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50年,春。
往年这个时候,惯常是多风沙的。然而,今年却极为不同。
宴会厅的罗马式窗户前面恰好是一株玉堂春,白色的花朵在枝头婷婷玉立,宛如穿着旗袍的婉约少女。
墨蓝的夜空,没有一丝风沙。如斯良夜,郑元哲很容易陷入某些往事。
春风裹挟着俄语谈笑穿过宴会厅,大家纷纷举杯,香槟杯沿的棱角将水晶吊灯切割成无数光斑,郑元哲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他屈起无名指,那枚素银婚戒在勋章映衬下,泛着不合时宜的冷光。
为斯大林同志的健康!此起彼伏的碰杯声里,他恍惚看见1945年晋中的槐花。
那时他刚脱下染血的灰布军装。抗战胜利后,早已秘密加入党组织的他,本想趁着换防之机率部渡过黄河,在晋绥军和国防部监控的空白地带突然北上,跃进到晋察冀解放区,接受改部。
没想到,他在黄河渡口接到密令:接到国防部密电,敌人即将调他和41军换防到华中大城市Z城,望他以大局为重,赴任Z城警备副总司令,日后配合策划Z城和平解放。
要给你配个家眷。接头人老周往他掌心放了两枚银戒指和三枚银元,这是组织上的安排,婚礼记得摆三桌流水席。
城市工作委员会给他安排了一场公然的邂逅。
在汾阳小学的劳军会上,孩子们把红绸扎成的红花挂在军人们脖子上,一位年轻女教师将一面折得整整齐齐的军旗捧到他面前,笑意盈盈地说道:郑将军,这是我们学校全体师生亲手绣的军旗,以表对将士们的敬意。
穿着格子棉布旗袍的的沈佳月捧着军旗,郑元哲注意到鬓角那朵洇着极淡的红梅绒花——那是暗号。
他从没见过如此自然的女孩子。乱世之中,竟然还有如此清新的妙人儿,可她真是那边的
多谢沈老师。他刻意顿了顿,您喜欢梅花
红梅傲雪,象征着吾国吾民不屈的精神。她温柔的声音之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坚定。
部下识趣,合影时故意将美人往他身边推。风袭来,她的发丝不经意搭在他肩头,定格为永恒。
不知能否邀您参观军营合影结束后,他低头问她,心头竟微微悸动。
她低下头忖思片刻,在一众军人的起哄声中,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婚礼定在谷雨。沈佳月穿着苏绣并蒂莲嫁衣跨火盆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同僚起哄着推他上前,酒气喷在他新刮的鬓角:司令亲一个!
一对新人被众人推搡着,他的唇快贴到她额头上了,但他却不敢贴上去。
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军人,竟然不敢亲老婆。
沈佳月忽然踮脚。她唇畔的桂花油香气混着一丝油墨味,温软触感落在脸颊。
郑元哲感觉藏在军装内袋的三枚银元同时发烫。鎏金烛台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撕开道裂痕。
礼成——司仪的拖腔里,郑元哲被众人推上酒桌。
郑元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洞房的,但是一眼瞥见铺满大红雪绸被褥的床上坐着个女人,他一下惊醒了。
沈佳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他从氤氲雾气后微微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子。不知道那边的同志是怎样找到她的,这样一位我见犹怜的女子,竟然从事着如此危险的工作。
他不能问她真实的姓名和来处,否则一旦暴露,敌人会迫害她的亲人。
沈佳月转身打开桌上的收音机,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书。
