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岁的男孩,本来应该是风华正茂,帅气挺拔的样子,可他却怎么是那样
佝偻着后背,头朝前倾,身体似乎有六十度角差不多的弯度,人特别瘦弱,用尖嘴猴腮来形容他的外貌,我都觉得是绰绰有余。
我看着孙宝,我的好奇心爆棚。
孙宝,好多年没见了,你咋这样今天要不是你喊我,我都不敢认你！我如实说出我心中的疑虑。
老师,我身体不好！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咋啦什么毛病我听他说身体不好的那一瞬间,我想到了他的那个病。
是因为那个毛病,把你折磨成这样我越发奇怪地问。
不是,老师！孙宝说。
既然不是那个毛病,那他到底是啥毛病呢他没有看医生吗我的脑海里闪出许多问号。
老师,我得的是脊椎病,……！不容易看好！他这样说。
我想不起来他那天说的关于他身体不好的那些事,也想不起来那个关于脊椎病的准确的医学名词,但他就是越来越严重,最后发展到竟然连自行车都不能骑,走路时身体是九十度的弯度。
后来我又见到他几次,那个时候我彻底下岗了,我也不再是老师了。想起做老师的那些经历,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记忆。
总之,我彻彻底底的离开教育岗位,没有退休金,没有养老保险,有的只是那些挥之不去的关于和学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被无辜辞退了,二十年的教育生涯结束了。
没有了工作,我只得另寻出路,我要吃饭,我要养家糊口,我要培养我的孩子,哪一样都需要钱啊！
我租了村部的房子,开起了小卖部,赚取生活费贴补家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再次遇到了我的学生孙宝。
他告诉我,他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出去打工了。那天,他是骑着旧的二八杠的自行车来我店里买东西,腰还弯着,不那么直爽！就是特别瘦弱。
他买好了东西没有立刻离开,就找了个凳子,坐在小店的门旁和我聊天。
老师,您怎么不教书了他对我不再教书这件事感到疑惑,就直言问道。
哦！我被辞退了！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他的问话。
但他似乎对我的回答不够理解,睁大眼睛看着我。
为什么会这样是你不够优秀吗他仍然追问。
大概是吧！要不怎么会辞退我呢！我也说不准！我这样对他说。
半晌,他哦！一句,再没有追问我。
我不知道他那天是真的明白了我话的意思,还是他压根就没有明白,总之,他坐在门旁,静静的看着我忙里忙外。
以后的日子里,他时常光顾我的小店,给我带来一些生意。他买完东西,依旧会坐一会,和我聊一会儿天,然后才起身告辞。
我再见到他,是几年后的一天,他完全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他。
他那天是走路来店里,腰已经直不起来,几乎成九十度角了。我连忙搬来凳子,让他坐下。
孙宝,几年没见,你怎么就这样了他这样子,让我差点怀疑人生。
老师,我的病越发严重了,现在已经发展到不能骑自行车了！他说。
你没有看医生吗有没有去上海那样的大医院看啊我问他。
看了,去过好多地方,都不能治彻底！他说。
这个病这么严重啊！你妈对你的病是什么态度我问。
他笑了笑,老师,我家的情况你应该知道我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也是,他家的情况,叫他一个孩子能怎么办父母现在都这样了,如果不坚持带着他去大医院就诊,这病不越来越严重才怪呢！
你现在和谁一起生活我好奇地问他。
我能和谁一起生活和我爸呗！我要是不和他生活,谁能管他啊！他似乎有太多的无赖,但没得选择！他是他爸唯一的儿子。
你姐不管吗你妈也不问他的事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我姐她怎么管她一个女孩子,她要工作,她要生活,她要嫁人,她就是有三头六臂,呵呵,周老师,我们这样的家庭,你让我姐管得过来吗
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他这样的家庭,会断送一个女孩子的前程的,管又管不了,不管又说不过去。
我姐倒是想管,可她真心管不了！你看啊,周老师,我爸傻了吧唧,整天就知道逛逛,傻呵呵的笑,还知道吃饭,其他的他啥也不会,你让我姐怎么办而我现在又是这个样子,我姐就是有三头六臂,或者她就是有孙悟空七十二变,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超能力,我的病就是个无底洞,会拖垮她的！而我爸又是这样,我妈又是那样！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我哑然了。
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唯独对自己的父母无法选择,孙宝这样的家庭,又能有几个
孙宝的父亲本来不是傻子,是后天得了这个病,也许是没有及时治疗,也许是治疗不当,总之,就是没有找对方法吧,他的病越来越重,最后发展到整天就知道嘻嘻哈哈的笑,每天嘴里不停地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语言,一有时间就赶集,几乎每天都去,有时候见他从街上拎点东西回家,不知道是自己花钱买来的,还是人家见他可怜送给他的东西,反正他手中始终都有东西。
因为我在村里开店,他有事没事都要来店里转悠几次。有时候我逗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呵呵呵地笑个不停,露出满口如黄色玉米粒般的牙齿,对我说：你是徐三林老婆！然后就是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他最好的习惯就是喜欢买笔和本子,过几天就买,不知道他买回去的笔和本子是否用完,总之,买学习用品是他的一大癖好。
有时候,他会带着他写满名字的本子来我店里,字写的还算工整,但不是十分好看。
就是这样的一个父亲,我的学生孙宝整天陪伴着他,给他做饭,为他洗衣服。
我会问他：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了他会毫不含糊地告诉我,呵呵！我儿子是你学生,你能不知道,还问我,他叫孙宝,今年三十二了！呵呵！
