:
好的。
无论陆远隐瞒了什么,明天她都会知道答案。
而在此之前,她需要完成《远山》最后三章的插画
——用那套他亲手设计的辅助工具。
右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左手也开始出现不自主震颤。
但支架确实帮了大忙,让她至少能画出连贯的线条。
夜深了,公寓里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林小满咬紧下唇,强迫自己专注于创作。
无论还剩多少时间,她都要完成这些画。
这是她能为陆远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7章
书展前一周的清晨,陆远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支特制的画笔。
笔杆比常规的粗了一圈,表面包裹着防滑硅胶,笔尖可以根据压力自动调节线条粗细
——这是他请德国工程师专门为林小满设计的,能适应她日益严重的左手功能障碍。
陆老师,样品您还满意吗
视频通话里,工程师问道。
陆远试着用左手握笔,在纸上画了几道线条:
触感很好,但重量分布还需要调整,她手腕力量很差。
明白了,我们明天修改后再寄一套。
挂断电话,陆远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丝绒盒子。
里面是一枚素雅的银戒指,内圈刻着L&L
2013-forever—他们大学相识的年份。
不是什么豪华钻戒,但足够表达他五年未变的心意。
书展将是宣布他们关系的最佳场合。
《远山》获得了年度最佳文学作品奖,而林小满的插画也被提名最佳艺术设计。
届时所有媒体都会在场,他要当着全世界的面,告诉林小满他爱她,不管还剩多少时间。
办公桌上,ALS护理手册翻到晚期症状一章,旁边是林小满最新的体检报告复印件——他托关系从医院弄出来的。
数据比想象的更糟:肺活量只剩45%,吞咽功能评估为D级,医生预估生存期不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
九十天。
陆远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浪费了五年时间恨她,现在只剩下三个月爱她。
手机震动起来,是周婷的信息:
陆老师,书展流程已确认。按您要求,颁奖后安排了十分钟自由发言时间。另外,苏媛小姐坚持要出席,说有重要事情宣布。
陆远皱眉回复:
拒绝她
周婷立刻回道:
她说与五年前那件事有关,您会想听的
五年前
陆远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是指林小满背叛他的事吗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盯紧她,别让她接近林小满他最终回复道。
放下手机,陆远走向书架,取出那本棕色皮面笔记本。
翻到五年前的记录,他再次阅读自己当时写下的文字:
6月15日,亲眼看见小满和陈教授从酒店出来。她承认用推荐信交换了我的留学名额。五年感情,原来只值一纸推荐信。
现在想来,当时林小满确实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但他被愤怒冲昏头脑,没给她解释的机会。
后来他出国留学,三个月后听说林小满的母亲去世,却因为骄傲没有回来参加葬礼。
如果当时多问一句,如果当时知道她母亲患病,如果......
陆远合上笔记本。
没有如果。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让她剩下的时间尽可能没有痛苦。
他拨通了林小满的电话:
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来工作室试新画笔。
电话那头,林小满的声音有些虚弱:
明天...我有个检查,下午可以吗
检查
陆远假装不知情,例行复查
嗯,没什么特别的。
她明显在撒谎,下午三点我过去。
挂断电话,陆远望向窗外。
初夏的阳光明媚刺眼,照得人眼睛发疼。
他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停在还有希望的这一刻。
同一时刻,林小满站在浴室镜子前,盯着自己消瘦的身体。
锁骨突出得像要刺破皮肤,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也出现了明显的肌肉萎缩。
最可怕的是舌头的轻微震颤——医生说过,这是延髓受累的标志,意味着吞咽和呼吸功能会加速恶化。
今天收到的复查结果比预期更糟。
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沉重:
林小姐,病情已进入终末期。按照这个进展速度,乐观估计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
九十天。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笑了。
够完成《远山》的所有插画,也许还能再画几幅自己想画的东西。
洗漱台上,手机亮起,是医院的新消息:
关于上次的误诊投诉,经核查确实存在检验样本混淆情况,请尽快来院重新评估
误诊
林小满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
难道她可能没有ALS
还是更糟的什么
她颤抖着左手回复:
具体什么情况
医院很快回复:
不便电话说明,请本人携带身份证来院查询
这消息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一场更残酷的玩笑。
如果真是误诊,如果她没有绝症......林小满摇摇头,不敢抱希望。
五年来第一次,她允许自己想象一个未来:
和陆远一起完成《远山》,也许接新的项目,去他们一直想去的挪威看极光......
