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首辅大人今天也在追夫 > 第一章

【双男主】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沈识檐,第一把火就烧到了我这奸王头上。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沈大人,你这算什么我扒着牢门调笑。
他冷着脸往我嘴里塞了块破布:算我晦气。
后来他官至首辅,却日日来我病榻前伺候。
大人清誉要紧。我咳着血推开他递来的药。
他突然红了眼眶,像只被抛弃的幼兽:
你别...别这样说话...
1
京城里谁不知道安王的名声都说他心眼小、脾气差,还专好男风,尤其跟那个叛贼陆凛纠缠不清,名声简直烂透了。
以至于但凡有点家世的公子哥儿,路过安王府都得绕道走,生怕被这位爷看上,强行拖进府里当男宠。
别的也就算了,但说他跟陆凛有一腿,那可真是冤枉。
本王确实喜欢男人,但绝看不上陆凛那种莽夫。我坐在阴冷的地牢里,一脸真诚地解释,倒是沈大人你……很合本王的胃口,不知今年贵庚可曾娶妻
对面审案的少年官员冷着脸,从案卷中抬眸扫了我一眼,语气淡漠:王爷,下官没空陪您说笑。赈灾银十万两下落不明,您与陆凛的密信又作何解释还请您如实交代,下官也好向陛下复命。
我忍不住笑了。
到底是年轻人,胆子够大。江冶那老顽固教出来的学生,果然跟他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先帝走得早,如今龙椅上坐的是我那年纪轻轻的侄儿。别说小皇帝了,就连垂帘听政的冯太后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皇兄。
换作别人敢这么审我,怕是早就去阎王殿报到了。
但沈识檐这张脸实在是长在了我的心坎上,眉目冷冽,不苟言笑,偏偏又长了双桃花眼,好看得紧。
我伸伸懒腰,存心逗他:本王玉树临风,可能是陆凛一厢情愿地垂涎本王,故而天天写些肉麻的书信往府里送,真是……
沈识檐收起卷宗,略显疲乏的眉眼隐下怒气,打断道:既然安王殿下不肯配合,下官只好得罪了。
他转头跟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眼看火红的钳子嗞啦嗞啦冒着烟,就要伸到我跟前了。
我叹口气,悠悠开口:沈大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算什么
他身体一僵,终于露出了平静之外的表情,咬牙切齿道:算我倒霉。
2
我与沈识檐的初见,着实不体面。
我原是看上了江冶的儿子,可惜这老匹夫一向对我有成见,听闻此事连夜把儿子送去了西北大营,活生生棒打鸳鸯。
我很是伤心,恰逢琼林宴上借酒消愁,不慎跌进了新科状元沈识檐的怀里。
他惊恐抬眸,一把就将我推进了莲花池。
场面一度混乱,冯太后虽然内心盼着我早日归去,但面上还是表现出了着急,赶紧让人把我打捞了上来。
我浑身湿透,狼狈起身间,映入眼底的又是他。
方才惊鸿一瞥,端方公子如玉,满是书生意气,凌云之志。
如一粒剔透冰雪,堪堪落入这晦暗不明的皇城。
这样的少年,很难不叫人心动。
趁着醉意与月色,我再一次倒进他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
沈识檐瞬时僵在原地,想必是做了一番挣扎,才没有再次把我推开。
冯太后惯会揣度人心,当下就命沈识檐送我回房休息。
是夜大家都喝得有些多,虽是我故意引诱他,但他也不曾吃亏。
谁能料到这小子就恨上了我,连连上本弹劾。
甫一擢升为大理寺卿,就把我押进了大牢。
3
我原以为,他不过是吓吓我。
没想到话音刚落,胸口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我冒着冷汗,甚至闻到了衣料与皮肤烧焦的味道。
我虽不是个好人,但自问对沈识檐可谓是一片真心。
哪怕他跟他老师两人天天想着扳倒我,我还一心替他打点朝中关系,生怕别人欺负他。
可他却当真对我没有一丝情义,不仅仅是记恨我,而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想到这里,我气极反笑:沈大人,你猜的都没错,陆凛有谋逆之心,本王亦与他结党营私,可你以为这些事陛下与太后不知道吗
