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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4.
啊!方素素夸张地痛呼,顺势往地上一跌,瑾哥哥救我!
年诚瑾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扬手。
啪!
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
不过是只镯子,你竟连休书都要得!
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口腔里泛起血腥味。
我偏着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年诚瑾,你知不知道这镯子是怎么来的
他皱眉:你就这么想和我合和离
那是我母亲割腕放血,请高僧开过光的保命镯!
我终于崩溃嘶吼,
她临死前死死抓着我的手说‘璧儿,戴着它,娘护你一辈子平安’!
雨水混着泪水滚落,我浑身发抖。
而你把它给了方素素还让她磨了我母亲的遗刻!
年诚瑾脸色瞬间惨白。
方素素还在啜泣。
瑾哥哥,我不知道......
滚。
我捡起地上碎裂的海棠花盆,瓷片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再不滚,我让你们一个血溅三尺,一个身败名裂!
年诚瑾竟后退了半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我——目眦欲裂,满手鲜血,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映月,你冷静点......
十年前北疆瘟疫,我母亲为救年家军,亲自试药染病而亡。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年诚瑾,你们年家欠我苏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雨幕中,年诚瑾的面容渐渐模糊。
我转身进屋,重重关上房门。
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摊开一直紧攥的左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青铜钥匙。
方才拉扯间,我从年诚瑾腰间摸来的。
他书房密格的钥匙。
那里藏着他与兵部侍郎倒卖军饷的账本。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我满是泪痕的脸。
年诚瑾,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珍视的一切,是如何一样样毁在我手里的。
方素素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手腕。
她拽着我往后退,身后是那片开得正盛的荆棘丛,尖刺嶙峋,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姐姐小心呀。她甜笑着,眼底却淬着毒,可别摔着了。
我猛地挣开她的手,却忘了她惯会使这种下作手段——脚踝被她裙下暗藏的钩子一绊,整个人向后仰去。
映月!
年诚瑾的喊声破空而来。
我下意识朝他望去,却见他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微微抬了抬手,又硬生生止住。
——他犹豫了。
就这么一瞬的迟疑,我的后背重重砸进荆棘丛。
尖锐的刺扎进皮肉的声音,竟比想象中沉闷。
血瞬间浸透衣衫,我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耳边传来方素素夸张的惊呼:哎呀,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
视线模糊间,我看见年诚瑾快步走来——
然后,停在了方素素面前。
他弯腰,用袖口仔细擦去她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泥渍,柔声道:没溅到你吧
方素素得意地瞥我一眼,娇声道:瑾哥哥真好。
我躺在荆棘丛里,突然想笑。
多可笑啊。
我后背扎满尖刺,鲜血淋漓,而我的夫君,却在担心他的心上人裙角有没有沾灰。
指甲深深抠进泥土,我一点点从荆棘中撑起身子。每动一下,都有新的刺扎进皮肉,可这点疼,比起心口那片血肉模糊,又算得了什么
年诚瑾终于看向我,眉头微皱:你......
我没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血顺着衣摆滴了一路,像极了那年母亲病逝时,唇角止不住溢出的血沫。
医馆里,年迈的医女用银针一根根挑出我背上的刺。
姑娘忍着些。她叹气,这刺入得太深,再偏一寸就伤到心脉了。
我趴在榻上,额头抵着冷硬的木板,忽然笑了。
无妨。我轻声道,早该剜了这颗心。
医女的手顿了顿,没再多言。
窗外暮色渐沉,我盯着墙上晃动的灯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
那时我刚及笄,年诚瑾翻墙来我院里送糖糕,被我父亲抓个正着。
他被罚跪在祠堂,我偷偷去看他,却听见他在跟祖宗牌位发誓——
年诚瑾此生非苏映月不娶,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少年嗓音清朗,掷地有声。
如今想来,老天爷到底还是应验了他的誓言。
只不过,被天打雷劈的,是我这颗痴心。
5.
回到偏院时,夜色已深。
我点燃烛火,从暗格取出那本誊抄好的账册——年诚瑾与兵部侍郎勾结,倒卖军饷、私吞抚恤金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墨迹森冷如刀。
桌角放着一摞泛黄的诗稿,全是这些年我写给年诚瑾的。
从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少女怀春,到愿我如星君如月的新婚旖旎,再到从此无心爱良夜的肝肠寸断......