下午三点,林小满准时到达陆远的工作室。
为了掩饰消瘦,她穿了件宽松的浅蓝色衬衫,右手插在口袋里。
陆远亲自开门,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深灰色T恤,头发微微蓬乱,像是刚忙完什么。
见到她,眼睛一亮:
气色不错。
谎言。
他们都在说谎。
林小满微笑:
检查结果很好,医生说可能误诊了。
陆远的笑容僵了一瞬:
误诊
嗯,刚收到通知。
她轻描淡写地说,不想在确认前给他虚假希望:
新画笔呢
陆远领她到工作台前,展示那套特制工具。
不仅有笔,还有各种辅助支架和电子绘图设备,全都针对她的手部功能做了调整。
试试
他递给她一支笔。
林小满用左手握住笔,在纸上画了几道线。
笔杆贴合手型,不需要太用力就能画出流畅的线条。
太神奇了!
她由衷赞叹:
你怎么想到的
陆远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覆在她的左手上,引导她完成一个复杂的曲线:
咨询了职业治疗师和几位有类似情况的艺术家。
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
喜欢吗
这个姿势近乎拥抱。
林小满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丝咖啡的苦涩。
五年前,他们经常这样一起画画,她负责线条,他负责上色。
很喜欢,谢谢。
她轻声说,突然不敢转身,怕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
陆远的手紧了紧,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松开她:
书展那天,我有个惊喜给你。
什么惊喜
说出来就不是惊喜了。
他神秘地笑笑:
对了,苏媛可能会出席,别理她。
林小满的心沉了一下。
苏媛,那个陆远每月18号会去见的重要的人
她假装整理画具,掩饰自己的不安:
你们...还有联系
只是工作上的事。
陆远语气平淡:
她一直想要《远山》的电影改编权。
你会给她吗
绝不会。
他的声音突然变硬,那本书是......
他停顿了一下,很重要。
林小满想问比苏媛还重要吗,但最终只是点点头。
她没资格质问陆远的私生活,尤其是在自己可能只剩三个月的时候。
离开前,陆远突然拉住她的手:
小满,无论发生什么,记住《远山》对我们都很重要。
我们。
这个词让林小满心跳加速。
她轻轻回握,然后松开:
我知道。
书展当天,阳光灿烂。
林小满穿了一条淡紫色连衣裙,勉强遮住手臂上的淤青——昨天抽血检查留下的。
误诊调查结果还没出来,医生只说情况复杂,需要进一步确认。
会场人头攒动,《远山》的展台前排起长队。
陆远被记者和粉丝团团围住,西装笔挺,笑容得体,但目光不断扫向入口,显然在等她。
林老师!
林妍远远招手,快来,马上要颁奖了。
林小满穿过人群,左手紧握那支特制画笔——她打算今天用它签名。
走近展台时,她注意到陆远身边站着苏媛,一袭红裙,正亲昵地凑在他耳边说什么。
陆远表情冷淡,但没有避开。
林小姐。
苏媛看到她,红唇勾起一个假笑:
听说你身体不太好真遗憾不能在领奖台上多站一会儿。
林小满勉强点头致意:
苏编剧好。
陆远立刻走到她身边,递上一杯水:
别理她。
他低声说,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后背,是个安抚的姿势。
这个小小的亲密举动没有逃过苏媛的眼睛。
她眯起眼,突然提高声音:
陆远,周婷说有事找你,很紧急。
陆远皱眉:
什么事
好像是关于五年前那件事的新证据。
苏媛意有所指地看了林小满一眼:
在你邮箱里。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
五年前
是指她和陆远分手的事吗
什么新证据
陆远明显动摇了:
小满,我得去处理一下。颁奖前回来。
去吧。
她勉强笑笑:
我没事。
陆远匆匆离开后,苏媛凑过来,香水味浓得呛人:
真好奇他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表情。
什么真相
林小满握紧水杯。
你不知道
苏媛假装惊讶:
五年前,陆远之所以恨你,是因为他以为你为了他的留学名额,和陈教授上床。
林小满如遭雷击,杯子从手中滑落,水溅在裙摆上:
什么他怎么会......
