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招聘
你没吃午饭吗回到安保楼会议室,看见正在嚼面包的黎方宇,唐启铭关切地问。
没关系。黎方宇说,我们经常这样。
我也没吃。汤姆·威尔逊怏怏不乐,方宇逼着我去查了二号公寓楼周围的所有意识场监控,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而且,我们找技术人员进行了一遍筛查,没有发现被黑客侵入的痕迹——当然,这种筛查很初步,我们还会做进一步的检查。
他们的动作可真够快的！
唐启铭预料到黎方宇多少会坚持一下自己的调查思路,试图找到那个窃贼。就算尚迪不讲理,没办法将这件事放在第一优先级上,她还是会想办法做的。但唐启铭没有想到,黎方宇竟然立刻就动手了,连午饭都没有吃……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刚刚见面时对黎方宇的莫名的提防之心再次涌上心头。不过,这样一位端庄的女人,这样一个尽责的警官……也许只是勤奋吧,没有什么可提防的。
哼——尚迪不明其意地哼了一声,从表情上看不出他很得意,但确实他说得对,查监控系统是查不出什么东西的,他的调查思路必须粉墨登场。
那你不吃点吗唐启铭热情地对汤姆·威尔逊说。这种客套是难以避免的,自己和尚迪美美地吃了一顿而且还休息了一会儿,另外两位却在工作,他应该有些惭愧啊！他东张西望了一下,没发现会议室里有什么吃的东西,可以假装热情地拿给谁……于是,这事就告一段落了。
莉莉·海耶斯什么时候来尚迪问。
没有人回答他,但敲门声响了。汤姆·威尔逊走过去开门,一个身材高挑、面孔瘦长、脸上带着肃杀之气,眼中充满警惕的女人走了进来。
莉莉·海耶斯女士,基地的人事主管,唐启铭探长,尚迪探员。汤姆·威尔逊忙着介绍彼此。
唐启铭感觉,这张脸不太友善。他印象中,或者说多数人印象中的人事主管,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面色冷峻,言语犀利,心狠手辣等等,不是容易对付的主儿。
这应该是刻板印象,但刻板印象多少有些缘由。
莉莉·海耶斯散发的气息令人紧张。不过,那气息不一定源于天生,很可能源于眼下的情势。毕竟查尔斯·狄拉克死了,相对于普通员工,直接汇报给他的高管肯定会多受一些影响。至少,这意味着他们会有一个新老板,而新老板意味着新的工作风格,甚至新的人事架构——想起人事架构,唐启铭难免想起一个问题,新老板是谁如果这个基地有人第一个知道新老板是谁,恐怕就是这位人事主管了。
你好。
你好。
你好。
嗯。
和之前一样,只有尚迪打招呼的方式与众不同,感觉上,他和人类相处很不自在,仿佛是另一个物种。
大家都坐了下来。
尚迪探员,你的想法行不通。汤姆·威尔逊低声对尚迪说。他当然认为,尚迪马上张嘴要谈的事情,是调查基地所有员工私人拥有的游戏存储器。他可不觉得莉莉·海耶斯是个轻易答应这种要求的人。她一定会想到,如果答应了,她将会面对如何非议四起的情况,她不会那么容易妥协。何况,以莉莉·海耶斯通常的性情而言,就算别人没有非议,她自己也有非议。
但很快他就会发现,尚迪的问题出人意料。
我几乎看过了所有人的人事档案。尚迪说。
是吗莉莉·海耶斯皱起了眉,声音里都是不满,原来我们根本没什么隐私。
黎方宇看了唐启铭一眼,目光中有询问的神色,唐启铭默默地摇了摇头。
唐启铭认为,黎方宇在问的问题,无非是神探是否可以随时调阅任何人的人事档案——而且很明显,不是在这里,他们毕竟刚来这里,调阅也来不及,应该是在总公司。唐启铭的回答是,他并不知道神探有这么大的能耐。不过,他也不能说,神探就一定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他摇头表示他不知道,黎方宇怎么理解就是黎方宇的事情了。
从几年前开始,唐启铭就只是一个退役人员管理处的闲散官僚,而尚迪来自网络情报处。即使在当年,唐启铭活跃于一线的时候,也搞不清楚网络情报处的那么多情报究竟从何而来,那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情。现在,自然就更加不知道了。
黎方宇的询问目光让唐启铭略微有点不安。
按说,他和尚迪是一伙的,但黎方宇那目光,似乎他和黎方宇才是一伙的……不能不说,尚迪表现得确实有些过分了,打乱了本来应该很清晰的阵营划分。即使唐启铭并不想改变阵营,可黎方宇已然认为,他是自己能够借助的力量。
