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小说纯属虚构。
第一章:黑船靠岸
凌晨四点的海港,像一只沉睡在墨汁里的巨兽,只有远处几盏高杆导航灯,在浓稠的黑暗与潮湿的海风里,徒劳地眨着昏黄的眼。港口边缘,拖轮码头的灯光稀疏,勉强勾勒出几道湿漉漉的水泥墩轮廓,水面泛着油污般的光泽,吞噬着微弱的光线,也吞噬着一切声音,只剩下远方隐约的海浪拍岸,单调而永恒,如同时间本身的脉搏。
就在这片近乎凝固的死寂中,一个庞大而沉默的黑影,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近岸航道。没有汽笛长鸣,没有机器的轰响,甚至连船体破开水波的声音都显得异常微弱,仿佛它不是钢铁铸就的航船,而是一块被黑夜浸透的海绵,裹挟着深海的冰冷与秘密,缓缓靠向指定的3号泊位。
它是一艘远洋渔船,船舷上依稀可见褪色剥落的白色油漆字迹——浙远17号。但此刻,这名字显得如此陌生而诡异。船身布满了铁锈蚀刻的斑驳纹理,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脸,皱纹深处凝固着盐分与污垢。甲板之上,桅杆歪斜,缆绳凌乱地堆积着,几处护栏明显扭曲变形,仿佛经历过一场无声的搏斗。更令人不安的是,船的上层建筑和甲板边缘,密密麻麻落满了海鸟,大多是灰背鸥和黑尾鸥,它们并不像往常迎接渔船归来时那样聒噪盘旋,而是诡异地静立着,仿佛一群黑白相间的沉默守灵者,在凌晨的海风中纹丝不动,只用冰冷的、玻璃珠般的眼睛,注视着码头上的一切。整艘船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混合着浓烈的鱼腥、柴油和某种……腐败的气息,即使隔着几十米的海水,依然刺鼻。
码头上负责引导的工人老早就注意到了这艘异常的船。按照规定,远洋船只进港前都应通过无线电提前联系港务调度,但这艘浙远17号像从海底突然冒出来一样,没有任何通讯记录。而且,按吨位看,它至少应该配备三十名以上的船员,可此刻,巨大的甲板上空空荡荡,驾驶舱漆黑一片,没有任何灯光,也没有任何人影晃动。只有船首缆桩上,系着一根磨损严重的粗缆,另一端松松垮垮地搭在船舷外,随着船体轻微晃动,一下下敲打着锈迹斑斑的船壳,发出咚……咚……的闷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如同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喂!船上有人吗!码头工人举着手电筒,强光刺破黑暗,在那布满鸟粪和锈迹的甲板上来回扫射,试图找到一丝活人的迹象。需要搭跳板吗
回应他的,只有海鸟被光束惊动时发出的几声沙哑尖叫,以及那单调的缆绳敲击声。
空气仿佛凝结了。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工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这种情况太反常了。远洋渔船归来,要么是满载而归的喧嚣,要么是机器故障的求援,绝不会是这样一艘死寂、空旷、仿佛被遗弃的幽灵船。
有人悄悄拿起了对讲机,压低声音向港务办公室汇报:3号码头,‘浙远17号’靠岸,情况……很不对劲,船上没人回应,甲板没人,请示下一步动作。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略带紧张的指示:原地待命,不要登船!我马上联系港口公安和应急小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浓稠的海水里艰难挪动。海风似乎更冷了,吹在人脸上,带着一种刺骨的湿寒。码头上的几个人影都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手电筒的光柱紧张地在船身上游弋,仿佛想从那些锈迹和鸟粪中,找出一点点线索。
就在这时,一个变化发生了。
在船体中部靠近甲板楼梯口的位置,一扇原本紧闭的舱门,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被从内向外推开了一条缝隙。手电筒的光束立刻聚焦过去。
一只手,一只布满污垢、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血痂的手,颤抖着抓住了门框。接着,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门里挤了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单薄。他身上胡乱裹着一件橙色的救生衣,但救生衣的带子没有系好,松垮地敞开着,露出里面被海水和污渍浸透的深蓝色工装。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得像水泡过的纸,嘴唇干裂,泛着青紫色。整个人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似乎对光线极为不适,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住眼睛,脚步虚浮地挪到甲板边缘。他的左脚好像受了伤,裤腿被撕裂,混合着暗红色血迹和油污的布条胡乱缠绕着,每走一步都拖曳着,在甲板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湿痕。更诡异的是,他的右手手腕上,紧紧缠绕着一截墨绿色的渔网,渔网的另一端还拖在舱门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渔网已经深深勒进了他的皮肉,手腕边缘一片红肿,甚至能看到干涸的血迹。
他就这样,像一个刚从噩梦中挣脱,却仍被梦魇缠身的木偶,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船舷边,低头看着下方几米处的码头地面,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距。
喂!上面的人!你还好吗船上还有其他人吗码头工人再次大声喊话,语气中充满了惊疑。
那年轻人似乎听到了声音,迟钝地抬起头,目光扫过码头上的人影,但他的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看到的不是活人,而是一些模糊的影子。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像破风箱一样。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他没有等待跳板,也没有寻找舷梯,而是直接翻过了船舷护栏,纵身跳了下来!
危险!有人惊呼。
几米的高度,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他这样明显虚弱不堪、神志不清的状态,无异于自残。
噗通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在湿滑的水泥地面上,溅起一片污水。他蜷缩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手腕上的渔网因为另一端还卡在船上,猛地绷紧,将他的手臂向后拉扯,姿势极为扭曲痛苦。
码头工人赶紧冲上前去,有人试图解开他手腕上的渔网,有人尝试扶起他,还有人继续对着船上大喊,询问是否还有伤员。
然而,渔网勒得太紧,几乎嵌进了肉里,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开。被扶起的年轻人也完全站立不稳,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眼神涣散,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凌晨的宁静。几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和一辆白色救护车呼啸而至,在码头边停下。车门打开,数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几位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和检疫人员迅速下车,现场立刻被拉起了警戒线。
经验丰富的刑警队长周海峰第一个走到年轻人身边,蹲下身,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浑身透着诡异气息的幸存者。他注意到年轻人手腕上那截渔网,以及他左脚明显不正常的伤口。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年轻人身上那股浓烈的气味——不仅仅是鱼腥和柴油味,还混杂着一种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血腥和……尸臭味。
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周海峰,他放缓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你叫什么名字船上发生了什么还有其他人吗
年轻人似乎对警察这个身份有所反应,他涣散的目光有了一丝微弱的聚焦,落在了周海峰的脸上。他嘴唇翕动了几下,这一次,终于发出了破碎而嘶哑的声音:林……谧……我叫林谧……
林谧,好,我们记住了。周海峰点点头,船上呢你的同伴呢他们在哪
林谧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起来,他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疲惫:……没了……都没了…好惨…
没了是什么意思周海峰追问,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是发生了意外还是……
林谧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被渔网紧紧缠绕的手腕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
现场勘查的警察已经开始用强光手电仔细检查浙远17号的甲板和驾驶舱外部,法医则小心翼翼地采集着林谧身上的样本,包括他指甲缝里的污垢和血迹。一名警察跑过来向周海峰低声汇报:周队,甲板和驾驶舱都没发现人,里面很乱,有打斗过的痕迹,还发现了一些疑似血迹的斑点。通讯设备和导航系统好像被破坏了。
周海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打斗痕迹血迹设备破坏再加上眼前这个唯一的幸存者……这绝对不是一起简单的海难事故。
先把他送医院,周海峰对医护人员示意,检查伤势,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尤其是精神状态评估。派两个人跟着,确保安全。
医护人员将林谧抬上担架,准备送往救护车。就在担架被抬起的那一刻,林谧突然挣扎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周海峰,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强烈的情绪——那是恐惧,极度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不是我……他嘶哑地喊道,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尖锐,……不是从我开始的……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便脑袋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救护车闪着灯远去。周海峰站在码头上,望着那艘如同巨大黑色棺材般停泊在晨曦微光中的浙远17号,海鸟依旧沉默地立在船舷和桅杆上,仿佛在守护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里,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寒意。
三十多个船员,只回来一个。船体遍布疑点,唯一的幸存者神志不清,语焉不详。这艘船,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在茫茫无际的大洋深处,到底经历了什么
几个小时后,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特护病房里,林谧从昏迷中醒来。简单的清创包扎处理了他脚踝的伤口和手腕的勒痕,输液管将营养液缓缓注入他干涸的血管。两名警察守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直到傍晚,市公安局的心理评估专家和周海峰一起,再次来到病房。经过初步评估,林谧虽然身体极度虚弱,但意识基本清晰,可以进行简单的问询。
审讯被安排在医院一间临时的询问室里,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林谧坐在椅子上,身上换了干净的病号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像凌晨时那般空洞涣散,只是充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周海峰坐在他对面,旁边是一位负责记录的女警员。
林谧,感觉好点了吗周海峰开口,语气依旧平和。
林谧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关节粗大,布满了厚厚的硬茧和尚未愈合的细小伤口,指甲边缘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暗色污渍。这是一双长期从事高强度体力劳动的手。
我们知道你经历了很多,身体和精神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周海峰继续说道,但我们需要了解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同伴们,他们……
林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记录员的笔尖悬在笔记本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周海峰,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像一潭死水。
我想说清楚……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比之前清晰了一些,……但我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
……我记不清……是从哪一刀开始的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重重砸在询问室每个人的心上。
刀
周海峰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身体微微前倾:林谧,你说‘刀’船上发生了暴力事件有人……被杀害了
林谧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再次移开,投向窗外。窗外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几只晚归的海鸟掠过天际,发出清脆的鸣叫。
他望着那片血色的天空,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艘漂浮在无边黑潮之上的流动地狱。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缓缓说道:
那上面……曾经漂着三十三双眼睛……
全都……红着。
红着的眼睛。是愤怒是疯狂还是……浸透了鲜血
周海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知道,这艘名为浙远17号的黑船,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更是一个沉重、黑暗、甚至可能沾满血腥的谜团。而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或许就掌握在眼前这个声称自己记不清的年轻人手中。
供述,才刚刚开始。而隐藏在那些模糊记忆和破碎片段之下的真相,恐怕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加残酷和扭曲。
第二章:海选
林谧的供述,是从七个月前那个粘稠、湿热的江南夏日开始的。或者说,是从他人生轨迹彻底偏离预设航道的那一天开始的。
那时的他,还不是医院病床上那个眼神空洞、肢体僵硬的幸存者,也不是公安局询问室里那个声音嘶哑、记忆破碎的证人。那时的他,只是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看不到任何光亮的普通年轻人。二十二岁,本该是憧憬未来的年纪,但林谧的世界里,只剩下灰蒙蒙的绝望和沉甸甸的责任。
父亲在一年前因为工地事故意外去世,赔偿金被七大姑八大姨以各种名目借走大半,剩下的钱在母亲突发的尿毒症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母亲每周需要做三次透析,加上各种药物,一个月固定三千块的医药费,像一个精准的计时器,滴答滴答地敲打在林谧紧绷的神经上。他原本在县城一家小电子厂打工,每月工资两千出头,省吃俭用也只够维持母亲最基本的治疗。工厂效益不好,裁员的消息像乌云一样笼罩在车间上空,他不知道自己这份微薄的收入还能支撑多久。
生活的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他尝试过找其他工作,但学历不高,又没什么特殊技能,在经济下行的小县城里,连找一份能按时发薪水的工作都变得困难重重。亲戚们早已躲得远远的,没人愿意再跟这个无底洞般的家庭扯上关系。有好几次,林谧站在医院缴费窗口前,看着催款单上那个冰冷的数字,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甚至闪过一丝黑暗的念头——如果自己也像父亲一样,发生点什么意外,是不是也能换来一笔钱,让母亲多维持一段时间
这个念头每次出现,都让他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他不能倒下,母亲还需要他。他必须找到一条能快速挣到钱的路,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甚至……充满未知的危险。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张贴在镇中心劳务市场墙壁上的招聘海报,像一道刺眼的光,强行闯入了他的视线。
海报是用最扎眼的红色铜版纸印刷的,上面用加粗的黑色宋体字写着:诚聘远洋捕捞船员!无需经验!包吃包住!月薪一万六起!上不封顶!三个月一结!
一万六!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林谧几乎麻木的脑子里轰然炸响。一个月一万六,干三个月就能拿到近五万块!这笔钱足够支付母亲一年多的医药费,甚至还能剩下一些改善家里的困境。他死死盯着那个数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大脑。
海报下面印着一家名为四海劳务派遣有限公司的地址和联系电话。林谧几乎没有犹豫,撕下海报一角,攥着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片,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快步朝着那个地址走去。
四海劳务公司隐藏在一条破旧的小巷深处,门面不大,玻璃门上贴满了各种招工信息,大多是电子厂普工、建筑小工、餐厅服务员之类,工资普遍在三四千左右徘徊。那张红色的远洋船员招聘海报,在一众灰暗的招工信息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不真实。
推开玻璃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烟和汗臭的气味扑面而来。狭小的办公室里挤了七八个人,有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也有几个看起来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他们脸上大多带着和林谧相似的焦虑和渴望。一个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胖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唾沫横飞地介绍着出海的好处:……跟你们说,这活儿是辛苦,但挣得多啊!现在岸上什么行情累死累活一个月三四千,还不够塞牙缝的!出海不一样,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咱们这‘浙远17号’是大船,新设备,去的是远海,那鱼捞上来都是值钱货!什么金枪鱼、带鱼、鱿鱼,拉一网就够你们在岸上干半年的!只要肯吃苦,回来盖房子娶媳妇都不是梦!
