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韩的人生笔记*著
——作者有话说:如今很多人活得像一场大型真人秀
弹幕比台词多,点赞比掌声响,
却总在深夜把在线调成隐身。
小时候,
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
后来才发现,
连锦鲤都是别人转发的。
在躺平和内卷之间,
反复仰卧起坐,
工资追不上房价,
发际线倒是跑得挺快。
朋友圈里岁月静好,
微博小号疯狂咆哮,
一边人间不值得,
一边再苟一天试试。
我们擅长用表情包抒情,
用哈哈哈掩盖我累了,
用裂开代替救救我。
有人说我们佛系,
其实只是明白——
人生不是热血动漫,
而是一场生存游戏,
存档点是自己画的,
外挂是熬到周末。
最后,
我们终于学会:
在凑数的人生里,
给自己颁发最佳参与奖。
(毕竟,来都来了)
我睁开眼时,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阳光已经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手机显示六点四十三分,比闹钟设定的时间早了十七分钟。这具身体似乎比我的意识更了解济南的夏天——清晨的凉爽转瞬即逝,想出门就得趁早
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唰地拉开窗帘,整座城市正在晨光里舒展筋骨。楼下早点铺的蒸笼已经腾起白雾,穿橙色马甲的环卫工正把最后一簸箕落叶倒进垃圾车。我灌下一杯隔夜的凉白开,喉咙里泛起淡淡的铁锈味。今天没什么计划,就想在济南城里随便走走。
芙蓉街的早市正热闹着。青石板路被露水打得发亮,踩上去像是踩在时间的镜面上。卖豆腐的大爷用长柄铜勺敲着木桶边缘,当当声能传出半条街。我站在他的三轮车旁,看他用纱布包着豆腐轻轻一压,乳白的浆水就顺着指缝流进塑料桶里。
小伙子,头回见你啊。大爷把豆腐装进塑料袋,系绳的动作像在给礼物打蝴蝶结。
搬来半年了,第一次起这么早。我接过豆腐,触手生温,像捧着一块柔软的云。
他笑起来时眼角堆起的皱纹让我想起老家的父亲:济南的早晨可比晌午有意思多了。说着又掀开另一个木桶,尝尝这个,槐花豆腐,就这个月有。
槐花的甜香混着豆腥味钻进鼻腔,我突然想起大学时那个总在早读课偷吃葱油饼的河南室友。食物是有魔法的,一口下去能拽出记忆里最意想不到的片段。
转过街角,三个穿校服的初中生围在煎饼摊前。扎马尾的女孩正把最后一口煎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从书包侧袋掏零钱。她的帆布鞋上画着卡通图案,左脚是皮卡丘,右脚居然是个二维码。煎饼摊主手腕一抖,面糊在鏊子上摊成完美的圆,打鸡蛋的动作像在表演杂技——蛋壳在铁铲上一磕一掰,蛋黄蛋白滋啦一声坠入面饼的怀抱。
我站在梧桐树荫里看了十分钟。树上有知了在叫,声音像生锈的发条玩具。卖气球的老人牵着几十个卡通氢气球走过,那些漂浮的彩色脑袋把阳光过滤成糖果色的光斑,在行人脸上跳来跳去。
护城河边的柳树把枝条垂进水里,像是要捞起自己水中的倒影。我沿着河岸慢慢走,石栏杆被晒得发烫。有个穿太极服的老人在空地上练剑,剑穗甩出的弧线比柳枝还柔。他身后五米处,两个外卖小哥坐在电动车上等单,一个在刷短视频,另一个正把豆浆杯上的塑料膜撕成细条。
让一让!让一让!