他亲眼看见你们从酒店出来。
苏媛压低声音:
当然,我知道那天你只是去告诉陈教授放弃留学机会,因为你妈妈病了。但陆远......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一直相信你背叛了他。
林小满的世界天旋地转。
原来这就是五年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误会
她一直以为陆远知道她的牺牲却选择离开,而他竟然相信如此不堪的谎言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才说
她的嗓音微微发颤,像是绷紧的弦。
苏媛的笑容变冷:
因为我不喜欢看你们重修旧好。
她看向远处,哦,看来'紧急事件'开始了。
林小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陆远和周婷站在角落,两人似乎在激烈争论什么。
然后,令她心脏骤停的一幕发生了
——周婷突然扑进陆远怀里,而他没有立即推开。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医院的邮件:
林小姐,经最终确认,您的ALS诊断无误。之前的误诊通知系系统错误,深表歉意。根据最新检查,病情已进入终末期,建议立即住院治疗。
双重打击让林小满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住展台,视线模糊。
一边是陆远与周婷暧昧的拥抱,一边是医院冰冷的死亡宣判。
多么讽刺,在同一天,她同时失去了爱情和生命的所有希望。
林老师,马上要颁奖了!
林妍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腰背。
她不会在众人面前崩溃,不会给苏媛这个满足。
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
——她不会再见到陆远了。
颁奖典礼上,她机械地微笑,接过奖杯,用左手签了几个名。
陆远回来后明显心不在焉,不断试图和她说话,但她找各种借口避开。
小满,出什么事了
最后一次尝试时,他拉住她的手腕,触到了那些抽血留下的淤青:
你的手......
没什么,只是累了。
她挣脱开来:
恭喜你获奖,陆老师。
陆老师
他皱眉:
我们不是说好......
我得先走了。
林小满打断他:
医院还有检查。
她转身离开,没有看到陆远脸上痛苦的表情。
走出会场,阳光依然灿烂,照得人睁不开眼。
林小满站在路边,突然不知道去哪里。
回家
医院
还是直接消失
一辆出租车停下,她麻木地上车。
去哪儿,小姐
随便开吧。
她靠在座椅上,眼泪终于决堤:
只要离开这里。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识相地没有多问,只是打开了收音机。
一首老歌缓缓流出:
If
you
love
somebody,
let
them
go...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放手。
林小满闭上眼睛,任泪水滑落。
是的,是时候放手了。
对陆远,对生命,对所有未完成的梦想。
第8章
暴雨敲打着公寓窗户,林小满用左手一根根掰开右手僵硬的手指,将画笔塞进去,再用皮筋固定。
这是她最后的一幅画,《远山》的终章插图
——主角站在雪山顶峰,手中捧着那株冻僵的蓝铃花,远处是初升的朝阳。
右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连最基本的握持都做不到。
她咬紧牙关,额头抵在画板上,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呼吸越来越困难,仿佛有人在她胸口压了块石头。
医生说过,这是呼吸肌无力的表现,意味着病情进入了最后阶段。
三天前从书展回来后,她直接去了医院。
误诊通知确实是错的——她不仅有ALS,而且比原先诊断的进展更快。
最多一个月。医生这样说,眼神里带着怜悯。
一个月。
三十天。
七百二十个小时。
手机亮起,是林妍的信息:
小满,你在哪陆远找了你三天,快急疯了!