胖男人说得天花乱坠,仿佛远洋捕捞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条通往财富自由的金光大道。他刻意忽略了其中的风险和艰辛,只反复强调那个诱人的高薪。
林谧挤上前去,将手里攥着的纸片递过去:你好,我想应聘远洋船员。
胖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小伙子身体怎么样能吃苦吗海上的活儿可不轻松,一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风里来浪里去,晕船不
我身体没问题,也能吃苦。林谧急切地回答,生怕错过这个机会,我不晕船。其实他根本没坐过几次船,更别说远洋渔船了,但他此刻只能咬着牙这么说。
行,看着还算结实。胖男人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皱巴巴的表格,填一下基本信息,身份证、户口本复印件带了吗没有的话赶紧去复印。对了,护照有吗
林谧愣了一下:护照出国务工吗
不是出国,胖男人摆摆手,含糊地解释道,远洋捕捞嘛,有时候会靠近公海或者其他国家的海域作业,有护照方便管理,也算是身份证明。没有也没关系,公司可以统一代办,费用……嗯,到时候从第一个月工资里扣。
林谧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对高薪的渴望压倒了那丝疑虑。他默默接过表格,趴在旁边一张满是烟灰和茶渍的小桌子上,用自带的圆珠笔开始填写。表格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成员、紧急联系人等基本信息。
填完表格,胖男人又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合同,或者说,是一份劳务派遣协议。协议的条款密密麻麻,很多专业术语林谧根本看不懂。他想仔细看看,但胖男人显然没什么耐心,指着最后一页签名的地方催促道:就是个标准格式合同,大家都一样,赶紧签吧,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林谧犹豫着翻了几页,目光落在其中几条上:
……乙方(船员)自愿加入甲方(劳务公司)组织的远洋捕捞项目,工作期限暂定为24个月,具体视捕捞任务和航程决定……
……乙方需严格遵守船上各项规章制度及船长指令,如有违纪行为,甲方及船方有权进行处罚,包括但不限于扣除奖金、工资,直至解除协议……
……乙方若因个人原因(包括但不限于无法适应海上工作、思乡、疾病等非工伤原因)提前终止协议,需向甲方支付违约金人民币伍万元整……
……乙方同意,在上船前将个人护照(如有)及身份证原件交由船方统一保管,待合同履行完毕后返还……
二十四个月不是说三个月一结吗违约金五万还要扣押身份证和护照
林谧的心沉了下去,这些条款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部分的热情。他抬起头,想问清楚,但看到胖男人不耐烦的眼神,以及身后排队等待的人们投来的催促目光,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那个……合同上写的是24个月,海报上不是说三个月一结吗他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胖男人眼睛一瞪:三个月结算是没错,但总合同期是两年!这是行规!远洋捕捞培养一个熟手不容易,难道让你干三个月挣了钱就跑路啊公司也要有保障嘛!放心,只要你好好干,别惹事,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到时候拿着几十万回家,什么都有了!
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强势。林谧看着那份协议,又想到家里病床上等着救命钱的母亲,心里天人交战。签,可能跳进一个未知的火坑;不签,母亲的医药费就断了。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金钱的迫切需求战胜了理智和犹豫。他咬了咬牙,在那份他根本没完全看懂的协议末尾,用微微颤抖的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谧。
签名落下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签了一份合同,而是签下了一份卖身契。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他的脚踝。
接下来的流程快得让人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交了身份证复印件(原件被要求在上船前统一交),被告知护照由公司加急办理,费用从工资里扣。然后就是体检。体检在一个镇上的小诊所进行,过程极其潦草,医生象征性地听了听心肺,量了量血压,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就在体检表上盖了合格的章。林谧甚至怀疑,只要能喘气,都能通过这个体检。
体检合格后,林谧和其他几个通过海选的应征者被告知,三天后到市里的青港渔业码头集合,参加为期两天的岗前培训,然后统一登船。这三天时间,是留给他们回家处理后事,或者说,与过去的岸上生活做最后告别的。
林谧拿着那份象征着月薪一万六却也捆绑着未知风险的协议副本回到家,面对母亲担忧的询问,他强颜欢笑,只说是找到了一个工资很高的出海工作,很快就能挣钱回来给母亲治病,让她安心养病,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母亲看着他明显瘦削的脸庞和眼中的红血丝,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让他注意安全。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林谧把家里仅剩的一点积蓄交给邻居大婶,拜托她帮忙照看母亲,按时买药送饭。他不敢告诉母亲这次出海可能要去两年,甚至更久,只说大概半年左右就能回来。他怕母亲担心,也怕自己动摇。
离家那天清晨,天还没亮,林谧背着一个塞满了换洗衣物和常用药品的破旧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熟睡的母亲,悄悄带上门,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前往市里的长途汽车站。他不知道,这一去,等待他的将是怎样一片黑暗的怒海狂涛。
青港渔业码头,与林谧家乡小镇的闭塞落后不同,呈现出一派繁忙而混乱的景象。巨大的龙门吊高耸入云,各种货轮、渔船在浑浊的海水里穿梭停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柴油味和金属锈蚀的味道。码头边临时搭建的集训营地,更像是一个混乱的工地宿舍,几排活动板房歪歪扭扭地立着,地上污水横流,垃圾随处可见。
林谧按照指示找到了报到处,再次核验了身份信息,领取了一套崭新的、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蓝色工装和一双硬邦邦的劳保胶鞋。他被分到了一个八人间宿舍,里面已经住了几个人。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日后深刻影响他命运的几个人。
第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齐海山。那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男人,估摸着三十岁上下,剃着板寸头,脖子上露出的皮肤黝黑粗糙,手臂上鼓胀的肌肉虬结,眼神凶悍,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他似乎对宿舍的环境极为不满,一进来就把行李包重重摔在铁架床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嘴里骂骂咧咧:妈的!什么破地方!跟猪圈一样!说好的包吃包住,就这待遇他的嗓门极大,震得整个板房嗡嗡作响。宿舍里其他人都不敢作声,默默地低头整理自己的东西。
林谧注意到齐海山裸露的胳膊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其中一道甚至横贯了整个小臂,看起来像是刀伤。这个人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暴戾之气。
第二个是董三。与齐海山的暴躁形成鲜明对比,董三是个看起来精明油滑的中年男人,大概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微胖,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自来熟的笑容,见谁都点头哈腰,嘴里哥、兄弟叫个不停。他似乎对出海捕鱼很有经验,主动跟宿舍里的人搭话,吹嘘自己跑过多少条船,去过多少海域,认识多少道上的朋友。
兄弟们,听我的,上了船啊,别愣头青似的往前冲。董三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围在他身边的人说,船上的活儿,分三六九等。甲板上拆鱼的最累最脏,还他妈危险!轮机舱噪音大,热得要死!真正舒服的,是鱼舱管理员,看着冷库,点点数,轻松得很!还有厨房帮工,至少能吃口热乎的。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哥们儿罩着你们,保证分个好岗位!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暗示和拉拢的意味,显然是想在上船前就结成自己的小团体。林谧默默听着,没有插话。他不喜欢董三那种过于热络和算计的眼神。
第三个,则是孙至诚。这个人很特别,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穿着统一发放的工装,而是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和卡其裤,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斯文,看起来更像个知识分子,而不是准备出海搏命的渔工。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看书,或者拿着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有人好奇问他的身份,他只淡淡地回答:我是船医。
船医林谧有些惊讶。远洋渔船上配备医生倒是听说过,但像孙至诚这样看起来文质彬彬、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船医,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孙至诚似乎察觉到了林谧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林谧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知为何,这个沉默寡言的船医,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所谓的岗前培训,与其说是培训,不如说是一场变相的服从性测试。两天时间里,没有教授任何专业的捕捞技能或者安全知识,有的只是枯燥的纪律宣讲、严苛的体能训练(在泥地里匍匐前进、扛着沉重的沙袋折返跑),以及反复强调一切行动听指挥、绝对服从船长安排的口号。教官是几个穿着黑色背心、手臂上纹着龙虎图案的壮汉,稍有懈怠或质疑,迎来的就是粗暴的呵斥甚至推搡。
齐海山因为嫌伙食太差,跟食堂的人吵了一架,差点动起手来,被教官拖出去单独教育了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嘴角带着淤青,眼神更加阴沉。
林谧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压在心底。他像一块海绵,被动地吸收着这个陌生环境里的一切信息,努力让自己变得麻木,变得顺从。
培训结束的那个晚上,公司安排了一场欢送晚宴。地点就在码头边一个油腻腻的海鲜大排档里。几十个即将登船的船员挤在几张摇摇晃晃的塑料圆桌旁,桌上摆着廉价的啤酒和几盘简单的海鲜。
气氛很诡异。按理说,即将开始一段可能长达两年的海上旅程,大家应该互相敬酒,联络感情。但现场却弥漫着一种压抑和紧张。很多人默默地喝着闷酒,眼神闪烁。
那个中介公司的胖男人也来了,端着酒杯,满脸红光地挨桌敬酒,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鼓励话。轮到林谧这桌时,他拍了拍齐海山的肩膀:小齐啊,脾气收敛点,海上不比岸上,和气生财嘛!又转向董三,老董,你经验丰富,多带带新人!最后目光落在孙至诚身上,语气明显客气了许多,孙医生,船上兄弟们的健康就拜托您多费心了!
孙至诚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扶了扶眼镜,没有说话。
席间,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海上的忌讳和迷信。
听说出海前不能说‘翻’字,不吉利。
还有,不能在船上吹口哨,会招来海鬼!
最邪门的是,看到海上有漂浮的女人的头发,千万不能捞……
这些半真半假的传说,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凝重。董三端起酒杯,故作轻松地打断了大家的议论:嗨!我说兄弟们,别自己吓唬自己!咱们是去挣大钱的,不是去听鬼故事的!来来来,喝酒!喝完这顿,明天上船好好干!