总部每天晚上会定时发布指令,这是密码本。她把那本书塞到他手里。
《浮生六记》,一本记录着文人夫妻雅事的清人笔记。身为女教师的她读这样的书,丝毫不会引人猜疑。
战场上无数次想到过死,没想到竟然活着成亲了。郑元哲抬起眼直视着妻子,微微一笑:请多指教。
……
宴会厅的留声机突然卡住,《喀秋莎》的旋律在某个高音处断裂。郑元哲猛地攥紧酒杯,无名指传来细微刺痛。
1948年撤离前夜,佳月也曾站在这样的花影里仰起脸,双眼荡漾着水雾,坚定地说道:胜利后,再相见。
可是胜利后,她却彻底消失了。
2、
走出宴会厅,郑元哲的皮鞋跟敲在大理石阶梯上,发出寂寥的回声。阶梯下,一辆黑色小轿车正在等他。
干事下车打开车门,在郑元哲钻进车里的一瞬间,干事在他耳边小声说:关于那位沈同志,我们找到了一点新消息。
钻进车里,后座上摆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干事识趣地坐到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
车开了,郑元哲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张发黄的教员登记表。
沈佳月三个字洇着经年的水渍,职务栏写着社会学系图书管理员,照片却是空白的。
后座沉默半晌,黑暗之中传来那位年轻的副司长的声音:去燕大。
夜色裹着湖水微微荡漾,郑元哲的皮鞋碾碎一片玉兰花瓣。远处博雅塔的剪影浸在月光里,与记忆中的钟楼轮廓重叠。
档案室铁门吱呀作响,霉味混着油墨气息扑面而来。陪同的年轻干事举着煤油灯,当时她登记的籍贯是……
她用的是假名,籍贯也不可能是真的。郑元哲打断道。
登记表边角残留着半枚暗红指纹,像朵干涸的腊梅。
白玉兰开了。良久,他转过身看着窗外幽幽说道。
窗外那树皎洁的花朵在夜风里颤动,与1946年暮春的暗香重叠。
彼时他刚就任警备副司令三天,Z城商会举办的胜利酒会上,警备司令部大员悉数到场。
总司令刘威晃着红酒杯踱到他面前,笑道:晦明,你那位新婚太太怎么没来
总司令,内子身体不适,故而……话音未落,郑元哲却发现刘威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身后,他转头望去,只见穿着白底腊梅旗袍的佳月优雅地走进宴会厅,觥筹交错的大厅顿时安静了几分。
寒暄过后,郑元哲将沈佳月引到一边,悄声问:不是说不来吗
佳月低头,一副害羞不惯应付场面的样子,发出的却是冷静的话语:刚刚截获情报,七十六号残党勾结日本黑龙会,在这里放置了炸弹。
郑元哲抬头看了看场内,警备司令部上校以上的军官几乎都在这里。
这是会场平面图。沈佳月将折成玉兰花的纸条塞进他掌心,日侨商社运进来的留声机有问题。
他展开图纸,发现她用眉笔标注了逃生通道。
必须暗中通知各自撤离。郑元哲将平面图塞进军装口袋,果断地说,我先去通知刘总司令。
彼时两党正在谈判,是打是和尚未可知。再说,这些人在抗战时都是有功的。
场内的人越来越少,渐渐显露出不对劲来,举着酒杯来回晃荡的商人和太太们开始窃窃私语。
一位侍者不动声色地朝着留声机走去,郑元哲给副官打了一个眼色,几个兄弟扑上去把那家伙摁住。
几个出口的大门忽然同时大开,四十一军的人举着枪冲了进来,带头的大喊道:这里有炸弹,大家快撤!
郑元哲已经掀开留声机外壳,剪断连接定时装置的蓝线。
一回头,他发现沈佳月还没有撤离,心里顿时明白:这姑娘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
身后传来枪声,沈佳月的手不由得一抖。
一只大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朝出口走去。
尖叫的人潮中不断爆发枪声,潜伏的日奸还在负隅顽抗。郑元哲挟持着沈佳月来到门外,将她塞进车里,冲着副官大吼:送夫人回家!
