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再度陷入那场极其残酷的激烈追杀中,一切真实得仿佛又再重演了一遍。
他好不容易追查到首辅秦仁成擅养私兵的罪证,一骑千里地赶回春城准备和父王商议。
却在途中遭遇秦仁成的死士拦截刺杀。
这批死士个个堪称当世的绝顶高手,纵然有七成陆续死在了他手上,余下的却更加棘手。
他必须活下来。
只有这样,才能在朝堂上揭露秦仁成的罪状,制止这个权势滔天的野心家继续染指朝政。
五名顶尖死士依然在身后紧追不舍。
他的赤血宝马纵然伤痕累累,仍旧忠心护主,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拼命往前疾奔。
死士们就在追赶中拉弓引箭,一箭直取李靖后背,一箭奔着赤血宝马腹部而去。
李靖听到了箭的破空声。
他立即转身挥剑,只见空中一道银光乍现,那只杀矢箭就被劈成了两半。
可他没来得及拦下射向爱马的那只箭。
杀矢箭刺穿了赤血宝马的腹部,它在剧痛下扬起前蹄,马背上的李靖刹时被甩进湖里。
他从半空中重重跌下。
那一刻,湖面仿若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撕开。
层层叠叠的白色水浪,裹挟着磅礴气势,向四周汹涌翻腾,肆意蔓延至湖岸。
巨大的冲击力,导致李靖径直朝着湖底坠去。
他齐整的发髻在激荡的湖水中被彻底打乱,一头浓密乌发亦散于湖水间。
忽然间,湖面东侧惊现白色的耀眼强光。
在幽静湖底,这强光显得如此夺目,宛若湖面投射的一抹日光,冥冥中仿佛是种微妙的指引。
循着求生本能,他耗尽最后一丝余力,朝着那白色强光之处游了过去。
顶端的光越来越亮。
李靖自认为终于浮出湖面,压根就没料到自己居然从一个奇特的长方形浴盆里冒了出来!
他见到了一名眉眼清冷的女子。
两人相见时,她尚在入浴,面对突然出现的他,却不像一般千金那样惊慌失措。
零星的记忆碎片里,他依稀记得晕倒前,她向自己问出的那句话。
“喂,你没事吧?”她话语里带着关切,“听得到我说话吗?”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迷迷糊糊间,李靖似乎听到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交谈声。
“朱小姐,他有反应了。”有个年长男子说。
“是吗?”接下来的声音他有些耳熟,正是那名被他误闯了香闺的女子。
“他脉搏逐渐平稳有力,血压、血氧等生命体征也趋于正常,各项指标正在大幅改善!”
年长男子声音里蕴含着遮掩不住的惊奇。
李靖睁开了眼睛。
下一秒,朱薇就听到陈院长惊喜地轻嚷出声来:“朱小姐,他醒了!”
她来不及细想,立马就俯身看了过去。
刚好撞上李靖的视线。
她因此成为他苏醒后所看到的第一个人。
他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她的容貌。
白色光线落在她侧脸,勾勒出清瘦的下颌线,像用狼毫笔锋在宣纸上勾出的一道孤岭。
她眉骨生得极好,带着江南山水般的婉约弧度,偏偏眉尾收得锋利,仿佛被寒风削过的薄刃。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
眼尾有着自然上翘的弧度,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像是用墨色狼毫在雪缎上晕开的涟漪。
她望着他的眸子里泛着波光,若深冬时节未冻实的湖面,底下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你醒了。”他听见她说。
声音很轻,语调波澜不惊,从眼神到表情都没了初见时的警戒。
李靖迎向她那双明亮的眸子。
纵然脸色苍白如雪,他还是勉强冲她笑了笑:“姑娘为何改变主意救我?”
朱薇被问得一愣。
她随即挑了挑眉:“不是你要我救你的吗?”
“你还记得晕倒前,对我说了一个‘救’字吧?难道不是想对我说‘救救我’?”