林小满没有回复。
自从书展目睹陆远和周婷那一幕后,她就关了机,今天是第一次开机备份画作。
陆远急什么
急着解释他和周婷的关系
还是和苏媛的
不重要了。
她将完成的作品扫描存档,然后给林妍发了邮件:
林姐,《远山》全部插画已完成,文件已上传云端。我需离开一段时间,请将原稿转交陆老师。谢谢这些年的一切。小满
发送后,她立刻关机,不想看到任何回复。
窗外的雨更大了,天色暗得像傍晚,其实才下午三点。
她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行李箱已经收拾好——几件衣服,药物,母亲的相册,还有她和陆远大学时的合影。
离开前,她最后环顾这间公寓。
五年了,从德国回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墙上有她画的素描,书架上摆满了陆远的作品,窗台上那盆绿萝是他们重逢那天买的。一切都有他的影子。
再见。
她轻声说,不知道是对公寓说,还是对那个再也不会见面的人。
雨中的出租车缓慢行驶,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好几次:
小姐,你脸色很差,要不要去医院
去长途汽车站。
林小满靠在座椅上,呼吸浅而急促。
她要去母亲的老家,那座南方小城。
父亲已经在那里等她,还联系了当地的临终关怀机构。
车子经过陆远的工作室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楼亮着灯,隐约能看到有人影晃动。
他在工作吗
还是在和周婷讨论什么紧急事件
或者和苏媛共进晚餐
她别过脸,不再看那个方向。
工作室里,陆远将一叠文件摔在周婷面前:
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文件散落一地,全是周婷和苏媛的邮件往来记录——如何设计在书展上分开他和林小满,如何编造五年前的新证据,甚至如何利用他对ALS的研究资料去刺激林小满。
周婷脸色煞白:
陆老师,我可以解释......
不用了。
陆远的声音冷得像冰:
收拾东西,立刻离开。
但林小满已经走了!她不会回来了!
周婷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以为她真爱你吗如果爱,为什么隐瞒病情为什么——
滚出去。
陆远指向门口,手指微微发抖:
否则我起诉你侵犯隐私和职业欺诈。
周婷最终哭着离开。
陆远站在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无数条透明的蛇。
三天了,林小满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
他找遍了她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甚至去了医院,但院方以隐私为由拒绝提供信息。
手机响起,是林妍:
陆老师,小满刚给我发了邮件,说《远山》插画完成了,让我转交给您。
陆远的心一沉:
她人在哪
没说,只说要离开一段时间。
林妍犹豫了一下:
邮件语气很奇怪,像在...告别。
陆远握紧手机:
把邮件转发给我。还有,你知道她可能去哪吗
也许回老家了她母亲是南陵人,父亲好像还住在那里。
南陵。
陆远立刻打开电脑查询车票。
最后一班去南陵的大巴是一小时前出发的,如果林小满坐的那辆,现在应该还在路上。
他抓起车钥匙冲出门,甚至忘了拿伞。
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但他浑然不觉。
上车后,他打开林妍转发的邮件——简洁到冷酷的几句话,没有一丝个人情绪,就像普通的工作交接。
但附件里的画作截然不同。
《远山》终章插图中,主角手中的蓝铃花根部长出了新芽,远处的朝阳染红了整片雪原。
这是希望,是新生,是......
告别。
陆远踩下油门,车子在雨幕中飞驰。
他必须赶上她,必须解释清楚书展上的误会,必须告诉她那支特制画笔是为求婚准备的,必须......
手机导航显示他已经接近高速收费站,那里是去南陵的必经之路。
如果运气好,或许能拦截到大巴。
雨越下越大,雨刷器开到最大档也几乎看不清前路。
陆远减速驶入收费站通道,摇下车窗询问工作人员:
请问去南陵的大巴经过了吗
二十分钟前刚走。
工作人员大声回答:
这天气估计开不快,您要是急,说不定能追上。
陆远道谢后立刻加速驶入高速。
雨水在路面形成薄薄的水雾,能见度极低。
他打开双闪,紧贴慢车道行驶,眼睛不断搜索前方可能的大巴影子。
开了约莫十五分钟,远处隐约出现一辆大型客车的轮廓。
陆远的心跳加速,再靠近些,终于看清车尾的南陵字样。
他闪了几下大灯,试图引起司机注意,然后拨打了客运公司的电话,请他们联系这辆车的司机。
司机说可以在前方服务区停一下,
客服人员告诉他:
但只能停五分钟。
足够了。
陆远紧跟着大巴驶入服务区。
车刚停稳,他就冲进雨中,跑到大巴门前。
司机打开门,狐疑地看着这个浑身湿透的男人:
你就是那个有急事的乘客
我找林小满,
陆远气喘吁吁地说:
她在车上吗
我问问。
司机回头喊道:
有叫林小满的乘客吗有人找!
