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锐气全无呢。”所罗门在她所劳作的桌前坐下,在挑剔地拨开了两片杯垫之后,煞有介事地交叠起了双手,“昔日里那骄傲的少女啊,未免让人感到了怜悯。”
阿米莉亚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只是小心地注视着每一个精细的步骤,并在洗净双手后轻沾起一点尝了尝味,而后再加入更多种类繁杂的药草,用灯火炙烤过的研棒细细压磨着,高度绷紧的肌肉连因疲惫而引起的颤抖都不敢发出。待到她终于大功告成,将药物悉数封入水晶瓶内后,她才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用痉挛的手及时撑住了欲要软倒的身体。
所罗门不曾错过这过程中每个瞬间。他极有耐心地含笑注视着这少女,贪婪地享受着她的每一丝疲倦,就好似她是件有趣且少见的手工艺品般。
“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出去。”
阿米莉亚微垂下眸,忍耐着酸痛的肌肉慢慢坐下,“我没力气应付你。”
魔族不由轻笑出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觉得很愚蠢吗?这个国家,乃至这个时代。”他深知此刻开口于疲惫到了极致的阿米莉亚而言,无异于用琴弦恶劣地在她绷到了极致的神经上切压拉弹,因此语气便愈发轻快起来,“即便你费尽苦心要去保护领地上的人们免受瘟疫之苦,得到医治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感激之心。他们只会因为你懂得他们所未知的知识、能做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将你视作可怕乃至不洁之物,坐享其成,而后恩将仇报。”
“真可悲啊。”他喉中溢出一笑,语调云淡风轻,“这样的结果,有意义吗?”
年轻的魔女因为过量的高精度操作还没缓过来的双手微抖着,低着头,带着手心的湿意攥成了拳。
“目的。”她垂眸喃喃道,“我一直留在这,你急了。最近一直在紧紧相逼……”她抬头,色泽纯净的酒红色眼眸直看入对方眼中,坚定的眼神洞彻人心,“我选择了,就是有意义的。这一切无需你来界定!”
魔族虚无的银色瞳仁骤然一缩,高声大笑起来,而后凑向前去,隔着细长的木桌俯视着神态豁然的少女,冰冷的指尖留恋般在她面颊上流连不去,“真是美味。你能这么有趣到什么时候呢?不要让我失望啊,阿米莉亚。”他耳语道,而后猛然一退,躲过了黑发少年满含愤怒的一爪——
“阿比斯!好了,过来,别被他激怒,这些药毁了就麻烦了。”仍维持着方才的坐姿的阿米莉亚叹了口气,感到肌肉分外僵硬,“扶我一把好吗?我现在很累,脚也有点抽筋了。”
心情瞬间经历了雀跃和暴怒的少年一蹦,态度柔顺下来,瞪一眼走了神不知在想什么的魔族,细心地迁就着小主人比自己矮些的身形,歪着肩膀把她一路托到了床边,然后有点笨拙地在少女温柔的引导下帮她按摩着酸痛的双臂。
所罗门终于回神。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对气氛极好的主仆,轻哼一声,而后摇摇头离开了。
“总算滚了,狗,日,哒!”阿比斯的舌头奇怪地绕了一下,自己被那奇怪的话音绊得一瞪眼,然后笑容灿烂地拿脑袋直蹭阿米莉亚的手,而后又往上蹭开了阿米莉亚的脸,“不要他,味道讨厌,蹭掉!”
阿米莉亚拿手撑住了他的脸。
“你居然学会说脏话了?谁教你的?”她拿手扯他耳朵,“不许说脏话,听到没有?”
“呜呜!脏话是,什么……!”黑发少年挣扎着扑腾了起来,闭着眼转着脑袋抱住了她的腰不放手,“耳朵痛,阿比斯委屈!委屈,要哭!”