李靖被问得哑口无言。
被这么一提醒,晕倒前的记忆顿时犹如浮光掠影般从脑海里竞相重现,向来冷峻的脸上竟平添了几分羞赧。
“我想起来了。”他定睛望向她,发自内心地追加了一句,“谢谢你,姑娘。”
话语虽简短,蕴含的谢意却是真挚无比,仅是眼神便无比传神地传递了过来。
这份由衷感谢,朱薇感受得到。
她心里吁了口气。
这家伙总算还有点良心,不枉费她五天前冒险救他一场。
那天,她最终没把他交给警察,而是找了个和男朋友吵架气极乱报警的理由,向匆匆赶来的警察道了好几次歉,总算才把他们给送走了。
她回到大厅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络助理郑盈。
接着,她给高端私人诊所的陈院长打了电话。
陈院长服务豪门客户多年,她大二那年找他看过肠胃炎,两人很是投缘,因此一直保持往来。
陈院长深谙这个圈子的各种规则,口风很紧。
她完全信得过。
郑盈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进入她的广告公司任职总经理助理,是她亲自面试并敲定录用的小姑娘,只比她小两岁。
人很能干,非常仗义。
最关键的,是郑盈一直将她当成伯乐,对她忠心不二。
她自然也是信得过的。
两人到得都很快,陈院长还带了个助手,并没向她打听太多事,就一起轻车熟路地协作起来。
他们帮这名不速之客换了衣服,又将他抬到她客房的床上。
此后五天里,陈院长每天都亲自上门进行治疗,然而古装男人的恢复速度还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陈院长和郑盈此刻还留在安置不速之客的客房里,三人目光一致齐刷刷落在不速之客身上。
“姑娘。”朱薇听到不速之客又虚弱地开了口,“你最后为什么决定救我?”
她稍微一怔,没多想便脱口而出:“大概是……看到你晕倒前,向我伸出的那只手吧?”
“手?”他显得有些困惑,似乎不太明白。
朱薇蹙起眉头,她怎好说得太直白?
她总不能告诉他:自己经历过生死关头的孤立无援,也强烈地希望能有奇迹出现救救自己。
他毕竟在晕倒前向她伸手救援了。
所以有过类似经历的她,迎着那样无助又满怀希冀的眼神,怎么也无法视若无睹。
于是她抿了抿唇,试图转移话题:“你这几天一直在打营养点滴,我还是给你熬些粥吃吧。”
不速之客看起来又有些迷茫。
不过他没有回绝,而是很有礼节地接受了她的善意:“多谢姑娘,那就有劳你了。”
“唉,你还打算继续用这种古装剧的口吻说话么?”朱薇轻叹了口气。
她那双剪水双瞳仍在他脸上驻留,虽语带调侃,弯起的唇角下,藏着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关怀。
“我救了你,又收留你住在家里。”
“你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还有到底是什么来头吧?”
她还来不及阻止,不速之客就勉力撑起身体。
他先整了整衣服,双手抱拳举至胸前,身体深深前倾,竟真挚地冲她作了一个长揖。
只听他诚恳地开了口:“在下,平南王世子李靖,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这天以后,李靖身体的恢复速度可谓快得惊人。
不但超乎了朱薇的既定认知,就连陈院长都说不能用寻常的医学常理来解释。
苏醒当天,陈院长还断言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恐怕得再静养个一、两周才能下床活动。
结果他第二天上午就做到了。
他走出客房时,朱薇还在端着碗牛奶燕麦,坐在沙发上边看新闻边吃早餐。
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停在了她的跟前。
她正想问他想吃什么早餐,却见他满脸震惊地盯着四十三寸的大屏幕,显然深受震撼。
“怎么了?”她问。
李靖没回答。
他整个视线在屏幕上牢牢定格,带着满脸的不可思议走上去,甚至还俯身盯着大屏幕看。
朱薇透过背影,感受到了他满心的惊诧。
她怎么看,都觉得那不像是演技:气质这么冷峻的人,万万装不出这么震惊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竖着眼睛回过头来,指着屏幕:“人怎么会被关在这个盒子里头?”
“这不就是台电视吗?”朱薇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别演了,还是说说你想吃什么早餐吧?”