沈佳月趴在车窗上,眼睁睁看着郑元哲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又举着枪冲进了总商会。
那一晚,全城戒严,电厂也拉了闸。沈佳月坐在客厅等到两点,门外才传来轮胎停在石子路上的声音。
郑元哲打开门走进来,依稀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
他微微一顿,转身关上门,走到她身边坐下,压低声音说:潜伏的黑龙会日奸悉数剿灭,你立了头功。
沈佳月目光微微一闪,低下头:我只是做了组织上要求我做的。
以前没听过枪响郑元哲想起她呆立人群之中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或许,她不适合继续留下。
她低着头,没有答话。
郑元哲叹了一口气:或许……
我听过。沈佳月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我听过枪响,也经历过屠杀。
郑元哲看着她的眼睛。
我是上级派来的,你没有权力赶我走。沈佳月的态度又强硬了几分。
郑元哲不由得笑了:你以为我要赶你走我是想说,或许要教你打枪。
真的吗沈佳月也笑了,又有些疑虑,会不会有风险
副总司令带太太玩一玩枪,谁会怀疑郑元哲轻松地往后一倒,靠在沙发上,肩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气。
怎么了沈佳月紧张起来。
郑元哲解开军装上衣,露出肩膀,只见肩头有一片殷红的血渍。
没事,子弹擦破了一点皮,去帮我拿酒精和绷带来。
沈佳月急忙起身,回来时手里只拿着一瓶酒精。
皮肤上火烧火燎的疼痛,显然她将一整瓶酒精都倒在他伤口。若是不了解她,还以为她在撒气。
伤口要压迫止血。黑暗中响起裂帛声,沈玉撕下衬裙的动作利落得像在拆卸枪械。郑元哲感觉到温热的血浸透呢料军装,而她缠绕绷带的手指冰凉如初雪。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却又慢慢松开。
谢谢……同志。
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这一句尚称诚恳的话。
沈佳月笑了:应该的。
3、
铜胎珐琅台灯的暖光在信笺上洇出淡黄光晕,郑元哲笔尖悬在陈岩同志台鉴六个字上方,墨汁滴落成1947年秋雨里的暗斑。
瑞士座钟突然敲响三下,惊起他无名指上的婚戒。银环在灯光里转出冷芒,恍惚又是沈佳月那柔弱的指尖在他眼前浮现。
陈岩同志台鉴:
久未晤教,至以为念。前托寻访佳月同志之事,不知可有进展今有要节相询:佳月昔年偶言亲历屠杀之劫,查其原籍或在鲁中,而兄于鲁地旧交甚广,可否代为查访民国廿七至卅二年间(1938-1943),大连、青岛一带可有重大戕民惨案遇难者名录或存于当地警局旧档
专此奉恳,敬颂时祺
搁下钢笔,郑元哲揉了揉发胀的眉间穴位,缓缓站起身望向窗外。
1948年底,佳月带着Z城城防图紧急撤离时,应该顺利回到了解放区,因为二野司令部得到的那张城防图,正是他亲手圈过的那一张。
听说后来她又被转移了,路上遇到特务暗杀,转移的车里事先安装了炸弹,跟她一起的人都死了。那企惨案震惊中外,但在死者残缺不全的肢体中,并未发现一枚银戒。
这便给了郑元哲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作为组织内老同志的陈岩或许会知道些什么,他与佳月相识也更早一些……
那年深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在玻璃窗上,陈岩挟着公文包踏进小洋楼时,正撞见郑元哲握着沈佳月的手扣动扳机。
枪口硝烟与旗袍上的茉莉香粉纠缠着,在阳光里织成细密的网。
