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医奴惊变
天还未亮,王府内院已落起了连绵细雨,滴滴答答地敲打在红漆廊柱与青砖石板上,发出沉缓而压抑的响动。空气中浮着陈年腐木与湿土混合的气味,仿佛将整座王府的森严与阴沉浸入肌骨。
天井里跪着一排衣着粗布的奴仆,个个低头噤声不语,身上的雨水早已浸透衣裳,却无人敢稍动分毫。府中管事嬷嬷执鞭而立,眼神冷厉如刀,脸上却挂着伪善的笑意。
今儿谁敢走神,就不用站起来了。她缓缓扫过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末尾一名女子身上,谢宛音,你听得见么
那名女子低垂着头,身形瘦削,手中紧攥着一方已经湿透的药包。她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她的唇紧闭,气息微弱,仿佛喉中封着一团哽噎之雾。
她是个哑子。
府中人都知道,谢宛音是前几年王府从南地医谷带回来的一名医奴,自带奴籍,生来哑疾,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因手脚勤快,医术还算周全,这些年倒也未曾被打死。
可今日不同。
管事嬷嬷将一柄黑漆鞭子在掌心拍了拍,道:你这奴才昨日替四夫人调的药,今早用过,丫鬟竟昏了过去,口吐紫痕。你说,是不是你下了毒
众人一听,神色各异,纷纷向她望来,目光中带着幸灾乐祸与审判的意味。
谢宛音仍跪着,仿佛未听见一般,只是低头看着那药包,指节因寒冷与紧张而泛白。
她装聋作哑呢!一个小丫鬟冷笑出声,说不定就是她!医奴嘛,最擅长弄些旁门左道。
哑巴心肠最黑,谁知道她暗里憋了什么法子。
管事嬷嬷正要发话,忽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一名侍从快步走至厅前,低声禀报道:摄政王殿下来了。
众人一惊,跪得更深了些,连喘气都收了几分。
雨声仿佛也静了半分。
不多时,一身黑金暗纹锦袍的男子自回廊深处步步而来。他步履不疾不徐,却带着极强的存在压迫感,仿佛整个天地随他靠近而冷却。
萧煜,摄政王,权倾朝野,一言可定生死。
谢宛音并未抬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脊背此刻像刀一样绷直。
萧煜走至天井前,目光略略扫过地上众人,最后落在那团瘦小的身影上。
她犯了什么事
管事嬷嬷连忙答道:回王爷,她是医奴谢宛音,昨日所制药汤有毒,差点害死四夫人的贴身丫鬟。
你可有证萧煜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压。
药是她调的,用后便出事,旁的奴才都未接触,自然是她。
他不语,转而看向谢宛音。
抬头。
谢宛音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额角与睫毛滑落,脸颊苍白如纸,双唇因寒意而微微颤抖,却仍旧一语不发。
萧煜盯着她的眼睛,许久,道:哑的
管事答道:是,天生哑疾。
既然不能说,那便用手证明。
谢宛音没有犹豫,从湿透的衣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双指夹稳,直指案上的银盏药碗。她轻轻挑起残余药液,滴在白纸之上,又取出随身所藏一撮粉末,洒在其上。
片刻,那药渍处便浮起一层青黑色,犹如乌血凝滞。
众人低呼出声。
她又转身走到仍在昏迷的丫鬟身边,跪坐在地,撩开对方袖口,指腹在其脉处探了探,随即再次持针,在她臂间一处穴位刺入三分。
丫鬟忽地一颤,竟呛出一口浓痰,随之睁眼,面色缓和。
一针醒人,众人皆惊。
雨尚未停,谢宛音的身影在雨中安静如画,却仿佛将这一方天地都压了下去。
萧煜眸光深邃,盯着她许久,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一愣。
管事低声应:她叫谢宛音。
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临走前却淡淡丢下一句:她以后,归我管。