“电视?”李靖戚着眉头想了半天,愣是没理出半点头绪来,“这是何物?”
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例如跟着她进到厨房,哪怕是点燃灶具这么一个日常动作,也能让他目瞪口呆个大半天。
她不过拧开水龙头,他就马上跟过来,有样学样地跟着做了一遍。
当自来水流出后,他微张着嘴巴,还上上下下绕着水龙头仔细研究了一番。
他问她:“这到底是龙宫还是仙界?姑娘,你该不是仙女吧?”
“哈?”朱薇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就算再怎么爱演,能在一个陌生环境坚持这么久也很不简单,但她觉得他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是真的为此非常惊奇。
朱薇问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靖还在继续推断:“我以前读过的书里,记载过书生误入蓬莱仙境或妖精村落之类的事,和我眼下的经历很像。”
停了半晌,他眼神逐渐坚定下来:“姑娘不必担心,无论你是妖是仙,都是本王的救命恩人。”
好几度都把朱薇弄到无言以对。
都说人的眼睛不会骗人。
若不是看到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写满了无措与困惑,偏偏又还在竭力维持着镇定,她几乎都要怀疑他热爱古装剧到走火入魔了。
她想到他说过自己是什么平南王世子之类的话。
于是她终于在搜索页面键入“李靖”和“平南王世子”这两个关键词。
没想到,竟还真让她搜出了专属的百科页面来!
【李靖。】
【梁朝平南王世子、第四代平南王。】
快速读完百科专属页面的介绍,又盯着第四代平南王的画像看了半天,朱薇震惊地搁下手机。
这发现着实太过难以想象,以至于她眼睛很长时间都没眨过一下。
他被她直勾勾地盯了大半天,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姑娘,怎么了?”
朱薇心头的震撼与悸动难以平复,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真是平南王世子?!”
李靖面不改色:“如假包换!”
他递给朱薇一块青玉令牌:“此乃平南王府的世子令牌,姑娘可仔细确认。”
朱薇沉默着接了过来认真端详。
这块令牌制工极为细致,所镌刻的四爪云龙纹甚是显眼,一看就不是现代匠人能有的手艺。
她留了心眼,又用手机搜索了一番,最终确定他所言非虚。
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都说生活往往比小说或影视还要离奇,这次她信了。
谁能想到,她在重生后的第二天竟会从浴缸里捡到一枚世子爷,而他居然还会借住在她家呢!
奇妙的同住生活就此开始。
所有朱薇习以为常的一切,看在李靖眼里都是前所未见的神奇迹象!
他们住着她位于第二十层、一梯一户的高级公寓,阳台既长且宽,能将主城区景象一瞰无遗。
当他第一次站在阳台往下方看去时,着实大吃了一惊。
好高的楼阁!
竟比京城的天守塔还要高上许多!
还不待李靖稳住心神,街道上开过的轿车和电动车又对他形成了新一轮的猛烈冲击。
“这都是些什么妖兽?”他看得目瞪口呆,“骑在那些小妖兽身上的又是什么人?他们是怎么将小妖兽收为麾下的?”
朱薇总是耐心地向他反复解释:所谓的大妖兽其实就是叫做轿车的交通工具,而那些人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锦城市民,他们骑的是最大众化的电动车。
“交通工具?”李靖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攥紧了栏杆。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他所受到的冲击持续震荡着心头,犹如余震般久久不能平息。
朱薇的手就在这时候覆在他的手背上。
她柔嫩温热掌心里的温暖,也在顷刻间传递了过来,一点一点地抚慰着他不知所措的心。
“这就是一千五百年后的时代。”她向他揭开了一个极其残酷的现实。
“你所熟悉的国家,现在没有皇帝,没有王爷,也没有太子或公主,一切全都改变了。”
“?!”李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或许落差太大的缘故,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栏杆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这一刻的他,给朱薇的感觉就像刚刚被连根拔起的古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颓丧地埋下了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虽然没有皇帝了。”他听见她温柔而明朗地说,“但你还可以是李靖——不是梁朝平南王世子,却可以重新做个截然不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