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深夜的急救室外,呆呆地盯着门上的长亮的红灯。
所以,他是爱我的吧
可是,爱真的可以同时给两个人吗
或许,人类的爱本质上就是复杂的,夹杂着各种欲望和占有的冲动。
我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无大碍。
货车的撞击导致程玄的肩胛骨、后背以及左臂多处骨折。
所幸没有致命伤,但康复治疗仍需一段时间。
蓝月,代表公司来医院慰问。
我流产时,公司正处于初创阶段,程玄分身乏术。
是蓝月不分昼夜地陪伴着我,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每当我感到无助时,她总是及时给予我安慰。
我心底里有多感激她,只有我自己知道。
如今,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对程玄的担忧。
为什么我之前竟毫没有察觉呢。
程总命都不顾地保护你,对你还是那么好。
以往听起来满是祝福的声调,今天听起却满是酸涩。
曾经,我也是用生命去爱他的啊。
婚后,我们依然未能获得他父母的支持。
为了帮助他创业,我陪着他熬了一个月,终于拿下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订单。
然而,长期的劳累让我倒下了,也因此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我被送到医院时,已经严重贫血。
医生一边为我输血,一边进行清宫手术。
醒来时,我躺在病床上,程玄抱着我,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穆穆,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有没有孩子都没关系,我只要你,这辈子只要你一个人就足够了。
我是如此坚定地相信他。
他,还是食言了。
我勉强勾起嘴角：是啊……
心里想,蓝月此时是不是也很心痛呢
7.
消毒水的气味在黄昏时分最浓烈。
我把拧干的热毛巾贴在程玄后颈时,他肩胛骨上钢钉穿透皮肤的地方已经结出暗红色血痂。
住院部楼下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混着他止痛泵规律的低鸣,像某种古老的计时器。
疼吗我轻声问道。
他微微摇头。
汗水从额头滑落,浸湿了白色的枕套,像是无声的回应,他正在努力忍受着疼痛。
找个护工也是一样的,这样你太辛苦了。
我没说话。
以前的我是心甘情愿,此时的我是为了让自己不留遗憾。
或许是因为伤痛过于剧烈,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依旧紧锁。
我不禁自问,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细致地看过他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让我有机会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
在那个暴雨交加的夜晚,他突然高烧不退。
我跪在床边,用酒精擦拭他那滚烫的肘窝,手表的表带深深陷入肿胀的皮肤,留下了暗红的印痕。
那是公司刚有起色时我送给他的机械表,此刻秒针停在他昏迷中呼唤我名字的那一刻。
窗外的雷声划破夜空,他那炙热的手突然紧紧抓住我的衣角,宛如一个溺水者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晨曦微露,我为他剃去新长的胡须。
剃须膏的泡沫沾在他锁骨的凹陷处,宛如初雪覆盖在幽深的山谷。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腕：
今年冬天,我们去北海道吧,我们已经太久没有一起旅行了。
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期待和希望。
8.
出院那天,他嘱咐我在家好好休息,等他回来。
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站在阳台,看他从蓝月的车里下来。
我本应该更早地意识到,他看似深情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其实是自私的本性。
当我终于看清这一切时,我只能苦笑,无奈地摇摇头。
他走进家门,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你是怎么回来的
司机送我回来的呀。
他的演技还是那么好,口气是那么自然。
直到我拿出聊天记录和从私人侦探那里得来的照片。
我错了,穆穆。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爱的是你,从来没有变过。
我忍不住笑出声,在他心里我一直都是个傻子。
可是她是蓝月,我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心如刀绞。
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一刀两断。
他点开信息栏的第一条,不等对方说话。
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很后悔,都是我一时糊涂。我爱穆紫,我不能没有她。
他自顾自地说,像是把自己都感动了。
我愿意用我的后半辈子弥补她。我们结束了！
我默默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只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竟是如此没有担当。
我很后悔,很内疚,内疚得要死。
穆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他过来抱住我,我挣脱不开,狠狠地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他吃痛松开我。
离婚吧。
他见我态度坚决,有些恼羞成怒。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绝情,你爸走了那么多年,你有去看过他吗
我那么爱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有真正的信赖我、依靠我吗
你的心怎么就是捂不热呢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这场婚姻里的背叛者。
这一番话直戳我的内心,原来在他眼里我是这么不堪。
这种痛真的犹如万箭穿心。
小时候,他每次喝完酒,便将对母亲的怨恨发泄在我身上。
酒醒后,他又满心悔恨。
自从我认识蓝月后,与他相处的时间便愈发少了。
我知道这些年一直是程玄偷偷去祭拜。
曾经,我以为他是明白我的,明白我对父亲的恨和愧疚。
如今那份柔情都变成了刺向我的尖刀。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啊是我们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对吗
出轨不过是一种表现形式。即使没有她……
那么美好的名字,我不愿意让她与不堪的词有所关联。
我们也过不下去了,是吗
我看向他。
我还一直活在美好婚姻的幻想里,看来只有我在享受这份爱情。
我要的从来不是谁对谁错,这场感情里没有赢家。
他低头没有看我,也没有出声。
那我们离婚吧,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算是一种解脱。
我爱的是你,穆穆,我从没想过跟你分开。
他说话时语速缓慢,语气诚恳,用指尖反复摩挲着拇指。
那是他紧张不安时的习惯动作。
我猛然意识到,即便在此刻,我们的缘分已然走到了终点了。
我还是清晰地记得,有关于他的每一个细节。
毕竟有十年。
我将他视为我唯一的依靠。
他给了我所有他能给我的。
我怎么可能不恨他。
怎么可能恨他。
穆穆,我不想跟你离婚。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今天太晚了,早点休息吧。
他的眼睛隐隐泛红,说着走进客房,关上了房门。
筋疲力尽的我,已没了出门的气力。
转身走进卧室,轻轻关上房门,我闭上眼,泪水悄然滑落。
我知道,这段婚姻,这段曾经以为会永恒的爱情,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9.