他媳妇好看吗我问他。呵呵！他没有媳妇！他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你有没有媳妇我又逗他。
呵呵！我媳妇,跑了！然后他会拍着手傻傻的笑。
你知道你媳妇跑哪去了我继续逗他。
呵呵！我不想告诉你！那个人你认识！他说。
我故意装着没有听懂他的话,你说我认识谁那你喊那个人什么
周老师,你干嘛逗我我不想说！我想,那是一个关乎到男人尊严的话题,他一个傻子都知道维护自己的尊严,看来他有时候一点儿都不傻。
有一天,孙宝又来店里买东西,他割了点肉,又买了韭菜,说是回家包饺子给父亲吃。
那天,他在店里逗留的时间比较短,因为急着回家包饺子,他坐在柜台前,好奇地问我有没有退休金我如实告诉他,一分钱都没有,他非常惋惜。老师,您太冤了！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不是我一个人,全县像我这样被辞退的很多！他哦！一声,表示认同。
我问他孙宝,你妈问你们事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有难言之隐。我不再追问。
我换了个话题,和他聊了一会。孙宝,你这些年都做了哪些事情
他沉思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我在南方的工厂打过工,但我吃不了三班倒的苦,就辞职了,后来我和朋友去了山东,和朋友一起背水果和饮料到泰山上卖,挺赚钱的,就是人特别累,我的腰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累坏的吧！那年我二十三岁！他不紧不慢的说着他在泰山的那段经历,眼睛里蓄满眼泪。
再后来,我就回家帮我妈干农活,因为我爸脑筋坏了,不知道做事了,家里家外只有我妈一个人操持,那个时候我妈真的不容易,老的和小的都需要我妈照顾,我爸更是离不开她,就这样,我妈还经常被我爸打,她实在太苦了！说着,孙宝流下了眼泪。我特别心疼他,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老师,我回去了！回家包饺子！我爸回家看不到我,又会出去！他站起来,和我告别。我的这个病秧子的学生,竟然有一颗孝顺父母的心。
农村家庭如果没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是非常困难的事。特别是农忙季节,抢收抢种更是离不开男人的帮忙,我的学生家在农忙季节就显得特别难。那个时候,就有村里的男人实在看不得他家那样,就会来他家帮忙。一来二去,庄上人就会说闲话。
孙宝的母亲总是笑着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里没鬼半夜都不怕鬼敲门,话是这么说,可说的人多了,假亦成真了。
到后来,他们就真的在一起过日子了。留下孙宝和他爸,把孙宝的妹妹带在身边和他们一起生活。偶尔她也会回家,看看孙宝和他爸。看看他们缺点儿啥或者其他的生活用品,及时给他们送来。其实孙宝他妈确实是个贤妻良母,但她和那个男人走到一起,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隔着两个辈分呢！
就这样,孙宝的母亲丢下孙宝离开了家,从此,孙宝和傻爸相依为命,他们靠政府的救济款生活。准确地说,是村里给他们申请的低保户,他们靠低保户的钱款过日子。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2015年的秋天,农忙过后的一天,我远远地望见他弯着腰,步履极其缓慢地走在路上,我知道,他是来小店买东西的。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汗流满面地走进我的小店,进门便给我问好,然后告诉我他来买西瓜和食盐。
我随手端来一盆水,递给他毛巾,让他洗洗脸凉快凉快。我们便有了那最后一次的交流。
孙宝,我一直不好意思问你,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他见我这样问,苦笑着说：老师,像我这样,哪个女孩愿意跟我就是真的有愿意跟着我的女孩,我也不忍心要她啊！我家现在这样的情况,不是连累人家吗
那你没有生病的时候,该谈过恋爱吧！我好奇地问他。
谈过！掰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掰了我问。
她家条件好,她妈瞧不起我！他说。
我哦了一句,没再追问。
我爸想吃西瓜,我来给他买！他告诉我。
你爸有你这样孝顺的儿子,是他的福气！我说。
趁现在我还能动,尽量满足他的需求,要是哪天我不能动了,我爸可就受罪了！他哽噎着说。
你真孝顺,孙宝！我再一次夸他。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谁叫他是我爸呢！那天,他在我的店里待到下午六点多才回去。太阳已经不那么火辣辣的厉害了,他拎着西瓜和两袋食盐,慢吞吞地回家去了。没想到,那是我和他最后的一次聊天,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他给我的印象永远是不急不躁,说话慢声细语。
2023年的腊月十八,孙宝这个孝顺的儿子,死于他爸的铁锹之下。
没有人告诉我,他爸为什么要杀死他也没有人告诉我,孙宝为什么没有反击我实在不明白,亲生父亲怎么能杀死自己的亲骨肉难道他真的傻到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傻子杀人不偿命么
为了防患于未然,村干部连夜把傻子送进了精神病院。我想：要是早点儿把傻子送进精神病院,我的学生孙宝也不至于死于非命,并且还是死在自己父亲的铁锹之下,悲哀啊！
直至今日,想起孙宝,我的心在滴血,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男孩,一个身患脊柱炎的患者,一个38岁心地善良孝顺父母的男儿,被亲生父亲杀害,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38岁。
假如有来世,他还会做他父母的儿子吗
谨以此文,悼念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倘若他地下有知,就好好保佑他的父母余生安康吧！倘若他在天有灵,可否记得他曾经的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