众人骇然。
谢宛音仍旧跪在原地,仿佛没听清这句话。
可她的手,悄然松开了那枚银针,指节终于恢复了血色。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已不再是药童医奴的单调灰色。
她将被卷入一个更深的漩涡,而她的沉默,将成为最锋利的刃。
2
风家秘辛
风雨仍未歇,天色却渐渐发白。谢宛音被带入摄政王独院时,天边刚透出一线晨曦。
她的衣裳早已湿透,鞋履在脚下发出细碎水声,走在幽深的回廊里,脚步虽轻,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带路的是王府亲卫,神情冷肃,不发一言。
独院幽静,布局极简,廊柱皆为黑漆,石阶上留着夜雨未干的水痕。与王府内其他处喧嚣之地相比,这里更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冰牢。
谢宛音被带到侧厅时,屋内只燃着一盏沉香,香气清淡,混着一丝隐约药味。她跪坐在铺了黑毡的地毯上,双手合于膝上,面无表情,仿佛一尊被雨水洗净的瓷偶。
屋外传来脚步声,随后门帘轻掀,一道熟悉的压迫感随风而入。
萧煜负手而入,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为何懂解毒他问。
他站在香炉旁,语气淡淡,却带着天生审讯者的冷意。
谢宛音没有抬头,也未回答,只从袖中取出另一方药包,恭敬地双手捧起,送至案前。
萧煜微挑眉,低头看那药包,纸张之上潦草笔迹写着:冷香腐骨散——源自南地断谷,毒性隐缓,焚香即入脉。
他看了一眼,又看向她,目光愈发深沉:你识得此毒
谢宛音点头,仍不语。
你不会说话,可知这毒何人所制
她沉默片刻,缓缓举起手指,指向案上的字,又轻轻一点自己心口,眼神沉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
萧煜眯起眼,反问:你是说,你母亲死于此毒
谢宛音没有动,只是眼中浮出一层极淡的水雾。
萧煜注视她良久,道:查这毒的人,不止你一个。可惜,此毒近年已绝迹,你又是从何得知配方
她取出一块残旧帛布,上面隐约可见几个被水渍模糊的字:风家——断谷配方——禁医名录。
他接过一看,眼神骤冷。
风家他缓缓咀嚼这个名字,似是唤醒了什么久远而不快的记忆,你可知这风家……已被列为禁族
谢宛音点头,再次指了指自己的脖颈,然后张口,却只是无声吐息。
萧煜忽地冷笑:你连话都说不得,却敢查禁医之事
她没有辩解,只是再次将那药包推前寸许,动作安静而坚定。
一时间,屋内香气沉浮,雨声在窗外细碎如丝。两人皆未言语,只有彼此眼神之间隐含的试探与角力,在无声中愈演愈烈。
许久后,萧煜终于道:你既归我所管,日后若再查风家,需得我准。
谢宛音低头点头。
他语气忽缓,道:我的人,会替你查一件事。但你得替我看一副脉。
她略一愣。
太子近日无端失眠、寒热交替,太医院皆诊不出病因。他说着,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明意味,你若能查出,便准你自由出入医署。
谢宛音眸光微动,手指轻轻扣在膝上,沉默半晌,最终点头。
今夜,便带你去见他。
萧煜转身,留下一句:你若误判,别说风家,你也别想活。
门帘轻动,他已离开。
屋内沉香依旧,谢宛音仰头望向窗外,雨丝已止,天空被洗得透白。她轻轻按住心口,一瞬间,仿佛感到那团多年未曾散去的冷雾,稍稍褪去。
她知道,她已经开始踏上那条曾令母亲葬身黄泉的路。
可这一次,她不再是沉默的医奴。
她要亲手缝补那些撕裂的过往,也要将埋在血中的秘密,一针一线,缝成真相。
3
夜诊风波
夜幕低垂,王府静得出奇。
谢宛音站在侧门前,手中提着药箱,身后跟着一名侍卫。她未曾发出一丝声音,神情却较白日里多了几分沉定。
data-fanqie-type=pay_tag>
月光从云后探出,落在她的眼睫上,映出一道寒光。
太子所居的静和殿坐落于内宫偏东,外门紧锁,灯火寥落。宛音入门前,侍卫低声道:进去后不得擅动,殿下喜静,若有差池,连王爷都未必护得住你。