沈识檐沉默不语。
我继续道:太后无法干政,陛下不敢动我,你的老师江冶——江太师,没有证据,所以本王还是安王,陆凛也还是骠骑将军。识檐,今日你犯下两大禁忌,一是没有证据就拿人,二是动用私刑,这两桩事,足够你掉一百回脑袋。
他倒也是少年老成,闻言竟只是微微点头:下官受教了。
我内心隐隐不安,一时搞不懂他打的什么算盘。
直到第二日早朝,崔公公几道圣旨把我叫了过去。
4
朝堂之上,沈识檐呈上数封密信,朗声道:这些书信皆出自安王府,其中详述了陆将军与安王这些年的筹谋。
朝臣已经哗然,小皇帝无措地望向江冶。
沈识檐看向我,继续不紧不慢道:雍州疫村十万两赈灾款失窃,有人冒死揭发此事是陆凛与王爷所为,王爷知道下官听到消息定会上门查寻,事发突然,只好匆匆备下了伪造的书信。
王爷昨夜假意顺从,任由下官羁押,便是为了制造机会引下官搜查出这些伪证,待下官上报陛下,王爷便会当场揭发,力证清白。届时,下官免不了要被扣上一个攀诬皇亲国戚的罪名,而江太师作为下官的老师,自然难辞其咎。王爷这一出一石二鸟,实在是想得周全。
我登时头痛欲裂,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色字头上一把刀。]
我当初就不应该贪图这点美色,次次放他一马,酿成今日这局面。
我知道沈识檐一向少年老成,但没想到心思缜密至此。
但我当了这么多年毒瘤,也不是吃素的。
我迎上他的目光,笑道:哦沈大人这样说,想必是能拿出真正的书信,这才好顺理成章地给本王定罪吧
他闻言,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来:王爷笃定下官拿不出证据,是因为您在临走前,嘱咐了碧玉将真信烧毁,可惜碧玉姑娘一时找不到火折子,这才给了下官机会,抢救下这些证据。
下官方才呈给陛下的,便是真正的书信。
呵!我说怎么偌大一个王府突然找不着火折子,原来也是他干的。
当夜我本想亲自烧毁,但时间紧急,一时找不着火折子,才将信交给了碧玉。
短短半年,我竟不知道他在我安王府中也安插进了人手。
小皇帝吓得不敢吭声,也不敢看我,向江冶求助道:依太师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我冷笑一声,靠这几封信就想给我定罪,也是小瞧了我这些年的经营。
依老臣所见,区区几封信自然定不了王爷的罪,许是陆凛那贼人故意拉王爷下水。
……
老匹夫不按常理出牌,准是在憋什么坏招。
果然——
臣以为,此事皆因疫村而起,只要将雍州疫村之事调查清楚,便也能证明王爷清白。若不如由王爷亲自去一趟雍州,将此事查清楚,也好堵了悠悠众口。
沈识檐接道:昨夜臣一时心急,对王爷动用私刑,臣也愿将功抵过,随王爷一同前往。
好好好,在这儿等我呢。
我按着胸口隐隐作痛的伤口,皮笑肉不笑道:那有劳沈大人了。
5
临出发前,沈识檐日日派人盯着我。我实在厌烦,当着那几人的面进了春风阁。
水嫩嫩的小倌端着酒进来伺候,软得像水似的倒在我身上。
我正闭着眼睛听曲儿,突然听见闹哄哄的一阵声响。
睁开眼,就看见沈识檐冷着一张脸走过来,一把将我身旁的小倌拎起来丢到地上。
小倌看了眼他的官服,爬起来怒骂:什么人啊当官的还管床笫之事啊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附和道:就是啊,沈大人,本王出来寻个乐子也犯法么
沈识檐看了小倌一眼,面不改色道:不犯法,但下官恐怕王爷心有余而力不足,给不了这位小公子乐子。
小倌闻言,同情而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
沈识檐!我气得脸都绿了。
更何况,王爷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淡定地在我面前坐下,对着窗外道,窗边风寒,阁下进屋聊吧。
窗户窸窸窣窣,侍卫压着个人进来。
陈寅是陆凛麾下的副将,武功高强,又为人严谨。我原想偷偷跟他通个气,没想到还是被沈识檐逮个正着。
陈寅正准备动手,我先他一步站起来,拔剑抵上沈识檐的脖子:沈大人,你猜本王敢不敢杀你
剑气锋利,他的脖子上已经沁出血珠。
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对着侍卫道:把人拿下。