但他的话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桌上那盘清蒸海鱼,突然说道:我……我不敢吃鱼。
众人一愣。一个即将出海捕鱼的船员,竟然说不敢吃鱼
那男人苦笑着解释:我上条船干了三年,回来后……就再也吃不下鱼了。闻到腥味就想吐。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激起了一圈沉默的涟漪。好几个人都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另一个角落里,有人低声问同伴:你真的把护照和身份证都交上去了
同伴无奈地点点头:没办法,合同上写着呢,不交不让上船。希望……靠谱吧。
林谧的心又是一沉。扣押身份证件,这是非法用工的典型手段。他签下的那份协议,越来越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这时,一直沉默的船医孙至诚,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海上的合同,他慢条斯理地说,目光扫过众人复杂的神情,最值钱的,不是写在纸上的工资。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才继续说道:
是命。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幻想。整个大排档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码头上传来的汽笛声和海浪拍打岸堤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那一晚,林谧几乎彻夜未眠。他躺在坚硬的铁架床上,听着宿舍里其他人的鼾声和梦呓,辗转反侧。窗外,码头的灯光透过肮脏的玻璃,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能闻到空气中咸湿的海风,能听到远处海浪不知疲倦的咆哮。
他闭上眼睛,试图不去想那个命字,不去想那份如同枷锁般的合同,不去想齐海山凶狠的眼神和董三算计的笑容。他努力回忆母亲慈祥的面容,想从中汲取一点力量和慰藉。
但不知为何,一个模糊而令人不安的画面,却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那艘即将承载他们命运的浙远17号,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停泊在码头边。而在那漆黑冰冷的海水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苏醒,张开了无形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他们这些主动送上门的猎物。
我那晚没睡着,林谧的声音在空旷的询问室里回荡,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恐惧,总觉得……海里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
第三章:撒网
浙远17号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起航的。没有送别的鞭炮,没有告别的挥手,只有沉闷的汽笛拉响了一声,像一声无奈的叹息,宣告着这艘钢铁囚笼正式脱离陆地,驶向茫茫无垠的未知。
林谧和其他几十名船员站在摇晃的甲板上,目送着青港码头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最终被灰蒙蒙的海天交界线吞没。岸上的一切,那些熟悉的喧嚣、曾经的困顿、母亲病弱的身影……都迅速褪色、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也吹散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与陆地的牵绊。从此,他们将是漂浮在这片巨大蓝色荒漠上的孤岛,唯一的依靠,只有脚下这艘冰冷、沉重、吱嘎作响的铁船。
最初的几天,船只是在近海航行,前往预定的捕捞区域。这段时间相对轻松,船员们的主要工作是整理渔具、熟悉船上环境和进行安全演练——尽管那所谓的安全演练,更像是走个过场,几个老船员懒洋洋地演示了一下救生衣的穿法和灭火器的用法,大多数新人依旧一头雾水。
船上的等级制度在起航的第一天就清晰地显现出来。船长,一个名叫关旭的中年男人,成为了这艘船上绝对的权威。关旭五十岁上下,身材不高但异常壮实,皮肤被海风和烈日晒成古铜色,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眼神锐利而冰冷,不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他很少在甲板上露面,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驾驶舱里,只有在发布指令或者训斥船员时,才会通过船上的广播系统,用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宣布他的决定。
除了船长,还有大副、二副、轮机长等几个核心管理层,他们大多是船长的亲信或老乡,负责具体的航行和生产管理。再往下,就是各个岗位的工头,比如甲板工头、轮机工头、鱼舱管理员等。像林谧这样的新人,则处于整个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
林谧被分到了甲板解鱼组。这是董三口中那个最累最脏还他妈危险的岗位。同组的还有另外七八个新人,以及几个面色麻木的老船员,负责带领他们。他们的工头是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大家都叫他疤哥,脾气火爆,动辄打骂。
起初几天,主要的工作是学习如何快速、高效地处理渔网,以及认识各种鱼类的基本特征和分级标准。这些工作看似简单,但要在摇晃颠簸的甲板上,迎着刺骨的海风,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将缠绕在沉重渔网上的各种杂物(海草、贝壳、垃圾)清理干净,或者在成堆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渔获中,迅速分辨出不同种类、不同大小的鱼,并将其准确地扔进对应的收集筐,其难度远超林谧的想象。
他的双手很快就变得伤痕累累。冰冷的海水、粗糙的渔网、锋利的鱼鳍和鱼骨,不断地摩擦、切割着他的皮肤。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又红又肿,稍微一碰就钻心地疼。晚上回到狭窄、潮湿、充满汗臭和霉味的船舱,他甚至连握拳都做不到。他偷偷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廉价冻疮膏涂抹,但效果微乎其微,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没过几天,他的手掌和指关节处就磨出了厚厚的硬茧,皮肤变得粗糙、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
但这仅仅是开始。
当浙远17号终于抵达位于远海的指定渔场时,真正的考验才降临。
下网——!随着驾驶舱传来的指令,刺耳的警报声响彻全船。巨大的液压起重臂开始运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张如同巨兽之口的巨大拖网,被缓缓吊起,然后猛地投入深不见底的墨蓝色海水之中。船速放缓,开始以一种固定的速度和航线拖行。
等待收网的过程是漫长而焦虑的。船员们抓紧这难得的间隙,或靠在船舷边抽烟,或蜷缩在避风的角落打盹。海风呼啸,浪涛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响声。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海面上,仿佛随时会倾泻下暴雨。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看不到任何陆地的影子,甚至连其他船只都很少见到。置身其中,人类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助,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大自然吞噬。
林谧靠在冰冷的铁质护栏上,望着远处翻滚的浪花,心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家人的思念。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在这片大海上出了什么意外,远在家乡、卧病在床的母亲该怎么办那个看似诱人的月薪一万六,真的值得用生命去赌吗
发什么呆!准备收网了!疤哥粗暴的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警报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收网的信号。
所有甲板组的船员立刻紧张起来,各就各位。巨大的绞车开始转动,钢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点点将沉重的拖网从深海中拉起。随着渔网逐渐浮出水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网里鼓鼓囊囊,显然收获颇丰。当巨大的网兜被吊离水面,悬在甲板上空时,林谧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被称为鱼汛的震撼场面。
网口被解开,数以吨计的、活蹦乱跳的渔获倾泻而下,瞬间堆满了大半个甲板。银白色的鱼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各种大小、形状各异的鱼、虾、蟹、鱿鱼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海洋生物,在甲板上疯狂地弹跳、挣扎,发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鱼腥味,混杂着海水的咸涩和柴油的刺鼻。
动手!快!分拣!!疤哥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甲板解鱼组的船员们立刻扑了上去。他们穿着厚重的防水工作服和高筒胶鞋,手戴橡胶手套,弯着腰,在齐膝深的、滑腻腻的鱼海中艰难地移动。他们的工作,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仍在垂死挣扎的渔获进行分类、分级。
这是一项极其繁重且肮脏的工作。他们需要徒手抓住那些滑溜溜、拼命扭动身体的鱼,忍受着它们身上尖刺和硬鳍的刮擦,凭借经验迅速判断其种类和价值,然后准确地扔进不同的传送带或者收集筐。价值高的大货(如金枪鱼、大型石斑鱼)需要小心处理,避免损伤;价值低的杂鱼则被粗暴地扫到一边;而那些被禁止捕捞的保护鱼类或者尺寸不达标的幼鱼,则会被直接扔回海里——当然,这只是规定,在实际操作中,为了追求产量,很多时候根本顾不上这些。
血水很快就流满了甲板的沟槽,染红了船员们的胶鞋和裤腿。鱼鳞、内脏、断裂的鱼鳍和各种海洋生物的碎片,混合着冰冷的海水,在脚下形成一层黏糊糊的、令人作呕的混合物。噪音震耳欲聋——机器的轰鸣声、鱼群挣扎的噼啪声、工头的叫骂声、船员们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声浪。
林谧感觉自己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麻木地重复着弯腰、抓鱼、分辨、投掷的动作。他的腰很快就累得像要断掉一样,手臂酸痛无比,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全凭本能和肌肉记忆在工作。冰冷的海水不断溅到他的脸上、脖子里,刺骨的寒意仿佛要渗透到骨头缝里。浓烈的鱼腥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和喉咙,让他阵阵反胃,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稍有不慎,就可能发生意外。
甲板上湿滑无比,布满了鱼的粘液和内脏,一不小心就可能滑倒。那些大型鱼类的挣扎力量极大,锋利的牙齿和鱼鳍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割伤。更危险的是那些用于处理渔获的机器——传送带、切割机、绞肉机……这些冰冷的钢铁怪兽一旦运转起来,稍有分神或者操作失误,就可能绞断手指甚至整条手臂。
林谧亲眼看到,一个和他一样的新人工友,因为动作慢了半拍,右手食指被卷入了传送带的齿轮中,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半截手指瞬间被齐根轧断,鲜血喷涌而出。那名工友疼得当场昏死过去,被几个老船员手忙脚乱地抬走,送往船医孙至诚那里进行紧急处理。整个过程,疤哥只是皱着眉头骂了一句他妈的废物,然后立刻指派了另一个人顶上那个空缺,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流水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损坏而已。
那一刻,林谧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份工作隐藏的血腥和残酷。孙至诚在欢送晚宴上说的那句话,再次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海上的合同,最值钱的,不是工资,是命。
这里的命,不仅仅是指会不会死,更指你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在这里被无限贬低,甚至不如一条高价值的金枪鱼。断了一根手指,对船方来说,可能还不如损失一条好鱼更让他们心疼。
这样的高强度、高风险、高压力的劳作,并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每天都在重复。船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捕捞机器,日夜不停地在海面上穿梭、撒网、收网。船员们则被分成了日班和夜班两组,每组工作至少十二个小时,中间只有短暂的吃饭和休息时间。但所谓的休息,也常常因为临时的捕捞任务或者设备维护而被剥夺。很多人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五个小时,长期处于极度疲劳的状态。
林谧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近乎自虐的生存模式。他的身体变得麻木,精神也变得迟钝。每天支撑他坚持下去的,除了对母亲的牵挂和对金钱的渴望,还有一种原始的求生本能——他必须像机器一样精确、高效地完成工作,否则,等待他的就是工头的打骂、克扣本就少得可怜的伙食,甚至可能被调到更加糟糕的岗位。
船上的伙食极其简单粗糙,通常是寡淡无味的米饭或者面条,配上一点水煮的蔬菜(大多是土豆、洋葱和蔫了吧唧的白菜),偶尔能分到一些鱼杂碎熬的汤。像样的肉类是稀罕物,只有在捕到特别值钱的大货或者船长心情好的时候,厨房才会改善一下伙食。即便如此,食物的分配也充满了不公。管理层和那些有门路的老船员,总能优先获得更好的食物,而像林谧这样的底层新人,往往只能吃到些残羹冷炙。
这种无处不在的等级和剥削,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个底层船员的心上,怨气在沉默中悄然积累。
终于,在一次分配奖金的事件中,这种积累的怨气第一次爆发了出来。
按照船上的规定,除了基本工资外,船员还能根据每次捕捞的渔获价值,获得一定的奖金。这笔奖金是很多人忍受艰苦环境、拼命工作的最大动力。然而,奖金的具体计算方法和分配比例,却一直是个谜,完全由船长和几个管理层说了算。
那天,船队捕获了一大网价值不菲的深海鱿鱼。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尽,但想到能有一笔可观的奖金,脸上多少有了些期待。然而,几天后公布的奖金数额,却让所有甲板组的船员大失所望,每个人分到的钱,少得可怜,与他们付出的辛苦和预期相差甚远。
妈的!凭什么就这么点!齐海山第一个忍不住爆发了。他通红着眼睛,一拳砸在食堂的铁皮桌子上,震得碗筷叮当作响。那一网鱿鱼少说也值几十万!我们累死累活干了十几个小时,就分到几百块剩下的钱呢是不是又他妈让上面那帮龟孙子给吃了!
他的吼声打破了食堂里压抑的沉默。很多船员都停下了筷子,脸上露出愤怒和不甘的神情,但大多数人还是敢怒不敢言。
疤哥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老船员走了过来,脸色不善地盯着齐海山:嚷嚷什么!奖金怎么算是船长定的!有意见找船长说去!在这里撒野,想造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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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就是不服!齐海山梗着脖子,丝毫不惧,凭什么我们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船长呢让他出来说清楚!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的时候,船长关旭阴沉着脸,出现在了食堂门口。他身后跟着大副和几个管理层人员。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船长身上。
关旭冷冷地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齐海山身上,语气冰冷地说道:嫌钱少你可以不干。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提前走人,违约金五万。交得起钱,现在就可以把你扔下救生筏。
齐海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关旭哼了一声,继续用那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说道:能安安稳稳站在这里吃饭,有力气在这里抱怨,你们都该谢天谢地了。这片海上,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别忘了你们签的是什么合同,拿的是什么钱。想挣钱,就给我老老实实闭嘴干活!再敢聚众闹事,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不再看众人,转身带着人离开了食堂。
一股屈辱和无力的寒意,弥漫在所有底层船员的心头。船长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戳破了他们最后一点幻想。他们是被困在这艘船上的廉价劳动力,他们的价值只在于能为船东创造多少利润,他们的尊严和权利,在这里一文不值。反抗代价可能是五万块违约金,甚至……是被扔进茫茫大海。
齐海山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瞪着船长离去的背影,将手里的空啤酒罐捏得变了形。林谧看到,他眼底燃烧着一种危险的火焰。
这次冲突之后,船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和紧张。船员们之间的交流更少了,每个人都默默地埋头干活,眼神里充满了疲惫、麻木和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信任,这在陆地上看似平常的东西,在这片封闭而残酷的海上世界里,成了一种奢侈品。
林谧把自己包裹得更紧了。他不敢再有任何抱怨,也不敢与任何人走得太近。他只想尽快熬过合同期,拿到那笔能救母亲命的钱,然后逃离这片如同地狱般的海域。
然而,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地狱,才刚刚拉开序幕。
那天晚上,轮到林谧值夜班巡视甲板。后半夜,海上下起了小雨,风浪也大了起来。船体随着波浪剧烈地起伏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林谧裹紧了单薄的雨衣,顶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甲板上巡视,检查着缆绳和渔具是否固定牢靠。
就在他巡视到船尾附近时,一阵特别响亮的浪涛拍打在船舷上,发出巨大的轰鸣。而在浪涛声的间隙,他隐约听到了一声异响。
那声音很短暂,也很模糊,像是……什么重物落水的声音或者,更像是……有人用力拍打了一下水面
啪!
声音是从船尾靠近螺旋桨的位置传来的。
林谧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探头向漆黑的海面望去。但夜色太浓,风雨太大,除了翻滚的黑色浪花和被船灯搅碎的白色泡沫,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叫醒其他人或者向驾驶舱报告
但随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只是海浪拍打的声音,或者是某块甲板上的杂物被风吹落了在这种鬼天气里,任何奇怪的声音都可能出现。如果自己大惊小怪地报告,说不定又会招来一顿训斥,甚至被怀疑偷懒或者精神出了问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这艘船上,沉默和顺从,才是最安全的生存法则。
林谧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默默地转过身,继续他的巡视路线。他努力将刚才那声奇怪的啪响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把它归结为自己的错觉,或者大海开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开后,船尾那翻腾的黑色浪花之下,一圈微弱的涟漪,正悄然扩散开去,很快便被更大的波浪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四章:开舱
林谧夜里听到的那声异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里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涟漪,但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对未知的恐惧所覆盖。他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里,强迫自己相信那只是风浪造成的错觉,努力将那不祥的预感驱逐出意识。毕竟,在这艘压抑得如同铁棺材的船上,好奇心和正义感是致命的奢侈品,沉默和麻木才是底层船员赖以生存的护身符。
然而,有些事情,并非你假装看不见,它就不存在。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刺耳的集合哨声就划破了船舱里污浊的空气。日班的船员们睡眼惺忪、动作迟缓地从各自狭窄的铺位上爬起来,机械地穿上沾满鱼腥和油污的工装,汇入通往甲板的人流。夜班刚结束的船员则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面无表情地走向食堂,准备用难以下咽的早餐填饱空虚的肠胃,然后回到那如同牢笼般的宿舍,在机器的噪音和同伴的鼾声中,争取几个小时宝贵的睡眠。
交接班的点名,是每天雷打不动的例行公事。疤哥手里拿着皱巴巴的点名册,站在甲板的寒风里,不耐烦地挨个念着名字。船员们则有气无力地应答着,声音沙哑而疲惫。
……王老五!
到!
陈皮!
……到。
阿榭!
疤哥念出了一个略显拗口的名字。短暂的沉默。没有人应答。
阿榭!疤哥提高了音量,眉头皱了起来,那个缅甸来的新来的!死了吗!
依然是沉默。船员们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茫然。阿榭是船上为数不多的外籍劳工之一,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大概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因为语言不通,加上性格腼腆,他平时很少与人交流,总是默默地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存在感很低。
妈的,睡过头了疤哥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对旁边一个老船员努了努嘴,你去他宿舍看看,把他揪出来!
