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茨鲁科夫的饭店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食槽”。不像是给人吃的。第一天入职的安娜望着那块招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原以为坐落在首都市区的门店普遍会有诗意的店名。好在食槽除了名字比较像是喂猪马牛的之外，从室内装潢到面对消防安全检查的设施都很通人性，一楼是带有一个吧台和一个小型演奏台的大厅，二楼是私密性更强的包间，和一般饭店差别不大。
后厨的人员构成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简单。按照常规来说，每50个座位就需要配备五名厨师，但贝茨鲁科夫领着她进入后厨时，站在面前欢迎她的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的拉美小伙子、一个中亚面孔的中年妇人和两个高卢男人。跟个打黑工的场所似的，全是外国人。老师该不会是碍于人情被他骗了？转念一想，自己也去不了真正顶级的餐厅。
安娜不安地用指甲抓挠着掌心：“我们……管两层楼吗？”
“放心，没有你想得那样繁忙，伊拉她们会带你适应。”
和善的中亚女人待老板走后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神秘兮兮地拉过安娜的胳膊：“其实我们这儿以前不止这么点人，还有主厨和几个学徒。”
“那他们去哪儿了？”安娜疑心几人是待遇不好跳槽到了别处，毕竟是接下来自己要工作的地方，多了解一下前辈的经历也没有坏处。
“他们是南高丽人。”伊拉压低了声音，看到安娜认真期待的表情，放出了重磅消息：“几个人在这工作一段时间后陆续离职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最后一个走的是北边的间谍。”
“那岂不是北边的把他们一个一个弄走的？这么吓人！”安娜瞬间拧起了眉毛。这消息确实劲爆，不过琢磨一下，和她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又充当了好一会儿的倾听者，她才环视几位人种各异的同事，在讨论中见缝插针地组织一下语言，问起了沉浸在八卦中而没人主动解释的话题：“话说我的老师推荐我来时说这边招聘中餐师傅，但老板连菜单都没给我看过就让我上岗了，我们到底做什么呀？”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地忙起了正事。食槽的菜单完全是根据厨师更换的，现有的菜式来自每个同事的拼拼凑凑，可谓包罗万象，而安娜要做的也是选择几道中餐给老板通过后为这个本就离奇的菜单增加一个模块。不愧是“食槽”，有的没的都只管往里加，而顾客要考虑的就多了。她心中慨叹：大城市就是玩得花呀！这要是有个选择困难症进了店里，菜没点上就为难死了。
有过国内在后厨的经验，安娜很快列出了一份清单，并依次做出一道道给老板“过审”，老师说过她认识他时，贝茨鲁科夫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主厨，准备离开原东家自己开店了。她已然做好了应对他口味刁钻要求严苛的心理准备，而他只是走了一个流程便通过了。
新菜单投入使用还有一段时间，安娜自觉当起了理货员，在冷库熟悉食材摆放的区域。这家店虽然经营方式无比随意，但进购的材料都是上等货，各种菜系要用到的香料应有尽有，在北陆经过运输和关税很多不算便宜，安娜差点都要起了歹念，最后她的胆量也只够捏起一粒花椒放进嘴里咀嚼。
肉类的占比很高，清点那些分成两半吊起的羊和猪是安娜不太愿意干的活，她不喜欢远离水槽时不小心沾上油脂的感觉。
大型冷柜里存放着海产品——最上层是海产品，底下还有一些不知名肉类。
安娜拨开海产，将其中一块近乎正方体的肉块搬出，表面凝结的冰碴随着升高降落的动作簌簌地掉落，在只有电机低鸣的冷库与瓷砖和玻璃撞击出清脆的声响。如此规整的正方体让她忍不住凑近观察肉的纹理，究竟是经过模具的挤压还是在新鲜时就因某人的功底切成这样。
这块肉整体呈暗红色，像是牛肉，但它约莫有一个老款台式电脑显示器的大小，安娜也并不能辨认出纹理走向。其表面太过光滑了，既没有筋膜也没有肌理质感，她原猜想如此大的整块或许会来自一些保护动物，但看清后怀疑的阴云却在心头笼罩更密。世界上应当不会有脊椎动物能够生长出这样质感的肌肉。冰因她手掌的温度化了一点点，触碰过的表面露出霜融后原本的光泽感。
安娜站在原地，不知道擂鼓般的心跳和电机的嗡鸣共振了几下才回神，一股巨大的压力迫使她用最快的速度将一切复原，用冻硬的鱼将肉重新掩在冰柜底层，盖上盖子。沾过化冻水的手掌在围裙上不住地擦拭，她隐隐能闻到刚才没有的腥味，一种精神被陌生的网包裹的感觉满满地交缠，最后堵塞在太阳穴和眼球后方引起一阵胀痛。冷柜的橙红色的灯一闪不闪地亮着，像是蛰伏在猎物周围的动物的眼睛。
她僵硬地退出门口，冷库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听说生物在进化中会形成抵触甚至惧怕某种东西的本能，然后在更为漫长的生命长河中随机遗弃或是保留，比如说怕有毒的蛇、怕传播瘟疫的鼠；又比如害怕同类的尸臭，哪怕是从未形成过对尸臭味的认知也会在闻到的那一刻激起本能的恐惧。
她知道那股腥味不是人类的尸臭，但她心底翻涌的抵触不亚于面对一个死人。
强忍着头痛和胃里的不适，她以不经意问起的口吻向伊拉打听道：“冰柜里装的那些大块的是什么肉啊？和鱼放在一起感觉都串味了。”
伊拉想了想：“合成肉吧。那个北边的买的，他净喜欢用那些东西涮锅子。准备正常的肉也就多一步焯水而已，反正我们几个都不喜欢午餐肉，把肉绞成和泥一样烂。不过考虑到他那时估计所有心思都在任务上了，可能是为了在定菜单时偷懒。”
安娜附和她对食物口感的见解，顺势说：“虽然有点浪费，但既然没人吃我就扔掉了。”
没人有意见，也没人表现出异常地反应。安娜有过片刻的怀疑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但再次搬出肉块，恶心感又随之而来。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和生理反应，把这玩意儿送进垃圾桶刻不容缓。找了个黑色垃圾袋将所有该型号的肉打包，她打开后门直奔垃圾桶，速度之快惊扰到附近收集玻璃亮片的乌鸦。
三、二、一，扔！
她站着没动，乌鸦戏谑地远远打量两脚走路的哺乳动物，她在和自己的思维搏斗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这种抵触来源于本能？你怎么想出，害怕一坨合成肉和对尸臭的空间是同源的呢？
突然闯入的想法阻止着她的动作，一个惊人的猜测在脑中展开——北边的间谍、听起来像是失踪的离职前辈……
这么大的合成肉块，原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