身后传来急促的车铃声。我侧身让过一辆满载蔬菜的三轮车,车斗里青翠的油菜颠簸着,几片叶子飘落在路面上。骑车的中年女人皮肤黝黑,后颈晒出明显的V字领痕迹。她拐进小巷前回头看了眼掉落的菜叶,犹豫了一秒还是继续往前蹬去。那片菜叶很快被经过的自行车轮碾进石板缝隙,变成一道模糊的绿色印记。
趵突泉公园门口已经排起长队。我刷了公园年卡进去,沿着水声往深处走。假山背后,三个穿汉服的姑娘正轮流在泉眼边拍照,裙摆扫过潮湿的青苔。拿自拍杆的那个突然惊呼:我手机膜上溅到水了!她的同伴立刻从绣花荷包里掏出纸巾,动作快得像变魔术。
我坐在观澜亭的石凳上,看泉水从池底不断涌出。那些气泡升到水面就无声地炸开,像无数透明的烟花。旁边长椅上,戴渔夫帽的大爷正用馒头屑喂鱼,他的保温杯搁在栏杆上,杯盖里飘着两朵菊花。
这泉眼三百六十五天不停歇,比济南人还勤快。大爷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水中争食的锦鲤。最大的一条通体金黄,尾鳍上却有一抹意外的墨色,像是谁不小心甩上去的墨点。
我点点头:听说冬天水汽蒸腾起来,像仙境似的。
九八年那会儿,他掰下一块馒头精准地抛到墨尾锦鲤面前,泉水断流过四十二天。老人终于转过脸来,左眉上有道疤,全城人都慌了,连省委书记都来磕头。他说着突然笑起来,露出两颗银牙,后来发现是上游施工把水道改了,你说滑稽不滑稽
亭子另一侧,导游举着小旗子带旅行团经过。扩音器里传来机械的女声:趵突泉三股水喷涌高度可达二十六厘米...人群像被绳子牵着的羊群,匆匆掠过亭子又消失在山石后面。大爷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菊花粘在了他的下唇上,随着说话上下颤动:现在年轻人看泉,光知道拍照发朋友圈。
正午的太阳把石板路晒得发烫。我走出公园北门时,看见树荫下有个卖莲蓬的老妪。她坐在马扎上,膝盖并拢形成一个天然的托盘,上面堆着青绿的莲蓬。我买了两支,她帮我剥开时,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褐色叶渍。
莲子心苦,别咬破了。她说着把莲蓬衣对折,变成一个小巧的绿色口袋,将剥好的莲子倒进去递给我。这个动作她应该重复过成千上万次,手指的弧度恰到好处,一粒莲子都没滚落。
我嚼着清甜的莲子往公交站走,身后忽然传来二胡声。回头看见盲人乐手坐在广告牌阴影里,脚边的铁盒已经积了几枚硬币。他拉的似乎是《二泉映月》,但总在某个转折处突然变调,像是不小心踏空台阶又及时稳住身形。等车的姑娘往铁盒里放了张纸币,乐手微微颔首,琴弓一抖,旋律忽然变得欢快起来,像是泉水跳过了某块突出的岩石。
公交车载着我穿过老城区,经过齐鲁医院时,看见穿病号服的老头坐在住院部门口晒太阳。他光溜溜的头顶像个剥了壳的鸡蛋,正举着手机艰难地自拍。护工推着轮椅经过,轮椅上蜷缩着的中年男人盯着自己的膝盖,那里放着本翻开的《三国演义》。
我在大明湖西南门下了车。湖面波光粼粼,游船画出的白线很快被水波抹平。有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在岸边追鸽子,她母亲举着手机边拍边喊:慢点跑!话音未落孩子就摔倒了。我正要上前,却见她已经自己爬起来,摊开手掌给母亲看掌心里的一片羽毛。阳光透过羽轴,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湖畔长椅上,穿文化衫的大学生正在素描本上涂鸦。我瞥见他画的是湖对岸的超然楼,但檐角被改成了火箭喷射器的形状。察觉我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合上本子,封面印着航天爱好者协会。
