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叙一直有意避开热闹的场合，有意避开容善在的地方，只是无论怎么避，他们终究还是在同一所学校，想要完全碰不到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他们还是再见面了，在陆叙值日那一天。他正在清扫尘土飞扬的操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咦”，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即使没有听过多少次，陆叙也早已把它记在了心里。他猝不及防地睁大眼睛，攥紧扫把，竭力忍住转过头的冲动，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又见面啦。”容善绕到他面前，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我找你好久了。”
陆叙不敢看他，干涩地说：“……找我？”
“是啊。我觉得你好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原来是同学。”容善声音里有种浑然天成的、谁也没办法模仿的柔软，“我叫容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陆叙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目光短暂扫过他的眼睛：“……陆叙，叙旧的叙。”
“好听。”容善肯定地说，“那，陆叙同学，你几年级了？”
陆叙从来不知道自己四平八稳的名字也能有被念得这么温柔的时候：“高二。”
容善微顿，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几班？”
想要和他保持距离，就应该到此为止，可陆叙的喉咙和心脏一起失了控，根本不听自己的，顺着容善的话就回：“五班。”
“好，我记住了。”容善忽然朝他面前靠了靠，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今天中午来找你一起吃饭，你应该不会再拒绝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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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叙喉结动了又动，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却什么也没有说。
容善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真遗憾，短暂的几秒钟里，陆叙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有机会和容善更近一步，而是一贫如洗的家境，他那些洗得很干净却依然留下岁月痕迹的衣服，空无一物的口袋，以及许许多多次被一群人围观嘲笑又打起来的时刻。
他在这一瞬间醍醐灌顶般明白了自己之前的种种反常，为什么害怕见到容善，为什么见到容善就会手足无措，原来一切不过是因为，小城的春天终于到来了，可是他却没有靠近的资格。
容善微微挑眉：“你还要再拒绝我一次吗？”
半晌，陆叙哑声说：“不是。”
“那就这么定了，上午放学之后，你哪里都不要去，记得等我。”容善把一瓶水放进他手里，然后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你头发上有碎纸，我帮你摘了。”
陆叙怔怔地站在原地，突然感觉眼睛很酸涩。
中午，容善如约而至：“中午好，我来了。”
陆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莫名其妙生出一种流浪汉置身在空无一人的超市的错觉，紧张得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好干巴巴地重复他的话：“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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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容善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的课桌，赞许地说，“同学，你课本整理得很整齐啊。”
陆叙开始庆幸在容善来之前，他就因为过于紧张、没事找事地将课桌整理了一遍又一遍：“还好。”
容善打量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拖过一把凳子，坐在他面前：“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陆叙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陆叙迟缓地摇头。
容善默了默，换了个话题：“你饿不饿？”
他每一个问题，陆叙都诚惶诚恐，担心自己说话吐字不够清晰，担心自己回答得不够得体：“还好。”
只是容善不知道，容善永远也不会知道。
容善毫无所觉，笑着把他拉起来：“走吧，说好的，我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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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叙恍惚地跟着他走，等到容善停止脚步，把他按进饭馆的椅子里，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陆叙看清了四周的环境，有些坐立不安：“要在这里吃吗？”
“怎么啦？”
“我觉得没有必要……”陆叙犹豫几秒，还是坦诚地说，“我帮你只是举手之劳，你不用这么破费，那瓶水已经够还了。”
容善看了他一眼，陆叙提心吊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垂下眼皮，无措地抿了抿嘴唇。
“不是破费，”容善缓缓地说，“古人不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比较尊重一些有道理的古话。”
陆叙：“……哦。”
这顿饭吃了什么，陆叙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吃到一半，那群总是以欺凌他为乐的人又出现了，又如以往一般团团将他们围了起来。
“这不是陆叙吗？”为首的男生阴鸷地说，“真巧，怎么在这都能碰到你？”
陆叙想也不想地站起身，把容善护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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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来的都是熟人，以前打过无数次，陆叙清楚这群人的水准，只要他们不找外援，他能打得过。
“……陆叙？”容善感觉到来者不善的气息，轻轻拽住陆叙的衣角。
陆叙低头，在他耳边简短地说：“你先走。”
“你要打架？”容善眨眨眼，“我也能帮你。”
陆叙扫过他的手指，这双手细长白皙，皮肤上看不到一点伤痕和茧印，美丽得应该被保护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参与到街头打架这种事情里。
陆叙摇头，还是说：“你先走，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陆叙近乎强硬地把容善推出人群，对面也没有要和容善动手的意思，见容善出局，为首的男生毫不犹豫和他动起手。
男生打架，尤其是带着恨意的打架，已经不能用单纯的“打架”来形容了，更像是野兽之间竭尽全力的搏斗，搏斗的时候是顾及不到尊严这种东西的，它变成了心照不宣的筹码，被短暂扔到了地上，只有赢家才能把它捡起来。
陆叙平时打架就不要命，现在出手更狠，没多久，这场搏斗就有了结果，陆叙成为了赢家。
他也负了许多伤，可他还是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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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叙看也不看一地狼藉的惨象，慢吞吞走到容善面前，头也不抬：“我们走吧。”
他打架的时候只想着要赢，打完了才想起来，容善还在看着他，容善会不会害怕这样的他？
容善看了他一会，陆叙在他的目光里动弹不得，仿佛是等待判决的罪人。
容善抬起手，指尖碰了碰他沾着血的额角。
陆叙瞳孔不自觉放大。
和那天浮光掠影般的触碰不同，容善手指的温度很暖，轻易就盖过了凝固在他脸上的血痂，传到皮肤每一寸细枝末梢。
容善问：“疼不疼？”
“……”陆叙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机械地摇了摇头。
“你经常打架吗？”容善微不可察地看向他的身后，“那群人是不是经常来找你的麻烦？”
陆叙竭力挤出一个音节：“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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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善没有再问什么，而是握着他的衣袖，带着他离开。
这是陆叙独自苟活至今，在无数次的搏斗里，第一次被人温柔又坚定地带着离开。
就像是无法言说的宿命。
陆叙自此和容善相熟起来，高贵的转学生执意和学校里最乖戾的穷学生一起玩，不仅没有从云端跌下，反而把陆叙的地位带得水涨船高。
陆叙不明白周围同学的改变，也不认为自己地位有什么变化，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孤僻，只是越来越多人见到他笑了，在他和容善在一起的时候。
容善找来了一套新的教科书和学习资料，辅导他学习那些小城里还没学到的知识，容善也会和他说很多很多话，容善说，普通话说得好在他所在的城市里并不算什么，可是到了这里反而成了罕见的事，这样不好，可是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容善会说那座繁华城市里的景象，会把相机里的照片给他看，他第一次看到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原来有的城市即使在夜里也能璀璨如白昼。
容善说：“陆叙，你要从这里走出去。”
无论如何，都要从这里走出去，咬牙切齿、竭尽全力，用尽浑身解数，也要从这座贫瘠的、荒芜的、野蛮的小城里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