不含戴森球,在这个基地里,有一千八百七十八名常驻员工。戴森球里有两千六百二十七名常驻员工,不过不归你管。尚迪没有理会莉莉·海耶斯的抱怨,说出数字的时候声音里仿佛有一种小孩子数弹子球的味道。
嗯,你比我还要清楚。莉莉·海耶斯不无懊恼地回答。
档案显示,直线或虚线汇报给查尔斯·狄拉克的员工有十七人。尚迪继续说。
我得数一下……也许是吧。莉莉·海耶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应该并没有真的去数。
还有十二个人,虽然和查尔斯·狄拉克隔着层级,没有直接的汇报关系,但日常工作中经常会和查尔斯·狄拉克打交道,比如行政秘书、前台什么的。
这个……莉莉·海耶斯的眼神中都是怀疑,这个我真的说不清楚,很多人会和他打交道。特别是,他有时会找一些同事喝酒,什么层级都有,打交道的人不少。
嗯——尚迪噘着嘴,扭了一下脖子,似乎嫌弃莉莉·海耶斯多嘴,我没谈喝酒的事。
呵——莉莉·海耶斯苦笑了一声。
一共二十九个人会和查尔斯·狄拉克打交道。尚迪说。
你说是就是吧。莉莉·海耶斯回答。
我查了一下,这二十九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老员工。尚迪的这句话说得很慢。
不,很多是老员工……莉莉·海耶斯立即反驳,带着怒气。谁都看得出来,她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很多老员工的面孔,也许正打算说出他们的名字。
我说的老员工是指,尚迪不打算听莉莉·海耶斯多说,比查尔斯·狄拉克在魔界公司待得更久的员工。
狄拉克先生是参与建造完美魔界戴森球的元老,二十多年了……这很正常。汤姆·威尔逊忍不住插嘴,尽管他已经被折磨了很久,可看着莉莉·海耶斯被折磨,他难以忍受,还是想要仗义一回。
完美魔界不是魔界公司第一个戴森球,二十年的时间也不算很长。尚迪摇摇头,魔界一号、二号、三号,他的手举在空中,依次伸出拇指、食指、中指,仿佛大家不识数,然后才是完美魔界。他伸出了无名指,唐启铭注意到,他的小指很轻松地蜷着,这不容易,在魔界公司,比查尔斯·狄拉克资深的人比比皆是,但在火羊星基地,不仅是高管,就算是普通员工,一个都没有。尚迪缩回其他手指,只留下食指,向天上指了指,在不远处的完美魔界戴森球中,却有不少呢。
不可能吧连唐启铭也有点疑惑,一个普通员工都没有吗
我不管普通员工,只管这二十九个会和查尔斯·狄拉克打交道的人。尚迪接着说,可实际上他刚刚说……就算是普通员工,显然他夸张了。
换句话说更容易理解一点。尚迪不觉得自己的夸张有什么重要,这二十九个人,都是查尔斯·狄拉克在管理岗位时,作为他的下属,或者下属的下属,亲自招聘进来的……
尚迪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不,不,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例外。里尔·萨尔维齐,基地的副总监。他的资历和查尔斯·狄拉克差不多。他不是招聘进来的,是公司直接委派的副总监。呵呵……尚迪笑了起来,据我所知,他们两个人关系不好,除非没办法的时候,否则没什么来往。如果他能拒绝,他一定会拒绝的。只不过这种事情,他没办法太过分。他已经做了太多过分的事情,应该有些不得已的妥协。
狄拉克先生从来不会亲自招聘。莉莉·海耶斯冷冰冰地反驳,就算是直接汇报给他的人,他也从来不会亲自面试。她没有提里尔·萨尔维齐的事情——他和查尔斯·狄拉克关系不好,这是尽人皆知的。
对,查尔斯·狄拉克工作不负责任嘛！声名在外。尚迪表示同意,但不负责任这个词,和其他许多词语一样,其实含义是不清楚的。
没有人说话,大概没人懂得尚迪在说什么。
他不做‘肯定’,他做‘否定’。尚迪说。
除了莉莉·海耶斯之外,对其他人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恐怕也不清晰。
你来这里工作了六年,作为人事主管,二十九个人中有十四个是你招聘的。比如,威尔逊先生。尚迪的脑袋转向了汤姆·威尔逊,眼睛却还看着莉莉·海耶斯。
莉莉·海耶斯不知是被尚迪的无礼震惊了,还是被尚迪对资料的准确把握吓住了。她没有数过这个数字,现在脑子僵住,想数也数不过来。于是,她说不出话,既无法确认也无法否认。