那两人根本不是陈寅的对手,愣神间,更是被陈寅一个反手制住,手起刀落,登时就没了气儿。
他又看了沈识檐一眼,正要动手。
我劝道:别徒生事端,你先走吧。
窗户一阵翕动,转眼间人已经消失无踪。
我这才扔掉剑,看了眼沈识檐那流血的脖子,摇摇头:陈寅武艺高强,你又无权调动御林军,明知不可为,又何苦以卵击石呢
他也不傻,反问我:王爷明知下官以卵击石,又何必出手相救王爷这一剑若是没有出手,恐怕下官已经命丧这位陈将军刀下了。
我笑笑,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深情款款道:自然是想让你感恩戴德地以身相许啊……
他一双漆黑的瞳仁掩在睫毛阴影下,看不清情绪。
我于是伸手探向他脖间的伤口,靠近他耳边道:还有,沈大人坏了本王的好事,是不是该亲自补偿一下还是说此刻,沈大人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论脸皮,他到底还是嫩了点。
我眼见着他脸色黑了一下,接着后退半步,朝我行礼:下官叨扰了,王爷继续。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仿佛写满了不解风情四个字。
6
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雍州之行,几日后,沈识檐就带着我准时出发了。
雍州是陆凛的地界,去一去倒无妨。
但疫村可是真疫村,沈识檐不怕死,我怕。
一路上我屡次想要溜走,都被沈识檐拦了回来。
同乘的马车上,我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他拍拍衣袍,云淡风轻地起身,顺手还扶了我一把。
王爷旧伤未愈,切勿动气。
我趁他松懈,一边掀开帘子准备跳车,一边吼道:我不去,那可是疫村,你想死别拉着本王!
脚还没落地,几个小厮咻一下就把我捆成粽子丢回了马车里。
沈识檐半靠着闭目养神:王爷还是省省力气,免得徒增烦忧。
烦忧,我现在看到他这张脸就觉得烦忧。
马车不知又颠簸了多久,我就这样被五花大绑地绑到了村口。
疫村其实原名清水村,因村内一汪山泉温润清甜得名。虽地处边关小城,但也算是自给自足,衣食无忧。
直到陆凛逐渐盘踞这西北之地,为了筹集军粮养他那些私兵,开始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们叫苦连天,可终归是天高皇帝远,朝廷的人也都不愿来这苦寒之地,渐渐就让陆凛成了气候。
几个月前,他同我商议,想要今年起兵攻入皇城,可又缺点军粮。
于是想了个缺德法子,不知从哪里搞来几株毒物,丢在了山泉里。泉水汩汩而流,村里人洗衣做饭都靠这汪泉水,渐渐就有人染了病,这病一传十十传百,蔓延了一整个村。
陆凛借机向朝廷请旨拨了十万两赈灾款下来,这款自然是到不了村里。我在朝中替他打点了一二,偷梁换柱运送到了他的西北大营。
而清水村也被他严加看守,只准进不准出,里头一片哀嚎遍野。
沈识檐一行人戴上面罩,生拉硬拽地拖着我一道进了村。
陆凛没想过真的会有人来调查,于是也没处理掉那些毒草。
按沈识檐的敏锐程度,估计不出三日,那些事儿都会被他摸个一清二楚。
进村后我就被关在一个柴房里,除了每日和过来送饭的小厮攀谈两句,其余时间都躺着睡觉。
沈识檐忙得不见人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到了第三日,陈寅急匆匆翻进了柴房,跟我说沈识檐已经从疫村查到了西北大营,搜集到大量证据,飞鸽送去了京城,让我赶紧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若还在朝中,倒还能周旋周旋。如今人都被绑来了这里,是生是死都还仰仗着沈识檐,属实自身难保。
陈寅急道:军营里出了奸细,跟姓沈的里应外合,昨夜已经连夜搜出了赈灾款,还把咱们豢养私兵的事情一起传去了京城。
我几日没见着太阳了,脑袋实在酸胀,无精打采道:哦,奸细是谁啊
陈寅怒道:江彻!这厮放火烧了军营,打伤了一队精兵,带着证据往京城去了。
听到这名字,我脑袋更疼了。
江冶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一向爱护,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没承想送来西北大营一年还长本事了。