那老船员应了一声,转身朝船舱走去。甲板上的点名继续进行,但气氛明显有些异样。大家都在下意识地等待着结果。
几分钟后,那老船员脸色有些发白地跑了回来,凑到疤哥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疤哥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挥手让点名暂停,快步跟着那老船员走向船舱。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无形的病毒,迅速在甲板上弥漫开来。船员们停止了交谈,都伸长了脖子,望向船舱入口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猜测。
林谧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想起了昨晚那声奇怪的啪响,想起了那个模糊的落水声。难道……
没过多久,疤哥阴沉着脸独自走了回来。他身后没有跟着那个叫阿榭的缅甸年轻人。
行了!都别看了!疤哥粗暴地挥了挥手,试图驱散众人探寻的目光,没什么事!那小子……估计是想家太过了,出现幻觉或者自己想不开,跳海了!
跳海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虽然海上的生活艰苦而绝望,但自杀仍然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跳海齐海山粗声粗气地质疑道,他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怀疑的光芒,好端端的怎么会跳海昨晚风浪那么大,谁会挑那时候跳
疤哥狠狠地瞪了齐海山一眼:老子说是跳海就是跳海!轮得到你废话!是不是皮又痒了
齐海山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但被旁边的人悄悄拉了一把,只能恨恨地闭上了嘴。
行了!都给我听好了!疤哥提高了音量,语气严厉地宣布,这件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议论!更不准私下打听!就当……从来没这个人!听明白了没有!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在每个船员脸上刮过,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另外,疤哥顿了顿,补充道,船长有令,这件事,不准记录在航海日志上,更不准通过无线电向岸上报告!等靠岸了,就说他是……合同到期,提前离船了。
人群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这不仅仅是隐瞒一起自杀事件,更像是在……掩盖什么。如果阿榭真的是自己跳海,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隐瞒甚至连航海日志都不能记录这完全不符合规定。
林谧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几乎可以肯定,阿榭的失踪,绝对不像疤哥说得那么简单。昨晚那声异响,极有可能就是阿榭落水的声音!
可是……他是怎么落水的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或者,是在工作中发生了意外
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但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看到周围的船员们,脸上虽然也带着疑惑和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和顺从。没有人敢站出来质疑,没有人敢要求调查真相。大家似乎都默契地接受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自杀结论。
因为质疑,就意味着对抗,意味着风险。在这艘权力结构固化、暴力无处不在的船上,做一个聪明的哑巴,远比做一个寻求真相的傻子要安全得多。
很快,大副也出现在甲板上,他是船长的心腹之一,一个精瘦、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他召集了几个和阿榭同宿舍或者平时走得比较近的船员,单独谈话。林谧看到,那些人进去的时候还满脸不安,出来的时候却都低着头,脸色煞白,对其他人的询问一概摇头不答。
显然,统一口径的工作已经完成。一个年轻的外籍劳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浙远17号上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官方的说法是自杀,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背后一定隐藏着更深的黑暗。
然而,正当林谧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被强行压下,在沉默中被遗忘时,一个粗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喂!新来的!你昨晚值夜班巡的是哪一段
林谧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看到齐海山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林谧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知道齐海山是什么意思。昨晚的值班表是公开的,后半夜负责船尾区域巡视的,正是他林谧。如果阿榭是在船尾附近落水的,那么他这个值班的巡视员,理应是最后一个可能看到或者听到什么的人。
我……我巡的是船头和中部……林谧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他不敢看齐海山的眼睛,目光慌乱地瞟向别处。
他撒谎了。一个清晰而明确的谎言。
他昨晚巡视的,明明就包括船尾区域。他也确实听到了那声奇怪的异响。但他不敢承认。他怕一旦承认,自己就会被卷入这起不明不白的失踪事件中。他怕自己会被当成目击者,甚至……被怀疑是凶手。他更怕触怒船长和疤哥他们,招来无法预料的报复。
在恐惧面前,真相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选择了用谎言来保护自己,哪怕这个谎言意味着对一个可能被谋害的生命的漠视,意味着与那些试图掩盖真相的人同流合污。
齐海山死死地盯着林谧,眼神锐利得像要刺穿他的皮肉,看透他内心的慌乱和懦弱。过了好几秒,齐海山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语气嘲讽地说道:
是吗船头和中部那你可真是……运气好啊。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谧,转身啐了一口唾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林谧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浸湿了。齐海山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知道,齐海山不相信他。或许,船上还有其他人也不相信他。他的谎言,或许能骗过一时,但那份心虚和不安,却如同跗骨之蛆,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成了这个缄默共谋链条上的一环。阿榭的失踪是一个谜,但船上的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可能都知道这个谜题的一小部分真相。然而,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自保。这种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覆盖在这艘船上,冰封了良知,也隔绝了求救的信号。
林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艘船上,真正危险的,或许并不是那个(或那些)可能存在的杀人凶手,而是这种弥漫在空气中、深入骨髓的、集体性的冷漠和容忍。当每个人都为了自保而选择闭嘴、选择无视、甚至选择撒谎时,罪恶就获得了滋生的土壤,悲剧就成了必然。
阿榭的失踪,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然被强行压制,但其荡开的涟漪,却在无形中改变了船上的生态。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不信任的氛围开始蔓延。船员们看彼此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丝警惕和疏离。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关系,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晚上,林谧躺在冰冷潮湿的铺位上,久久无法入睡。白天发生的一切,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阿榭空着的床铺、疤哥威胁的眼神、齐海山怀疑的目光、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言……
他再次想起了昨晚那声清晰的啪响。
如果……如果那真的是阿榭落水的声音
如果他当时没有选择转身离开,而是去查看,或者去报告
结果会不会不一样阿榭会不会……还有一线生机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头:
如果他是摔下去的……是不是因为……我没说话
这个问题,像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开始日夜啃噬着他的良心。他知道,无论阿榭失踪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撒下的那个谎言,已经让他成为了这场悲剧中,一个无法洗脱罪责的共犯。
他的双手,或许没有沾染鲜血,但他的沉默,却可能间接导致了一个生命的消逝。
这是他在浙远17号上犯下的第一桩罪行,一桩名为沉默的罪行。而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这片被黑潮包裹的绝望之海,一旦你选择了沉默,就等于默认了黑暗的规则,一步步滑向更深的深渊,再也无法回头。
船,依旧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巨大的涡轮搅动着黑色的海水,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空气中,多了一丝血腥的味道,也多了一份随时可能爆发的疯狂。
第五章:夜网
浙远17号像一头贪婪的钢铁巨鲨,不断深入幽暗、冰冷的远海腹地。这里的海况更加恶劣,风浪变幻莫测,天空时常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笼罩,连阳光都显得吝啬而惨淡。但与此同时,这里的渔业资源也远比近海丰富,尤其是那些经济价值极高的大货——深海金枪鱼、银鳕鱼、大马哈鱼等,更容易在这里捕获。
伴随着渔场的深入,船上的生产任务骤然加剧。船长关旭通过广播发布了新的激励机制:除了基础的计件奖金外,额外设立高值鱼捕捞贡献奖,根据每个班组捕获、处理的高价值鱼类的数量和品相进行排名,排名前列的班组将获得丰厚的额外奖金,而排名末尾的,则可能面临惩罚,比如扣除部分基础奖金,甚至被调往更差的岗位。
这个看似公平的激励机制,如同一剂强效催化剂,瞬间点燃了船员们心中压抑已久的欲望和焦虑。原本就已经剑拔弩张的利益冲突,迅速从暗流涌动转变为公开的内斗。
首当其冲的就是负责处理渔获的各个舱组。不同的舱组负责不同的甲板区域或处理流程,彼此之间既是协作关系,也成了赤裸裸的竞争对手。为了争抢处理高价值鱼类的优先权,为了提高自己小组的业绩,各种小动作、口角乃至肢体冲突开始频繁上演。
妈的!那条金枪鱼明明是我们这边网里捞上来的!凭什么算到你们二组头上!
放屁!鱼倒下来的时候就在我们脚边,谁先处理算谁的!
你他妈再敢抢老子的鱼试试!
抢你怎么了不服气!
类似的争吵几乎每天都在甲板上发生。工头们对此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意无意地挑拨离间,只要不影响整体的捕捞效率,他们乐于看到这种竞争带来的活力。
在所有舱组的内斗中,齐海山所在的甲板一组和董三负责管理的冷藏舱入库组之间的矛盾,尤为突出和尖锐。
甲板组负责最初步的分拣和处理,累、脏、危险,但却是接触渔获的第一线。而董三掌管的冷藏舱,则负责最终的清点、称重、记录和入库冷冻。按照规定,甲板组处理好的鱼,需要经过董三这边验收合格后,才能计入该组的贡献值。
董三利用这个权力节点,开始玩弄起了他那套谁听话谁吃好的权谋手腕。对于那些懂得孝敬他(比如私下塞烟、塞酒,甚至偷偷分给他一些好鱼)的小组或者个人,他在验收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帮忙虚报一些重量和数量。而对于像齐海山这样脾气火爆、不懂规矩、甚至公开质疑过奖金分配的刺头,董三则处处刁难。
他经常以处理不干净、分级不准确、损伤过大等理由,故意压低齐海山小组的渔获评级,克扣他们的贡献值。有时甚至故意拖延验收时间,让齐海山他们辛辛苦苦处理好的鱼在甲板上多放一段时间,导致品相下降,价值降低。
齐海山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几次三番被董三刁难克扣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那天下午,又一批高价值的银鳕鱼被捕捞上岸。齐海山带着一组的人,顶着刺骨的寒风,手脚并用地快速处理着,希望能赶在鱼还新鲜的时候交到冷藏舱。然而,当他们推着装满银鳕鱼的铁皮车来到冷藏舱门口时,董三却靠在门框上,慢悠悠地抽着烟,以冷库正在进行温度调试,暂时不能开启为由,拒绝接收。
调试个屁!齐海山看着那些在常温下迅速失去光泽的银鳕鱼,心疼得眼睛都红了,你他妈就是故意的!想让这些鱼都臭了,我们一组这个月奖金又泡汤是不是!
董三吐了个烟圈,皮笑肉不笑地说:小齐啊,话不能这么说。冷库的温度是大事,万一出了问题,整船的货都得完蛋,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耐心等等嘛,最多……一个小时就好了。
一个小时!这些娇贵的深海鱼,在甲板上放一个小时,价值至少跌一半!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董三!我X你妈!齐海山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董三油腻腻的衣领,蒲扇般的大手扬起,就要扇下去。
董三也没想到齐海山敢真的动手,吓得脸色一白,尖叫道:你想干什么!打人啦!齐海山要杀人啦!
旁边的船员赶紧上前拉架。场面一片混乱。齐海山虽然力气大,但董三也不是省油的灯,趁着混乱,他用脚狠狠绊了齐海山一下,自己则灵活地挣脱开去。齐海山失去平衡,踉跄着撞在旁边的铁皮箱上,额头磕破了一块,鲜血直流。
反了!反了!敢打管理人员!老子要向船长报告!董三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衣领,色厉内荏地喊道。
这场冲突最终被闻讯赶来的大副强行制止了。结果毫无悬念。董三虽然挑衅在先,但他毕竟属于管理层,而且巧舌如簧地将责任全推到了齐海山身上,声称是齐海山无理取闹、暴力抗拒管理。而齐海山,则因为殴打上级、扰乱生产秩序,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他不仅被扣除了当月全部的奖金,还被从相对熟悉的甲板一组,调去了船上公认的死班——负责清理鱼内脏和废料的下水处理岗。
那是一个极其肮脏、恶臭熏天、劳动强度极大的岗位。每天需要处理成百上千斤的鱼内脏、鱼鳃、鱼骨等废料,将它们粉碎、打包,然后投入海中。工作环境极其恶劣,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地板上永远覆盖着一层滑腻腥臭的污物,老鼠和蟑螂随处可见。而且这个岗位通常安排在深夜或者凌晨作业,与大多数船员的作息完全错开,几乎处于一种被隔离的状态。去死班,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羞辱和放逐。
当处罚决定宣布时,齐海山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用那双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剜了董三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在被带往死班岗位前,齐海山经过林谧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等着……老子迟早要搞点大的出来!
他的声音嘶哑而阴沉,像淬了毒的冰碴,让林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林谧看到,齐海山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头上刚刚被磕破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珠,混合着汗水和污垢,显得格外狰狞。
齐海山被调走后,船上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董三似乎得胜回朝,走路都带着风,对其他船员的态度也愈发倨傲起来。而其他船员,则大多选择了沉默,没有人敢公开为齐海山说话,也没有人敢得罪正处于上升期的董三。大家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埋头干活,尽量避免卷入任何纷争。
然而,平静是短暂的。仅仅在齐海山被调去死班的第二天晚上,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轮到董三值夜班,负责看管冷藏舱。按照规定,冷藏舱为了保持低温,舱门是特制的,极其厚重,并且可以从外部锁死。
第二天清晨,接班的船员准备进入冷藏舱清点货物时,发现舱门从外面被人用备用锁给锁上了。这很不寻常,因为备用锁通常只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使用。接班船员感到有些不对劲,立刻报告了值班的大副。
当大副带着人,费力地打开那扇沉重的、布满冰霜的冷藏舱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董三倒在冷藏舱最里面的角落里,身体蜷缩着,全身覆盖着一层白霜,早已冻得僵硬。他的脸上还保持着死前极度惊恐和挣扎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涣散,嘴巴微张,仿佛想呼喊什么,却最终被彻骨的寒冷凝固在了那一刻。他的手指甲缝里,残留着抓挠金属舱门留下的血痕。
显然,他是被人锁在冷藏舱里,活活冻死的。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这已经不是意外,不是自杀,而是赤裸裸的谋杀!