多傻啊。
我竟以为真心能换真心。
烛火凑近纸页的瞬间,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映月!年诚瑾踹开房门,脸色惨白,你把书房钥匙——
话音戛然而止。
他盯着我手中燃烧的诗稿,瞳孔骤缩。
火舌卷过年诚瑾二字,顷刻化作灰烬。
你在干什么!他扑上来要抢。
我侧身避开,将账册举到烛火上:年将军再上前一步,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你是如何喝兵血、吃人肉的。
他猛地僵住。
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额角青筋暴起:你疯了那些银子大半充作了军费!若此事败露,北疆将士——
现在知道提将士了我冷笑,那你可知,去年冬天冻死在雁门关的士兵,怀里还揣着没发全的饷银家书
他踉跄后退半步。
我趁机将最后几页账册丢进火盆,烈焰腾起的刹那,年诚瑾突然跪了下来。
映月......他声音发颤,你要怎样才肯罢手
我静静看着他跪地的模样。
这个曾经让我仰望了半生的男人,此刻像条丧家之犬般匍匐在地,哪还有半分大将军的威风
我要你痛苦。我轻声道,要你尝尽我受过的每一分疼。
转身从枕下取出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屋子。
对了。在跨出门槛前,我回头冲他笑了笑,多谢将军那株垂丝海棠——我把它种在了祠堂香炉里。
年诚瑾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大变!
他连滚带爬冲出去时,远处已经亮起冲天的火光。
年家祠堂的方向。
城门外,谢云霜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都办妥了她递来一套粗布衣裳。
我换下血衣,将包袱里那本真正的账册塞进夹层:北疆联络好了
放心。云霜扬鞭催马,那边最缺你这样的军医。
马车驶过护城河时,远处裴府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我摩挲着腕间新刻的木镯——粗糙的桃木上,歪歪扭扭刻着平安二字。
母亲,这次我自己护着自己。
从此山高水长,再不相见。
6.
北疆的风沙刮得人脸生疼。
我站在药行二楼的轩窗前,看着远处黄沙漫天的官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桃木镯。
三个月了,那道被荆棘刺出的疤痕已经结痂脱落,可心口那道裂痕,却仍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
东家!小伙计慌慌张张跑上楼,楼下、楼下有人闹事!
我蹙眉,随手抓起案上的面纱系好。
自从半月前治好了一场瘟疫,这玉医娘子的名号传开后,总有些不知好歹的人前来生事。
楼梯下到一半,我就僵住了。
年诚瑾一身玄色劲装站在柜台前,腰间佩剑沾满风尘,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三个月不见,他瘦得几乎脱相,眼下青黑一片,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正死死盯着楼梯方向。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
映月!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知道是你!
谢云霜的剑横在他颈间,寒光凛冽:年将军擅闯民宅,是想吃官司
年诚瑾竟不躲不避,任由剑刃在脖颈划出血痕:让我见她。
见谁云霜冷笑,这里只有玉医娘子,与你年家少夫人有何干系
我深吸一口气,缓步下楼。
面纱拂过脸颊的触感让我稍稍安心——他认不出的,连嗓音我都刻意压低了三分。
这位公子是要求医我故意用陌生的语气问道,若是外伤,请去前堂登记。
年诚瑾浑身一震,竟踉跄着跪了下来!
映月......他仰头望着我,通红的眼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祠堂......祠堂那场火......
我打断他:公子认错人了。
不可能!他突然暴起,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这伤疤是我去年冬日害你烫——
话音戛然而止。
他死死盯着我的手腕——那里光滑如初,哪有什么烫伤疤痕
我早就用祛疤的药膏抹去了所有与他有关的痕迹。
年诚瑾的手开始发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他慢慢松开我,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半截烧焦的诗稿,依稀可见年诚瑾二字。
那日你烧了所有诗稿......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只抢回这一页。
我静静看着那页残稿,忽然觉得可笑。
曾经我写了千百首诗求他看一眼,他嫌矫情。
如今我倒要谢谢他,亲手教会我什么叫心如死灰。
公子若是无事,请回吧。我转身往内室走,后面还有病患等着。
等等!年诚瑾突然嘶吼,方素素入狱了!她私吞军饷的证据......是你做的对不对
我脚步微顿。
确实是我将那些账目抄本送到了御史手中。
但让我意外的,是年诚瑾竟能狠心到将她推出去顶罪。
与我何干我头也不回,将军不是最疼她么怎么,大难临头各自飞
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谢云霜倒吸一口凉气。我回头,只见年诚瑾竟以头抢地,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我错了......鲜血从他额头蜿蜒而下,跟我回家......求你......
我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忽然想起那年我跪在雪地里求他别去赴方素素的约,他也是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苏映月,你别让我恶心。
如今角色颠倒,竟有种荒诞的快意。
年将军。我蹲下身,与他平视,你知道我昨日救治的那个孩子怎么活下来的吗
他茫然抬头。
我剜了他心口溃烂的肉,我轻声道,有些东西,烂透了就只能挖掉。
年诚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我起身拂袖:云霜,送客。
三日后,我带着药童出诊归来,发现药行门口放着一个锦盒。
盒中是一把匕首——我及笄时父亲所赠,当年留在裴府没带走的。
匕首下压着张字条:
北狄异动,此去凶险。若我战死,望你偶尔......想起我。
字迹晕染模糊,像是被水浸过。
我盯着那张字条看了许久,突然笑出了眼泪。
多可笑啊。
他以为我还会为这种东西心软
随手将字条扔进煎药的炉灶,我看着火舌将它吞没,转身去给刚送来的伤患换药。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兵,背上被敌箭射了个对穿。
我清理伤口时,他疼得直哆嗦,却还冲我笑:玉医娘子,听说您医术比太医院的还厉害
别动。我按住他,再乱动伤口要裂开。
俺不怕疼!少年眼睛亮晶晶的,等伤好了,俺还要回前线杀敌呢!年将军说了,这次要打得北狄十年不敢犯边!