我嗤笑:陈副将连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都拦不住
陈寅气得拍桌子:什么小公子!他装得文文弱弱,武功不在我之下,大家这才被骗了!
一群莽夫,被骗也不足为奇。
我翻个身,寻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慢悠悠道:急什么,朝中那些人多的是贪生怕死之辈,一定会劝陛下以和为贵,没人愿意领这斩杀逆贼的苦差事。你们这几日安分些,等过了风头也就没事儿了。当务之急,是要怎么处理沈识檐。
陈寅没什么脑子,我说什么他信什么,闻言就点点头:王爷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杀了他!
我摆摆手:不急,你先把他给我绑过来,我来跟他聊。
几日没见太阳,我实在困顿,打发走了陈寅,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7
再醒来时,就看到沈识檐被捆成了粽子,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我嘲笑:哟!沈大人,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想是连日辛苦,他消瘦了许多,吹过一阵风,就咳个不停。
半晌才缓过气来,沙哑道:王爷要跟下官聊什么
我伸手摸他的脸,一寸一寸从眉骨到鼻尖再到略显苍白的唇,笑道:本王与沈大人之间,能聊的不就那点事儿吗
许是错觉,沈识檐的耳朵竟然微微红了起来。
我指尖往下,伸手掐住他的喉咙:本王对你一见倾心,你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非要跟本王作对
他咳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道: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所作所为,皆是……皆是分内之事……
我手指用力:好一个分内之事。
眼看沈识檐渐渐没力气挣扎了,我手一松,他便倒在了地上。
陈寅从门外进来,大惊失色:王爷……您把他掐死了
我拍拍手:本王岂会如此粗鲁,他想必是病了,方才说话就恹恹的,这会儿估计实在撑不住,昏过去了,找个大夫给他看看吧。
8
大夫把完脉,瞬间脸色大变。
这……这位大人是染上了瘟病……
陈寅一把拉着我后退两步,朝几个小兵喊道:快把他丢出去烧了。
我推开他:你疯了他是陛下的钦差,江冶的爱徒,他若是死在这里,麻烦就大了。
陈寅面露难色,还没说话,大夫又颤巍巍道:三位大人方才可是共处一室老夫瞧着,二位大人恐怕也……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大夫一把脉,我跟陈寅也没能幸免。
这下好了,我们三个谁都不用出这个屋子了。
陈寅板着脸坐在门边,沈识檐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我捏着鼻子,猛喝了一大碗药,又给沈识檐也灌了一碗。
房间内只是涌动着药味,无人说话,气氛一时安静得诡异。
生死之间,好像名利富贵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倒了一碗药递给陈寅,问他:如果这次我们能活下来,以后你准备做什么
他一饮而尽,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助将军成就一番霸业。
我笑着摇摇头:乱臣贼子,犯下作乱,也算是霸业么
他脸色一僵,倏然站起来:王爷此言何意
我微微一笑:就是你听到的意思。
话音刚落,陈寅便嘴角淌出黑色污血,浑身抽搐地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转过头,沈识檐已经醒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笑问:沈大人在想什么是在想本王真是心狠手辣,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他摇摇头:臣是在想,王爷以身入局,实在令下官钦佩。