车内一片寂静,然后有个老人说:
好像有个年轻姑娘在后排睡觉,一直没动过。
陆远不等司机同意就跳上车,顺着狭窄的过道向后走。
乘客们好奇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有人小声议论着。
后排角落里,一个瘦弱的身影靠在窗边,仿佛睡着了。
浅紫色连衣裙,正是书展那天穿的。
林小满。
小满。
陆远轻声唤道,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
没有反应。
她的皮肤冰凉得不正常,嘴唇泛着淡淡的青色。
陆远的心一沉,手指颤抖地探向她的颈动脉。
叫救护车!快!
他朝司机大吼,同时将林小满抱起来:
最近的医院在哪
一片混乱中,有人打了120,服务区工作人员拿来担架。
陆远抱着林小满冲进雨里,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坚持住,小满,
他不断重复,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自己:
求你了,再坚持一下......
救护车来得很快,医护人员立即开始急救。
陆远站在雨中,看着他们给林小满插管、注射,然后迅速抬上车。
家属一起上车!
医护人员喊道。
陆远毫不犹豫地跳上去。
他不是家属,但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了。
救护车鸣笛飞驰,车厢内医护人员忙碌着,各种医学术语飘进陆远耳朵:
血氧太低...自主呼吸停止...瞳孔反应微弱...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扎在心上。
他握住林小满冰凉的手,那只曾经画出无数美丽画面的手,现在无力地垂在担架边缘。
你一定很恨我吧,
他低声说:
所以连告别都不肯当面说。
医院急诊室的门关上后,陆远像尊雕塑般站在走廊上,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地上积成小水洼。
护士几次劝他换衣服,他都摇头拒绝。
三小时后,医生走出来,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林小姐的呼吸系统已经完全衰竭,再加上严重感染......
后面的话陆远没听进去。
他靠在墙上,双腿突然失去力气,慢慢滑坐在地上。
林小满死了。
那个总是笑着的,倔强的,才华横溢的林小满,不在了。
她...最后有说什么吗
他嘶哑地问。
医生摇头:
送来时已经昏迷。但...
他犹豫了一下:
护士整理她随身物品时发现了这个,可能是想留给什么人的。
那是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是林小满左手写下的歪斜字迹:
陆远,请相信我曾深爱过你。从22岁到最后一刻。——小满
陆远把纸条紧紧按在心口,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
那些被误解和倔强虚掷的岁月,在真相终于浮出水面时,早已成了无法挽回的遗憾。
林妍是第二天赶到医院的。
看到林小满的遗体时,她崩溃大哭:
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让我帮她......
陆远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睛红肿,手里紧握着那张纸条。
她一直爱着你,林妍抽泣着说,即使在德国治疗抑郁症时,她也收集了你所有的书。回国后得知你单身,她高兴得哭了一整晚。
陆远闭上眼睛。
每月18号他去祭拜的,其实是林小满的母亲。
他以为这样能离她近一点,却不知道她一直在国外。
《远山》的插画原稿,他突然问,她说已经完成了
林妍点点头:
在我办公室。她特意嘱咐要亲手交给你。
在踏出病房前,陆远驻足回望。
林小满安静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面容安详得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美梦,唇角还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颤抖的指尖轻抚过她冰凉的脸颊,最终俯身贴近她耳畔,将那句永远无法得到回应的私语,轻轻埋进了她散落的发丝间。
暴雨依然持续,仿佛天空也在为这个过早逝去的生命哭泣。
陆远站在医院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线。
他多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到那个咖啡馆的下午,他会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一切误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还在一起。
但现在,他只能带着这个未完成的愿望,继续走下去。
第9章
雨水敲打着窗户,陆远站在林小满的公寓里,手中拿着房东刚交给他的钥匙。
房间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画具整齐排列在桌上,床铺平整,窗台上那盆绿萝因缺水而微微发黄。
三天了,自从医院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陆远第一次有勇气回到这里。
葬礼很简单,按照林小满父亲的意愿,将她安葬在南陵,与母亲长眠在一起。
墓碑上只刻了名字和生卒年月,没有多余的悼词。
她留下的东西,您看要怎么处理
房东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太难过,我可以帮忙......