蓝月是倔强的。
直到她流产,我才知道她婚后一直遭受着家暴的折磨。
我满心怜惜地看着她那毫无血色的脸。
把她接到家里,暂停了手头所有的工作,全心全意陪伴她、照顾她。
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满身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那么勇敢的一个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我发誓我要像小时候她保护我一样保护她。
我小心翼翼地为她换药,做她最爱吃的菜,陪她说话,试图抚平她内心的创伤。
那些日子,我仿佛又回到了我们的童年,那时她总是挡在我的前。
也轮到我站在她的身前,为她阻挡一切。
蓝月的身体逐渐康复,但她的眼神中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知道,家暴的阴影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散的,但我愿意用我的耐心和爱,一点点帮她走出那片黑暗。
是那时候吗
那个时候走到一起的吗
10.
我惊醒！
张开眼,四周一片白茫茫的。
浑身酸痛,我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小腹。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穆穆,你感觉怎么样
是程玄,我有点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锋利。
我望着程玄开合的嘴唇,耳膜像浸了水的宣纸。
指尖无意识摩挲小腹,仿佛昨夜胎动时的痉挛只是梦魇。
两周前那粒跳动的光点,此刻正被医用胶带封印成褪色的标本。
喉咙突然泛起灼烧感,是昨晚睡前含化的那颗话梅在反酸,核仁的苦味混着铁锈味在齿间爆开。
医生口罩上的污渍在眼前晃成重影。
建议尽快清宫。
晨光刺破百叶窗,在消毒液瓶上折射出七彩光斑。
我数着其中一道裂纹,想起上周偷偷买的婴儿棉袜还藏在枕头下面。
生理盐水的凉意顺着手背爬向心脏。
我恨自己又没能护住他。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程玄满眼怜爱,欲言又止,默默退出去。
蓝月果然没有来,不来也好。
否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是不是我几年前流产伤了根本
我担心自己可能再也无法拥有孩子了。
这几年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
医生一边翻阅我的病历,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这次是因为母体血液中存在大量的甲醛代谢物。
家里最近是不是装修了还没好好通风,或者买了新家具这些生活中的隐形杀手得特别当心……
甲醛……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闯进我的脑袋,一股莫名的情绪如同浓雾般迅速把我包围。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背脊升起,冷得我不禁开始发抖。
清宫手术后的疼痛,像一团绳子一样拧在我小腹里。
月光照着树影投在墙壁上,晃晃悠悠的,好像把我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蓝月蜷缩在玄关的阴影里,第七个酒瓶炸裂时,她突然攥住我结痂的手腕跑回家。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哭着恳求她父母收养我。
她的声音颤抖,充满绝望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此后我便常常留宿在她家。我们同吃同住,那般好。
我一直认为我是她主动选择的家人。
从小我就没有吃过生日蛋糕,也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
遇到她那天便是我的生日。
有夜风从没关紧的窗缝里吹进来,带着轻微的呼啸声。
我抓紧被子,泪不觉地落了下来。
11.