下午三点,我钻进曲水亭街的茶馆。穿对襟褂子的老板正在给紫砂壶开壶,蒸汽熏得他眼镜片白茫茫的。角落里两个老头在下象棋,其中一个每走一步就要拍下大腿,声音响得像在打蚊子。
单人老板用茶夹指了指靠窗的位置。我点头时,窗外恰好经过一队旅行团,小红帽们像一串移动的蘑菇。
茶是茉莉香片,老板送了一小碟自家炒的南瓜子。我磕着瓜子看窗外的人流,发现对面理发店门口摆着老式转灯,红白蓝三色条纹旋转着,像永远流不完的血与泪与河流。穿白大褂的理发师正给老人剃头,电动推子嗡嗡响着,雪白的发茬落在地砖上,很快被穿堂风吹散。
傍晚时分,我溜达到泉城广场。风筝在暮色中变成模糊的黑点,遛狗的男人松开牵引绳,金毛犬冲向鸽群引得一片扑棱棱的飞腾。有个穿练功服的老太太在空地上写水笔字,笔尖划过地砖的沙沙声比广场舞音乐还响。我凑近看,她写的是明月松间照,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在砖缝里洇成一片。
回程的公交车上,我旁边坐着个抱琴盒的姑娘。盒子贴满了航空托运标签,最上面那张墨尔本的贴纸已经卷边。她耳机漏音,我听见里面在放《沂蒙山小调》,但编曲里混进了电子音效。车经过千佛山路时,夕阳突然穿过楼群间隙,把整个车厢染成琥珀色。姑娘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长的阴影,随车辆颠簸轻轻颤动,像停在花瓣上的蝶须。
到家时天已全黑。我摸钥匙时碰到兜里的莲蓬,掏出来发现被体温烘得有些发蔫。剥开最后一粒莲子咬下去,这次尝到了淡淡的苦味——是那颗被老妪提醒过不要咬破的莲心。
站在阳台上看济南的夜景,远处写字楼的LED屏正在轮播广告。某栋居民楼的窗户亮着暖黄的灯,隐约可见人影在厨房忙碌。我想起芙蓉街卖豆腐大爷说的话,突然明白为什么济南人总爱把老师儿挂在嘴边——在这座城里走一天,遇到的每个人都是生活的教授,一草一木都在讲课。
楼下传来收垃圾的摇铃声。我望着垃圾桶边盘旋的飞虫,它们被路灯照得通体透明,像一群微型的水母在夜色中浮游。隔壁阳台的绿萝垂下来,最长的枝条已经快碰到我的晾衣杆。这株植物大概比我更早定居于此,它的藤蔓悄悄丈量着时间的长度,而我不过是它见证过的无数过客之一。
第二天我依旧起得很早,老城区的巷子像迷宫,青砖墙上的藤蔓是天然的指路牌。我跟着一队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拐进西更道街,她们布鞋底摩擦石板的声音像某种秘密切切的摩斯密码。拐角处有家杂货店,门楣上为民百货的漆字已经斑驳,玻璃柜台里摆着上世纪才会有的铁皮青蛙和玻璃弹珠。
店主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正用鸡毛掸子清扫一组搪瓷缸。那些印着先进工作者和纪念唐山抗震十周年字样的杯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一排沉默的勋章。
随便看。他头也不抬,鸡毛掸子划过货架顶层的灰尘,细小的颗粒在光束中跳起华尔兹。
店里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台红灯牌收音机,旋钮上的红漆已经磨损。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喇叭处的金属网罩,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外婆家那台总放《渴望》主题曲的老家伙。
能响吗
店主终于放下鸡毛掸子,嘴角扬起神秘的弧度。他插上电源,调频旋钮发出咔嗒轻响,喇叭里突然爆发出京剧《空城计》的唱段,吓飞了门口啄食的麻雀。就在这铿锵的锣鼓声中,隔壁理发店的00后学徒举着手机冲进来:王叔,快帮我砍一刀!这个拼多多......