不用,谢谢。
陆远的声音沙哑:
我自己来。
房东离开后,陆远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林小满的遗物。
衣服、书籍、日常用品,每一样都带着她的气息。
他动作很慢,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书桌抽屉里塞满了素描本和颜料,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陆远拿出来,发现是医院的检查报告——正是那份所谓的误诊通知。
但仔细阅读后,他的手指开始发抖。
这不是误诊,而是更残酷的确认:林小满确实患有ALS,且已到终末期。
所谓误诊只是医院系统错误发送的通知。
她以为......
陆远喃喃自语,突然明白了林小满最后时刻的双重痛苦
——不仅面临死亡,还误以为他背叛了她。
信封里还有一张纸条,是林小满左手写下的潦草字迹:
如果这是神的玩笑,未免太残忍。刚得知可能误诊,就看见他和周婷...算了吧,反正时日无多。
纸条被揉皱又展平,边缘有泪渍。
陆远将它贴在额头,仿佛这样能更接近写下这些字时她的心情。
继续整理画具时,一个水彩盒的夹层引起他的注意。
轻轻撬开后,里面藏着一本小日记本,封面是林小满最爱的淡蓝色。
翻开第一页,日期是五年前,他们刚大学毕业的时候:
6月10日:右手又开始莫名颤抖,希望只是画画太多的缘故。妈妈确诊了肺癌晚期,不敢告诉陆远,他刚拿到梦寐以求的留学机会。我决定放弃自己的名额照顾妈妈。
陆远的呼吸停滞了。
原来早在五年前,林小满就出现了症状
他急切地往后翻:
6月14日:去看神经科医生,做了很多检查。医生表情很严肃,说要等结果。妈妈病情恶化了,整夜咳嗽。
6月16日:陆远今天没来电话。往常他每天都会打,哪怕只说晚安。希望不是太忙。
6月18日:医生说是ALS,罕见且无法治愈。平均生存期2-5年。我才24岁啊。最痛苦的是不能告诉陆远,他一定会放弃留学留下来。他的才华不该被我的病毁掉。
6月20日:陆远突然说要分手,说我背叛了他。他看见我和陈教授从酒店出来,以为我们...他不知道那天我只是去拒绝留学名额,因为妈妈病了,我也...算了,也许这样更好。与其让他看着我慢慢死去,不如让他恨我。
日记本从陆远手中滑落。
原来五年前他们就错过了彼此,因为一个误会,因为两人都选择隐瞒真相,选择自以为是的为对方好。
他弯腰捡起日记本,继续往后翻。
中间有几年的空白,然后是林小满回国后的记录:
5月15日:在书店看到陆远的新书,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他变得更好了,更成熟了。偷偷买了一本,发现扉页上印着献给L——是我吗还是新的恋人
8月20日:病情加重了。右手几乎不能握笔,开始练习左手画画。多么讽刺,我是个正在失去双手的插画师。
9月3日:林妍说陆远在找《远山》的插画师。我想试试,哪怕只是远远地再看他一眼。
最后一篇日记是书展前一天写的:
明天是《远山》的颁奖礼。陆远说有惊喜给我,会是什么呢多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在我还能微笑,还能画画,还能...爱他的时候。
日记本最后夹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大学时的合影,背面是陆远曾经写下的愿我们的路比远山更长。
林小满在下面添了一行小字:
可惜我的路太短,来不及走到你身边。
陆远将照片和日记本紧紧抱在胸前,泪水无声滑落。
窗外,雨停了,一缕夕阳穿透云层,照在书桌上那叠《远山》插画原稿上。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画作。
最后一幅是主角站在雪山顶峰,手捧蓝铃花的场景。
翻到背面时,陆远注意到角落有一串奇怪的墨点——大的,小的,排列得很有规律。
这看起来像是......