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整艘船。恐慌开始蔓延。前几天阿榭的失踪还可以用自杀来勉强掩盖,但董三的死,却如此清晰地指向了谋杀。船上混进了一个杀人凶手!而且这个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谁是凶手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一个方向——那个刚刚和董三爆发过激烈冲突,并且被他送去死班的齐海山。
齐海山的动机最明显。他恨董三入骨,而且就在前一天,他还撂下了要搞点大的的狠话。
然而,当人们试图找到齐海山时,却发现他不知所踪。有人说昨晚看到他在死班岗位干活,但具体什么时间离开的,没有人说得清。有人说在凌晨时分似乎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甲板上晃荡,但不确定是不是他。齐海山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船长关旭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立刻下令封锁了冷藏舱区域,严禁任何人靠近。同时,他再次召集了所有船员,发表了一番措辞严厉的讲话。
他并没有直接定性董三的死是谋杀,而是含糊其辞地将其归咎于操作失误和管理疏漏,声称可能是董三自己不小心把自己锁在了里面,或者是其他船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锁了舱门。他还宣布,鉴于近期连续发生意外事件,为了加强安全管理,从即刻起,全船实行闭舱管理!
所谓的闭舱管理,就是严格限制船员的活动范围和时间。除了正常的当班时间,任何人不得私自离开宿舍区域,不得在甲板和各舱室之间随意走动,严禁私自调换班次。夜间巡逻加倍,一旦发现有人违反规定,将予以最严厉的处罚。
这套说辞和措施,没有人相信。所有人都清楚,这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安全管理,而是为了防止凶手再次作案,同时也是为了控制信息,防止恐慌进一步扩大,甚至……是为了掩盖更深层次的问题。
船上的气氛,彻底凝固了。恐惧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每个人都开始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是潜在的凶手。昔日的工友,此刻也可能变成索命的恶魔。交流彻底中断,沉默和猜忌成了主旋调。
林谧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几乎无法呼吸。阿榭的失踪,董三的惨死……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降临在这艘船上。而且,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清晰地意识到,船上的秩序正在加速崩塌,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后一丝信任,也已荡然无存。
我们只是来干活挣钱的……这句话,开始像口头禅一样,在船员们之间私下流传。这既像是一种自我安慰,试图将自己与正在发生的恐怖事件剥离开来;也像是一种懦弱的借口,为自己的沉默和不作为寻找理由。
是啊,我们只是来干活的。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只要我自己能活下去,拿到钱,安全回家就好。
这种想法,像毒草一样在林谧的心里蔓延。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麻木,更加小心翼翼。他不敢去想董三死时的惨状,不敢去猜测齐海山的下落,更不敢去探究这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复杂的阴谋。他只是把自己缩进一个更小的硬壳里,祈祷着下一个死的人,不会是自己。
夜幕再次降临。海风呜咽,如同鬼魅的哭泣。巨大的渔船,像一座漂浮在黑潮之上的移动囚笼,载着一群被恐惧和猜疑囚禁的灵魂,继续在茫茫夜色中孤独地航行。
一张无形的夜网,已经悄然撒下。网中的每一个人,既是猎物,也可能在下一秒,变成挥动屠刀的猎人。
第六章:夜血
董三被人锁死在冷藏舱活活冻死,这件事像一块投入滚烫油锅的冰块,瞬间激起了整艘浙远17号上潜藏的所有恐惧、猜疑和暴戾。然而,预想中的哗然和动荡并没有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船,依旧在作业。巨大的渔网如同往常一样被抛入、拖拽、收起,倾泻下成吨的渔获。船员们依旧像上了发条的木偶,麻木地进行着分拣、处理、搬运。机器的轰鸣声、海浪的咆哮声、鱼群垂死挣扎的噼啪声,一如既往地充斥着甲板。但在这喧嚣的表象之下,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已经彻底断裂、死亡。
交流消失了。船员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还会聚在一起抽烟、抱怨、或者低声交流一些无伤大雅的牢骚。现在,每个人都像竖起了尖刺的刺猬,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刻意与他人保持着距离。沉默像瘟疫一样蔓延,偶尔的眼神交汇,也充满了闪躲和猜忌。仿佛空气中漂浮着无形的毒素,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吸入致命的恶意。
董三的尸体被发现后的第二天,就被船长关旭下令用厚厚的防水油布包裹起来,扔进了另一个长期空置、已经断电的杂物冷库深处。没有哀悼,没有调查,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宣告。他就这样,像处理一袋腐烂的垃圾一样,被彻底清理了。那个曾经在船上作威作福、精于算计的鱼舱管理员,转眼间就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冻肉。
而最大的嫌疑人,齐海山,依旧下落不明。有人猜测他杀了董三后,畏罪潜逃,跳海自尽了;也有人认为,他可能被船长或者董三的同伙秘密处决,杀人灭口了;更有人觉得,他或许还躲在船上某个阴暗的角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等待着下一次复仇的机会。
就在这种人心惶惶、猜忌丛生的氛围中,船长关旭突然宣布,进行一次紧急人事轮换。理由是为了优化岗位配置,提高生产效率,同时加强内部安全管理。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和不安。在远洋渔船上,频繁的人事调动是大忌,很容易破坏已经形成的生产默契,甚至引发新的矛盾。但在目前这种人人自危的关头,没人敢公开反对船长的决定。大家只能默默接受,猜测着船长此举背后真正的意图。
有些人被从熟悉的岗位调离,去了完全陌生的部门;有些人则被莫名其妙地提拔,接管了空缺出来的权力岗位;还有些人,则被边缘化,打发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杂活。整个船的人事结构,像被打乱的积木,进行了强制性的重组。
林谧也在这次轮换的名单之中。他被从甲板解鱼组,调往了夜间冷仓值守岗位。
这个任命让他心里充满了复杂而矛盾的情绪。一方面,离开那个血腥、肮脏、危险重重的甲板,去相对清闲的冷库值夜班,似乎是一种照顾。但另一方面,他值守的区域,恰恰包含了那个刚刚死了人的、现在被彻底封锁的1号冷藏舱!而且,夜间独自一人看守着阴森冰冷的冷库区,周围是堆积如山的、散发着寒气的冷冻渔获,还要时刻提防着可能隐藏在暗处的凶手……这简直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船长或者疤哥他们故意的安排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多(比如阿榭失踪那晚的异响),或者表现得不够顺从,所以才被调到这个象征着死亡和恐惧的地方
但无论如何,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这个新的任命。
冷库值守的工作,远比他想象的更熬人。值班室设在冷库区入口处一个狭小的隔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发出嗡嗡声的监控显示屏。监控画面分割成几个格子,分别显示着冷库区几条主要通道的情况,画面质量很差,光线昏暗,很多角落都隐藏在阴影里。
值班的主要任务,就是定时巡视各个冷库(除了被封锁的1号舱),检查温度是否正常,舱门是否锁好,以及……提防任何异常情况。
白天的冷库区就已经足够阴森,到了夜晚,更是如同地狱的入口。刺骨的寒气从厚重的库门缝隙中不断渗出,走廊里的灯光昏暗惨白,照在结满冰霜的管道和墙壁上,反射出一种鬼魅般的光泽。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每次巡视,林谧都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一条通往冥界的路上,后背阵阵发凉,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尤其是经过那个被铁链和巨锁封死的1号冷藏舱门口时,他更是心惊肉跳。虽然明知道董三的尸体已经被转移,但他总感觉那扇紧闭的舱门后面,依旧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仿佛董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透过厚厚的门板,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为了抵抗恐惧和困意,林谧只能依靠不断地抽烟。劣质香烟辛辣的烟雾,暂时麻痹着他的神经,也稍微驱散了一些值班室里那股混杂着鱼腥和寒气的怪味。
就在他被调到冷库值夜班的第三天晚上,他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后半夜,林谧照例进行巡视。当他走到冷库区最深处,靠近轮机舱的一个偏僻角落时,忽然听到前方一个半开着的杂物间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他心里一紧,放轻脚步,悄悄靠近。
透过门缝,他看到里面的景象,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杂物间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工作灯。船医孙至诚,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箱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孙至诚来这里干什么这个时间点,他不是应该在自己的医务室或者宿舍休息吗而且,这个杂物间堆满了废弃的零件和渔具,又脏又乱,他在这里写什么东西
林谧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警惕。董三的死,让船上的每个人都变得可疑。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总是置身事外的船医,或许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声张,而是悄悄退后了几步,躲在旁边一堆废弃渔网的阴影里,继续观察。
孙至诚写得很专注,眉头微蹙,表情严肃。他时不时会停下笔,抬头看看墙壁上挂着的一个老旧的温湿度计,又或者拿出另一个小本子翻看对比着什么。借着昏暗的灯光,林谧隐约看到,孙至诚正在记录的那个大笔记本上,画着许多奇怪的曲线图和表格,旁边还标注着一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
那些曲线图,有点像……心电图或者脑电波图而那些表格,似乎记录着某些人的名字,以及对应的体温、脉搏、甚至……一些难以理解的描述,比如瞳孔反应迟钝、情绪波动异常、攻击性增强等等。
林谧看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记录这分明像是在进行某种……人体实验或者心理观测!
他想起了刚上船时,董三曾吹嘘说孙至诚不仅是船医,还是某个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因为研究需要,才自愿上船体验生活。当时大家都以为是玩笑,但现在看来……难道是真的
孙至诚到底在研究什么是研究这些船员在极端环境下的生理和心理变化还是……他在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进行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计划
林谧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觉自己窥探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个角落,回到了值班室,心脏还在怦怦直跳。孙至诚那冷静、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林谧的值班生活依旧在恐惧和煎熬中度过。而船上的气氛,也因为齐海山的突然回归,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就在董三死后第五天的傍晚,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齐海山已经死了或者逃了的时候,他竟然自己回来了。
他是在晚饭时间,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食堂门口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眼前的齐海山,简直像换了个人。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本凶悍暴戾的眼神,此刻变得有些空洞和呆滞,但深处却又隐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他的衣服破烂不堪,沾满了油污和不明的暗红色污渍。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新鲜抓痕,有些地方甚至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打饭的窗口,拿起一个空碗,默默地盛满了饭菜,然后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仿佛周围那些震惊、恐惧、怀疑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没人敢上前去问他这几天去了哪里,也没人敢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船长和疤哥他们也没有立刻出现。整个食堂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齐海山大口咀嚼食物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那天晚上,林谧在冷库值班室里,再次遇到了齐海山。
齐海山是自己找过来的。他依旧沉默着,只是将一个生锈的空罐头递给林谧,示意他想要点水喝。林谧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给他倒了半杯凉水。
齐海山接过水,一口气喝干,然后抬起那双空洞却又带着疯狂的眼睛,看着林谧,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董三……不是我杀的。
林谧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水杯的手微微颤抖。
齐海山似乎并没有指望他回应,继续用那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说道:但是……我也没救他。
没救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当时在场他看到了什么
林谧很想追问,但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看到了齐海山眼神深处的那种疯狂和绝望,那是一种经历过极度恐怖之后才会有的眼神。他怕,怕听到一个他无法承受、也无法处理的答案。他怕把自己也拖进那个血腥的漩涡中心。
齐海山似乎看穿了他的恐惧和犹豫,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像是嘲笑又像是悲哀的弧度。他没有再说什么,将空杯子放在桌子上,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林谧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齐海山回来了,但他带回来的,不是真相,而是更深的谜团和恐惧。他身上的伤痕,他那句没救他,都暗示着在他失踪的那几天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船上的暴力和死亡,或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和残酷。这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仇杀,更像是一场失控的、多方参与的……猎杀游戏。
而就在齐海山回归后的第三天,死亡的阴影再次降临。
又一个年轻的新工失踪了。这次失踪的是一个叫小马的年轻人,性格内向,平时不声不响,和林谧一样,也是因为家里急需用钱才上了这条船。
他是在夜班收网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宿舍。起初大家以为他可能在哪个角落睡着了,或者去了厕所。但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依然没有出现。
人们开始恐慌起来,自发地在船上四处寻找。最终,在通往船尾甲板的一段狭窄、堆满杂物的通道里,有人发现了一只断裂的皮带扣,和一只沾满了暗红色血迹的劳保鞋。
那正是小马平时系在腰间的皮带,和常穿的那双鞋。
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找到其他任何线索。小马就像之前的阿榭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消失在了这片茫茫大海上。
这一次,船长关旭甚至连自杀或者意外的说辞都懒得编了。他只是更加严厉地重申了闭舱管理的规定,并且下令,将船尾那片发现血鞋的区域也列为禁区,任何人不得靠近。
调查不存在的。报告更是天方夜谭。
死亡,在这艘船上,变得如此轻易,如此荒谬。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截皮带,一只血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仿佛他的生命,轻贱得如同一只蝼蚁,他的消失,甚至无法在海面上激起一丝涟漪。
船医孙至诚再次被要求出具一份死亡报告或者失踪证明,以应付可能的后续查询。但孙至诚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地拒绝了。
他面对着前来要求报告的大副,只是淡淡地扶了扶眼镜,用那平静无波的语气说道:我无法出具任何证明。
为什么大副皱着眉头,语气不善。
孙至诚嘴角勾起一抹难以理解的弧度,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海面:因为我没有看到尸体,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已经死亡。或许……他只是迷路了呢
迷路在这条船上大副显然不相信这种鬼话。
是啊,孙至诚慢条斯理地说,天气这么热,人的身体会流失很多水分,电解质紊乱,就容易产生幻觉,
(迷失方向)。有时候,人一出汗,一迷糊,不就……不见了嘛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天气热,人会出汗,也会不见。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刺穿了在场每个人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连生命消失的理由都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如此荒诞不经!这艘船,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毫无人性、漠视生命的炼狱!
