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耳语
江婉宁搬进这栋老旧公寓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沉重的云层压的这座城市喘不过气来。
公寓墙皮斑驳,走廊像是被时间泡过,天花板有水渍晕开的痕迹,像盯着人的眼,旁边被水浸过的纹路像是眼周的皱纹。
她把唯一一口行李箱拖进屋内,轻轻关上门,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太安静了,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死寂,除了老空调低低的嗡鸣,还有楼下偶尔传来的狗吠,就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喜欢安静,但这样的安静,却让人觉得有什么正在等待你说话。
她的新房是单间公寓,户型紧凑,略显压抑。窗外正对一堵红砖墙,光线稀薄。角落的橱柜门开合不顺,经常发出吱吱的声音,水龙头滴水不止,天花板上还有一颗早年装错位置的灯泡,始终泛着微绿的光。
她把这些记在心里,却没有修理的打算。
她习惯自己解决一切,也习惯忽略一些不舒服的细节。就像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睡觉。她喜欢独自一个人,像是被世界隔离出去的这种感觉。
夜里十一点,江婉宁洗完澡,把床推到靠墙的位置,准备入睡。
刚关掉床头灯,贴墙那一侧却忽然传来一点微弱的声音。
她以为是楼上,正要翻身,声音却又一次响起。
像是有人……在隔壁轻声说话。
一开始她听不太清,只能隐约辨出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缓慢、温柔、带着点催眠似的节奏。
……后来我就一个人走了……他没追来,也没说什么……其实我早知道的。
声音贴得很近,仿佛她隔着这堵墙,正坐在床上对着空气低语。
江婉宁皱了皱眉,没动。
她想,可能是隔壁新搬来的住户,深夜打电话吧。
可第二天,她在一楼遇到管理员老太太,随口问了一句:
隔壁什么时候搬来人了
老太太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哪有人啊那房子空了一年多啦,没人住。
江婉宁顿了一下:……可我昨晚听到有人在说话。
听错了吧。老太太咂咂嘴,嗓子粗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耳朵太灵,自己吓自己。
她想再问点什么,但老太太已经转身,拎着水壶走远了。
回到房间,她不自觉地站在靠墙的位置听了几秒——只有自己的心跳。
那晚她没睡好,老是觉得有什么声音在墙的另一边响起。不是说话,而是轻轻的摩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缓慢地刮着墙面,一下一下,若有若无。
第三晚,耳语又来了。
这次比前两晚更清晰了一点。
……其实也没那么害怕,起初是害羞吧,后来……嗯,我记得他那时候说过……
江婉宁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盏灯泡微绿的光,而那束光也忽明忽暗的仿佛也在盯着她。
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那声音说了将近二十分钟,像是听一场只对她一个人讲述的深夜广播。
直到那声音缓缓停住,最后留下半句没说完的话:
不过我最后还是……选错了。
啪——
灯突然熄了。
她什么也没碰,那盏古怪的灯泡,就这么自顾自地熄灭了。
房间陷入彻底的黑,这种黑不是夜晚的黑,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绝望、没有生机的黑,巨大的黑暗深深的裹挟着她。
她第一次意识到一件事:
这堵墙后,真的有人。
而那个人,也许……不是现在才开始说话的。
第二章
共鸣
江婉宁开始期待夜晚的来临,其实她也是有点害怕的,但是一向孤独的她对这种窃窃私语又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她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这一点。像所有孤独的人一样,她习惯将秘密裹紧藏进心底。可那声音,就像是深夜里专属于她的情人——只在安静的时候出现,只说她一个人能听懂的话。
她甚至给那声音起了个名字,叫晚音。
晚上的声音——听起来像个过度浪漫的念头。但这名字在她脑海里一旦成型,就挥之不去。
晚音总是在十点半之后出现,声音温柔,语速缓慢,偶尔会有轻轻的笑,像是坐在墙那一头,正轻声对着一个熟睡的人讲故事。
讲的内容起初像是情感倾诉——一段失败的感情,一个消失的前任,一段难以启齿的关系。慢慢地,故事变得更私人,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碎片:
……我记得他生日的时候我买了那个打火机,他笑得像个小孩。
……其实他喝醉那晚推了我一把,我是装作没事的。
……后来我把项链放在他书桌上,没有说再见。
江婉宁越听,越觉得熟悉。
不是内容本身,而是那种语气与情绪——那种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却从未说出口的碎碎念、后悔与不甘。
她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她曾在某个深夜也说过的话,这些话感觉似曾相识,但又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说过。
她翻出以前的聊天记录、手机备忘录,甚至旧手机,试图找出某些语句的出处。可每一次,她都被更深的疑惑缠住。
因为有些话,她确定自己想过,却从未说出口。
她甚至开始在晚上对着那堵墙低声回应:
你说你没勇气……可你不是还是离开了
你后悔了,是不是可是后悔能怎么样呢
她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等待墙后的人给出回答。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听故事,而是在进行某种诡异的对话。两个人隔着一堵墙,但是又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这持续了几天,直到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她早上起床时,发现床头柜上的笔记本被翻动过——那本她从没拿出来写字的黑皮日记本,最开始买它的初衷,只是为了装饰。
可那天早上,扉页多出了一行字:我也在听你说话。
字迹陌生、圆润,却有种熟悉感。
她立刻去找楼管问有没有别人进过她房间,楼管只摇头:钥匙你自己保管的吧
她想报警,但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她无法解释这一切,也说不清入室的证据——房门窗完好,行李物品无动静。
更何况,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她不想打扰它。
她开始感到害怕,却又不愿中断与晚音的联系。
那晚她试着录音,把手机靠在墙边。第二天早上,录音文件播放到一半时,忽然卡住,就像是被人活生生扼住了录音条。
屏幕上浮现一句奇怪的文字弹窗:故事不能被偷听。
江婉宁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录音自动删除,仿佛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她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从未设置过这类提醒或安全提示。
但最让她无法平静的,是墙上——她贴耳听声音的那面墙,多出了一点浅浅的凹痕。
像是指甲划过的痕迹,凌乱、断续,从下至上,一共九道。
每一道都精准地划在她常趴着听的那个位置。
她终于意识到,那面墙上,不止是有人在说。
也许,还有人在听。
而那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
第三章
模糊
凌晨三点,江婉宁睁开眼时,床头的绿色灯泡正微微闪烁。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房间里没有风,窗户关得死死的,可那盏老灯像心脏一样,一跳一跳,忽明忽暗。她盯着它几秒,只觉得头皮发紧。
晚音今天没来。
准确说,她早早躺下,贴着墙等了两个小时,可声音一点没响起。像是刻意的沉默。
而她却在梦里听见了它。
梦中,墙变成了一层极薄的纸,背后的人终于伸出手,从纸缝中探进来,冰冷、湿润,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那晚你真的……没有后悔吗
醒来时她的耳垂一片冰凉,仿佛真被什么东西触碰过。
她摸了摸墙面,粗糙坚硬,但她却无法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梦。
白天,她开始出现短暂的记忆空白。
她记得自己在上班途中上了公交,但下一秒,她站在了两站之外的陌生街口。她看着手里攥着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地址和一行字:她被埋在这里。
纸条的边缘是湿的,有一股奇怪的草木腐烂味。
她回到公寓后第一时间查了那串地址。是一家已经停业的洗衣店,早在两年前火灾中烧毁,事故造成一人死亡,身份未公开。
她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认识这家店,也不记得写过那张纸条。
可当晚,晚音又出现了。