表妹夫好兴致。陈岩摘下礼帽,露出额角压痕,中央社说共军要打过来了,警备司令部倒还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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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佳月抽回手时扯松了珍珠纽扣,郑元哲瞥见她脸上一丝红晕。他转身斟了杯威士忌推过去:表哥从南京来,总不会专程看闺房之乐。
三人钻进书房,郑元哲关上门拉紧窗帘,沈佳月打开留声机。陈岩从怀表夹层取出微缩胶卷:需要四十辆道奇卡车的盘尼西林,走青帮码头的水路。威士忌冰块撞出细碎声响,还有件事,跟41军共同守备Z城的85军张司令不是老蒋的嫡系,组织上打算派同志过去做工作,你们这边要配合。
暮色漫进客厅时,留声机正唱着《长生殿》。
陈岩该走了,起身之前,他突然用烟头烫穿乐谱,用焦痕盖住了策反路线图。
你们该要个孩子了。烟灰落进威士忌杯,寻常夫妻该有的,你们不能少。
水晶吊灯突然爆了颗灯泡,灯光暗下去一分。沈佳月慢慢起身,却没有接话,而是转向郑元哲笑道:我们一起送送表哥。
那夜沈佳月熄灯时,月光正舔舐她旗袍立领的蕾丝边。郑元哲按住她伸过来解他领扣的手:不必……
是组织上的安排,也是工作需要。她仰起的脖颈像天鹅引吭,你实在不必太介怀。
平静的语气之下,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忽然想起新婚夜那本《浮生六记》,书页间反复摩挲的印记,那是她实实在在反复读过的书。她向往的婚姻,应该不是这样子。
怀表齿轮声里,她的体温透过法兰绒睡袍传来。
等天亮……郑元哲抓着的她肩头,将她轻轻拉开,手掌却舍不得离开那柔弱的触感,等真正的天亮。
信纸最终折成六边形塞进牛皮信封,火漆封印时溢出琥珀色的松香。
窗外玉兰树突然抖落几片花瓣,像极了那年沈佳月肩头滑落的睡衣——雪白的蕾丝逶迤在柚木地板上,宛如冬眠的白蛇。
4、
一声惊雷撕开弄堂里阴沉沉的寂静。
沈佳月指尖一颤。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张照片,额头突然渗出冷汗。
1950年3月《解放日报》头版,某部苏维埃代表团合影里,一张熟悉的面孔刺得她眼眶发疼。
原来,他在这里。
沈佳月的目光迅速浏览那一篇新闻,将所有线索都默默记在心里。
等天亮,等真正的天亮……他的话犹在耳边。
天还没有全亮,战斗还在继续。沈佳月合上报纸,望向窗外,雨也没有真正下起来。她抬手看了看腕表,下午三点半,那人应该快来了。
将报纸折好塞进藤编书箱,从墙上取下网球拍,来到隔壁轻轻叩响房门:三小姐,外面没下雨,不是说想打一会儿网球吗
门里传出少女开朗的声音:马上来。接着是一阵慌乱的砰砰声吗,应该又是撞倒了什么。
沈佳月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如今,她不再是沈佳月,而是上海巨商周家的家庭教师苏心兰。
1948年冬,沈佳月本已随大部队转进解放区。全国解放在即,华野东野正在秘密准备渡江。上海,这座中国真正的经济首都,即将迎来光明。
但敌人又怎会甘心失败组织得悉,敌人准备在上海遗留大量特务搞破坏,急需派遣适宜的同志过去潜伏。沈佳月本来在第一批名单上,但她想起自己与郑元哲待到天亮时的约定,觉得自己此去生死未卜,至少应该在他率部起义转到后方等待改编时见上一面,于是选择了第二批出发。
未料南下专列在蚌埠遭敌特暗害,车厢事先被装了炸弹,十二位同志尽数殉职。次年开春,她改名苏心兰,顶替牺牲的俞明华同志身份潜入上海——此刻正以家庭教师的身份,潜伏于掌控华东纱布命脉的周氏公馆。
苏老师!周家三小姐周芸在网球场挥着球拍,您发什么呆呀少女玫红色运动裙扫过紫藤花架,惊起几只菜粉蝶。
球拍握柄的震动忽然与记忆重叠,恍惚又是他握着她的手扣动扳机,枪声惊飞屋顶的白鸽。
远处传来车轮碾压石子路的声音,苏心兰和周芸同时望向吱呀一声打开的铁门——进来的又是那辆道奇轿车。
是爸爸的客人,别管他,我们继续打球。周芸嚷道。