林谧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谁杀了谁,而是……谁先疯掉。
巨大的恐惧和精神压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开始做噩梦。他梦到船上的储水箱里,密密麻麻漂浮着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全都死死地盯着他;他梦到自己站在悬崖边,下面是翻滚的黑色海水,而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地将他推向深渊;他甚至梦到自己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抠挖下来的暗红色血肉……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他都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被逼疯,理智的弦,随时都可能崩断。
就在他精神恍惚、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个深夜,当他蜷缩在冰冷的冷库值班室里,对着监控屏幕发呆时,一张纸条,悄无声息地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林谧吓了一跳,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走廊里空无一人。他犹豫了一下,捡起那张折叠起来的纸条,颤抖着打开。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是用一种冷静而工整的笔迹写成的:
接下来,该轮到你。
没有署名,但林谧几乎可以肯定,这出自船医孙至诚之手。那独特的笔迹,和他笔记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轮到你……
轮到我什么轮到我被杀还是……轮到我做出选择
林谧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却感觉它重如千钧。一股彻骨的寒意,比冷库的温度更甚,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第七章:结盟
大海的愤怒,总是来得毫无征兆。
前一天还是风平浪静,阳光普照,仿佛之前所有的死亡和恐惧都只是闷热天气里的一场噩梦。然而,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乌云如同打翻的墨汁,迅速浸染了整个天空,狂风卷着巨浪,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狠狠地抽打着浙远17号那饱经摧残的船身。
渔船像一片失去方向的树叶,在狂涛骇浪中剧烈地摇晃、颠簸、起伏。每一次被巨浪抬起,又重重砸下,船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在呻吟、颤抖,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仿佛随时可能散架。甲板上早已是白浪滔天,海水如同瀑布般不断冲刷着,任何试图停留在甲板上的人或物,都会被瞬间卷走,吞噬进那片翻滚咆哮的黑色深渊。
捕捞作业被迫完全停止。所有的船员,除了少数必须坚守在驾驶舱和轮机舱的关键岗位人员外,都被命令待在相对安全的船舱内部,不得外出。
然而,船舱内部也并非乐土。剧烈的摇晃让站立都变得困难,许多不适应风浪的新人早已吐得面无人色,蜷缩在角落里动弹不得。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味、汗味、鱼腥味以及廉价柴油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
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人们的情绪也变得异常焦躁和压抑。恐惧、疲惫、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彼此深深的不信任,像不断滋生的霉菌,在每个人的心底疯狂蔓延。之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矛盾和怨恨,此刻也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在地底悄然积蓄着能量。
傍晚时分,风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厨房那边传来消息,因为风浪太大,无法正常开火做饭,晚餐只能提供一些压缩饼干和凉水。
这个消息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船员们积压已久的不满。一群以体力工为主的船员,骂骂咧咧地聚集到了位于船舱中部的厨房区域。这里空间相对较大,也稍微稳当一些,是船员们平时除了宿舍之外,最主要的聚集场所。
他们并不是真的为了几块压缩饼干而来,更多的是一种情绪的发泄,以及一种……试探。在阿榭失踪、董三被杀、小马消失之后,船上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每个人都像坐在火药桶上,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引爆一场无法控制的混乱。
林谧也被裹挟在人流中,来到了厨房区域。他本能地想远离人群,但通道狭窄,人挤着人,他根本无法脱身。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些平时默默无闻、埋头干活的底层船员,此刻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愤怒、不安和某种…期待的表情。
齐海山也在人群中。他靠在墙壁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空洞,但当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时,林谧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如同野狼般的凶光。他身上的抓痕已经结痂,变成了暗红色的疤痕,更添了几分狰狞。自从他回来后,一直沉默寡言,仿佛在积蓄着什么力量。
船长关旭和几个管理层的人也闻讯赶来了。大概是想安抚一下躁动的船员,避免事态失控。
都嚷嚷什么!风浪太大,厨房开不了火,特殊情况,都克服一下!疤哥扯着嗓子喊道,试图维持秩序。等风浪过去了,给大家加餐!
克服怎么克服!我们他妈累死累活,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们当官的是不是躲在驾驶舱里偷吃小灶呢!一个胆子大的船员忍不住反驳道。
就是!凭什么我们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现在连饭都吃不饱!
还有那狗屁奖金!每次都说得好听,发下来就那么一点!剩下的钱都去哪了!
抱怨和质疑声此起彼伏,群情开始激动起来。疤哥和几个管理层的人脸色变得很难看,试图呵斥弹压,但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就在这时,一直靠在墙角的齐海山,突然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喊叫,也没有抱怨伙食或者奖金。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带着疯狂意味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站在管理层人群中的船长关旭,一字一句地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船长,我只想问一句——公司给咱们这条船的远洋作业补贴,你,是不是拿了两份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炸雷,瞬间让整个厨房区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齐海山这句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质问给惊呆了。
远洋作业补贴,是国家或者公司为了鼓励远洋捕捞、弥补船员艰苦付出而发放的一笔额外款项。这笔钱的具体数额和发放方式,一直是船上的一个谜。大家都隐约知道有这么一笔钱,但具体多少,怎么分配,只有船长等少数几个核心人物才清楚。齐海山这句质问,无疑是直接撕开了这层笼罩在利益分配上的黑幕!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船长关旭的脸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关旭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被强作的镇定所取代。他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看齐海山,而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船医孙至诚。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林谧的眼睛。也同样没有逃过其他一些有心人的观察。
而就在所有人都屏息等待,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孙至诚,却忽然向前一步,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他那特有的、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语调,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脓疮的核心:
他没拿两份。
听到这句话,关旭和疤哥等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以为孙至诚是在替他们解围。一些原本紧张的船员也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然而,孙至诚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拿的是四份。
孙至诚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一份是按规定上报给公司的,一份是以‘设备损耗及维修’的名义虚报的,一份是走了几个已经‘消失’船员的名额冒领的,还有一份,是直接从应该分给普通船员的那部分里,‘预支’出来的。
四份!
如果说齐海山的质问是炸雷,那么孙至诚这番话,简直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
整个厨房区域彻底炸开了锅!
什么!四份!
妈的!怪不得我们到手的钱那么少!原来全被他贪了!
还有消失船员的名额!阿榭和小马他们的钱也被他黑了!
杀千刀的!简直不是人!
还有脸让我们克服困难!他自己倒是吃得脑满肠肥!
愤怒的咆哮声、咒骂声、不敢置信的惊呼声,瞬间淹没了一切。之前积累的所有怨恨、不满、猜疑,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船长关旭的脸,已经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指着孙至诚,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边的疤哥等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自己人的致命一击给彻底打懵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而孙至诚,则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幅混乱的景象,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费解的微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把他贪的钱都吐出来!
打死这个王八蛋!
几个情绪激动的体力工,在齐海山的带领下,怒吼着朝船长关旭扑了过去。他们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仿佛要将这个一直压榨、剥削他们的罪魁祸首生吞活剥!
疤哥等人试图阻拦,但面对着被彻底激怒的人群,他们的抵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很快,拳头、杂物、甚至从厨房里抄起的铁勺、擀面杖,如同雨点般落在了关旭和他的几个亲信身上。
场面彻底失控了!
林谧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场面吓得连连后退,躲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他看到船长关旭很快就被打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疤哥等人也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而齐海山,则像一头发狂的雄狮,双眼赤红,每一拳都用尽了全力,狠狠地砸向关旭。他似乎将自己所有的屈辱、愤怒和绝望,都倾泻在了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身上。
林谧不敢再看下去。他扭过头,心脏狂跳不止。船上的秩序,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暴力取代了规则,愤怒淹没了理智。这艘船,正在滑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深渊。
他看到角落里的孙至诚,依旧保持着那种置身事外的平静。孙至诚的目光,甚至没有停留在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船长身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扫视着那些参与施暴的船员,以及那些虽然没有动手、但脸上却露出兴奋和快意神情的旁观者。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一手策划的。
那场混乱的逼问最终持续了多久,林谧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人群逐渐散去时,厨房区域一片狼藉。船长关旭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浑身是伤,奄奄一息,被几个同样受伤的管理层人员拖走了。
而齐海山,则独自一人站在狼藉的中心。他嘴角的血迹还没擦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那双疯狂的眼睛里,却第一次,透出一种近乎平静的光芒。仿佛通过这场酣畅淋漓的暴力,他释放了心中积压的魔鬼,也宣告了一个新的、由他主导的秩序的开始。
林谧清晰地看见了那一幕。齐海山嘴角的血,和他眼神里的平静。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渔船惨案报道中,那些关于哗变、夺权的描述。当原有的权力结构被暴力打破,新的、更原始、更残酷的丛林法则就会迅速建立起来。
这场风暴中的临时会议,成为了船上权力格局逆转的转折点。
从那天起,浙远17号上的船员,泾渭分明地分裂成了两个派别。
一派,是以齐海山和那几个带头施暴的体力工为核心的造反派,或者说,靠岸自首派。他们认为船长贪污腐败、草菅人命,必须夺取船只的控制权,尽快返航靠岸,向岸上揭发船长的罪行,同时也为自己争取一个立功减刑的机会。毕竟,船上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也参与了暴力,就算回到岸上,也难逃法律的制裁,主动揭发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另一派,则是以大副和剩下几个未被打倒的管理层人员,以及一部分害怕变革、只想安稳干活的老船员为主的保皇派,或者说,干到底派。他们认为齐海山等人是暴徒,扰乱了船上的秩序,这样闹下去,谁也别想拿到钱。他们主张维持现状,继续捕捞作业,完成合同,拿到工资和奖金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死人、贪污,那是船长的事情,与他们无关,回到岸上自然有公司和法律处理。
两个派别的人数大致相当,彼此之间充满了敌视和戒备。船上的气氛,比之前更加紧张,仿佛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再次断裂,爆发更大规模的冲突。
而林谧,则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和危险的境地。他既不想加入齐海山那伙看起来充满暴戾气息的造反派,也不信任大副那些依旧想维护旧秩序的保皇派。他只想置身事外,像以前一样,做一个沉默的、不起眼的螺丝钉,熬到靠岸的那一天。
然而,现实很快就击碎了他的幻想。在这场已经白热化的权力斗争中,中立,是不被允许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当林谧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他那个位于冷库区的值班室,准备吃晚饭时,他发现自己放在桌上的那个铝制饭盒,被人动过了。
饭盒里的米饭和一点咸菜还在,但上面,却被人恶意地铺上了一层碎裂的、带着腥臭味的鱼骨头和几片烂鱼鳞。
林谧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是一种警告,一种赤裸裸的威胁。有人在逼他站队。
是谁干的是齐海山的人还是大副的人他不知道。但传递的信息很明确:如果你不选择我们,那你就是我们的敌人。而对于敌人,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不好过。
林谧捏着那个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饭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屈辱、愤怒、还有深深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两头猛兽夹在中间的羔羊,无论选择哪一边,都可能被撕得粉碎。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孙至诚塞给他的那张纸条:接下来,该轮到你。
也想起了孙至诚曾经问过他的那个问题:你是要活着,还是要看着别人活着
是啊,在这艘如同炼狱般的船上,想要独善其身,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要么选择一方依附,成为棋子;要么……就像阿榭、董三、小马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必须做出选择。为了活下去。
林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绝的阴郁和决绝。
那天深夜,林谧在冷库的墙壁上,用一块尖锐的石头,默默地刻下了一行字。那行字,只有他自己能看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挣扎和无奈。
我选错了人,但没有第二次。
他不知道自己选择的究竟是哪一方,或者说,是哪一种生存的方式。他只知道,从他刻下这行字开始,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已经主动或者被动地,踏入了这场血腥的权力游戏,成为了结盟中的一员。
而等待他的,将是更加叵测的命运,和更加残酷的考验。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八章:撕裂
自从厨房区域那场暴力的临时会议之后,浙远17号就彻底变成了一艘漂浮在恐惧和敌意之海上的分裂之船。以齐海山为首的靠岸自首派和以大副为首的干到底派,泾渭分明地占据着船上的不同区域,如同两群互相警惕、龇着獠牙的野兽,对峙着,僵持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原有的生产秩序几乎瘫痪。虽然在双方的勉强协商下,为了维持船只的基本运转和获取必要的食物,捕捞作业还在断断续续地进行,但效率低下,冲突不断。两个派别的人在甲板上、在食堂里、在狭窄的通道中相遇,都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对方。小规模的摩擦和斗殴时有发生,虽然暂时还没有再次爆发大规模的流血冲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
齐海山一派凭借着人多势众和那股亡命徒般的狠劲,暂时掌控了船上的部分主导权。他们占据了驾驶舱(虽然他们中没人能真正熟练驾驶这艘船),控制了厨房和主要的淡水储存区,并将受伤的船长关旭和几个核心管理层人员,如同囚犯一样软禁在底层的某个船舱里。
然而,这种建立在暴力之上的新秩序是脆弱而不稳定的。齐海山虽然够狠,但缺乏真正的领导才能和长远规划。他手下那群人大多是头脑简单、性格冲动的体力工,除了发泄愤怒和抢夺眼前利益,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和统一的意志。他们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为了争夺食物、床位甚至一支烟,也时常发生内讧。
而大副那边,虽然暂时处于劣势,但他们掌握着更多的航行经验和技术知识(比如轮机长就在他们那边),并且控制着船上的通讯设备(尽管设备是否完好、能否联系上外界,谁也说不准)。他们像一群蛰伏的毒蛇,在暗中观察着,等待着反扑的机会。
林谧则如同惊弓之鸟,在这两派势力的夹缝中艰难地生存着。自从饭盒被塞了鱼骨头之后,他被迫做出了选择——或者说,是被动地被归入了某一方。因为他的值守岗位在冷库区,而冷库区的钥匙和管理权,在那场冲突后被齐海山的人抢走了,所以,在别人看来,他自然而然地成了齐海山阵营里的一员。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去主动靠近齐海山。他只是更加沉默,更加小心翼翼地履行着自己值夜班的职责,尽量避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他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冰冷的冷库走廊里,守着那些散发着寒气的冻鱼,也守着自己那颗日益冰冷和麻木的心。
他依旧会在深夜,看到船医孙至诚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冷库区深处的那个杂物间,对着他的神秘笔记本写写画画。他也依旧不敢上前,不敢探究。孙至诚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冷静地记录着这艘船上正在发生的一切血腥和疯狂,仿佛在欣赏一出由他亲手导演的戏剧。
这种恐怖的平衡,并没有维持太久。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被打破了。
出事的是船长关旭。
第二天清晨,负责看守关旭等人的齐海山手下,发现软禁他们的那个船舱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了,而里面却异常安静。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们撞开了舱门。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船舱里空空荡荡,原本应该被关押在这里的大副和其他几个管理层人员,都不见了踪影!