店主熟练地接过手机,眯着眼点击屏幕时,诸葛亮正在收音机里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声波在狭小的店铺里碰撞,却意外地和谐。学徒手机壳上的卡通人物随着砍价成功的特效闪烁,与柜台里那些七八十年代的毛主席像章对视着。
我买下一盒老式山楂丸,黄褐色的纸盒上印着穿白大褂的卡通医生。店主找零时从抽屉深处摸出几个五分硬币,排在玻璃柜台上像小型出土文物。留着玩吧,他推了推老花镜,现在的小孩都不认识这种钱了。
走出杂货店时,阳光正斜斜地切过巷子。墙根处有几个老人坐在马扎上聊天,他们中间的水泥地上用粉笔画着棋盘,棋子是瓶盖和鹅卵石。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人举起一枚棋子——可口可乐的红色瓶盖在将要落下时突然停住,他抬头问我:小伙子,现在几点
我掏出手机:三点二十。
老李头的表又慢了。他对同伴们宣布,把可乐瓶盖重重按在粉笔画的楚河边上。棋盘边保温杯里的茶叶已经泡得发白,随着他放棋子的动作微微震颤。
巷子尽头有家修自行车铺,门口倒挂着三辆待修的自行车,轮胎纹路里嵌着细小的沙石。穿工装裤的师傅正往链条上刷机油,黑腻的刷子在他指间灵活转动。我驻足看他把内胎浸进水盆找漏气点,水中升起一串细小的气泡,像趵突泉的微型版本。
这活计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学喽。他忽然开口,用沾满油污的手背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立刻留下几道滑稽的黑印。前两天有个大学生推着爆胎的山地车来,问我能不能扫码支付。他拧紧气门芯的动作带着某种仪式感,我这儿连微信二维码都是闺女给打印的。
铺子后面的墙上钉着木架,排列着几十把修车工具。有把扳手被磨得发亮,手柄上缠着厚厚的电工胶布,显然是他的心头好。工具架下方的水泥地上,深深浅浅的油渍勾勒出奇怪的图案,像幅抽象派油画。
穿过剪子巷时,闻到一股浓郁的酱香味。寻着气味找到家不起眼的甜沫摊,灶台上的大铁锅咕嘟冒着泡,老板娘用长柄铜勺搅动的动作让我想起芙蓉街的豆腐大爷。排队买甜沫的老人们自带搪瓷缸,安静得像在参加某种宗教仪式。
要碗甜的咸的轮到我时,老板娘掀起锅盖,蒸汽瞬间模糊了她的脸。
咸的。我凭直觉回答。
她舀起一勺金黄色的糊糊,手腕一抖便准确地落入一次性餐碗。三块五。递过来的碗烫得惊人,我不得不用袖口垫着。第一口下去就被姜末呛到,却莫名想起小时候感冒时奶奶逼我喝的姜汤。身后穿条纹polo衫的大爷发出响亮的吸溜声,他的甜沫里加了足量的胡椒粉,空气中飘着辛辣的颗粒。
坐在路牙石上吃完甜沫,碗底沉淀着几粒花生米。起身时发现对面院墙上爬满蔷薇,粉白的花朵间藏着个褪色的风筝骨架,不知是哪年春天遗落在此的。有只虎斑猫从墙头轻盈跃下,尾巴扫过花瓣时带落几滴晨露——原来济南的黄昏里也藏着清晨的遗珠。
转到大明湖时,夕阳正把超然楼的琉璃瓦染成蜂蜜色。湖畔柳树下,晨间见过的盲人二胡手已经就位,这次他脚边的铁盒换成了不锈钢饭盒,里面零星躺着几枚硬币。我往盒里放了张纸币,他耳廓微动,琴弓随即在弦上滑出清越的长音。
今天拉什么曲子我在他旁边的石凳坐下。
泉水自己点的。他布满老茧的指尖抚过琴轴,《听泉》。说罢琴弓一抖,旋律便像珍珠般滚落。不远处,真正的泉水正从石缝渗出,在湖面激起细小的涟漪。
游客们匆匆走过我们身边,偶尔有人驻足拍照。有个穿汉服的姑娘把自拍杆伸到我们前方,屏幕里的她与盲人乐手形成奇妙同框。快门声响起的瞬间,二胡声突然拔高,惊飞了湖边觅食的灰喜鹊。
您天天都来