三小姐稍等,我去换双球鞋。苏心兰抱歉地苦笑,这鞋裂口了。
苏心兰穿过回廊,从公馆的另一侧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底的藤箱里取出监听设备,戴上耳机。
……三十万匹龙头细布月底必须运到吴淞口。这是纱布巨头周鹤年惯用的宁波腔,此刻却掺着重庆官话的尾音,棉纱里混纺的氯酸钾,要确保遇潮发热……
苏心兰的牛津鞋跟突然卡进柚木地板缝隙。前年在解放区化学培训班,教员演示过氯酸钾与砂糖混合的爆燃实验。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旗袍立领,她终于明白周氏布行那些滞销的阴丹士林为何要添加古怪的明矾。
化妆镜映出她苍白的面容,苏心兰——或者说沈佳月——缓缓旋开口红底座。铝管里藏着的氰化物胶囊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光泽。镜框背面贴着泛黄的剪报,是1947年《申报》刊登的订婚启事,郑元哲与沈佳月的名字并肩躺在铅字里,像一对假死的蝉蜕。
这次潜伏任务完成之后,等待她的不是团圆就是死亡。
脚步声突然逼近。苏老师怎么还不来三小姐娇嗔着敲门。
苏心兰迅速将监听设备扔进藤箱,抬脚将箱子踢回床底,转身去开门。
周芸身后跟着一个穿美式夹克的男人。
这位是海关署王科长。周鹤年走了过来,金丝眼镜泛着冷光,听说苏老师精通洋文,正好帮王科长看看这批出口棉纱的英文质检报告。
苏心兰接过英文文件,熟稔地默读起来。忽然,她的指尖在含棉量98%处停留片刻,指着配货单惊呼:哎呀,这船要从大连发来上海
怎么王科长的嘴角微微抽动。
上个月《大公报》说大连港有霍乱疫情呢。她掏出手帕掩住口鼻,听说苏联医疗队都撤了,咱们是不是该给工人们配些防疫口罩
有道理。王科长阴惨惨地笑,周老板,您家这个家庭教师请得好。
可不是嘛,我最喜欢苏老师了!三小姐骄傲地嚷道。
深夜,苏心兰蜷在阁楼监听周家书房。老式收音机的嗡嗡声中,磁带缓缓转动:
……八月十五月圆夜,十六铺码头三号仓……王科长的指甲划过地图的沙沙声,氯酸钾棉纱混入国棉九厂,等慰问演出时……
那个家庭教师最近常看《解放日报》,找个机会试她一试……周鹤年的话音落了下去。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噬。窗外掠过卖夜宵的梆子声。
阁楼地板突然传来震动。苏心兰迅速将磁带藏进《基督山伯爵》精装书壳。楼梯间的脚步声在第三级故意加重,那是周家司机老刘,三个月前被她策反的军统电讯科旧员。
小姐要的英文诗集。老刘递来《雪莱诗选》。
翻开第163页,苏心兰蘸着茶水在梳妆台写下:月圆夜,火凤凰。
老刘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5、
档案室的天窗漏下一缕浮尘,在1941年的学生名册上织出蛛网纹路。
郑元哲的食指停在陆洇梅三个蝇头小楷上,玻璃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恍惚是那年刑场的落雪声。
前一天,他收到陈岩的回信。回信中提及,1941年大连第一女子中学曾发生过日军枪杀爱国师生的事件。大连第一女子中学原本有我党的地下组织,事件发生后,部分爱国学生被秘密转到敌后解放区,有的还去了延安抗大。陈岩猜测,沈佳月就是其中一个爱国学生。
于是,隔天郑元哲就来了大连。
昭和十六年十二月七日,特别治安肃正行动。日文档案的油墨在岁月里洇成紫斑,精通日语的老校工逐字念着,大连第一女子中学发现反日传单,宪兵队当场处决三名教员……
钢笔尖突然折断在记事本上,蓝墨水染透1943年的转校记录。泛黄照片里十五岁的陆洇梅穿着淡蓝学生装,眉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霜雪——这分明是1945年捧着军旗的沈佳月,只不过褪去了刻意伪装的温婉。
当时地下党抢救出去的十二个女生,分三批转移。老校工颤巍巍指向操场东侧,看见那排榆树吗当年树干上全是弹孔……