而船长关旭,则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死在了船舱角落那个用来储存备用淡水的水仓底部!
水仓并不深,里面的水只到膝盖位置。关旭整个人脸朝下,漂浮在浑浊冰冷的积水中。他的脖子上,紧紧缠绕着一根用来捆扎冻鱼蛇皮袋的白色塑料捆绳,绳子深深地勒进了皮肉之中,几乎看不见。他的口鼻处不断有混合着血水的泡沫溢出,脸色青紫,眼球暴突,显然是被人活活勒死后,扔进水仓里的。
他的死状,充满了屈辱和痛苦,与他生前那不可一世的威严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是谁杀了他是趁乱逃脱的大副一派下的手,为了报复或者灭口还是齐海山自己的人干的,为了永绝后患抑或是……有第三方势力在暗中操纵,故意挑起更大的混乱
没人知道。发现尸体的几个齐海山手下,立刻将消息报告给了齐海山。齐海山赶到现场,看着关旭的尸体,脸色阴沉得可怕,一言不发。他下令封锁了现场,并派人四处搜寻失踪的大副等人,但一无所获。大副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船长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涛汹涌的湖面,激起了更大的恐慌和猜疑。两个派别之间的敌意瞬间升级到了顶点。双方都认定是对方杀死了船长,并且掳走了自己的同伴(大副那边也少了人),一场更大规模的火并似乎已经迫在眉睫。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齐海山,再次失踪了!
这一次,他消失得更加彻底,更加诡异。
前一天晚上,还有人看到他在驾驶舱里召集手下,商议着如何搜捕大副、巩固权力。但第二天一早,他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踪影。
他的床铺,和他常待的几个地方,都被仔细搜查过,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甚至……干净得有些反常。他随身携带的那把用来防身的匕首,以及一些零碎的个人物品,都整齐地摆放在床头,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但这绝非正常的离开。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所有靠岸派船员的心头。他们的领袖,那个带领他们反抗、夺权的狠人,在即将彻底掌控局面的时候,竟然离奇地消失了!
难道……他也被秘密处决了被大副的人还是被……船上那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更可怕的势力
林谧得知齐海山再次失踪的消息时,正在冷库值班室里打盹。他猛地惊醒,心脏狂跳不止。他想起了几天前,齐海山找他要水喝时,那双空洞而疯狂的眼睛,以及那句董三不是我杀的,但我没救他。他当时没有追问,现在,他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就在他心神不宁、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在他值班室那张破旧的桌子底下,似乎多了一个东西。
他弯腰捡起,发现那是一个小型的录音笔。款式很旧,外壳上还有些划痕。他认得这个录音笔,是齐海山的东西,有次无意中看到齐海山用它听一些老掉牙的流行歌曲。
它怎么会在这里是齐海山故意留下的吗
林谧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笔里先是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然后,响起了齐海山那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异常清晰的恐惧的声音:
……林谧,如果你听到这个……我可能……已经出事了……
……小心……孙至诚……那个医生……他不是人……他是个魔鬼……
……船上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有关……那个错误的轮班……是他安排的……他想看我们……自相残杀……
……他们……他们会来清理我……就像清理垃圾一样……你别再……别再装哑巴了……快……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那个快字,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急促,仿佛录音者在最后一刻遭遇了不测。
林谧捏着冰冷的录音笔,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孙至诚!果然是他!
齐海山临死前(他几乎可以肯定是死了)留下的这段录音,虽然断断续续,却揭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船上所有看似混乱的死亡和冲突,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操纵,而这只黑手,就是那个看似温文尔雅、置身事外的船医孙至诚!
是他,利用职务之便,制造了那个错误的轮班,引发了最初的矛盾和死亡(或许阿榭的失踪就与此有关);是他,在齐海山和船长冲突时,故意抛出船长贪污四份补贴的猛料,挑起了哗变和内斗;是他,冷静地观察、记录着这一切,甚至可能……亲自参与了某些谋杀,或者借刀杀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变态的研究欲望还是有其他更深层、更可怕的目的
他们会来清理我……齐海山说的他们是谁是孙至诚一个人还是他有同伙
你别再装哑巴了……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谧的心上。齐海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揭露真相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这个一直选择沉默和逃避的懦夫身上!
巨大的恐惧、愤怒、以及一种迟来的愧疚感,像海啸一样冲击着林谧几乎崩溃的神经。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猜忌和等待了!他必须做点什么!他要去找到孙至诚,当面质问他!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林谧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猛地冲出值班室,冲向位于船舱另一端的医务室。他甚至忘记了船上两个派别正在对峙,忘记了四处可能隐藏的危险。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孙至诚,问个明白!
医务室的门虚掩着。林谧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
孙至诚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悠闲地擦拭着一副手术器械。看到林谧如同凶神恶煞般闯进来,他甚至没有一丝惊讶,只是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用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你做了什么!林谧冲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睛死死地盯着孙至诚,嘶哑地咆哮道,船长是你杀的!齐海山也是你害死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孙至诚放下手中的器械,慢条斯理地拿起旁边的白布擦了擦手,语气淡然地回答:我没有杀任何人。
你撒谎!林谧几乎要失去理智,齐海山都告诉我了!是你!是你一手策划了这一切!那个错误的轮班!是你搞的鬼!
孙至诚看着林谧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我承认,那个轮班表,确实是我‘不小心’排错了一个顺序。一个很小的失误,不是吗谁能想到,会引发后面这么多……有趣的连锁反应呢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直刺林谧的内心:至于杀人……我只是没有阻止而已。
没有阻止林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孙至诚摊了摊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当你想杀死一个人的时候,只需要制造一点小小的‘机会’,比如,在恰当的时间,让两个互相憎恨的人独处;或者,‘无意中’透露一点可以激化矛盾的信息;再或者,‘忘记’锁好某个关键的舱门……你看,我什么都没做,不是吗我只是……恰好在场,并且,恰好没有伸出援手而已。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而致命。林谧听得遍体生寒。
这才是最可怕的!不是挥刀杀人的凶手,而是躲在幕后,冷静地计算人心、操纵局势、借他人之手达成自己目的的魔鬼!
林谧心中原本建立起来的那些关于强弱、善恶、因果的逻辑,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撕裂!他一直以为,是船上的艰苦环境和利益冲突逼疯了这些人,让他们互相残杀。但现在他才明白,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他们不过是孙至诚实验盘里的小白鼠,互相撕咬,供他观察、记录!
你……你这个魔鬼……林谧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颤抖,他甚至想扑上去,掐死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但孙至诚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眼神中闪过一丝嘲弄:魔鬼不,林谧,我只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记录在这片‘流动地狱’里,当秩序崩塌,人性会退化到何种地步。而你,他指了指林谧,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不是吗你的沉默,你的谎言,你的被迫结盟……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林谧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惨白。
真相就像碎片,孙至诚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翻滚的黑色海浪,每个人都只掌握着其中一小块。而有的人,擅长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还原出部分的事实。有的人,则擅长将这些碎片彻底打碎,让一切都变得更加混乱,更加……有趣。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现在,船长死了,齐海山也‘消失’了。船上的权力出现了真空。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林谧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从走廊外传来,似乎是两个派别的人又发生了冲突。
孙至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看,新的‘游戏’又开始了。林谧,好好活下去。毕竟……
他的目光落在林谧身上,充满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你可能是……最后的那一个。
林谧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务室。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冷库值班室的。他的大脑一片混乱,齐海山的录音、孙至诚的话语、那些死去和失踪的人的面孔,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旋转。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渊。
当他下意识地推开冷库区厚重的铁门,准备开始又一夜的值班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抬起头,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赫然看到——
在正对着他的那面冰冷的、覆盖着白霜的冷库墙壁上,有人用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液,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你是最后的那一个。
字迹淋漓,仿佛书写者是用自己的手指蘸着鲜血写成,带着一种绝望的诅咒和……预言。
林谧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如同汹涌的黑潮,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第九章:归途
冲突很快平静了下来,只剩下了三个人,当船上只剩下三个人时,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燃料耗尽了。最后几滴柴油在发动机里发出几声不甘的喘息后,彻底沉寂。巨大的浙远17号变成了一具漂浮在无垠大洋上的钢铁棺材,失去了动力,失去了方向,只能随着洋流和风向,漫无目的地漂流。
信号器也被人为破坏了。驾驶舱里的通讯设备被砸得稀烂,连备用的应急无线电都被拆解得七零八落。他们彻底与世界失联,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海水依旧是那片望不到边际的、令人绝望的墨蓝色。天空时而晴朗,烈日将甲板烤得滚烫;时而阴沉,暴雨如注,仿佛要将这艘罪孽深重的船彻底洗刷干净。但无论天气如何变化,都无法驱散那笼罩在船上、深入骨髓的死寂和绝望。
现在,这艘船上,只剩下三个人。
林谧。
船医孙至诚。
以及一个一直沉默寡言、仿佛不存在般的轮机工。
那个轮机工,林谧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王,年纪大概五十多岁,是船上少数几个从始至终没有明显卷入任何派别冲突的人。他似乎只关心他的机器,每天默默地检查着那些早已停止运转的冰冷部件,擦拭着布满油污的管道,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徒劳而执着的仪式。他几乎不说话,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机器零件。林谧不知道他是真的麻木,还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或者隐藏着什么。
而孙至诚,则依旧保持着他那令人费解的平静。船长死了,齐海山消失了,船上的实验对象几乎消耗殆尽,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研究兴致。他依然会在每天固定的时间,拿出他的笔记本记录着什么,有时是观察海水的颜色和洋流的变化,有时是测量空气的温湿度,有时,他会长时间地凝视着林谧,或者那个沉默的王姓轮机工,眼神中充满了探究和……一种近乎造物主般的冷漠。
林谧对孙至诚充满了恐惧和憎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绝望。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一手策划了这艘船上所有血腥和疯狂的魔鬼。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反抗他连齐海山都斗不过,更何况是这个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的孙至诚逃跑在这茫茫大海上,他能逃到哪里去
他只能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眼睁睁看着那只巨大的毒蜘蛛,一步步逼近,却无力挣脱。他甚至怀疑,自己能活到现在,或许也只是孙至诚实验的一部分,他想看看,最后一个样本,在极端的绝望和恐惧下,会展现出怎样的人性反应。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做噩梦,精神时刻处于高度紧张和濒临崩溃的状态。他不敢吃孙至诚给的任何食物,也不敢喝孙至诚碰过的水。船上储存的食物和淡水正在迅速消耗,但他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愿再碰任何可能被动过手脚的东西。他依靠着之前偷偷藏起来的一些压缩饼干和几瓶矿泉水,勉强维持着生命。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警惕。他像一只受伤的孤狼,时刻提防着来自暗处的袭击。他知道,孙至诚绝对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地活到靠岸。或许,那个沉默的轮机工,也是孙至诚安排的棋子
他的预感,在一个漆黑的雨夜,变成了现实。
那晚风雨交加,船体摇晃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林谧蜷缩在冰冷的冷库值班室里,用一张破旧的渔网裹紧身体,抵御着寒冷和恐惧。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紧张,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感觉有人在拖拽他!
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被人从值班室里拖了出来,正拖向风雨交加的甲板!
放开我!是谁!林谧惊恐地挣扎着,嘶喊着。
但拖拽他的那个人力气极大,而且一言不发,只是死命地将他往船舷边拖。冰冷的雨水和海风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他惊恐地看到,拖拽他的,竟然是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王姓轮机工!
他的脸上不再是平日里的麻木和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狰狞和疯狂!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嘴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吼,手臂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
为什么要杀我!是孙至诚让你来的!林谧一边挣扎,一边试图唤醒对方的理智。
但轮机工置若罔闻,他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林谧!
林谧被一路拖到了船舷边。轮机工猛地将他按倒在地,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摸索着腰间,似乎在寻找武器。
窒息感瞬间袭来!林谧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炸开了,眼前阵阵发黑。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他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的手腕咬了下去!
啊——!轮机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林谧趁机翻滚开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感觉自己的嘴里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生生咬下了对方手腕上的一块肉!
轮机工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看着林谧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如梦初醒般的茫然。他似乎被这剧烈的疼痛刺激得清醒了一些。
不是我……不是我要杀你……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是他……是他让我……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向船舷,毫不犹豫地翻了过去!
噗通!一声闷响,他整个人消失在了船外那片狂暴黑暗的怒海之中。
林谧瘫在冰冷的甲板上,浑身湿透,剧烈地颤抖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看着轮机工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又死了一个。是被孙至诚逼疯的还是……他看到了孙至诚的秘密,所以才选择了自杀
孙至诚!