声音比往常更低哑,像是带着某种潮湿的情绪。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是现在这个你。
……有些记忆,是你强行封住的。
……但它们会回来,像水一样,从墙缝里渗进来,慢慢把你填满。
江婉宁听得愣住,浑身僵硬。她猛地坐起身,抵着墙喊出声:
你到底是谁
墙后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轻轻地笑了。
你不记得我了……那我再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江婉宁没动。
声音却自顾自地继续:
有个女孩,在很多年前目睹了一件可怕的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知道——如果说了,就再也回不到现在的生活。
所以她装作没看见,像一直以来那样乖顺、沉默。可她忘了,被埋的东西,只是暂时不动。等到它醒来,谁也装不下去了。
那一刻,江婉宁的呼吸急促得像快要断裂。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一双湿淋淋的眼睛,在某个深夜,透过浴室的镜子死死盯着她。
那双眼睛不是别人的,是她自己的。
那天之后,公寓里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错位。
冰箱里的食物会在她出门时被换成从没买过的品牌;书桌上多出一本她从没写过的日记,封面与她用的黑皮日记一模一样,只是里面的内容,全都是用她的口吻,讲着她不记得的故事。
墙面上的凹痕开始蔓延,从床头延伸到门边,每一道都像指引。
她试着打电话联系朋友,电话接通的那一瞬,对面传来的是另一个声音:你又回来了。
她一把挂断,手机像死了一样黑屏,彻底不能再开机。
她终于意识到——
她的世界,正在悄悄被晚音的故事吞噬。
而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曾经就已经讲过这个故事,只不过,这次……她是听的那个。
第四章
揭示
江婉宁开始做梦,梦里自己是另一个人。
她穿着初中校服,背着旧书包,走在一条模糊得像油画边缘的小巷。天是阴的,墙上湿漉漉地贴着破旧的寻人启事,上面模糊的脸影像她,却又不完全是她。
她总在梦里追着一个声音跑——不是晚音,而是更早、更尖锐、更惊恐的哭喊。
我不要进去……我不想留下来……
她从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的床铺湿了一大片,汗水打湿了被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她低头一看——是录音带。
是那种已经很少见的老磁带,外壳泛黄,纸壳标签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你不该忘的。
她不知道磁带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自己手里。
她在屋里找了整整一小时,终于在书柜最下层的角落翻出一个旧录音机。
插上电源,按下播放——
咔哒——一声脆响,接着,是一片空白噪音。
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现在是……2009年3月6日,今天我不想再装了。
那声音尖细、压抑,语气很熟悉,却不是她现在的音色。
而是小时候的她。
我今天……把她锁进去了。我知道那是错的,我真的知道……可她真的很烦,她老是哭,还总是说那些事,还说我也会变成她……
录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剪断了。
江婉宁脸色发白。她的脑子像被猛地敲了一锤,血涌上来,耳鸣阵阵。
她忘记了太多事了。
或者说,她刻意不去记起的那些童年片段,早就被封在了潜意识的角落。可现在,它们开始像水一样从裂缝渗入现实,无法阻挡。
她开始翻旧物,一件件撕开那些她曾经断舍离的人生拼图。最终,她在储物间的旧皮箱里找到了那张老照片。
一张她和另一个女孩并排坐在公园秋千上的照片。
那女孩眼神躲闪,头发杂乱,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衣服。
背面用儿童笔迹写着:婉宁和妹妹——她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她突然想起来了。
她有个双胞胎妹妹。一直被家人藏着,说她身体不好,不宜外出。
小时候,她们曾共享一个房间,一张床,一堵墙。
那堵墙,就是她现在听晚音的那一面。
妹妹不爱说话,总在深夜哭,说墙后有人看着她,说她梦见一个未来的自己躺在血泊里,说那个未来的自己让她不要长大。
江婉宁一开始只是陪她,安慰她,后来变得不耐烦,开始逃避,最终彻底装作没有这件事。
直到有一天,妹妹失踪了。家里对外的说法是她病重去世,可她一直没见到妹妹的遗体,甚至不允许她参加葬礼。