我就知道,沈识檐如斯聪敏,瞒不了他多久。
9
三年前陆凛就给我下了毒,逼我跟他合作。
那毒以半月为期,若是没有解药,就会慢慢发作,直至消磨而死。
当时朝堂之中都是些瞻前顾后的文官,除了江冶,没人敢跟陆凛作对。
皇权孱弱,朝臣无能。
我便想着将计就计,渐渐取得了陆凛的信任。
微这些年我细细地将西北的营地情况翔实记录下来,待到合适的时间,便找借口把江彻送去了陆凛的军队,与我们里应外合。
信世人都知道我是个断袖,故而江彻此事也没人怀疑。
搜而沈识檐的出现,让我觉得很是欣慰。
胡天资聪颖,又刚正不阿。
巴我收集的这些证据,恰巧需要这样一个人来代为揭露。
我便与江冶再次一唱一和,好让陆凛当真以为我是被儿女情长冲昏了脑子,才放任沈识檐在王府随意出入。
士我借沈识檐的手送出了我与陆凛的密信,又引他到疫村探查真相,将更重要的证据送回朝廷。
纵观整个朝堂,这些事也只有交给他来做才放心。
王爷就不怕,下官还没等查到些什么,就死于非命了
夕阳透过窗牖,他微微侧目,映照得一双桃花眼些许潋滟。
我避开他的视线:自然不会,本王与江大人看中的人,是万里挑一的。
他突然欺身过来,问道:王爷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铲除逆党,那王爷说过的话,还当真吗
我沉默,他又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王爷不是说对下官一见倾心吗
他发着烧,气息滚烫,灼得我心神不宁。
你疯了!我推开他的手,疾步朝门口走去。
刚走两步,眼前已经发黑。
我这才想起来,半月之期又到了,而这次,陆凛的解药还没送过来。
我无力地撑着桌子,撕裂般的头疼让我瞬时崩溃。
神志恍惚间一双温热的手掌突然托住我,接着双脚悬空,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刺骨的疼痛已经让我难以思考,几乎是勉力维持着清醒。
我怒斥:沈识檐,你放肆!
他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床榻边将我放下。
恍惚间我听到他一贯冷静自持的声音忽远忽近,勾了几缕缠绵:放肆也就放肆这一回了,王爷……
炙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边,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便像一叶浮在海面的小舟,颠簸,冲撞,余下刺骨的疼痛和杂糅的快意。
夕阳的光线像金蝶般在我眼前跃动,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光线渐渐敛尽,只剩夜雨响彻长夜……
待到清醒时,我望着屋顶叹了口气。
浑身上下只有脑袋不痛了,其余都跟散了架一样。
而沈识檐这一遭下来,高烧更甚,又昏得不省人事。
我还得拖着这副不太听使唤的身体,下床给他熬药。
接着叫来了陈寅手下的士兵,将他的尸体拖了出去。
陈寅是陆凛的心腹,留着是个大患,除掉又容易打草惊蛇,此刻死于瘟病,倒是顺理成章起来。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沈识檐安静地躺在床上昏睡。
我重新躺回榻上,闭上眼睛算了下时间,京中那边也差不多开始行动了。
10
半月后,朝中传来消息,沈识檐寄出的书信已完好交到了陛下与太后手上。
证据确凿,直指陆凛的狼子野心。
江彻请旨领兵剿灭逆党,却仍有一部分贪生怕死的文官反对。
僵持数日,大雨夜,江冶递上陈情书,从城墙一跃而下,血溅当场。
白纸红字,字字泣血。书尽了这些年皇权示弱下的山河动荡,痛斥了同僚的畏缩之态,最后以死明志,誓要铲除奸佞,护住这楚氏江山。
京中积弊已久,直到这一剂猛药下去,终于激起涟漪。
纷纷有人上书支持朝廷派兵,纵然胜算未知,也可背水一战。
忠臣死谏,朝臣明志。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这场雨,也该停了。
而陆凛这里,也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准备攻入皇城。