除了下雨。他左手在弦上揉出颤音,雨水会泡糟蛇皮。琴筒上蒙着的蟒皮已经泛黄,边缘处用胶布仔细修补过。我注意到他的琴马是自制的,粗糙的竹片上刻着两道凹槽。
我们沉默地听了一会儿泉水声。对岸游船码头的喇叭开始循环播放安全须知,机械女声穿透暮色传来:...请勿将手伸出船外...盲人乐手忽然笑了:二十年前是真人喊话,那老头嗓子亮得很,能盖过整个湖面的蛤蟆叫。
湖心岛上的路灯次第亮起,倒映在水里像一串坠落的星星。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鼓点声,但被水面过滤后只剩下沉闷的咚咚,像谁在敲打巨大的木鱼。盲人乐手收起二胡时,饭盒里的硬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够买包烟了。他摸了摸饭盒内部,精准地避开纸币只取出硬币。起身时把饭盒塞进中山装内兜,动作流畅得像表演魔术。明天还来,他拄着二胡往北门方向走,泉水说想听《赛马》。
夜色完全笼罩湖面时,我沿着南门大街往回走。路过县西巷口,夜市摊主们正在支棚架。卖烤鱿鱼的小伙用铁夹翻动着滋滋作响的食材,腾起的烟雾中,他额头上的汗珠折射出霓虹灯的光彩。隔壁摊主往煎饼鏊子上浇面糊的弧线,与清晨芙蓉街的煎饼摊如出一辙,仿佛这座城市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轮回。
公交站牌下,穿校服的男生正用鞋尖碾蚂蚁。他书包侧袋插着矿泉水瓶,里面泡着几片发黑的柠檬。我要坐的K109路进站时,他突然抬头问:叔叔,这车到山大路吗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称呼击中——原来在少年人眼里,我已经是会用叔叔称呼的年纪了。
车厢里挤满下班的人群,混合着香水、汗水和关东煮的味道。戴安全帽的民工紧抓扶手,他裤腿上的水泥点已经干涸成灰白色地图。我旁边坐着个抱公文包的中年人,他西裤膝盖处磨出轻微的发亮痕迹,手机屏保是道奥数题。
车经过泉城广场时,霓虹灯下的广场舞方阵像某种神秘的麦田怪圈。穿荧光绿运动鞋的大妈站在队伍最前列,她的红色丝巾随着旋转飘起,让我想起杂货店里那盏不停旋转的红蓝白三色灯。
到家推开门,发现早上买的槐花豆腐还在冰箱里。取出来时凉气顺着指尖往上爬,豆腐表面已经渗出细小水珠。我用勺子挖着吃,花香被冷藏后变得含蓄,反而更能尝出豆子本身的清甜。阳台外,隔壁的绿萝藤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最长的枝条终于越过了晾衣杆。
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豆腐大爷的皱纹,盲人乐手的琴马,修车师傅油污的眼镜,还有甜沫里那些倔强的花生米。手机相册里只有三张照片——被碾碎的菜叶,可乐瓶盖象棋,以及杂货店柜台里那排搪瓷缸。最珍贵的画面反而没拍下来:黄昏时分,当二胡声与泉水声交融的瞬间,有片柳叶飘落在盲人乐手肩头,而他只是微微侧头,用脸颊感受了那片叶子的存在。
济南的夜渐渐深了。远处高架桥上偶尔闪过车灯,像流星划过混凝土峡谷。我想起西更道街杂货店店主说的话——留着玩吧。这座城市给我的,何尝不是些零碎却闪光的片段,装在记忆口袋里叮当作响,像那盒五分硬币。
夜市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整条县西巷突然活了。白炽灯泡挂在蓝色防雨棚下,照得海鲜摊上的冰块闪闪发亮。我站在炒酸奶的推车前,看老板娘用铲子把紫色芋泥抹平,动作像极了小时候美术课上发蜡笔的老师。