她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她想忘记。
她以为,时间久了,妹妹会真的从她世界里消失。
可现在,晚音回来了——
用她熟悉的语气、她曾经逃避的方式,讲着她们共同压抑的那段痛苦。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每晚十点半晚音才出现。
那是妹妹失踪的时间。
十点半,是门锁响的时间,是最后一次妹妹出现在她梦里的时间。
是她亲手锁门的时间。
她瘫坐在地上,手脚冰冷,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她终于不敢再说出那个问题:
她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因为她知道,那堵墙背后,不是另一个人,也不是鬼。
是她自己。
是那个被她亲手困在回忆深处、在无数个夜晚里不断哭喊、挣扎的自己。
那个再也回不到阳光下的自己。
最终章
回声
十点半。
墙后终于不再低语。
整个屋子静得仿佛连心跳声都能传出回音。
江婉宁坐在床上,盯着墙面中央那个新出现的裂缝。它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一道眼睛闭合时的细缝。
她没有再害怕了。
反而平静。
她搬来一把椅子,面对那堵墙,像是终于准备好参加一场迟到了多年的审判。
你还在听吗她开口。
没人回应。
她轻轻靠近,额头贴着冰冷的墙面,像小时候贴着墙跟妹妹说悄悄话那样,声音很轻:
我记起来了。
那天是我让你别吵,说你疯了,说你只是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是我……把你锁进了那个房间。
你拼命敲门,拼命喊,说外面有人,说他会来带走你……
我没有开门,我走了。
她闭上眼睛,喉咙哽住。
我一直告诉自己,是你自己疯了,是你……自己不肯走出来。
可我知道,你不是疯,是在求救。
而我……没有回应。
说完这段话,她感觉脑海深处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啪一声,碎了。
接着,墙上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谁在里面叹了口气。
然后,声音响起。
那不再是梦呓,不再是晚音的呢喃,而是……和她一样的声音。
你终于想起来了。
你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吗
江婉宁睁开眼,墙上那道裂缝缓缓张开,像是一道眼睛睁开的缝隙,从里面透出模糊的光。
她看见墙后站着一个人。
不是鬼,不是影子,是她自己。
穿着旧校服,梳着小时候的发型,眼神澄澈又冰冷。
你以为你忘记了,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你删掉那些日记,烧掉那张合照,把那盘磁带藏在最深的箱底……你真的觉得,我就不会再回来
江婉宁嘴唇发颤,你是我
我是你不肯承认的那部分。是你藏起来的愧疚,是你亲手缝合的记忆伤口。
我是你舍弃的‘妹妹’。
那声音一点点拉长,慢慢分裂成两种音色,一个哭着说:你真的……后悔了吗
一个笑着问: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你会开那道门吗
江婉宁站起身,靠近那条裂缝。
她抬起手,指尖划过那道缝隙,像触碰镜中倒影。
她轻声说:
会。
话音落下,那裂缝突然崩碎,一阵强烈的回音在她耳中炸开。
房间开始扭曲,墙壁迅速剥落,灯光闪灭,天花板像被水渍浸泡般坍塌。她感觉自己正在坠落,却一点也不恐惧。
她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钟声。
不是现实中的,而是她童年时,每晚十点半准时响起的那座旧钟楼的声音。
咚。
咚。
咚。
世界归于寂静。
她再次睁眼时,天已微亮。
她躺在床上,头枕着自己的手臂,身边是摊开的日记本,墙面干净如初。
没有裂缝,没有声音。
没有晚音。
她走进储物间,磁带消失了,皮箱也空了。
像是那一夜,只是一场梦。
可她知道,事情并没有过去。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却莫名安心。
阳台的桌上放着一封信,是旧信纸封装的,落款是熟悉又陌生的字迹:
婉宁:
你终于打开门了。
别怕,不是我离开你,是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说话了。你已经不需要‘晚音’了。
因为你,终于愿意听听自己的声音。
——婉音
江婉宁微微一笑,眼角却有泪滑落。
她终于明白,那些夜晚低语的鬼话,从来不是恐怖故事。
那是她对自己讲了一遍又一遍的悔意,是她封锁记忆时,心底反复回响的回声。
而如今,那回声,终于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