林谧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四周。刚才轮机工最后那惊恐的眼神,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难道孙至诚就在附近他是不是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但甲板上空空荡荡,除了呼啸的风雨和翻滚的海浪,什么也没有。孙至诚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又在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晚,林谧再也没有合眼。他躲在值班室的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捡来的铁棍,警惕地注视着门口,直到天色微明。
第二天,风浪渐渐平息。海面上漂浮着一些船上的杂物,但轮机工的尸体,早已不见踪影,被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黑潮彻底消化了。
现在,这艘船上,真正只剩下两个人了。
林谧,和孙至诚。
他们成了这片死亡之海最后的幸存者,也是彼此最后的敌人。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像两只互相戒备的困兽,在船上各自占据着一块领地,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食物和淡水越来越少。林谧依靠着惊人的意志力,和对孙至诚极度的不信任,支撑着自己。他甚至开始收集雨水,试图在甲板上用简陋的工具捕捉海鸟,但收效甚微。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眼神却变得越来越锐利,像一头濒死的狼,保留着最后一丝警惕和凶狠。
孙至诚似乎并不担心食物的问题,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进行着他的观察和记录。有时,他会主动尝试和林谧说话,谈论一些哲学或者心理学的问题,试图剖析林谧此刻的心理状态。
林谧,你知道吗人在极端环境下,会展现出最真实的本性。所有的道德、伦理、文明,都不过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脆弱外壳。一旦生存受到威胁,人就会退化成……最原始的野兽。他会这样平静地说道,仿佛在阐述一个科学真理。
林谧从不回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孙至诚,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警惕。他知道,孙至诚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一个陷阱,一种试探。
直到某一天,当船上最后一袋压缩饼干也被林谧找到并藏起来之后,孙至诚主动找到了他。
他手里拿着半包已经有些受潮的压缩饼干,脸上带着那种一贯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递向林谧。
吃点吧,他说,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关切,这是最后的食物了。吃完,或许……我们就能到岸了。
林谧看着那半包饼干,又看了看孙至诚那张看似真诚的脸,心中却充满了冷笑。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意的分享,这更像是一种……最后的试探,或者说,是一种炫耀炫耀他即便在最后时刻,依然掌控着局面
林谧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你给的东西,我不再吃了。
这句话,宣告了他与孙至诚之间最后的决裂。他不再是被动的实验样本,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或者……死去。
孙至诚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深深地看了林谧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有惊讶,有嘲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好吧,他收回饼干,耸了耸肩,看来,我的‘实验’,比预想中……更有趣一些。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从那天起,两人之间连最后一点虚伪的平静也消失了。他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敌人,在这艘漂流的孤岛上,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的对峙。
谁也不知道这艘船最终会漂向何方。或许会幸运地被某个过往的船只发现,或许会撞上某个不知名的岛屿,或许……会永远地漂流下去,直到船体锈蚀、解体,沉入海底。
就在林谧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奇迹,或者说,命运的捉弄,发生了。
那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海雾时,林谧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甲板上,看到了远方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黑点。
随着船只的漂流,那个黑点逐渐清晰、放大。
是陆地!
在经历了数不清的杀戮、恐惧、绝望和漫长的漂流之后,他们竟然真的……回来了!
林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踉跄着爬上驾驶舱的顶棚,用尽全身力气眺望着。那确实是陆地!可以看到连绵的山峦轮廓,甚至隐约可见岸边的建筑物!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冲击着他几乎麻木的心脏。是狂喜是激动还是……一种即将面对过去的恐惧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场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然而,就在船只越来越靠近海岸,甚至可以看到港口模糊的轮廓时,林谧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踉跄着回到自己曾经值守过的冷库值班室。从床板下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他摸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笔记本。是他从上船第一天起,就开始偷偷记录的日记。里面记录了他在这艘船上所经历的一切——最初的希望、劳作的艰辛、同伴的死亡、内心的恐惧、挣扎和最终的麻木……也记录了他对孙至诚的怀疑,以及齐海山留下的那段录音的大致内容。
这本日记,是他在这场地狱般的航行中,唯一的倾诉对象,也是……可能证明真相的唯一证据。
但是,他不能把它带上岸。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本日记的存在。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曾经目睹、经历、甚至……参与了什么。
他想活下去。而活下去,有时候,就意味着必须埋葬一部分真相。这是他在这艘船上学到的,最残酷的一课。
林谧走到船舷边,迎着带着陆地气息的海风,将那本承载了他所有血泪和恐惧的日记,一页一页地撕碎。碎片如同纷飞的黑色蝴蝶,被风卷起,飘落进浑浊的海水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枷锁,但心中却感到更加空虚和冰冷。
他转过身,看到孙至诚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上,正远远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但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含义。
船,终于缓缓地、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般,靠上了那个陌生的码头。岸上早已聚集了一些好奇的围观者和接到消息的港务人员。
当跳板搭上岸的那一刻,林谧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艘如同地狱般承载了他无数噩梦的渔船,然后,迈开脚步,摇摇晃晃地,独自一人,走下了船。
他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仿佛是从地狱归来的幽魂。
岸上的人们看着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发出一阵惊呼。很快,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至,将他包围。
林谧没有看那些涌上来的人群,也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他只是抬起头,望向那片似乎已经遗忘了所有血腥和罪恶的、湛蓝的天空。
他活下来了。
但他付出的代价,或许比死亡更加沉重。
几天后,当地的新闻媒体用不起眼的版面报道了这件事:……一艘名为‘浙远17号’的远洋渔船,在失联数月后,奇迹般漂流至我港……船上仅发现一名幸存船员,身体极度虚弱,精神状态不稳定……据初步判断,该船在远洋作业期间可能遭遇极端恶劣海况或不明故障,导致船上人员失踪……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
报道的结尾,引用了林谧在接受初步询问时,反复说起的一句话:
我没杀他们……但我留不住他们……
第十章:供词
时间,仿佛在市公安局那间逼仄、泛着消毒水气味的询问室里,凝固成了一块浑浊的琥珀。距离浙远17号那艘幽灵般的渔船靠岸,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林谧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一套干净但不合身的临时服装。经过医院的治疗和一段时间的休养,他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些血色,身体上的伤口也大多愈合,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他的面前,依旧是那张冰冷的铁桌,对面坐着的,依旧是经验丰富、眼神锐利的刑警队长周海峰,以及那位负责记录的女警员。桌子上,摊开着厚厚一叠询问笔录和案件相关的资料照片。
这半个多月里,类似的询问已经进行过很多次。每一次,林谧都像一个零件损坏的复读机,重复着那些模糊、破碎、充满矛盾和遗漏的记忆片段。他讲述了自己如何因为家庭困境被高薪诱惑上船,讲述了海上劳作的艰辛与残酷,讲述了船员之间的摩擦和冲突,也讲述了阿榭、董三、小马、船长关旭、轮机工老王等人接二连三的死亡和失踪……
但他的讲述,始终像隔着一层浓厚的迷雾。对于关键性的细节——比如,谁第一个动手具体的杀人过程尸体是如何处理的幕后是否有人指使——他总是以记不清了、当时太混乱、我吓坏了或者干脆沉默来回应。
他的供词,与警方从那艘如同移动坟墓般的渔船上搜集到的零碎证据,根本无法完全吻合,也无法构建起一个清晰、完整的逻辑链条。
林谧,周海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将一份法医鉴定报告推到林谧面前,我们对船上发现的所有尸体(主要是指后来在各处隐秘角落找到的残骸和高度腐败的尸体,包括被塞进通风管道的齐海山,以及其他几个失踪船员的部分遗体)和现场痕迹进行了详细的勘验和分析。结果……很复杂。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谧的反应,但后者依旧面无表情。
法医的结论是,周海峰继续说道,已确认身份的死者中,部分死于钝器伤害,部分死于锐器刺伤,部分死于机械性窒息,比如船长关旭。还有几人,死因无法明确判定,可能是溺水,也可能是失足坠海,或者……其他原因。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多个案发现场,都没有提取到足够清晰、能够直接锁定凶手的指纹、DNA等关键物证。很多痕迹都被海水冲刷、或者被人为破坏了。
他拿起另一份报告:我们对船体进行了彻底搜查,通讯和导航设备确实遭到了严重破坏。根据残留的航行日志(部分被撕毁或涂抹)和对你以及船体现状的分析,基本可以判定,‘浙远17号’在失联期间,船上爆发了极其严重的内部暴力冲突,导致了多人死亡。
周海峰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林谧:我们知道,你肯定隐瞒了什么。或者说,你选择性地遗忘了某些关键的部分。在那艘与世隔绝的船上,当法律和秩序彻底失效,人性的黑暗会被无限放大。我们理解你可能经历的恐惧和创伤,但我们需要真相。我们需要知道,到底是谁,主导了这一切孙至诚,那个船医,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你最后看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是怎么死的或者……他根本没死
这最后一个问题,是警方最大的困惑之一。在浙远17号上,没有找到属于孙至诚的任何尸体或残骸。他就如同齐海山第二次失踪、大副等人消失一样,彻底人间蒸发了。他是否在最后的漂流中病死或自杀还是被林谧或者其他人杀害后抛尸大海抑或是……他用某种方法,在靠岸前离开了渔船
面对周海峰一连串的追问,林谧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开口。他只是缓缓抬起头,迎向周海峰审视的目光,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过了很久,他才用那沙哑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慢慢说道:
周队长,我记得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望着那片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显得宁静而温和的大海,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剩下的……那些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混合着悲哀与嘲讽的弧度:
其实……在那片海上,每个人都活得不明不白,死得……也差不多。
这句话,像一个沉重的休止符,落在了这场漫长而徒劳的询问结尾。
周海峰深深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了。林谧的心,已经随着那艘船上发生的一切,一起被埋葬在了某个黑暗的角落。或许,有些真相,注定将永远石沉大海。
最终,由于缺乏足够的证据,无法证明林谧直接参与了任何一起谋杀,也无法确定他在整个事件中扮演的具体角色,检察机关决定不予起诉。
林谧被无罪释放了。
当他走出公安局大门,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轻松和自由。阳光刺眼,街道喧嚣,车水马龙,恍如隔世。他与这个正常、有序、充满生机的世界,已经隔着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壁垒。那段在浙远17号上的经历,像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永远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没有回家乡。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卧病在床的母亲,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这如同噩梦般的暴富经历(船东公司为了息事宁人,赔付了一笔远超合同金额的人道主义补偿金,但附加了严格的保密协议)。他只是拿着那笔沉甸甸的、沾满了血腥味的钱,在一个陌生的沿海城市,租了一间廉价的出租屋,像一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生活着。
他依旧会做噩梦。梦里,依旧是那片翻滚的黑潮,那些狰狞的面孔,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但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惊恐地醒来。他只是在醒来后,默默地坐起身,点燃一支烟,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直到天亮。
他试图忘记,但有些记忆,如同跗骨之蛆,早已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
……
几个月后。
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
一名年轻的技术人员正在对从浙远17号上找到的一批损坏电子设备进行最后的抢救性修复和数据提取。这些设备大多被海水浸泡、或者遭到严重物理破坏,修复的希望渺茫。
就在技术人员准备将一只严重变形、外壳破裂的小型录音笔标记为无修复价值时,他忽然注意到,设备的某个芯片模块似乎还保存着一丝微弱的信号。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用专业设备小心翼翼地连接、读取。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他竟然真的从那枚濒临报废的芯片中,提取出了一段极其短暂、断断续续、混杂着巨大噪音的音频片段。
音频的前半段,是齐海山那嘶哑、充满恐惧的临终遗言:……小心……孙至诚……魔鬼……清理我……别再装哑巴……
这段内容,与之前林谧在某个时刻回忆起来并提供给警方的说法,基本一致。
然而,就在这段录音结束之后,紧接着,是几秒钟的电流噪音。然后,一个不同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带着某种……极度压抑后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声音,正是林谧的。
……我动过手……
音频在这里中断了几秒,似乎被什么干扰了。
然后,声音再次响起,只有最后几个字,清晰而冰冷:
……但那……只是很晚……的一次。
音频到此,彻底结束。
年轻的技术人员听着这段意外恢复的录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立刻将这个发现报告给了周海峰。
周海峰听完这段录音,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站在窗前,点燃了一支烟,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神复杂难明。
林谧动过手。
他并不是那个完全被动、无辜的幸存者。在最后的某个时刻,他也挥起了屠刀,成为了那场血腥杀戮的一部分。
杀的是谁是那个逼疯了轮机工、试图对他下手的孙至诚还是……其他什么人
很晚的一次,又是指什么时候是在轮机工死后还是在靠岸之前
真相的碎片,似乎又多了一块。但这块碎片,却让整个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它并没有指向一个清晰的凶手,反而模糊了受害者与施害者的界限。它揭示了在极端环境下,为了生存,一个看似懦弱的普通人,也可能被逼迫、或者主动选择,跨过那条名为人性的底线。
周海峰最终将那段录音文件,和那只已经没有修复价值的录音笔,一起锁进了物证室最深处的铁柜里,贴上了案件已终结,封存的标签。
他没有再去找林谧。
因为他知道,就算找到了,也问不出什么了。林谧已经用他的沉默和谎言,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安全的囚笼。而那个囚笼之外的真相,或许真的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释放出来的,将是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黑暗。
最大的反转,不是谁杀了谁。
而是,当深渊凝视你的时候,你是否也变成了深渊的一部分
而更大的残酷在于——或许,根本没有人,真正想知道那个答案。
大海,依旧潮起潮落,沉默地,吞噬着一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