3
天后,我出院了。
约了程玄,到律师事务所。
他骨折的地方还打着绷带和石膏,神色憔悴。
我们并排坐着。
你真的决定要离婚吗你曾说过,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
程玄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我无法忍受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有一个对母亲不忠的父亲。
他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过去的十年,实在是太美好了。
脑海中像幻灯片一样不断浮现着那些画面。
我不想从今天起,就一直走下坡路,要靠着回忆过活。
视线再次不争气地变得模糊起来。
信任就像一张纸,一旦被揉皱,就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是啊,像你说的,过去的十年多好啊。
程玄勉强扯了扯嘴角,仍在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原谅我一次。
程玄的声音沙哑,像是带着几分哭腔。
有些事,发生就发生了……它就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我的心里,拔出来只会鲜血淋漓。
每见你一次,就会疼一次。
我们的婚姻不是失败了,只是结束了。
我突然感到释然,不再苛责自己。
这一次,程玄没有再苦苦哀求。
爱情的虚壳被戳破后,婚姻里无非就是赤裸裸的人性和金钱。
在住院期间,我已将我的财产分配计划发给了他。
存款方面,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公司归我所有,房产和车辆则平均分配。
自此一别两宽,我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牵连。
你若有意见,可以提出,我们再行商议。
他垂下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意见。穆穆。
毕竟他是婚姻中的过错方,这个方案,我已经充分顾及多年来的感情了。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我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恳切。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答。
他了解我的绝情。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程玄爱蓝月吗还是更爱我
不,他最爱的始终是他自己。
所以,他顺从了人性。
背叛了我们的婚姻。
我从未怀疑过
18
岁时程玄的真心,但是真心瞬息万变。
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当初蓝月离婚后,我安排她到公司担任财务。
事发后,她请了长期病假。
我始终相信,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两人的所作所为,即使能瞒得过我,公司里看不惯的人也大有人在。
果然,我回公司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匿名邮件。
一切进展得异常顺利。
蓝月在任职期间虚构供应链转移资产,最终因职务侵占罪锒铛入狱。
蓝月没有怀孕。
她骗了我,也骗了程玄。
12.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监狱的接见室,她没有拒绝。
或许她心中也藏着许多未曾说出口的话。
她消瘦了许多,素面朝天,脸色苍白,眼神中却透着愤怒与不甘,直直地看向我。
为什么我语气平静,心中不解。
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微微抬起头,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又瘦又小,像只小猫一样。
被人欺负时,你看起来那么可怜。
她皱着眉头说道。
妈跑了,爸也活得不像个人样。
她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总是挨打,吃不饱饭。是我带你回家吃饭,分享给你我的东西。
我一直想保护你,像姐姐那样,我觉得自己很满足、很开心。我们两个配合得多好呀。
她的语气突然一转。
直到你遇到了程玄。凭什么
你样样不如我,却遇到了这么深情的男人。
如果换成是我,他父母一定不会反对。
我看着她因愤怒瞪大的双眼,沉默不语。
就连找工作还得拜托你你有什么不就有个好老公吗
你知道我有多嫉妒吗我每次看到你,都恨不得掐死你。
她越说越激动。
东野圭吾说。
有些人的恨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平庸,没有天分,碌碌无为。
于是你的优秀,你的天赋。
你的善良和幸福都是原罪。
是啊,万事万物都可以成为恨的理由和原因。
是你刚离婚那段时间吗
她明白我在问什么。
程玄真是很爱你啊……即使我表现得那么楚楚可怜,他也没有动心。
她的笑容带着些许自嘲,一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你还是输了。
她满意地大笑起来。
我的视线忽然变得朦胧,分不清是因为对她深切的心疼,还是为自己那未及出生的孩子而感到哀伤。
你有爱你的父母,拥有一个充满爱的家。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我羡慕终生,我永远都输给你。
我取出她放在我床头柜上的那瓶香薰。
她瞬间愣住,接着泪水决堤,崩溃大哭,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那时我们正年少,火烧云用浓烈的色彩染红了整个傍晚的天空。
我们骑着车,在乡间的小路上追逐着风的足迹,感受着速度带来的刺激与自由。
每一次踩下踏板,都像是在向世界宣告我们的存在和对未来的渴望。
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着满天的繁星,分享着彼此心中的秘密,那些关于情窦初开的羞涩和悸动。
自在又美好。
13.
开庭那天,我没有出席。
内心深处依然无法面对蓝月的父母,无法面对他们眼中的失望和痛苦。
听说程玄也没有出现在法庭上。
也许她也是真心爱着程玄的,或者她想要通过承担所有的罪责来赎罪。
最终,她被判了
8
年的有期徒刑,自己承担了所有的后果。
曾经,程玄在我心中是那么伟岸、可靠,他正义凛然,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
爱情不在了,滤镜也碎了一地。
人心和太阳一样,无法直视。
后来我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不久之后,我收到了蓝月父母的来信。
在决定起诉时,我拉黑了他们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害怕自己会心软,害怕自己不够决绝。
孩子,阿姨跟叔叔都很想你。只要你愿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蓝月的头绳断了。
我们正跑在废弃铁轨旁边的野麦田里,七月的太阳把铁轨烤得像一条热乎乎的银蛇。
她那乌黑的长头发突然散开了,发梢勾住了我手腕上褪色的幸运绳,我们就这么摇摇晃晃地摔进了麦浪里。
看！
她突然把一朵蒲公英放到我嘴边,绒毛被我吹出的气吹成了小降落伞。
我们追着飘散的种子,跑过生锈的信号灯,惊起一群在铁轨缝里啄食的麻雀。
她的白色棉布裙摆扫过我的小腿,沾上了车前草的汁液和蝉蜕的碎片。
风吹起她背后的麦穗,金色的光挠着后颈,我们笑得躺在田埂上。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在溪边找到了一座废弃的水车。
她踩着青苔爬上去,湿透的裙子紧贴着小腿,就像一株吸满了月光的铃兰。
我转动木轴,陈年的齿轮发出像牙疼一样的声音。
溅起的水珠在她脚踝上凝成了细银镯,而我的倒影被漩涡卷成了万花筒里的碎钻。
我们躺在麦垛上数流星的时候,她突然用麦秆戳了戳我的耳朵：
你做我的妹妹好不好我会永远保护你。
我转过头,看见她睫毛上沾着夜露,银河正从我们紧握的手指间流过。
那一年,我们八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