这二十九个人,也包括了你自己。尚迪说,你的入职过程和你招聘的那些人的入职过程是一样,没有经过查尔斯·狄拉克的面试——就是他所谓的‘不负责任’的结果。
你究竟什么意思莉莉·海耶斯问。
听起来,她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但实事求是地说,底气没有之前足,口气也就没有那么强硬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有备而来,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不免令人万分紧张。她原本的气焰——如果有的话——立刻被打压下去了。
每个人都说查尔斯·狄拉克不负责任,当然,每个人都会有些证据。尚迪说,比如威尔逊先生,他转头看了看汤姆·威尔逊,作为安保主管,一定认为查尔斯·狄拉克对安保漠不关心,如果不说从未,也得说极少过问安保的事情。不仅不会主动过问,即使主动找他汇报他也懒得听,反而会拉你喝上几口,反正都是在他的改造公寓,不是在办公室……查尔斯·狄拉克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按道理他是应该很重视安保的。可恰恰相反,他对安保工作几乎不闻不问。对了,你说过,你很喜欢他,就是指这一点吧不过,虽然拉你喝酒,但很有可能,转脸就暴躁地发一通没有来由的脾气,这就是你不喜欢的了。
我……汤姆·威尔逊想要反驳,你听谁乱说的……
谁都在乱说。尚迪说,地球上的人都知道,查尔斯·狄拉克可是大大有名呢——也许很少人会在明面上说,但背后又有谁没说呢
哦——汤姆·威尔逊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在所有基地,甚至所有公司——任何类型的公司——都会有由一把手主持的例会,在这里是没有的。尚迪接着说,所以,各个部门的主管都会有和威尔逊先生一样的困惑……乐得清闲的同时也相当不满。
大家听着尚迪说话的时候,黎方宇又看了唐启铭一眼,这次,目光中的神色有些暧昧。
唐启铭猜测,那是黎方宇的困惑,自己作为探长,此次调查的负责人,而尚迪作为探员,此次调查的助手……眼前这种态势不能不说有点奇怪。如果自己不是像查尔斯·狄拉克一样不负责任,那就一定是自己太笨了,是窝囊废。没有能力、没有上进心不说,连一点上司的体面都懒得维持。
不过,对您来说,可能有点不一样。尚迪还在继续,眼睛紧紧盯着莉莉·海耶斯,您的抱怨不仅仅来自没有例会,不仅仅来自老板的不闻不问,而是恰恰相反。
我没有什么抱怨。莉莉·海耶斯说,尽量不动声色。
不,你抱怨很大。尚迪断然否认,我不想浪费时间,希望您也不要浪费时间。对别人来说,老板的不闻不问只会减少自己的压力,并给自己创造更大的工作发挥空间——看看,拥有这样一个老板,完美魔界依然这么受欢迎,大家的能动性得到了充分发挥。自然,魔界公司成熟的管理架构也功不可没。不能不说,这种无为而治的管理方式也许会上管理学教科书呢！
他的眉毛扬起,似乎想要表达仰慕,却明明是鄙夷,你不一样,因为查尔斯·狄拉克所谓的‘不闻不问’,并非真的不闻不问。反而,给你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就是我刚才所说,他不做‘肯定’,他做‘否定’。
莉莉·海耶斯低下了头,我是压力很大。算是认可了尚迪的说法。
为什么呢说说看。现在不要有压力,就是随便聊聊。唐启铭接过话头,问道。
和尚迪不同,唐启铭的声音温和得很。他希望以自己的声音推动议题的进展——尚迪的声音虽然说不上多大,但是,太愣头愣脑了……相当刺耳,对,刺耳……让他的脑袋嗡嗡的,他认为,别人一定有相同的感受。
莉莉·海耶斯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还是我来说吧。尚迪继续那愣头愣脑的声音,确实,招聘规划、招聘时限、招聘标准、薪资安排、入职、培训、上岗等等,查尔斯·狄拉克几乎不闻不问,这些方面你和其他部门主管一样,也乐得如此。可是,有一件事,他给你带来了很大压力。
他喜欢否决我的人选。莉莉·海耶斯终于抬起了头。
是的,他喜欢否决你的人选。尚迪说,你所有的招聘,按照流程,最后总要他签字的。虽然他不插手其他环节,也从不提出任何具体要求,但在他签字的时候,却喜欢否决。毫无来由地否决,不会告诉你是什么原因。特别是这二十九个会和他直接打交道的人。