要加葡萄干吗她抬头问我,口罩上方的眼睛画着精致的眼线。没等我回答,隔壁铁板鱿鱼的油烟突然飘过来,她皱眉的瞬间,一颗汗珠从太阳穴滑到下巴。
我摇摇头,接过那盒冻得梆硬的酸奶。塑料小勺挖下去的感觉,让我想起冬天在老家凿冰钓鱼。巷子深处传来吉他声,有个穿亚麻衬衫的年轻人坐在马扎上弹《成都》,面前打开的琴盒里躺着几张零钱。他脚边趴着条土狗,正专心舔食地上的烤肠碎屑。
转角处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三个穿篮球服的男生围在套圈摊前,其中一个正把刚赢来的陶瓷存钱罐往裤腰里塞。摊主是位戴老花镜的奶奶,她手里攥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圈,腕上的玉镯在灯光下泛着浑浊的光。我认出那些存钱罐和杂货店里的一模一样——胖乎乎的招财猫,左耳处都有道细微的烧制裂痕。
小伙子,试试老人递给我三个圈,套中哪个拿哪个。
我瞄准最远的那个青花笔筒扔出去,塑料圈在空气中划出抛物线,却在即将命中的瞬间被一阵风吹偏了方向。第二个圈撞倒了旁边的石膏像,第三个直接飞出了摊位。老人笑眯眯地又塞给我两个圈:送你的。
这次我随便一抛,圈圈鬼使神差地套中了角落里的铁皮青蛙。那是我童年最渴望的玩具,此刻却安静地躺在掌心,发条钥匙微微发凉。
这玩意儿现在的小孩都不爱玩喽。老人用报纸包青蛙时叹了口气,上周进了十个,你是第一个套走的。
铁皮青蛙在我的裤兜里随着步伐轻轻撞击大腿。经过奶茶店时,看见白天那个画火箭飞檐的大学生正在帮女友拍照,女孩举着泡泡枪,七彩的肥皂泡在霓虹灯下变成漂浮的棱镜。店员突然推门出来喊号:958号杨枝甘露!大学生下意识摸口袋,一串钥匙掉在地上,钥匙扣是个微型的宇航员玩偶。
泉城广场的喷泉开始表演时,人群像潮水般涌过去。我退到边缘的长椅上,发现旁边坐着个穿藏蓝制服的老伯,他胸口别着退休职工的徽章,正用老年机发短信,粗大的拇指在按键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
以前这活都是我拿大喇叭喊的。他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手机屏幕。喷泉的音乐正好切换到《茉莉花》,水柱随着旋律摇摆,在他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您是在游船码头......
三十八年。他终于发完短信,合上翻盖手机,那会儿没有录音循环播放,每趟船都得喊一遍注意事项。说着突然挺直腰板,声音骤然提高:抱小孩的乘客请坐稳——这嗓子清亮得惊人,周围好几个游客都回过头来。
喷泉的水雾随风飘来,细密的水珠沾在他的制服肩章上。我想起盲人乐手说的嗓子能盖过蛤蟆叫的老头,时空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了。
现在都用电子音了。老伯摩挲着手机壳上孙女的贴纸,去年回去看过,新来的小姑娘拿着麦克风,声音还没游船发动机响。
广场东侧传来欢呼声。一个穿LED闪光鞋的小孩正在空地上玩遥控飞机,飞机尾部拖着长长的荧光带,在夜空中画出绿色的螺旋。他父亲举着手机追拍,差点撞到卖氢气球的商贩,那些漂浮的卡通头像在碰撞中轻轻摇晃,像在无声地抗议。
我摸出铁皮青蛙,拧动发条放在长椅上。这小东西立刻咔嗒咔嗒地跳动起来,老伯看得笑出了眼泪:我孙子也有个一样的,不过是他爸从网上买的会变形的机器人蛙。
青蛙跳到长椅尽头时,发条正好用完。我捡起来发现底部刻着1987的字样,比我记忆里邻居家孩子炫耀的那只还要古老。老伯接过青蛙仔细端详:那会儿这种玩具得用工业券买,我大儿子缠了半年......