她点头,神色淡然。
推门入内,殿中布设极简,仅一张软榻、一方书案、一屏丹青。案上香炉袅袅,香气却极为清淡,隐隐有微苦的药意。
榻上躺着一人,青衣锦袍,面容俊秀却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浸透,双目紧闭,眉间皱痕深锁。
太子楚慎。
谢宛音行至榻前,半跪下来。她先探其额温,再执腕切脉。脉象极乱,表里不调,若非亲见,几可判为数症并发。
她眉头微蹙,从药箱中取出三根银针,于指尖轻轻摩挲,随后刺入腕、肘、胸三处穴位,调理气息。
不多时,楚慎喉间哼出一声,似有意识转醒,却未睁眼。
谢宛音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淡黄药丸,蘸水喂入他口中,又以指按其下颌,助其咽下。
她的一切动作干净利落,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克制。
此时殿门轻响,脚步声稳重清晰。
萧煜进来,身披黑狐氅,寒意未散。他立在门边,目光落在榻前那一跪一卧两人身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如何
谢宛音缓缓起身,回身对他点了点头,随即取出一张纸,提笔书写。
纸上字迹清晰娟秀:并非阴虚体寒。脉象浮沉失调,应是异香入体,经络逆行。
萧煜凝视片刻,冷声道:何意
宛音指了指香炉。
他眼中光芒一闪,抬步走至案前,伸手取香盏盖,轻嗅片刻,面色骤冷。
这是……静心香不对,味中掺了青檀子和甘梗。他目光幽深如墨,两味一合,可致人昼夜颠倒、精元耗竭。
谢宛音再写一行:药非毒,却入人不觉。极难诊断。
萧煜沉声问:这香谁送的
殿外传来一个低弱声音:回王爷……是昨夜三皇子派人进献,说是从西域求来的助眠香。
萧煜冷笑一声,眼底杀意一闪而逝。
看来这太子之位,还真有人急着动手。
他转身望向谢宛音:你能解
她点头,又写:但需七日调息,香炉即刻停用。
萧煜看着她,半晌不语,忽而道:你既能救人,也能杀人。
谢宛音低头,不语。
你可知,我最不信的,就是医者。
她抬眸,那目光中却无惧意,反而澄澈坚定。
萧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低声道:你很好。可惜你姓谢。
谢宛音指尖一颤。
他转身大步离去,风衣卷过香火,带起一缕轻烟。
侍卫上前:王爷吩咐你今夜暂住静和殿,太子尚需照看。
谢宛音望着那扇阖上的殿门,心口似有东西钝钝撞击了一下。
——他记得她姓谢。
可他未必知道,这个姓氏背后,是一场灭族之仇。
夜更深了,灯火渐暗。
谢宛音跪坐于榻旁,手中翻开医籍,眼神清冷,却在翻到一页风家手抄药方时,缓缓抚过那已泛黄的字迹。
她闭了闭眼,轻轻合上书。
仇未雪,命未改。
而她,已经在他设下的局中,踏出了第一步。
4
权谋暗涌
夜深三更,静和殿内一盏青灯未灭,映得室内影影绰绰。谢宛音坐于太子床榻前,手中执着脉,指下轻重之间,已分明将楚慎此刻体内紊乱气息尽数摸清。
楚慎睡得并不安稳,唇间不时溢出几句含糊梦话,神情焦灼,仿佛梦魇缠身。她将手中银针收入药箱,起身轻轻掖好被角。
此时屋外响起脚步声,侍卫低声通传:王爷吩咐,将人送回别院。
谢宛音提着药箱随侍卫而行,甫出静和殿,便被一道黑影截住。
谢医女,请留步。
说话的是一名内监,面色干瘦,眼神却透着警惕与审慎。
太后请你前去一叙。
谢宛音闻言一顿,未动,却被侍卫轻推一下肩膀。
她知抗不过,只能随内监绕过中庭,穿过御花园,直入长乐宫。
长乐宫内灯火通明,宫人退散,唯太后独坐榻上。她年约四十,鬓发已染霜,神情却不失温婉,抬眼看见谢宛音时,眸中闪过一抹细微审视。
你便是王爷近日收的医女
谢宛音跪下行礼,不语。
听说你医术不错,还诊得出静和殿的病因太后手中执着一串檀珠,语气温和,却有种不容抗拒的稳重。
谢宛音略一颔首。
太后笑了笑:当年风家也出过几个好医者,可惜——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抹寒光,太过自负,胆敢妄议圣躬,招来杀身之祸。