“起来……”被一压即倒而呼吸一滞的少女艰难地喘了口气,身体一颤,脸上露出了痛楚的神色,“我的腿抽筋了……唔……”
“阿米莉亚小姐……阿比斯?我的天啊,你在干什么?”送饭进来的歌德夫人脸色一下变了,“阿米莉亚小姐,你这是抽筋了吗?”她把手里托盘一放冲了过来拽开慌了神的少年,手劲极重地捏了上去,“忍一忍,很快就会好的……”
阿比斯撇了撇嘴,蔫头耷脑地看一眼母亲,然后又低头看鞋子,就好似上面有只蚂蚁抓住了他的目光似的。而这时女管家早已将阿米莉亚僵硬的肌肉捏顺了,收拾起了房间好让她有个地方坐着吃饭。歌德夫人看着木桌上那一排灌装好的水晶瓶和各色器皿,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些别动,就那么放着,现在不能动,不然药性不好……再等一会儿,我会把它们拿出来分装好的。”阿米莉亚仍倒在床上,以手遮眼,有点虚弱地道,“这两天有时间,拜托你把这些东西像以前那样发放出去……尽量自然,瑟希亚没问就不要主动说。”
歌德夫人的手一顿。低声应了句好,莫名地感到了心酸。
“对了,歌德夫人,阿比斯这两天没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在干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总算缓过来了的阿米莉亚突然出声,挪开了手借力坐起身来,“他会说脏话了。”
扶着小主人起身的女管家闻言,顿时板起脸,瞪向了心慌地把眼神转开在那儿罚站着的儿子:“阿比斯?”
“阿比斯委屈!”他红着脸叫了起来,“主人被欺负!……不高兴!”
阿米莉亚在歌德夫人疑惑的眼神里笑了起来,在少年越撅越高的嘴唇上点了一下,然后毫无淑女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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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比斯这一委屈就委屈了好些天,直到绵绵细雨下透,他能跟随阿米莉亚狩猎到野兔,看到了吗。我已经让步得够多了。”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劳伦茨不是让你把人命当筹码玩的地方,你这个骗子!”阿米莉亚低喊道,“我管了这个地方几年,好不容易状况才好起来,你一接手就没了这么多人……我真蠢,我为什么要信你……”
瑟希亚脸色阴沉地攥住了她的手。“给我搞清楚,这是我的领地。而你,不拥有任何东西!”男人的力道大得可怕,他边把她往房间拽去边道,“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里头呆着吧,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清楚!”
门轰然而合。
“混蛋!”银发赤眸的少女在门被落锁的一瞬疯狂地捶起了门,声音嘶哑,“瑟希亚!瑟希亚!瑟希亚!你给我回来,给我把话说清楚!”
没人回应她。阿米莉亚又捶了好一会儿,在确认不会有任何人被引来后,终于放下了手,低下头无声地落了泪。
从那一天起,就连歌德夫人也不再被允许进入室内,他亲自每天为她送饭和水,偶尔还会亲手为她梳头,就好似两人间亲密得比新婚夫妇还甜美。但她的手足却被银的锁链拷上了,顶多能走到窗边看看外头的天空。
他为她带来鲜花,也为她带来华美的服饰。他亲吻她的双手,膜拜她的身体,却用布条封住了她的话语,用锁链禁锢了她的行动;阿米莉亚愤怒地摔碎了花瓶撕碎了华服,在被亲近时抵死挣扎,眼里是恨不得让他死去的恨意。只有在交缠至深处时两人才能暂时柔和,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还是那对从小彼此相爱的青梅竹马。
居然变成了这样。真是,太可笑了。
银发赤瞳的美丽少女呆愣地坐在床上,嘴里咬着布条,手上锁着链条,伸手抚摸着那些新旧交叠的痕迹。而后她就这样站了起来,对着镜子看起了里面那个可怜又可笑的倒影。
“真是美景。”跨虚空而出的所罗门低声笑着,自身后抵住她,左手按住了链条,右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而后冰冷的指尖向下滑去,“还在犹豫啊。可怜的,这恋恋不舍的模样……然而无济于事啊。有些东西,是该舍弃的时候了。”
阿米莉亚闭上了眼。她指尖微点,锦缎缝就的布条化作了灰。
“你说得对。”她惨笑道,“容我整理仪容,然后把该带的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