他的话被广场广播打断:各位游客请注意,泉城广场即将关闭......机械女声在喷泉的伴奏下显得格外冰冷。老伯站起身,把青蛙还给我时突然哼了两句:明湖夜色美哟~游船画中游~正是白天盲人乐手拉的调子,只是更欢快些。
回小区的路上经过24小时便利店。玻璃窗里,值夜班的店员正踮脚整理货架,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后颈处露出一截纹身——是只振翅欲飞的知更鸟。我推门进去买水,听见她在哼王心凌的《爱你》,调子跑得离谱却充满活力。冰柜里的饮料瓶凝结着水珠,在荧光灯下像一排排微型趵突泉。
结账时发现柜台边摆着个塑料储蓄罐,做成胖猪造型,背上贴着二维码。我突然想起杂货店老板给的那些五分硬币,掏出来时金属相撞的声音引得店员抬头看了一眼。
这还能用吗我指着硬币上的麦穗图案。
她拿起一枚对着灯光看了看:应该能去银行换吧。说着突然笑起来,我奶奶也有好多这种硬币,都缝在枕头里当保健。
走出便利店,夜风把槐树叶子吹得沙沙响。路灯下有个穿睡衣的女人在遛泰迪犬,小狗突然停下,对着树根处一堆枯叶狂吠。女人弯腰查看,竟从落叶中拎出只惊慌的刺猬。她急忙掏出手机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刺猬蜷成完美的球状,像颗长满刺的星星。
电梯里的广告屏正在播放城市宣传片。趵突泉、千佛山、解放阁的影像循环闪过,配乐是改编版的《泉水叮咚响》,电子混音让传统民歌变得陌生又熟悉。到九楼时,屏幕突然卡顿,主持人微笑的嘴角诡异地僵在半空,直到电梯门开合三次才恢复正常。
掏钥匙时发现对门邻居的垃圾袋放在门口,里面露出半个印着老年大学字样的文件夹。我家门把手上挂着社区发的灭蚊灯,塑料包装上落着层薄灰。推门进去,冰箱上的磁力贴又少了一个——济南动物园门票做的那个小老虎不知何时掉落了,只剩下四块印着外卖广告的磁铁坚守岗位。
阳台上,邻居家的绿萝藤已经在我晾晒的衬衫袖口打了个结。我轻轻解开那些细嫩的触须,指腹传来植物汁液特有的黏涩感。远处CBD的霓虹灯把夜空染成淡紫色,某栋大楼的LED屏正在倒数:距离荷花节开幕还有2天23小时......
冲澡时发现右肩被晒红了,热水冲过时微微刺痛。镜子很快被蒸汽模糊,我用手擦出一块清晰区域,突然注意到眼角有了两道细纹——是常年眯着眼看阳光留下的痕迹,像地图上标记河流的淡蓝色线条。
躺在床上翻看手机,相册里新增了夜市套圈摊和喷泉老伯的照片。划到最上面,是清晨拍的芙蓉街豆腐摊,那时阳光的角度和现在完全不同。铁皮青蛙在床头柜上静静趴着,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它背上,镀了层银色的包浆。
闭上眼睛,这一天见过的面孔在黑暗中轮流浮现:豆腐大爷木桶里浮沉的槐花,盲人乐手琴筒上修补的蟒皮,修车铺地上那些抽象派油渍般的机油痕迹。最清晰的却是那个没拍下的画面——柳叶落在盲人肩头时,他嘴角浮现的笑意,仿佛接到了春天寄来的明信片。
半梦半醒间,听到楼上传来钢琴声。弹的是《献给爱丽丝》,但总在同一个段落卡壳,重复了七八遍才勉强继续。琴声停下时,小区里某家的空调外机突然启动,嗡嗡声惊飞了栖息在电线上的麻雀。月光偏移的角度刚好照在床头的铁皮青蛙上,它那双凸起的塑料眼睛反射出奇异的光彩,像是要开口讲述某个关于八十年代的故事。
济南的夜晚渐渐深了。护城河的水依然在流,趵突泉的泡泡继续往上冒,芙蓉街的摊贩们早已收工,而大明湖畔的柳枝正轻轻划过水面。明天太阳升起时,穿太极服的老头还会来练剑,初中生们依旧会围着煎饼摊,只是不知道那个二维码帆布鞋女孩会不会换双新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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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像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而我今天读到的,不过是其中几行带着油墨香的句子。枕头下的五分硬币硌得耳朵发痒,这感觉让我想起小时候把储蓄罐放在床头的美好。睡意终于漫上来时,我似乎听见铁皮青蛙在黑暗中咔地响了一声,像是某个遥远夏天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