谢宛音指尖微微收紧。
你若聪明,便当懂得,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便当闭眼。太后将檀珠轻轻一扣,今日你见的、诊的,勿要再提。
谢宛音缓缓抬眸,与太后的视线正面相撞。她眼神清澈,毫无惧色,却也不多一语,只是轻轻点头。
太后似不满意这反应,语气微冷:你是哑巴,倒省了许多麻烦,但本宫更担心你心里的话比嘴里更多。
谢宛音微微垂眸,神情恭顺而静默。
太后凝视她片刻,挥手道:带她下去。
内监领命,送谢宛音离宫。月色清冷,寒风凛冽,她立于回廊转角,望着那高高檐角下的灯火,心中只觉冰冷一片。
太后知道她识得风家旧毒,这一遭唤她入宫,既是敲打,更是试探。
而她已明白,自己的身份,早在那夜露出银针时,就已脱离了医奴二字。
她不再只是王府中可有可无的哑医。
她是风家残脉,是禁医名录的知情人,是太后忌惮、王爷观察、太子昏迷之因背后的关键线索。
翌日一早,王府传来消息,王爷命谢宛音暂居南苑小筑,由亲卫三人轮流守护。表面是赏识,实则是禁足。
她在南苑闭门不出,日日抄录医籍,细研旧案。几日间,风家手抄本中的空白页上,渐渐被她密密麻麻地填满。
直到第七日清晨,静和殿传来楚慎醒转之讯。
同一时辰,一道密旨由王府密使悄然送往西南边陲。
而在京城以南三百里,一名老者自竹林中抬头,望着飞鸟掠影,低声呢喃:风家的火,竟还未灭
谢宛音此刻并不知,自己那日所挑之香,已点燃王府权谋深处最沉的一堆灰烬。
风再起时,她将立于风眼之中,不能退,亦无法回头。
5
情深似毒
楚慎醒来的第三日,王府却被一桩突如其来的旧案搅得风雨欲来。
东院护卫统领夜巡时,在荷池后山的断井旁发现一具浮尸,乃是王府内厨中人,死状惨白,唇角淤紫,竟与太子当日症状颇为相似。
谢宛音被召至现场。尸体已腐,虫蚁纷飞,四周萧森。她蹲在井边,取出药钵与探针,手法极轻,却准确从死者指下刺出一滴深黑之血。
她皱了皱眉,在纸上写下:为香毒所引,但并非同源。死者服毒已有七日。
萧煜立于其后,眉眼冷峻,手执檀香拂尘,面无表情:为何七日无人察觉
侍卫跪地,战战兢兢:回王爷,内厨人等每日轮替,近来太子病重,后厨事务凌乱,恐有人故意掩埋。
萧煜眼神微动,忽而冷笑:府内竟有人用太子的病为掩,掩杀人命,倒真是好胆。
谢宛音缓缓起身,衣摆沾湿泥水。她眸中无惧,反而平静如水。
萧煜转眸看她:你可曾惧过
她抬眼,目光落在他眉心,一瞬不移。
他忽而低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倒比我想得更冷。
当夜,楚慎传旨,召谢宛音入殿。
他靠坐在床榻上,神色虚弱,面上却带着久违的笑意:本宫听说,是你救了我
谢宛音跪地,行礼不语。
楚慎端详她片刻:你当真不会说话
她点头。
他摇头叹息:你这等人,若有一张巧口,怕是能翻转天下风云。
他伸手指了指床前一角:坐吧。孤不喜人跪。
谢宛音未动,只低头抱紧药箱。
楚慎轻咳几声,面色泛白:你是王叔送来的人
她取出纸笔,写道:为王爷诊病,暂居南苑。
楚慎瞥了一眼,忽而问:你知孤为何病
她略顿,落笔如水:香毒入体,气血逆乱。与三皇子之香有关。
果然。楚慎目光微冷,语气却温和下来,你救了孤,孤记你一功。
她颔首,不言谢。
楚慎忽而低声道:孤曾识一人,也姓谢。她生得极好,眼神与你很像。
谢宛音指尖一震,纸笔几乎从手中滑落。
她死得早。楚慎似是自言自语,说话轻,也行路轻。孤那时年幼,却记得清楚——她死在某年大雪后的清晨,雪压断枝,人埋土中。
谢宛音胸口微紧,指节泛白。
他却话锋一转:你瞧,你不言语,孤反倒想多与人说说话。
她定了定神,写下一行字:太子殿下应多静养,忌情绪波动。
楚慎失笑:你倒是尽责。
谢宛音起身告退。行至殿门,楚慎忽然道:谢宛音。
她一震,转身看向他。
孤知王叔不喜你。可若有一日,他弃你,你来孤这。
那一瞬,谢宛音脑中宛若风起雪落,寂静无声,却刺骨清寒。
她深深躬身,不置可否。
离开静和殿时,天色已晚。她行至南苑,远远便见门外立着一道黑影。
萧煜倚在廊柱下,正看她。
太子招你,如何