对。莉莉·海耶斯点点头。
我统计了一下。尚迪说,其他基地,人事部门和主管上司已经面试通过的人选,在大老板这里被否决的情形很少出现。我想,在一般公司里也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除非是很特别的原因。但是,在查尔斯·狄拉克这里不同。如果说直接汇报给他的职位,他挑剔一些也就算了,可即使那些只是偶尔和他打交道的职位,那十二个职位,在经过人事部门和主管上司双重认可的前提下,他的否决率也达到了惊人的80%。也就是说,即使不直接汇报,你平均招聘五个人才有一个会被他首肯——这五个人不是投简历就算,是你们人事部门通过大量面试和背调工作之后认可才算的,还要通过主管上司的面试。
话太长了,尚迪喘了一口气,双臂撑着桌子,似乎有些累。
关键是,你根本不知道查尔斯·狄拉克为什么会否决你的人选。尚迪接着说,他从不提要求,不说他希望找什么样的人,直接汇报给他的人,他也拒绝面试。然后,却在你们人事部门做了大量工作挑出你们认为合适的人选之后,在最终环节,毫无理由地断然否决。毫无疑问,这让你的工作很难开展。甚至,你们所用的猎头公司因此换了好多家。对猎头公司来说,你们的生意太难做了。最终的结果,你们不得不降低对应聘者的要求……尚迪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汤姆·威尔逊。
这样啊——好在,汤姆·威尔逊没有发现尚迪在瞟他,而是看着莉莉·海耶斯,这么说,当年我是个幸运儿了。
你是第九个,他否决了八个。莉莉·海耶斯转头看着汤姆·威尔逊,汤姆,我很喜欢你。可是,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你比前八个好在哪里……天哪,我找不到其他的人选了……她的脸上写满了抱歉,似乎在说汤姆·威尔逊实际上并不适合他的岗位,对不起……不过,我认为我也一样,之前肯定也有很多倒霉鬼,我不会比他们更优秀,我也根本不适合我的岗位……
汤姆·威尔逊咂巴着嘴,茫然无措,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黎方宇问。
想想看,他给自己建了个堡垒,拒绝回地球度假,离婚但把钱都给了前妻,不开例会,除了喝酒,就不和人交往,即使是工作也不行,所以混了个不负责任的名声,然后——尚迪顿住了,仿佛在卖关子,半天才接着说,拒绝进行面试,却随机地否决肯定会和自己打交道的职位的候选人。
尚迪扫了一眼唐启铭。
唐启铭知道尚迪在说什么。
当年查尔斯·狄拉克和乔治·布伦南那个开发组里,六个人已经死了三个。不出意外,会有第四个。第四个很可能是查尔斯·狄拉克本人。他不希望陌生人出现在这里,至少,不希望陌生人接近自己,也许就是杀手呢……但是,工作总要做,招聘总要招聘,完全没有陌生人出现是不可能的。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随机地否决应聘者,如果有人想要派杀手混进来,就困难得多了。
不过,这样真的有用吗唐启铭很怀疑。算了,权且算作聊胜于无的举措吧。
尚迪没有对大家说这件事,自己该说吗尚迪是想借自己的口说出来吗
唐启铭正在犹豫,黎方宇猜出了答案：他在害怕,他害怕有人要对他不利,他害怕有人派杀手过来他怀疑每一个人,他通过随机的否决减少杀手混进来的机会
即使影响工作也在所不惜……黎方宇改成了喃喃自语,不过,完美魔界还是这么受欢迎……
那是因为完美魔界本身实在是太好了,是最好的系统宇宙,就算某个基地是个泥潭也没关系。尚迪接着黎方宇的话说,但目光却转到了唐启铭身上,盯着他。
完美魔界本身实在太好了……盯着自己是什么意思唐启铭不明白。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尚迪面无表情,盯了他一会儿,目光移走了,依旧看着莉莉·海耶斯。而莉莉·海耶斯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相当迷茫。
然后他死了。尚迪的双臂离开桌子,本来前倾的身体往后一靠,椅子骤然间受到重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死于意外！尚迪用很重的声音强调了最后几个字。