银针差点戳歪。
我强自镇定地继续缝合,却听那小兵继续道:说来也怪,年将军从前最是爱惜性命,这次却主动请缨当先锋......哎呦!
别乱动。我收起染血的银针,你们将军......何时出征
明日寅时!少年龇牙咧嘴地笑,娘子要去看吗听说圣上要亲自饯行呢!
我垂眸不语,只是将药膏重重按在他伤口上,听着他夸张的哀嚎声,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北疆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就像某些人迟来的悔意。
7.
北疆的雪下了整整三日。
我站在药铺的檐下,看着远处苍茫的天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桃木镯。
寒风卷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疼。
药铺的伙计匆匆跑来,声音压得极低:东家,那人......还在外面跪着。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炭盆又拨了拨,火星噼啪炸开,映得我眼底一片猩红。
年诚瑾已经跪了三日。
从北狄退兵那日起,他就一身单薄戎装,直挺挺地跪在我药铺前的雪地里。
军中大夫说他身上还带着箭伤,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只是固执地望着药铺的方向,仿佛要用目光烧穿那扇紧闭的门。
东家,要不......伙计欲言又止。
我垂眸看着炭盆里烧红的灰烬,忽然笑了笑:拿出去吧。
伙计一愣:什么
炭灰。我轻声道,他不是想见我吗我亲自去。
推开门的瞬间,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
年诚瑾的身影在雪中几乎凝成一座冰雕,眉睫上覆着厚厚的霜,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我的刹那亮得惊人。
映月......他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石磨过。
我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三个月不见,他瘦得几乎脱了形,脸上还带着未愈的箭伤,狰狞的疤痕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颌,衬得他整个人愈发凌厉。
可他的眼神却是软的,近乎卑微地望着我,仿佛我不是那个被他弃如敝履的旧人,而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多可笑。
曾经我跪在雪地里求他回头时,他也是这样冷漠地俯视着我。
年将军这是何意我淡淡开口,北疆风大,跪久了,小心腿废了。
他喉结滚动,忽然重重磕了一个头:映月,我辞官了。
我指尖一颤。
年诚瑾缓缓抬头,眼底翻涌着近乎绝望的执念:军功、爵位、兵权......我都不要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绢帛,这是陛下亲批的和离书,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寒风卷着雪粒子呼啸而过,我盯着那卷绢帛,忽然想笑。
自由
他竟以为,一纸文书就能抵消这些年加诸在我身上的痛
年诚瑾。我轻声唤他,像是唤一个陌生人,你知道炭灰是什么吗
他怔住。
我弯腰,端起脚边的炭盆,毫不犹豫地将一整盆滚烫的灰烬泼在他面前。
是烧尽的东西。我看着他被烫得发抖的手,一字一句道,就像我对你的情意——烬灰难复燃。
年诚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他踉跄着想要抓住我的衣角,却在触及我冰冷目光的瞬间僵住。
映月......他声音发抖,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我静静看着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物——那是他当年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一枚雕着海棠花的银簪。
当着他的面,我将银簪狠狠折成两截。
我要你痛。我轻声道,要你尝尽我受过的每一分苦,要你余生都活在悔恨里——就像我这些年一样。
三日后,我站在城楼上,看着年诚瑾孤身远去的背影。
他最终还是接了朝廷调令,远赴西域戍边。
临行前,他托人送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株干枯的海棠,还有一张字条:
此生欠你的,来世再还。
我面无表情地将海棠丢进药碾,细细磨成粉。
东家,这......药童不解。
止血药。我淡淡道,边关将士用得上。
从今往后,他送来的每一株海棠,都会变成救治伤兵的良药。
我要他永远记得,他所谓的深情,在我这里,只配碾作尘泥。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我在北疆的女子医馆已经小有名气,每日都有无数病患慕名而来。
这日黄昏,我正教几个姑娘辨认药材,忽听门外一阵喧哗。
玉医娘子!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快、快救救我们将军!
我头也不抬:伤患排队。
是年将军!士兵扑通跪下,他中了北狄的毒箭,军医说......说只有您能救!
捣药的手微微一顿。
我抬眸看向窗外,残阳如血,映得远山一片赤红。
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年海棠树下,少年笑着将一支银簪别在我发间:映月,等我娶你。
东家药童小声唤我。
我收回目光,继续捣药:按规矩,重伤者优先——带路吧。
三月后,年诚瑾的身体已经痊愈。
城墙之上,他矗立在我的身侧。
终于忍不住开口。
映月,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看向远处,朝霞犹如那日我撞破他和方素素喝合卺酒那日般红艳。
年诚瑾,从前太苦,回不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