谢宛音行至他前,微一颔首。
他让你留下他忽问,语气极淡。
谢宛音摇头。
是么。萧煜目光晦暗,沉默片刻,道,太子多言,听过便罢。莫要当真。
谢宛音静静看着他,忽地写下一句:王爷是在告诫我,还是在警告我
萧煜盯着那一行字良久,冷声道:你若是旁人,孤早不许你活着。
可你姓谢。
而我,曾亲手灭了一个谢家。
谢宛音如被雷击,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
萧煜收回目光,转身入廊:今夜风大,莫叫风冷了你命。
风从回廊深处穿过,卷起灯火,也卷起她记忆中残存的旧梦。
那一夜,她梦见了风雪压城,梦见母亲伏地求饶,梦见火光中一个披甲男子,持剑转身,冷眼如霜。
他唤她的名——
谢宛音。
她从梦中惊醒,满背冷汗。
原来,世上最锋利的,不是银针,不是谎言。
是一个早已刻进骨血的名字。
是他。
6
旧案刀锋
七日之后,楚慎病体初愈,王府照常设宴,以祈平安。
群臣、王亲、勋贵尽数赴宴,表面上是庆太子康复,实则风云暗涌。
谢宛音未被列席,只在东厢间候诊。她素衣负手,静坐席后,目光却透过纱帘望向庭中,落在主位侧的那一袭黑袍之上。
萧煜依旧一身黑金暗纹,独坐上首,神情冷峻,目不斜视。
直至殿外奏乐起,三皇子楚宁笑语盈盈步入,众人起身作揖。谢宛音却望见他身后所执之人手中所焚之香,微不可察地皱了眉。
那是混香,甘梗青檀皆在,明是贺礼,实为警告。
她垂下眼睫,低头整理药箱。
忽有小太监疾步入内,悄声于她耳边道:王爷唤你。
她起身随行,自偏门而入,却见萧煜立于廊下石阶,手执折扇,未回头。
三皇子献香,你可识得他问。
她顿了顿,写道:仍为冷香之脉,但火候不足,仅为示威。
果然。他嗤笑,他敢再试一回,孤便敢送他一程。
谢宛音静静看他,只觉此人冷至骨里,却每一步都极稳,仿佛任何局在他眼中都早已拆解。
你医术可解香毒,但未必能解人心。萧煜忽然看她,目光锐利,你可知,今日是风家旧案翻卷之日。
她骤然一震。
七年前此日,风氏三族同灭,因有一人敢逆诊圣躬。他说着,眼中无波,而那一纸脉案,据说仍未寻出。
她指尖发颤,却强自稳住,缓缓写道:王爷今日唤我,是为查此案
不。他眸中忽现暗光,是为护你。
谢宛音怔住。
你是风家后人,是禁医之脉,无论你愿不愿承认。他冷冷道,你一针挑毒,已足够叫人起疑。
她缓缓跪下,低头,将药箱打开,取出一枚银针,托于掌上,双手奉出。
萧煜未接,只道:此后七日,不得离府一步。你在身旁,我放心些。
谢宛音抬眼,眼神沉静如水,却映出一抹动摇。
他继续道:今日之后,便是彻底入局。
她不语,却将那银针收入袖中,俯首而退。
是夜,王府后院起火。
厨下火盆炸裂,波及南侧偏屋,一夜烧尽四间,幸无人伤亡。
但次日清晨,内库却传出账册遗失之事。
萧煜面无表情下令彻查,府中风声鹤唳。
谢宛音坐于小筑书案前,将昨夜残灰拣出,细细辨色,最终从一块烧焦的书页中认出隐约朱印。
她将其夹入医经之中,藏入榻下。
半个时辰后,宫中密使入府。
太后口谕:王府私藏旧档,风家遗毒未清,令即日起彻查南苑。
南苑,便是谢宛音所居之地。
萧煜未作解释,只是淡淡应下,吩咐:宛音调至主院,暂由本王亲审。
当夜,谢宛音搬入主院西厢,院门外设三重守卫。她所持药箱亦被封存,只准携带银针三枚。
她知,这是保护,亦是试探。
夜里风急,灯影如鬼。
她自榻上起身,披衣而坐,取出那片焦痕纸页,借烛火细看。
残页之上,模糊字迹隐约可辨:癸亥年冬,风明拂诊圣躬,断曰‘心气逆乱,寒湿入髓’,所开方药,为——
此处断裂,唯有一抹墨线拖至页角。
她将残页轻轻压入书中,闭上眼,心如擂鼓。
母亲当年所断,果真涉及圣躬。风家三族满门抄斩,真因……在此。
她缓缓睁眼,望向窗外那一轮悬月。
若真相不可说,她便以沉默作刃。
若风家之血注定带毒,她便以毒逆命。
只为,有朝一日,亲手揭开那道被血火掩埋的真相。
只为,有一人不再为她负重冷眼,而她,也能再一次,以真正的自己,唤他之名。
7
无问归期
宫中彻查王府之事愈演愈烈,朝堂风声鹤唳,风家旧案余烬未灭,却被太后借势重新点燃。
南苑被封第六日,王府主院夜半传来打斗之声。
谢宛音骤然惊醒,披衣而起,门外刀光闪烁,亲卫低声厉喝:护住宛音姑娘!
