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三月,飞絮飘,流莺啼,暖风晴雨春意浓。
“娘子,娘子!”
延福宫,蜿蜒的回廊下,七八个宫妇追着一个少女,神色焦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想喊她慢些,可天家内苑,又不敢太出声,怕惊扰园中的其他贵人。
相比她们的战战兢兢,赵香云倒是自由自在,步履轻快,肩上的鹤氅随风而飘,她不怕冲撞谁,蹦蹦跳跳像只小兔子,开心地哼着调子。
得天家宠爱,又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反而喜欢这样捉弄身边的宫人,她喜笑颜开,轻轻提着裙摆更要往前头跑时,冷不丁撞上赵宛媞。
此处是凝和殿东边的玉英阁,距离依城墙而建的杏岗最近,翠竹茂密,桃花怒艳,一潭碧水名挽仙池,池上架桥飞华,池中绿波荡漾,十几只鸳鸯成双入对,野趣横生。
最是轻暖轻寒时的好去处,赵宛媞早早来赏花游玩,刚在凝和殿陪皇后用过豆糕,看了会儿鸳鸯,不觉春困,正要回去小眠,却被赵香云一头撞在下巴上。
“香云?”
疼得连困都飞了,她揉着下巴,无奈又好笑,“怎的来这里胡闹?”
“呜姐姐~”
人家只是撞到下巴,可她是磕到额头了,赵香云捂住脑袋,马上眼泪汪汪,跟赵宛媞耍起无赖,“都怪姐姐,怎,怎么忽然冲出来嘛。”
说得可怜兮兮,熟练地把锅甩到赵宛媞头上,赵香云边揉着头,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偷瞄,神情狡黠,似乎料定赵宛媞不会责怪她。
“好,我的错,不该这么快地——走过来。”
轻轻捏了下赵香云的鼻子,随她去了,赵宛媞笑笑,她性格温柔宽厚,待活泼年少的妹妹们极好,很得妹妹们的喜欢爱戴。
连赵佶也盛赞这个女儿贴心纯孝,赵香云当然也最喜欢这个姐姐,既然遇到,便干脆拉住赵宛媞的手,缠着她陪自己去池畔玩耍。
“姐姐,姐姐最好了~”
一声声叫得嗲,赵香云热切地盯着自家姐姐,两腮粉红,唇角含笑,一副少女娇态,任谁看了都要心生怜意,不得不答应她的。
赵宛媞心软,被缠着不放,只能放弃回去小眠的打算,陪她去挽仙池。
累得七荤八素的宫人们看见茂德帝姬,可算是松口气,眼见两位贵人携手而去,很有见机的保持距离,不远不近地跟随。
赵香云拉着赵宛媞,登上湖面架起的飞华桥。
桥拱如虹,站在高处俯望,碧波层叠,鸳鸯浮水,两畔青柳垂条,修竹成林,团团桃花杂糅其中,粉绿相依,浓淡相宜,犹在仙家洞府,不负“挽仙”之名。
宫人拿来些糕饼碎屑,赵香云抓着投下湖中,看凫水的鸳鸯争食。
喂了一阵,两姐妹自要说些私房话,赵香云把宫人赶下桥去,才牵着赵宛媞的手,眼睛亮亮的,一派憧憬,“姐姐,你有没有去过关外?”
赵宛媞摇了摇头,不知道她的意思,帝姬们都出生在宫城之中,除嫁人,一生鲜有外出,而且不和亲,哪有机会去关外,“没有。”
赵香云却依旧兴致勃勃,盯着赵宛媞看,忽然凑近,小声又兴奋地告诉她:“姐姐,我听说燕云十六州快要收回来了!”
“香云!”
这事岂能是她们能议论的,赵宛媞忙按住赵香云的唇,示意她噤声,小心祸从口出,紧张地往周围一看,幸好左右无人,才松口气。
后宫不得妄议朝事,否则少不得内官们的训诫,赵宛媞一向恪守规矩,可赵香云不管,被娇宠惯的帝姬,嘴巴一撇,不以为然。
“我那天去找爹爹,他在琼华阁作画,跟什么人说话,我顺耳听见的嘛。”
她后来就走了,一耳朵的事,能有什么大不了。
气恼赵宛媞太扫人兴致,赵香云把头扭到一边,赌气不跟她说话了。
变脸像个孩子,赵宛媞好笑又无奈,摸摸赵香云的头,又搂住她的肩膀,看四下无人,小声地对她说:“香云,乖,别生气。姐姐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不稀罕,赵香云昂着头不理,赵宛媞笑了笑,又说:“唐长公主的事,听不听?”
“听~”
“赵宛媞!”
熊熊燃烧的火焰直冲云霄,滚滚热浪翻江倒海,掀得白蹄乌焦躁不安,动物本能的惧火,哪怕完颜什古用力地拉扯缰绳,也控不住它四蹄乱蹬,嘶鸣着想要后退。
跟来的两个亲信也用力拉扯缰绳,控住胯下惊慌的马儿。
“郡主,没救了!”
浓烟呛人,汹涌的火焰里,小小的草舍不堪一击,火舌肆意乱窜,即便周围有不小的空地,但再烧下去,点燃树林,必然引起更大的火势。
她们都知道救不了,就算有人在里头,也恐怕凶多吉少,早已被吞噬,根本无可生还。
可赵宛媞,赵宛媞在里面!
缰绳几乎要把掌心勒出血来,白蹄乌不安地扬起前蹄,惊恐地嘶叫,完颜什古狠狠地压制它,双目被火映得赤红,灼人的热浪将她的脸烫得发疼。
“赵宛媞!”
再大的呼喊都泯灭在烈烈火焰中,完颜什古发狠地咬住嘴唇,似乎尝到血腥,她惜命,理智不断催逼她离开:一个卑贱的俘虏,不值得她为此冒险。
然而,胸腔里跳动的心,仿佛随着火焰一同燃烧。
扑通扑通,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猛烈而冲动,完颜什古盯着眼前的大火,忽然松开缰绳,提气拔起,借力在马背一蹬,飞身翻过土墙,扑进火里。
义无反顾,徒留身后两名亲信的惊呼。
落在院子里,顿时被沸腾的热包裹,四面是张狂的火舌,几乎不能呼吸,完颜什古一把拽下肩头披风捂住口鼻,先往角落里的水缸跑去。
黑烟缭绕,很是影响视野,好在院子不大,她冲到水缸边,正要把披风浸湿,突然瞧见水缸底沉着一个女子,双臂环抱肩膀,仰头,嘴巴张开,两眼圆睁。
赵香云。
皮肤被水泡得发白,衣摆在水中缓缓飘扬,溺死之人往往神情狰狞,可她很平静,像是终于解脱,再无一丝人世的留恋,永远地逃离痛苦。
曾经鲜艳娇羞的少女,如花般明媚,却绽放得绝望而苍白,完颜什古隔着水面和她相视,被她死寂的,放大的,浑浊的瞳孔盯着,映照着,竟第一次觉得心惊。
可顾不得再多,她将披风浸湿,捂着口鼻,弯腰冲进火势凶猛的草屋。
里面热得烫人,所幸是黏土砌的墙,火烧不起来,赵宛媞躺在榻上,没反应,完颜什古跑到床侧,发现她完全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