暮色漫过青砖墙上的爬山虎,郑元哲的皮鞋踩碎一片枯叶。
1946年的某个雨夜突然撞进记忆——沈佳月擦拭勃朗宁时,枪管突然走火打穿梳妆镜。飞溅的玻璃碴划破她耳垂,血珠滴在《浮生六记》扉页的梅字上。
当年为什么要用梅花当暗号他递上手帕时随口问道。
沈佳月却将书页攥出褶皱,铜台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孔雀蓝窗帘上,像株被风雪压弯的梅。
这就是她!郑元哲想起邂逅时的情形,其实她从一开始就透露了自己的真名。
此刻站在弹痕累累的榆树下,他终于读懂那个沉默的剪影。树洞里积着经年的雨水,恍惚映出十五岁少女蜷缩的身影——1941年冬夜,宪兵队的狼犬在操场狂吠,陆洇梅咬着校服领子,听着教员被刺刀捅穿时压抑的闷哼。
这是遇难教师的遗物。老校工捧出铁盒,生锈的校徽突然滑落。郑元哲弯腰去捡,看见背面刻着极小楷的真理二字,与沈佳月那枚银戒内圈的铭文一模一样。
晚风裹挟着海水咸涩掠过回廊,他忽然想起1947年中秋。两人在阳台上假装赏月,实则监视对面公寓的电台信号。
沈佳月忽然指着桂树说:我母亲做的桂花糕,要在蒸笼里铺三层纱布。月光在她睫毛上结霜,纱布太薄,蒸汽就会烫破糯米皮。
当时以为她在怀念家常,此刻方知那是破碎的往昔。就像她总说最怕倒春寒,实则是恐惧1941年刑场的融雪——那些渗入青砖缝的血浆,在每年惊蛰时分就会泛出淡淡的铁锈味。
教室门吱呀作响,二十年前的粉笔灰簌簌而落。郑元哲抚过裂缝纵横的讲台,忽然听见少女清亮的诵读声穿透时光:怒发冲冠,凭栏处……
1941年的陆洇梅站在这里领读《满江红》,窗外宪兵的皮靴声越来越近。
当时日本人要收缴国文课本。老校工的声音混着海风,陆同学把书摔在讲台上,说‘若要改学日语,先改了我的血脉’。
郑元哲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1948年底,Z城和平解放前夕,他星夜赶去41军组织起义,她则奉命带着城防图先行撤离。
撤离前夜,沈佳月连夜烧毁文件,火光照亮她脖颈后的旧疤。他问起伤痕来历,她只说幼时顽皮,此刻才知那是宪兵队刺刀挑飞的衣领碎片所致。
暮色渐浓时,他在残破的校图书馆找到借阅登记册。1939年至1941年间,陆洇梅借阅过二十七本俄国小说,最常借的是《怎么办》——正是他们在Z城小洋楼里,用来夹藏密电码的那本。
潮湿的空气里泛起咸腥,远处港口的汽笛撕开记忆的茧。郑元哲想起新婚之夜她调试收音机的样子,纤细手腕悬在《浮生六记》上方,如今想来,那分明是等待组织讯号的惯性姿势。
郑副司长警卫员在门口探头,最后一班轮渡要开了。
吉普车颠簸在沿海公路时,咸涩的海风涌进车窗。郑元哲握紧那枚生锈的校徽,突然听见沈佳月的声音混在浪涛声里:等真正的天亮……
1948年城破前夕,她剪短头发裹在军大衣里,回眸时眼底映着炮火的红光。
海平线吞没最后一缕夕阳时,他摸出贴身珍藏的银戒。戒圈内侧的真理与校徽上的刻痕严丝合缝,宛如宿命闭合的圆环。
6、
客轮汽笛声刺破渤海湾的晨雾时,郑元哲正攥着公用电话的铜制听筒。咸涩海风灌进电话亭,将北京总部的电流杂音揉成细碎浪花。
元哲同志,你的心情组织上理解。司长的叹息裹着电报机嘀嗒声,但你要明白,如果沈同志真的……
玻璃映出郑元哲紧绷的下颌线。
司长的语气放缓了,显示出尽量的耐心:如果沈同志牺牲了,你这样寻找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她没有牺牲,那意味着组织上安排给她别的秘密任务。你这样瞎折腾,是要坏事的。
远处码头工人正往货轮搬运木箱,木箱上贴着起始站——大连至上海。
上海!
郑元哲忽然想起,某年在书房里,他和佳月各自读书。看到佳月在读英文小说,他便问她,如果不嫁给他,她会在哪里。
上海吧。她当时无心答道。话一说出口,她显然后悔了。
他猜测,因为她不小心说出了实话。
这样一位知书达理,又精通英文和日语的同志,不是最适合派到中国的经济首都去工作吗!