他不知道我给他的皇城布防图是假的,也不怀疑我告知的消息是假的。
因为他笃定,我需要他定期给的解药才能活着,一定不会背叛他。
只可惜,我早就活腻了。
少时我曾养过一只狗,它陪我读书习字,也陪我围场狩猎。可是有一天冲撞了贵妃,她借由此事向父皇告状,向我母后发难,父皇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让太监当场打死了我的狗。
那样凄厉呜咽的狗叫声,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偌大的皇城,贵妃依然在跟我的母后争宠,皇兄们依然在争着当太子,一切都没什么改变,只有我失去了我的小狗。
后来我与户部侍郎的公子亲近,常常出宫找他。他带我走街串巷,陪我听雨赏花,与我约好日后一道游历大好山河,看遍人间好景。
可我父皇听闻此事,怒骂我断袖之癖,成何体统。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侍郎公子,听闻他骑马跌落,不慎身亡了。
我这才发现,死一个人,跟死一条狗,都一样轻易。
母后让我不要责怪父皇,她说这是因为父皇想要立我为太子,东宫之内,不该有真心,只能有野心。
也正因为如此,父皇驾崩之日,皇兄就联合陆凛逼宫,顶着骂名坐上了皇位。
而如今,陆凛却要拉着我去抢他儿子的皇位。
这虚妄的皇权,真是害人不浅。
11
静养的这几日,陆凛生怕我死了没人做他军师,一天让大夫来看十几次。
这乡野大夫也属实有几分本事,硬是把我跟沈识檐救了回来。
大病初愈,我二人颇是有些感慨。
沈识檐想来十分后悔那日的举动,时不时欲言又止地瞧着我。
我知道,他那日大概是以为我们都活不了了,临死前也就没什么顾虑。
这样年纪的后生,情动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前途大好,不该跟我这样声名狼藉的人纠缠不清。
于是闲暇之余,我宽慰他:识檐,当日之事,本王权当没发生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谁知道他闻言,脸色更难看了,摔下碗就拂袖而去。
我瞧着他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
故人眉眼与他三分相似,性格却是大相径庭。他若活着,该是整日絮絮叨叨没个正形,不像识檐这样寡言。
12
陆凛的大军已休整得差不多,只是痛失陈寅后,少了员猛将,多少有些人心涣散。
我们于三日后出发前往京中,西北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加上岁末天寒,接连病倒了很多人。
而陆凛已经被近在眼前的皇位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赶路,军中渐渐有人不满。
我正盘算着,怎么把矛盾再激化一些,就听外头大喊粮草起火。
刚想出营帐看看,就撞上了刚回来一身寒气的沈识檐。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起火的方向,一把把他拉了进来。
没留下什么痕迹吧陆凛疑心病重,你小心点。
他低着头,闷声道:没有。
我又嘱咐:下回别擅作主张了,动手前跟我说一下。
他对着烛火沉默,表情晦暗不明。
江冶的死令他备受打击,连日来心情郁郁,故而行事有些不计后果的急切。
我叹口气,在他身旁坐下劝道:识檐,为臣之道,本就是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江太师沥胆披肝,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算遗憾。
他眼角微红,沉闷开口:那王爷呢
我笑道:本王当然还是贪生怕死的,事成之后就准备去过逍遥日子咯,以后的苦差事就交给你们这些后生吧。
他这才舒展开眉眼,像是松了一口气。
外头哄闹起来,先是有人大喊粮草都烧了还打什么呀不是送死么
接着脚步声夹杂着吵闹声,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
我可不想送死,咱们还是撤吧!
是啊!这不是送死吗
将军,属下家中还有妻儿,求将军让属下回去吧!
