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想不到自己重见天日时是这般情境。
昨日,孟怀义将他带出大牢,门口的差役视若无睹,秦桧被推上一匹马,送到西门,跟着又被人截住,给他一顶毡帽和一件披风。
直奔金营,营中看守甚少,四处安静,倒有两个仆妇候着,等秦桧一下马,不由分说地上前,左右夹住他,径直往东北角一顶帐中去。
虽然得完颜什古的额外关照,但只是多两个白烙饼,半碗肉汤,秦桧多日不曾饱食,从前养尊处优,胯下生肉,现在走路都打哆嗦。
当然只能任凭两个仆妇处置,懵里懵懂地被挟进帐子,秦桧吓得闭起眼睛,忽闻一阵异香,暖意融融,他睁眼一看,竟是一口大桶。
桶中有热水,两个仆妇将他放下,操着蹩脚的汉语学南人的说法,“请相公沐浴。”
衣物,干巾,皂粉一应俱全,甚至备好清口的茶水,秦桧不敢相信地愣了半天,暗道:莫不被关得久,生出臆症,在梦中浑然不知?
可暖融融的香气太过逼真,他还在神游,一个仆妇便上前来替他宽衣。
“请沐浴。”
不熟练地做个福礼,秦桧看仆妇五官生得粗大,高颧骨,厚嘴唇,伴着浓重的口音,一眼便知不是宋人,询问的心思一下就没了。
她似单会这句话,憋了好一阵,才新冒出句:“郡主在等相公。”
郡主?
秦桧暗惊,想到在牢中见到的女子,华贵威严,高深莫测,恐怕就是随军出征的昭宁郡主。
听闻大金皇室宗亲多是彪悍粗矿的男子,甚少有女儿,传至现在,国内只这一位郡主,是二太子完颜宗望的亲女。
便猜怕是完颜宗望的意思,秦桧回过神来,大大松口气,心里生出几分喜悦,由着仆妇伺候,先在木桶里沐浴。
待到更衣时,秦桧见仆妇托着一件絮棉的夹袍过来,却不是中原,而是北地的样式,白色,盘领左衽,并一顶皂罗纱巾。
显然别有用心,可秦桧没怎么犹豫,欢欢喜喜接过衣衫披在身上,自然地穿好,又由着仆妇整理好头发,将皂巾裹在头上。
出帐,便不像来时邋遢的宋人,而是金人。
风有些寒凉,他袖起两手,满怀期待地四下张望,却不见那位郡主——完颜什古并没有现身。
还是伺候他的仆妇领路,带秦桧在营中走,踏着倒春寒结下的碎冰碴,弯弯绕绕,最后才停在西北角的白帐前。
远离主帐,秦桧偷偷瞄了眼帐子后头,隐约瞧见几顶军帐,想来是外围驻守的金兵住所。
仆妇没多说话,一个上前撩开帐帘,示意他进去,秦桧只得往里走,小心翼翼,可半只脚才踏进去,猛然闻到股刺鼻的骚味。
比大牢里的味道还要熏人,他差点吐出来,哪里还想进去,正要缩脚,不料被身后的仆妇大力一推,猝不及防,踉跄着就跌进去。
“诶呦!”
脚下不知绊倒什么,稀里哗啦,秦桧直接扑在地上,面朝下摔个结结实实,双手抓到一泡不可名状之物,像是稀泥,还带着温热。
熏人的臭,秦桧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狼狈至极,帐子里还漆黑一片,他闻着异味,浑身打抖,双手黏黏的,都不知该怎么起来时,忽然听到有人说话。
“谁是谁?”
吐字有些滑稽,像大了舌头,很干,磨得沙哑模糊,可秦桧还是马上听出来是谁。
“太上皇?”
试探出声,秦桧爬起来,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污泥,跪着往声音来处去,“可,可是太上皇?”
“会之!”
孟怀义被贬之后再未得回汴梁,可秦桧却是在京的近臣,赵佶马上认出人,老泪纵横。
君臣相认,秦桧也不禁挤出几滴热泪,握着赵佶已经变得粗糙的手,“陛下,陛下受苦了。”
抱着痛哭一阵,赵佶猛然想起正事,往前跪行几步,急对秦桧说:“会之,可有办法去南边”
甚至不敢直言汴梁,怕隔墙有耳,秦桧却是心里一惊,连连摇头,为难道:“陛下,臣,臣也才从牢中被人提出,金人……唉!”
且是一副不可说的惨状,可暗着光,赵佶看不见,他过了会儿才醒悟到此事,大大松了口气。
否则身上的左衽盘领袍就不好交代,他忙讲起牢中事,说张叔夜和孙傅自戕以尽忠。
赵佶听得大为感动,却只能几声长叹,很快他又追问秦桧:“会之可能想办法传出书信去”
之前,趁着途中混乱,遭俘的两个内侍拼死为他带出了两封书信,一封给了赵宛媞,望她能在完颜宗望面前为他们争得些善待。
二就是给自己唯一在南的儿子赵构,望他即位之后,火速来救父母。
“我听说,现在是在完颜宗望的大营内,”不晓得书信到底带出没有,迟迟不见音讯,赵佶原先期盼女儿福金嫁给完颜宗望以后,为他们谋些善待,可每天仍然是残羹剩饭,现在,他又把希望寄托在秦桧身上。
“会之,你可有法子见二太子?”
“这陛下,我也没有得见二太子啊。”
“那信呢,你可有办法捎出去?”
始终惦记传信,秦桧推脱不开,又不愿担风险,他不傻,在金人的地盘里搞小手段,且不说他是否真能把信带回南边,即便带回去,谁有本事来闯营救二帝啊?
尤其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若让那位郡主……秦桧打了个寒颤。
“陛下,容臣再想想办法。”
说罢,仿佛是呼应他的话,帐帘忽然被掀开,还是刚刚那个仆妇,钻进来提住秦桧的衣领,手臂粗实有力,轻轻松松将他拽出去。
脱离肮脏的帐子,冷气也叫人心头舒畅,秦桧不禁大大吸了口气,等他站稳,才闻到自己身上也是一股子骚臭味。
双手尤其味重,黑糊糊的,他把手凑到鼻子尖一嗅,终于知道自己抓到了什么。
臭到恶心,可这次没人带他沐浴更衣了,拽他出来的仆妇一脸嫌弃,给他擦擦手,就把他带去营中的主帐。
地上铺着防水隔寒的毡垫,烧着汴京皇宫里搜刮来的上等炭,暖香怡人,秦桧方入帐中,便见一女子坐在垫虎皮的圆椅上,微微斜靠,举着一卷书,遮住半张脸。
头戴花珠冠,一件双凤纹描金交衽窄袖盘领袍,下身半露萱草纹裤腿,腰系犀牛盘银带,悬虎斗金牌,仪容华贵,端坐高椅间,俨然若亲王之尊。
似已等待多时,完颜什古姿态慵懒,半晌才将书放下。
凤眸流转,秦桧却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伏首而拜。
“蒙郡主大恩,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