司长同志,我申请延长调研期。郑元哲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他缓缓摘下金丝眼镜,擦拭平光镜片,镜片倒映出三辆道奇卡车正缓缓驶入三号码头。当看清帆布下露出的周记布行封条时,郑元哲忽然想起周鹤年那张油光满面的脸。
早年,他的41军曾经向这位大商人购买过军需,那时候他还是孔家羽翼下的大走狗。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爱国商人。
郑元哲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货轮鸣笛再次响起,盖住了他皮鞋敲击铁质舷梯的声响。
这批细布是要运到上海做军服他操着天津口音与船工搭话,银质打火机咔嗒点燃对方嘴里的老刀牌香烟。
船工眯眼吐着烟圈:说是苏联老大哥的货,周老板包了整船孝敬二野大军。烟灰弹入海里,怪哉,棉纱里掺明矾做啥子
郑元哲的婚戒突然硌疼无名指。1948年沈佳月讲解炸药配比时,纤长手指划过黑板上的化学式:KClO+蔗糖=爆燃。
潮湿空气漫进肺叶,他仿佛看见成箱的棉纱在西南雨季自燃,将整支军队裹进火凤凰般的烈焰。
————————
法租界周氏公馆内,窗外网球场传来周芸的嬉笑,而苏心兰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昨夜监听到的氯酸钾掺入比例与面前这张棉纱质检单形成致命夹角。
苏老师!侍女阿香突然推门,老爷请侬去书房挑英文书。
苏心兰镇定地将情报烧毁。窗外,老刘正在窗外修剪紫藤,缺了食指的右手比划着三更暗号。
书房红木门开启的刹那,苏心兰的珍珠耳坠微微晃动。周鹤年背光坐在鳄鱼皮转椅上,金丝眼镜反射着《基督山伯爵》烫金书脊。
苏老师觉得,复仇应该像唐泰斯那般优雅吗枯瘦手指抚过德文版《炸药化学》,听说你给三小姐布置的英文作文题目是《火凤凰》
苏心兰感觉后颈寒毛竖起。
她可能已经在暴露的边缘,她知道。老刘也已经把情报传递出去,上级凌晨便会安排她转移。
可是,现在转移好吗一旦她转移,周鹤年和王科长便知道他们的阴谋暴露了。
那批用来做军服的棉纱还在从大连到上海的航线上。军统计划在将混入氯酸钾的棉纱送入国棉九厂,利用工人慰问演出时引燃库存,制造共党破坏生产的舆论;同时在大连港棉纱中混入霍乱病菌,运送到前线战士手里,嫁祸苏联援助物资。
不行,现在还不能撤离!
苏心兰转身从书架上浅笑着抽出《简爱》:三小姐该学学独立精神,您说呢
7、
窗外骤雨初歇,三小姐周芸蹦跳着撞开苏心兰的房门,玫红网球裙险些扫落青瓷笔洗。
苏老师快走呀!少女晃着凯司令蛋糕券,说好去霞飞路买奶油栗子杯的。
好,这就走。苏心兰已经换上那一袭英式风衣,脚上穿着便于行走的羊皮小皮鞋。今天要走很多路,出了门,按照计划她要甩开周芸,跟行动组的同志们一起去码头——从大连来的货物到了。
苏心兰和周芸手挽着手出门,公馆铁门在身后关闭的刹那,穿美式夹克的王科长突然横插进来。他皮鞋上的黄浦江淤泥还泛着潮气,显然刚从码头赶回。
三小姐留步。他指尖夹着未燃的骆驼牌香烟,令尊吩咐,今日任何人不得外出。
周芸撅起嘴要闹,却被苏心兰轻按手腕。少女腕间的浪琴表突然反光,照亮门房玻璃后晃动的黑影——四个持枪保镖已封住所有出口。
老爷请苏老师鉴赏新收的宋版书。管家阿贵从阴影里浮现,缺了小指的右手攥着铜制门栓。
书房的红木门轴发出暗哑呻吟。苏心兰的牛津鞋跟碾过波斯地毯的蟠龙纹,瞥见自己床上翻倒的藤箱——监听磁带的金属轴心正在柚木地板上滚动。
果然,她暴露了。
没想到共党那边也有会念洋文的美女蛇。周鹤年转动皮座椅,不得不说,你演得很像。
砰!
子弹擦着周鹤年的金丝眼镜飞过,打碎瑞士座钟的水晶表盘。
苏心兰手中的秀珍手枪发烫,这种美式手枪便于藏匿,但是使用起来并不顺手。
在转身逃跑的一瞬间,几颗子弹咬着苏心兰的脚后跟射入地板和墙面。
留活口!周鹤年咆哮着。
楼下,军统特务和周家的走狗把苏心兰团团包围。周鹤年赶过来,先给了苏心兰一巴掌,把她拖到后面去处理掉,记住!不要发出动静!
前门有汽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不一会儿,管家阿贵跑过来:老爷,有人来了!
谁!
说是姓郑,他说认识老爷。原41军的军长,Z城警备区副总司令。
郑郑元哲他不是在北京吗,怎么这时候来了!周鹤年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极速思考着,他手里带了什么东西没有
带了礼物,说是来上海出公差,顺道看望老爷您。
王科长走过来,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周鹤年摆摆手:他是国军投诚将领,早年抗日的时候经常找我购买军需,想必只是路过看看。先把这个女人押下去!