利剑出鞘划破风声,刀剑刺入血肉,有人应声倒地。
陆凛冷冷开口:再敢胡言乱语,便是此人下场。
副将领命连夜排查,到我这时,我正靠在床上让沈识檐给我喂蜜饯。
我面露不悦:将军何事啊大半夜的,别吓着本王的心肝。
沈识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刘副将的脸也一阵红一阵白。
他赔礼道:王爷恕罪,军中有人纵火,属下奉命排查。
我点点头:我说怎么外头闹哄哄的,那是该好好查查。
见他不动,我皱眉:怎么这排查是要查到本王头上
刘副将赶忙道:王爷自然不用,但是这位沈大人还是要……
我不耐烦地打断:识檐一下午都在陪本王,你们军中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不去好好查,倒是查到本王这位弱不禁风的心肝头上了,真扫兴,还不快滚!
刘副将憋得脸红脖子粗,又不敢顶撞我,只好灰溜溜地出去了。
不得不说,沈识檐这招挺有用。
军中本就人心不齐,粮草被烧事小,但激得陆凛斩杀士兵,人人自危,才是最好的离间。
13
大军抵达京城之时,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江彻的军队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瓮中捉鳖。
宣平侯的将士们也已驻扎在城外,只要一声令下便可进京驰援。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真正到来时竟有些近乡情怯。
我伸手接了一把飞雪,感慨道:真是瑞雪兆丰年。
陆凛哈哈大笑:是啊!真是瑞雪兆丰年。
沈识檐露出了文官本性,慢悠悠地开始铺纸作画。
陆凛势在必得,心情大好,也不去管他。
纸上狼毫泼墨,空山雪落,一间茅舍,两个闲人。
提笔落字:[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他望向我,我只好干笑着:很是应景,很是应景。
内心腹诽:[这么肉麻又没营养的诗句,实在欣赏不来。]
最后一笔落定后,远处的号角猛然吹响,击鼓声犹如绵密的雨点从四面八方涌来。
利箭划破长空,哀号声四起。
陆凛大怒: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京中并无防守吗
我拉着沈识檐一边躲箭一边回他:那当然,是骗你的啦。
他气急败坏地要冲过来,我看到江彻的人已经将这里团团包围,趁着一片混乱,先把沈识檐推了出去。
回过头,陆凛的刀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面目狰狞地怒吼:楚懿,你敢耍我
我余光中看到沈识檐差点冲过来,还好被江彻拦住了,两人不知密语了什么,他点点头绕去了另一个方向。
陆凛气昏了头,抓着我声嘶力竭地吼:让他们放我走!否则你也别想活!
绕去另一头的沈识檐已经弯起了长弓,箭在弦上,突然被陆凛看到了。
他掐着我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如同濒死前最后的挣扎:别放箭!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沈识檐一愣,那箭便迟迟没有发出。
陆凛见此招有效,继续道:放我走!否则他——
没说完的话跟他的身体一起重重摔在雪地里,我擦了擦手,又蹲下去把方才捅进去的小刀拔了出来。
陆凛睁大眼睛,一个震颤,就彻底不动了。
沈识檐放下弓箭,隔着人群跟我遥遥相望。
我笑着朝他走过去:沈大人,你瞧,你这一犹豫,这个斩杀逆贼的功劳可就被本王抢去了。
14
陆凛一党终于是被彻底剿灭,太后悬了几年的心也算是落下了,瞧着都年轻了好几岁。
朝中文臣有沈识檐,武将有江彻,不正之风被这二人渐渐整改,颇有成效。
而我这颗毒瘤也终于被拔去,因斩杀逆党有功,功过相抵,免了流放,只是逐出京城。
我乐颠颠地骑着小毛驴就离开了,找了个山清水秀处种菜钓鱼,好不快活。
陆凛下的也不知是什么毒,死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活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