他的心跳加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学时的笔记。
翻到最后几页,那里记录着他们当年发明的秘密通讯方式——基于摩斯密码的变体。
当时只是为了好玩,没想到林小满还记得。
对照着笔记,陆远开始破译那些墨点。
大的代表长信号,小的代表短信号。铅笔在纸上颤抖地记录着:
.-..
---
...-
.
..--..
——
LOVE
-.--
---
..-
..--..
——
YOU
..-.
---
.-.
.
...-
.
.-
——
FOREVER
翻译成文字就是:
爱过你,此生无悔。
陆远的视野模糊了。
他继续往下破译,最后一句是:
来世再续。
铅笔从指间滑落。
陆远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画板,肩膀剧烈抖动。
夕阳将整个房间染成血红色,仿佛在见证这个迟到太久的告白。
三个月后,《远山》特别纪念版出版,收录了林小满的全部插画和陆远新写的一万字后记。
首发现场排起长队,读者们手捧鲜花和蜡烛,纪念那位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插画师。
签售台上,陆远特意留出一个空位,摆放着林小满的照片和她用过的特制画笔。
每签一本书,他都会在旁边加上林小满的名字,就像他们一起完成的那样。
陆老师,一位年轻女孩红着眼眶问,林小姐最后...痛苦吗
陆远停下笔,看向远处:
不,她很平静。就像《远山》的主角,最终找到了内心的安宁。
活动结束后,陆远独自去了林小满的墓地。
初冬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石碑上,他放下一束蓝铃花——这个季节很难找到,是他特意从温室培育的。
《未尽之言》今天出版了,他轻声说,版税会全部捐给ALS研究。你喜欢的那个插画奖学金也设立了,第一批获奖者里有三个和你当年一样有才华的女孩。
风吹过墓碑旁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回应。
还有,陆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我找到了五年前酒店大堂的监控录像。你只是和陈教授在咖啡区谈话,根本没有...是我太蠢,没有查证就相信了最坏的可能。
他将那张纸——录像的打印截图——点燃,看着灰烬随风飘散。
对不起,小满。还有,谢谢你爱过我。
一年后的同一天,陆远再次来到南陵。
这次不是去墓地,而是登上城郊的那座小山——林小满曾在日记中提过,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能看到整个小城和远处的山脉。
山顶空无一人,秋风送来松树的清香。
陆远从背包里取出那本棕色笔记本和一套迷你画具——林小满旅行时常带的那种。
他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开始画眼前的风景。
画到一半时,一片枫叶飘落在纸上,正好停在远山的位置,像一抹红色的印章。陆远微笑起来,没有移开它,而是继续完成画作。
陆老师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远转身,看到一个背着画板的少女站在不远处。
真的是您!
少女激动得脸都红了:
我是南陵艺高的学生,去年获得了林小满奖学金。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崇拜您和林老师!
陆远示意她坐下:
来写生
嗯!
少女用力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
那个...我能看看您画的吗
陆远将速写本递给她。
少女认真端详,突然指着那片枫叶:
这个位置...是故意的吗就像林老师那幅《秋山》里的落叶。
陆远微微惊讶:
你知道那幅画
当然!我们老师用它讲解构图和留白。
少女眼睛发亮:
林老师的画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在讲述什么秘密。
陆远望向远处的山脉:
因为她把全部生命都画进去了。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
:陆老师,您还会写新书吗
风吹起陆远额前的碎发,阳光下,他的眼角已有细纹,但眼神比一年前平静了许多。
会的,他接过少女还回来的速写本:
下一本书叫《远方的她》。
少女离开后,陆远继续坐在岩石上,看着太阳慢慢西沉。
天际线处,远山轮廓渐渐模糊,与暮色融为一体。
他想起《远山》的最后一句话:
有些人就像远山,你以为永远无法抵达,但其实他们早已在你心里。
合上笔记本,陆远轻声说:
若有来生,但求无猜忌缠身,无病痛相扰,唯余执手偕老的晨昏
山风拂过,带走了这句低语,也带走了经年的遗憾。
远处,第一颗星星在渐暗的天空中亮起,温柔而坚定,如同那些永不消逝的爱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