她推门而出,正见数名黑衣人从廊下飞掠而至,一人手中竟执一枝香筒,香气未近,已有淡淡晕意渗入空气。
她当机立断,反手取出银针刺入臂间清神穴,又朝墙上挂灯泼洒药水,一时间香雾混乱,火光迸裂。
几名亲卫合围而上,将黑衣人强行逼退,院中血影斑斓。
萧煜疾步而至,衣袍上染了血色,目光冷得仿佛千年寒潭。
你可伤着
谢宛音摇头,眸中却透着未散的警觉。
他伸手一揽,将她扯至身后,转头冷声道:杀手口中之言,查过了
亲卫躬身:只道‘风火再燃,诛断毒脉’,尚未细审便自尽。
萧煜眼神更寒:有人怕你活着。
他低头看她,眼中忽多一抹微不可察的焦灼,孤曾想护你周全。可如今,连我自身也成了你生死未卜的赌注。
谢宛音指尖紧扣衣袖,终是写下一句:我不需庇护。
他怔了一瞬,低笑出声,笑意却苦:你这脾气,倒真像她。
谁
他看了她许久,终未答,只道:你母亲当年若也知收敛,风家或许不会……
话未完,他顿住,转身离去。
翌日,宫中传来旨意,摄政王即日交出兵符,由太子接掌禁军。
群臣哗然,满朝震动。
萧煜却一语不发,只将兵符置于玉案之上,自请出京调任西北边关。
谢宛音闻讯之时,正立于南苑偏院,风吹残叶,墙角药草早已枯萎。
她静静站了许久,才缓缓返回屋内,铺纸提笔,写下一封信,却未署名,只以一针封口,放入书函。
未几,内侍来报:王爷离京前请姑娘一叙。
谢宛音被引至后院。
廊下风急,月色如霜。
萧煜负手而立,未着甲胄,却气势凛冽如昔。他回身望她,神情平静,却在她面前,第一次轻声开口:
谢宛音,若你愿,孤可将你一并带走。
她未动。
他静看她许久,道:你母亲谢明拂,七年前断圣躯之疾,未错半字。
孤知她无罪,亦知她之死,并非因言语,而是因——她姓谢。
谢宛音指节泛白,唇色几无血色。
若你留下,将与太后为敌,与旧势为敌,连太子都未必真将你当恩人。他语声如剑,但若你随我出京,孤许你安身立命,自由之身,不问过往,不涉旧案。
谢宛音仰头望他,月光落在她眸底,映出一层薄雾。
她缓缓写下一句:若我走了,那些死去之人,谁替他们说话
萧煜沉默良久,终道:你心比我狠。
她轻轻摇头:我只是……记得。
记得母亲横尸雪中,记得风家三百余口覆灭于无声之夜。
她不能走。
她要留下,为他们说话,为她自己,更为这个世上每一个被沉默吞没的声音。
他看着她,眼中浮现太多情绪,最终化作一句低语:宛音……保重。
她点头,转身离去,步履极轻,却坚定无比。
当夜,摄政王离京,未带一兵一卒,只携亲卫三人,悄然出城。
谢宛音回南苑的途中,路过废井之旁,忽听一声极轻的金属落地之响。
她俯身拾起,竟是一方旧香筒,其下藏有一片细碎纸页。
纸页之上,字迹极浅,却仍可辨认:
风明拂所开圣方,乃逆经调脉,寒湿并驱,心气开破——药引:焚骨香。
焚骨香,正是太后从不离身之物。
谢宛音缓缓捻紧纸页,手指微颤,泪无声滑落。
她终于知道,风家的冤,不止误诊。
是真相被封,是罪被强加,是血被祭权。
而她,风家最后的血脉,将以沉默为刃,步步为营,直指那高墙深宫之中无人敢言的真因。
她不会退。
也终有一日,她要亲手,撕下那张沉默的帷幕。
无问归期,誓言为祭。
风未尽,命未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