除了每月头疼那么几日,倒也没什么大碍。
沈识檐一路高升,忙得不知道今夕何夕。少有的几日休沐,就巴巴地跑来山里找我。
我虽懒得搭理他,但他每次过来都会给我带些佳肴美酒,也算不赖。
我原以为他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君子得不能再君子。
没想到相处久了才发现,他这人也挺死皮赖脸的。
比如这日,他借口夜里有雨,想要借宿。
我望了望晴空万里的头顶,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午睡起来,却发现他还在门口可怜兮兮地坐着。
天寒地冻,我生怕他冻出个好歹来。死在我门前,又让我背一个谋害朝廷栋梁的罪名,只好让他先进屋。
他拎着食盒,兴致勃勃地介绍: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下山去买了些饭菜,都是你爱吃的,这个松子鳜鱼是……
我打断:沈大人,朝中无事么让你闲得整日在我这里研究松子鳜鱼桂花糖藕的。
我知道他忙,忙到很多次连官服都未曾换下,就风尘仆仆地赶来。
但他也不反驳,只是露出些委屈的神色:今天是我的生辰,能别赶我走么
我一个心软,送客的话就咽了回去。
但他又得寸进尺起来,晚间喝了点酒,就抱着我不撒手。
我挣开他:你干什么
他顶着一张俊俏的脸装可怜,又凑上来:下官对王爷感恩戴德,想以身相许。
我转身进屋,谢绝:身体抱恙,无福消受。
没关上的房门被他伸手拦住,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呢喃道:以后每年生辰,都陪陪我吧。
许是喝多了酒,我竟也鬼使神差地应道:好。
15
这一年他大约又是立了什么大功,升了首辅,很是年少有为。
来找我时,我已经几日没下榻了,昏沉沉地听着窗外北风呼啸,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裹着一身寒意进门,
顿了顿步子,又把落雪的大氅脱掉,
才靠近我。
我没什么力气,
也不想说话。他于是又转身去忙活着生火煮粥,
接着又回来,
从衣服里掏出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看他穿一身紫袍,屈尊纡贵地蹲在榻边帮我剥栗子。
我就觉得有些好笑,
调侃他:首辅大人这般清贵的人物,
还是离本王远点好,免得累你名声。
他眼眶骤红,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别说这种话。
可我早已病入膏肓,将死之人,
说的话自然是肺腑之言。
我这一生早已行至末路,
荣华富贵享过,
粗茶淡饭也吃过,如今垂死之际,
身边还有人愿意陪伴,已是无憾。
可他不一样,
他的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接过他递来的栗子,苦口婆心:识檐,
以后不必往我这里来了,这离京城不近,长途跋涉未免辛苦。以后啊,
你还是多上上心,
寻个好姑娘成亲才是。
他动作一顿,接着继续剥栗子:我没想娶亲。
我叹口气,只好继续说:与你初识时的逢场作戏,都是为了骗过陆凛罢了。本王……对你无意,
也请你一颗真心切勿错付。
他终于装不下去,
将栗子拍在桌上,
通红着眼质问我:对我无意对我无意你为何几次三番救我为何年年陪我过生辰为何在风雪夜给我熬姜汤
我看着他,缓缓道: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他愣在原地,转过头去时像是落了泪,
却稳着声音道:随你怎么说。
他虽生气,半夜却还是抱着我睡,
像个巨大的暖炉。
我咳得睡不着,也惊醒了他。
他点起烛火,
絮絮叨叨:前两日不是好了些,怎么又严重了,
我去叫大夫。
我摆摆手:这会儿上哪里叫大夫,你陪我看看雪吧。
他沉默半晌,
应道:好。
我撒过很多谎,但今天应该是最后一个了。我与故人不过只是志趣相投的君子之交,
但如今只有这样说,才能断了他的念想。
他这样的人,不该困于过去。
洞开的窗外大雪纷飞,不过片刻,雪粒就落了我们一身。我靠在沈识檐温热的怀里,想起多年前那个大雪日,
水墨画上氤开淡淡字画。
一间茅舍,两个闲人。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