苏心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来了!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来不及思考,在出门的一刹那,她将藏在手心里的银戒悄悄扔下。那戒指掉落在地毯上,滚到了沙发底。
苏心兰的心彻底凉了。
8、
郑元哲的皮鞋踩在周府大厅的拼花地砖上,清脆的声响像是敲在周鹤年绷紧的神经上。
他摘下礼帽交给管家时,余光扫过楼梯拐角处有瓷器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枪硝气味,混杂着一丝似曾相识的桂花香膏气味。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斗。
郑元哲的神经本能地绷紧。
郑军长风采依旧啊。周鹤年堆着笑迎上来,金丝眼镜闪过寒光,听说您在北京高就,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来上海出公差,顺便探望探望老朋友。郑元哲把顺手买的糕饼礼物放在桌上,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腿。
周鹤年赶忙凑近来,打开雪茄盒,亲自点燃一根古巴雪茄,双手捧上来:郑军长念旧情,真叫老夫感动!老夫只恨自己没有眼力见,如果像郑军长这般及早弃暗投明,如今在政府里也能混上一官半职。
郑元哲接过雪茄叼上,笑道:参加革命不分先后,周老板你现在不也是‘爱国商人’吗我在军管会的弟兄那里听到了不少周老板的好话。
真的吗!周鹤年挪了挪屁股,郑军长今后可要多多提携老夫啊!
诶,什么军长,不才如今供职在部里,屈屈一个副司长。递上名片的同时,郑元哲望向王科长,这位是
这位是海关署王科长。
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王科长的右臂就开出一朵大血花。周鹤年正要起身逃跑,却发现自己的脑门上顶着一把发热的手枪。
周老板当年用三倍价钱卖盘尼西林给41军,现在倒大方得免费送军服给二野,‘爱国觉悟’提高不少啊!郑元哲用发烫的枪管戳了戳周鹤年的脑门。
郑军长,今天这里都是爱国的良民啊,军长为何忽然开枪周鹤年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单骑而来的前国军将领会忽然发难。
少废话!被你抓起来的那个女人在哪里!带我去找她!
女人哪来的女人
不说实话,老子毙了你!
好说,好说……我带军长去……
周鹤年肥厚的脖颈在枪口下沁出油汗,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他颤巍巍推开书房雕花木柜,暗门旋开的刹那,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就在里头……周鹤年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鹅。
唔!苏心兰的手脚被绑着,蜷在潮湿的稻草堆上拼命挣扎,白底腊梅旗袍撕开道血口。
佳月!郑元哲的枪托砸晕周鹤年,赶上去帮她松绑。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嘴里的破布条刚被拿走,她便急急发问。
说来话长……
在他背后,苏心兰眼看着周鹤年挣扎着掏出一把手……啊!
郑元哲头也不回朝着那汉奸开了一枪。
他回头瞟了一眼脑袋开花的尸体:本来想留个活口,唉……不会耽误你汇报工作吧
苏心兰苦笑:你忽然闯进来,上级会以为是我走漏了消息。
我会去当面向克农同志检讨。能站起来吗
嗯。
他扶着她缓缓站起来,楼下,上海军管会冲进一楼,将特务们团团包围。
对了,还没请教您现在的代号郑元哲笑了笑,还叫沈佳月吗洇梅同志。
她眼中闪过惊讶,慢慢的,眼底变得澄清。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了。
军管会的脚步声震得客厅簌簌落灰。郑元哲撕开纱布为陆洇梅包扎伤口。
沙发底下……陆洇梅突然推开他,弯下腰去,从沙发底下寻出那枚素银戒指,小心握住,按在胸口。
郑元哲看着她,无数回忆和来不及说的话在他胸中翻腾。
报告!毒棉纱全数截获!小战士的敬礼声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
郑副司长!带队的排长气喘吁吁跑来,军管会的首长请您过去,还有……这位女同志也一起过去。
陆洇梅抬起头,碰上郑元哲的目光,二人相视一笑。
我说的吧,上级会生气的。
没事,我来解释。
他像以往那样,扶着她的肩膀,穿过长长的昏暗走廊,来到了阳光下。
等到了,真的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